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一人/Alone

本文出自李翊云2023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星期三的孩子/Wednesday's Child》,文章于2009年发表于纽约客网站。


女服务员前来点单时,询问素琛是否受到烟雾影响。

素琛模糊地答道一切都好,尽管她不明白女服务员说的烟雾是什么。露台很小,勉强放下六张桌子,其中三张空着,邻桌的男人,近得只有一肘的距离,他一定观察到了这段对话。女服务员走后,他便俯身解释:北部的野火,离州际公路只有几英里远。

十月的天空蓝得空无一物,只存在几缕静止的薄云。蒙尼餐厅在街区的尽头,餐厅露台前的小路走下去,收窄为未铺砌的小径,消失在开阔的田野。除了不受季节影响而始终茂绿的灌木和青草,小镇与群山间,再也没有别的东西。滑雪缆车闲置在白杨树上方,树叶刚刚开始泛黄。素琛没有闻到一丝烟味。

一对老夫妇,他们坐在露台的第三张桌子旁,同样在讨论火灾,声音很大,像是邀请,素琛旁的男人立刻插话了。夫妇穿着颜色相同的马球衫,嫩黄,如同新生的小鸡,头发也褪成了相似的沙色。妻子解释,他们住在北面两个山谷以外,那里秋意已深,没有这场火的话,这个季节本该非常美丽。一旁独自用餐的男人表示同情,随后开始思索,该如何控制火灾:“早在美洲,甚至地球,被人类占据前,野火就存在了。试图战胜自然的一部分,没有意义。”这对老夫妇听着,既不表示赞同,也未收回笑容,小心翼翼地避免让陌生人尴尬。素琛看着玻璃杯中浮在冰块上的柠檬片,脸红了,仿佛男人是她的同伴。她想象着,在回家的路上,他们会说些什么。一对对世界如此彬彬有礼的夫妻,一定有办法应对这种尴尬:也许是委婉地提及他们遇到过的某个相似的人,或者只是对男人的观点温和地不予理会。素琛想要知道那种无需语言便能被理解的静默慰藉,而不受误解或疏离的威胁,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当素琛告诉雷,这就是她对婚姻的期望时,雷摇头嘲讽,这未免太贪心了。当然,他是对的,素琛欣然同意。她模仿他的语调,尽管她是被嘲讽的对象:如果一个女人既不看重物质享受,也不渴望一个孩子,她总会怀有某种其他形式的,不合理贪婪,不是吗?他没有回答,只是为他们倒了更多的酒,那是他飞回中国的前夜。

当他们再次交谈,谈的是他的行程,第二天早上随身行李里要装的几件物品,以及他留下来的衣服和其他东西她该如何处理。而他们最后一次晚餐没有谈论的是,他们将以最自然、伤害最小的方式成为陌生人:那么,当他与生意伙伴置身北京的声色场所,在那些昏暗灯光下展露风情、寄望于被选择的年轻女人间周旋时,他们的婚姻将不再困扰他的良心。总有一天,他会选择一个女人,并非在这种场合遇到的女人,而是一个更友善、更值得信赖的女人。她不会抵触与他生下孩子,并且她的自私——如果她有的话——相对来说,是他更能理解和满足的。

六个月后,离婚文件寄到了素琛租的屋子里,离他们以前的家不远。她立刻签字,寄了回去。她想过如何处理婚戒——一枚细小、朴素的指环,十六年前他们结婚,买不起更奢侈的——最后,她把它和护照、绿卡一起装入了文件夹。她把文件夹带上了车,放在后备箱里。




夫妇离开后,这个男人告诉素琛,他叫沃尔特。服务员端来素琛的沙拉,他又要了一杯咖啡。他看起来六十多岁,或七十出头;头发和胡子斑白,浓密而蓬乱。他穿着一件浅蓝色衬衫,扣子一直系到最上面。那天很热,露台上近乎无风,衬衫被汗水浸皱了。他说他从西雅图来,到镇上参加他母校校友会组织的活动;他和妻子作为他们地区的顶级捐赠者,受到了邀请。

素琛叉起一片梨。在想,她是否会得知一场死亡或离婚。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境遇的变化,使得这个男人在第一场雪降临前,一个人在滑雪胜地用餐。小镇外,有远足的小径和垂钓的河流,这些活动要么需要陪伴,要么需要孤独。午餐时间过去很久,是孤独促使他在餐厅露台上寻求对话。正如是孤独让素琛清空了屋子里的冰箱,用五个超大号黑色塑料垃圾袋装入自己所有的物品,在一个清晨,放在慈善商店门外。她在屋子里留了一张支票,支付额外的月租金,并附了一张便条,为提前退租表示歉意。隔壁的房东太太是个七十多岁的寡妇。节假日时,她的儿孙会来看望她,他们的车挤满了车道,甚至停到街上,房子里的灯彻夜通明。素琛想,在下一个感恩节晚餐时,房东太太会和她的孩子们说些什么?关于她这个不告而别的房客——也许到那时,这件事已经被遗忘了,广告也已经为她找到了新租客。

