金木犀 三
周末晚上我加了甘霖老师的微信。不知道怎么描述我的意图和愿望,于是索性把验证信息空了过去,但他很快就通过了我的好友申请。当时是晚上十一点半,我一边抽烟一边翻他的资料卡,思考这个时间他还没睡觉的种种可能。 他的头像很无趣,朋友圈也很无趣,可见范围内只有两年前转发的一条校庆推文,给别的老师点赞倒是不少。我还注意到他给莫的读书笔记也点了赞,这让我放松了一点。特殊对待是一种政治性的恐怖,但甘霖老师不会在学生面前刻意地端起阶级性的距离感,或许这就是我想要接近他的原因:寻找一个可以安心地寄存痛苦的场所。 但那天我们没有说话,后来他也没有给我发消息。这段时间我经常打开那个空白的聊天框,写一些东西再快速删掉。如果他也在看这个聊天框的话,就能发现屏幕背后我的欲言又止。 但我其实不想对他说什么,只是想用他的聊天框写日记。说是日记,其实更像是供罪。我写今天自己抽了几根烟,预备几点吃饭,接下来还要自残几次。一段又一段短暂的独角戏拼接起来,就成了那天我和甘霖老师一起听过的雨声。 我跟莫和湘讨论这件事,她们两人的意见各不相同。莫觉得老师永远是掌握着学生生杀大权的上位者,这段关系必然会因不平等走向剥削和支配。湘觉得以我的尿性不诈骗甘霖老师就不错了,绝不可能被他牵着鼻子走。而我只是听着,以一种疏离的心情,沉淀在这个将我和他的关系串联起来的语境里。我什么都不想做,不想去深究那把伞下的真相。一旦思考,现实的嗤笑声就会趁虚而入。所以我想,就这样就好。 但五月中的某一天,甘霖老师突然给我发来一条消息,让我这周找一个下午去他的办公室。我不知道是因为我最近又不去上课了,还是那个悬而未决的,关于自杀热线的问题。我想知道原因,尽管那并不意味着真相。于是我回复他,好的。 我在周三下午去了他的办公室。房间里有两个工位,但对面的工位上没有人,可能是去上课了。甘霖老师给我搬了一把椅子让我坐下,然后一边翻他的公文包,一边问我最近怎样。 “挺好的。”我找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甘霖老师并没有追究,又问我这学期还有什么其他课,有没有开始找实习。我心想自己不被劝退已经很不错了,还谈什么实习,就摇摇头表示不清楚,心里盘算如果他要给我介绍实习该怎么拒绝。 但他并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讨论下去,可能是被公文包深处他要找的东西吸引了,我借着这个机会打量起他工位的布置。他养了一盆多肉,浅色的叶子在阳光下看起来金灿灿的。十几本参考书整齐地码放在一起,被一个象牙色的书立支撑着。我注意到他的茶杯是带可拆卸过滤网的那种,如果有学生用这种杯子,一定会被嘲笑像个土憨憨。 我正想着的时候,甘霖老师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递给了我一根猫条。 “……老师。”我和猫条包装上双目圆睁的橘猫对视,“我不吃这个。” “当然不是给你吃的。”甘霖老师笑了。有那么一秒他好像想伸手拍我的肩膀,但是这种想法被及时的遏制住了。他的手迅速地拐回了公文包里,拿出了另一根猫条,“我想让你拿着它跟我出去一下。” 我不知道他要干嘛,只好跟他一起走出了教学楼。天气很热,雨的痕迹被蒸发得一点不剩。甘霖老师带我走到了四教附近的草坪边,蹲下身在小范围内挥舞着猫条。不一会儿,一个黑色的毛球从楼宇之间的缝隙里冒出头,警觉地看着他。 甘霖老师向前挪动了一步,那只猫立刻退回了阴影里。他转头看我,好像是在求援,但表情中又有一丝隐约的期待。“你喂它试试看吧?它好像不太怕你。” 我走了过去,猫后退了一小步,但并没有逃跑,这应该是个好兆头。我把猫条撕开。猫别起耳朵嗅闻了一会儿,然后开始以一种不愉快的表情缓慢接近我。我觉得自己蹲在草坪上的样子很傻,但逐渐被猫所接受时,又感到一种全新的体验。一种能够在阳光下自如的呼吸,不必为活着而羞耻的感觉,或者说,希望。 “这只猫多大了?”我问甘霖老师。 “六个月左右,我半个月前碰见它的。最近有两只母猫生了小猫,学校的救助团体没时间管它,空闲的下午我经常来这里,喂它一点东西。不过它可能有点讨厌我……” 他有些无奈地指了指挤在地上却无猫问津的猫条。 “所以叫我来?” 我说完才发现自己的语气不太礼貌,但甘霖老师似乎并不介意。 “不光是因为这个。这只猫天气好的时候会来这里晒太阳,平常也不跟其他猫混在一起。”他指的是盘踞在宿舍附近的一群长毛猫。“这只猫和你挺像的。”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措手不及之下,思考就跟不上话语,“我不觉得像。”我看了一眼正在蚕食猫条的小猫,“我可没它这么讨厌你。” 甘霖老师脸上从容的表情颤抖了一下,手里的猫条包装掉在了草地上。但他很快就收拾好了那一瞬间的破绽,“这也不算讨厌吧!”他出声抗议,眼睛却立刻看向了别处,“它应该只是怕我吧?” 好像是听懂了他的话,又好像只是察觉到了他的慌乱,小猫对着他发出威胁的低吼声。我被逗笑了,而甘霖老师则被猫的反应搞得很尴尬。但他为了躲避这尴尬而收回视线时,却看到了我那一瞬间表情的松动。然后,他也笑了。得意的,讨好的,又不知为何有些悲伤的感觉。我突然明白过来,就好像那事实一直蛰伏在我心头一样显而易见:在他身上感受到的那种安心,实际上是一种温暖的绝望。 “老师。”我摸出一包烟,打开烟盒递给他,“抽一根吧。我记得之前看到你抽烟的吧?” 甘霖老师看了我递过来的烟一眼,表情和眼神立刻凝固在了那里。安静的,将独角戏一分为二的空白里,除了小猫的窸窣,就只有芬芳的蓝桂花香。 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地把头扭开。“我不能拿这个烟。” 他的声音比我料想的要平稳,语气也很坚定。但那反而给了我一种娱乐的心态,“为什么?”我叼出一根烟咬在嘴里,反复摁着打火机却不点上,“就因为我是你的学生?” “这还不够吗。”甘霖老师笑了笑,但那笑容和刚才相比却像纸一样苍白,“光这一个理由就比什么都有力。” 我把烟点上了,站起来后退了一步,离开了他和猫。他的身体动了一下,却并没有起身,也没有回头看我。 “但你知道蓝桂花代表什么意思,对吧?”我吐出一口烟气,“如果我不是你的学生呢?如果我只是我,你也只是你呢?” “但你照样是个学生,又是个孩子,而且……”他说话的时候,额前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他的表情。“如果也只是如果。不存在假设,也没必要深究。我……” 我又想笑了。如果他最后不吐出那个求情般的我字,说不定我还会安分守己一点。但他那时时不忘遮掩却又总是暴露出软弱的态度让我觉得,戏弄他实在非常有趣。 我走到他的身边,把烟盒递到他眼前,“你上当了,老师。”我抖了一下手腕,给他看烟盒里面装着的东西,“这确实是蓝桂花的盒子,但你仔细看看里面的烟,这只是普通的白松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