沃尔特问素琛来自哪里。她说洛杉矶,尽管她知道,他其实问的是她的故乡。现在,素琛不会告诉别人她来自中国;没有必要与陌生人建立不必要的联系,也无需探究谁的邻居、朋友或熟人去过她的国家。她上一次回中国是八年前,参加她母亲的葬礼,再往前两年,是她父亲的。她没有和她的弟妹保持联系,小时候他们对她的态度是畏惧,成年后,则转为愤慨。

事故发生后,他们一定得到了某种解释,因为她的父母坚持称之为事故。当时,素琛的照片和另外五个女孩的照片一起刊登在县报和省报上,唯独她的没有黑框。它们拍摄于前一年,那时女孩们刚升入中学,标准一寸黑白照片,供学校注册使用。她的母亲立刻扔掉了家里所有报纸,尽管后来在镇中心展示报纸的玻璃柜里,素琛还是读到了这件事。那被定性为一场毫无意义的悲剧,而她,则被描述成一个沉默寡言、过早衰老的幸存者。她既不突出也不逊色的成绩单被再次印刷,连同邻居的评论一齐刊登,证明她的家庭受人尊敬,她是一个正常的孩子,昭示任何成年人都无法预见那场悲剧。另外五个女孩的信息也公布了,但细节较少,仿佛死者更值得尊敬而非理解。

素琛想,如果这件事发生在现在,她会被送去看心理医生,但二十九年前,讨论的焦点是她是否应该被允许重返校园,是否有更合适的选择:譬如一个收容教养所,或是精神病院。在邻居和同学眼里,素琛看到了恐惧和骇异,仿佛她携带了一种罕见的传染病,最后,她家人搬到另一个省份,这件事才告一段落。素琛总是在想,她的兄弟姐妹是否还记得,他们的童年因她而割裂,搬家后,父母禁止他们谈论老家。

当素琛向服务员要账单时,沃尔特这才拿起了自己的。服务员给了素琛一个同情的眼神,但没有发表任何评论。

沃尔特跟着素琛走到街上,说他已经在镇上待了两天了。那个服务员叫安托瓦内特,他接着说,她来自博伊西,是那种永远不会离开家乡的孩子。经理是老板的侄女,老板本人住在科罗拉多州。他补充道,想想吧,多有趣啊,一个男人选择住在滑雪州,却在另一个州的滑雪胜地开了一家餐馆。

在街角,素琛停了下来,等着沃尔特先走入人行横道,这样她就可以选择另一个方向。沃尔特也停了下来,指向那条宽阔、没有标识的路。“看看,狂野的西部大街和你们洛杉矶的街道有什么不同。想想一百、一百五十年前……人们驾着马车沿着同一条街行驶,他们可能太忙了,顾不上想我们。”




素琛沿着太平洋海岸行驶了五天,才转向内陆。她最初计划穿越边境进入温哥华。多年前,她第一次来北美,去德克萨斯州奥斯汀的途中,在温哥华短暂停留了八小时。她查阅了渡轮时刻表,确信这个季节,当最后一班渡轮离开马蹄湾时,夜晚已经到来。她打算连同行李箱和法律文件,把车留在停车场。起初,这会像一场意外:一个女人滑入黑暗的海里,再也没有浮上来。一段时间后,警方会收集谜题的其他碎片,那些显而易见的部分,届时,她已遥不可及。不必再像很多年前那样解释她的决定——作为那个活下来的人,她不仅要交代自己的幸存,还要为另外五个女孩的死亡负责。

素琛把“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在酒店房间的门上,走到阳台,那里有两把椅子和一张小桌子,看起来像实木,但实际分量很轻,与墙面严丝合缝。她想象着一对度假的夫妇坐在她现在的位置,一瓶酒一直未被触碰,静默,同它未被开启的时间一样持久。她和雷本可以在这样的阳台上结束他们的婚姻——在雪季的一个温和日子里,他们最后共同的记忆是近在咫尺的白色山峦,滑雪缆车不知疲倦地平稳运转,载着彩色的小点在山坡上缓缓上下移动。这些都是远处观望到的景象。刚来美国时,雷坚持要积极融入当地的华人社区。后来,当他在一家投资银行获得了职位,便开始追求一种更主流的美国生活。这么些年,素琛感觉自己像是站在海滩边缘,手中牵着一根线,那线牵引着雷的人生如风筝般飞向大海——抑或恰好相反?但即使是最可靠的手,最终也可能发现难以牢牢抓住那根绷紧的线。当他们同龄的夫妇开始生儿育女,素琛仍然在远处观望,当雷与其他海外华人一起回到故土发展,她没有随他一起。很快,他开始常驻北京,出于某种责任感,每隔一个月飞回洛杉矶。

秋风拂过,街上扬起几片落叶。素琛试图想象,这个沉眠的小镇被熊熊大火吞没,但一片空白。有些地方永远不会被大火、龙卷风或地震摧毁,正如总有那么些幸运的人,可以毫发无损地逃过灾祸。曾经,她的丈夫,以及少数听她讲述过自身经历的朋友,将她视作幸运儿的一员。大学时雷追求她,她告诉他,那是一场划船事故。一场划船事故:夺去了五个十二三岁女孩性命,并让另一个女孩永远徘徊在溺毙边缘。从他关切而同情的眼神中,她可以看出,他正是那样解读了她忧郁的气质。任何童年幸福而青春单纯的人,都有可能将初遇生命无意义时的震惊,误认作坠入爱河的迹象,将抗议和保护的渴望与爱的渴望混为一谈。婚姻将结束时,雷带着苦涩说,他已经被她折磨得筋疲力竭。他说,对任何人而言,忍受一个对婚姻生活的世俗一面既无信念也无兴趣的妻子整整十六年,都太过漫长。而她想知道的是,是否因放手,他终于告别了自己的青春岁月?他的下一任妻子,一定不会成为雷与命运、死亡以及一切无法理解的神秘力量之间那场拔河赛的战利品。

一个男人停在街对面,朝素琛挥手。她认出了蓬乱的头发和蓝色衬衫,那一瞬间,她强迫自己面无表情,希望沃尔特会以为自己认错了人。但他毫不犹豫地穿过了空荡荡的街道。“来杯咖啡吗?”他喊道。她站在三层楼高的地方,手肘搭在栏杆上俯瞰。他显得像一个等待许可的小孩,尽管他头发胡子白了,而那许可他几乎肯定不会得到。如果他们是在地上站着,她会礼貌地拒绝,但看着他仰起的脸,她觉得任何借口都显得无足轻重。她示意他等一下,走进卧室,空调的冷气令她打了个寒颤,就像刚踏入了一池冷水。素琛想到沃尔特在这个陌生小镇上游荡,在餐厅露台或酒店阳台上寻找一张友善的面孔,她试图说服自己,之所以同意喝咖啡,是因为一个老人脸上挥之不去的无助神情。




沃尔特带她去了礼品店后面的一家咖啡馆。除了一个无所事事的人,他心不在焉地翻阅着当地旅游指南,店的前面没有别的客人。货架上,微型雕刻的船模和鱼模显得陈旧,无人问津。店铺后方,有几张未经打磨的木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灯从天花板垂下。柜台后的老人看见沃尔特,点头致意。那时是下午三点,未到黄昏,阳光还没有变得稀薄,山区的人们享受徒步和垂钓乐趣的最佳时刻。但店里的时间似乎停滞了,要用尽漫长的时间,白昼才能过渡到黑夜。那名浏览者拿起一个雪花球,摇了摇,手机响后,他精神一振,旋即离去。出于本能,素琛在包里摸索,找出自己的手机。

“你在等电话吗?”沃尔特问。

素琛先点头,然后又摇头。有一年,她还没有放弃努力成为雷所期望的妻子,她让自己融入了一个女性群体。每月一个周六,她们都会在当地的一家咖啡馆碰面,共进午餐,闲谈八卦。一段时间后,她开始在手机上设置闹钟,当它响起时,她会道歉,说有一个重要的电话要接,然后离开。她能看到其他女人眼中的怀疑:她是一个没有孩子的女人,丈夫正在和她们的丈夫一起打高尔夫——除了见不得人的地下恋情,还能有什么急事?如果有哪个女人曾向她们的丈夫提起此事,或者有哪个丈夫又向雷提及,素琛无从得知。此后不久,她不再回复群发邮件,最终,邀请戛然而止。

服务员过来点单:素琛要冰茶,沃尔特要一种名字奇怪的能量饮料。服务员的脸被晒成深棕,布满皱纹,像核桃壳,即使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的目光也闪烁着警觉,如同山狮的双眸。他穿着一件对他瘦削身体而言过大的T恤,灰白的头发在头顶扎成了发髻。他说话时,语调从容不迫。他没有像服务员对待老顾客那样与沃尔特闲聊,但举止仍流露出友善。

“他在印度待了四十多年,两年前才回来,”那人回到柜台后,沃尔特开口,“在康涅狄格长大,曾是个嬉皮士,但看看他现在——你看到的分明是一个老智者,这个国家永远无法培养出来的人。”

素琛想知道,那人在印度度过了几乎一生后,为什么还选择回来。她想,一旦你了解了某人故事的一隅,你就会想了解更多。然而,当沃尔特在镇上四处收集别人的故事时,他的好奇心并未使他更好地理解世界,而只是让他惊叹不已。

“你今晚会留在镇上吗?”沃尔特问道。

“是的。”

“我明天也要走了,”沃尔特说,“活动是今晚,但我提前来了,想给自己留一点时间。不忙的时候,这里是个不错的地方。”

对此她无话可说,于是素琛便附和,这个小镇确实很安静,也很可爱。

沃尔特等了一会儿,然后说这次活动的主办方是一对制作了HBO热门节目的夫妇。素琛道歉,说她不看电视,沃尔特似乎有些失望。他也不怎么看电视,他说,但他以为她既然来自洛杉矶,就会熟悉这些。素琛没有说话,沃尔特便问她要去哪里。

这是向旅行者提出的最自然不过的问题了。福尔图纳镇,一个染着紫色头发的服务员曾管素琛叫“亲爱的”,并问她要去向何处;一个沿海小镇,有位修车工为她换了爆胎,素琛已经忘记了他的名字,他也问了同样的问题。温哥华。她两次都回答温哥华,而提问者似乎都对她旅行的距离印象深刻。当女服务员问她每天计划行驶多久时,她回答自己并不着急。机械师有些结巴,他评论道,即便温哥华是一座不错的城市,他也不喜欢那么长的车程,她则称,与其说是城市观光,不如说是公路旅行。这听起来没什么说服力。没有告诉任何人的是,大部分时间,她都在空旷的海滩上眺望着太平洋。有些海滩很窄,沙粒粗糙;而更北的地方则岩石遍地,在黄昏降临,海鸥饥饿盘旋、海浪冲刷枯死海藻时,这一切显得异常荒凉。这些海滩让素琛联想到爱尔兰崎岖的海岸线,或是挪威峡湾口北海拍打着的激烈海浪。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想起这些地方,只知道她将永远没有机会去到那里,以及其他诸多大洲的更多地方,去证实或修正她的想象。前一个早上,她决定离开海岸,说服自己想驾车穿越落基山脉,看看西部各州的广袤天空。她总会找到一片水域的,她告诉自己,但即使她研究公路地图册上河流和湖泊,她也知道,自己只是在拖延时间。




“诶,你今晚想和我一起去参加活动吗?”

素琛迅速抬起头,但沃尔特的脸上似乎没有一丝狡诈的痕迹。她没有适合社交聚会的衣服,素琛说。这不是最好的借口,却是她第一个想到的。

沃尔特瞥了素琛一眼,她知道,他想说她穿着衬衫和裙子就会很好看;她也知道,他能看出来,她正在编造借口。“有什么事困扰你吗?”他轻声问道,俯身看着他那深绿色的饮料。 她说,独自旅行令她太容易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了。

“我妻子今年早些时候去世了,”沃尔特说,“白血病。我们结婚三十五年了。”

“你一定很难受。”素琛说,目光投向自己的冰茶。她想知道,他是否向那些在镇上遇到的人透露过他的失落:比如餐馆里的服务员,她离死亡太远,难以感同身受;又或是咖啡馆里的老人,纵然友善,却因对这短暂世界未生出足够的依恋,无法体认这份失落的无可挽回。

“她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就提出了离婚。”

“为什么?”素琛问,尽管话一出口,她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知晓答案。她想象着那位妻子目睹沃尔特和自己的衰老,静候承受他的死亡,并意识到在此之后的孤独足以作为补偿。疾病一定让她失望了,生活并没有仁慈到令她保守秘密。她渴望在活着的时候独处,这个愿望无疑战胜了向一位即将丧妻的丈夫,提出这种令人费解的要求而萌生的内疚。

“要是我知道就好了。”沃尔特说,声音嘶哑。但当素琛抬起头时,他正端详着自己的手掌,没有哭。无名指上是一枚婚戒,旧了,但并未暗淡。“我的孩子们告诉我,疾病有时候会让人做出奇怪的事情。”

“你同意和她离婚了吗?”

“没有,”他语气防备地说道,“怎么可能?”

“我以为那是她想要的。”

沃尔特说,她一周内问了两次,两次他都拒绝了,她再也没提过。

素琛想问,既然死亡才是更恒久的悲剧,又何必纠缠一个小小的插曲?然而她也明白,即便他已接受妻子的死亡很久,那份离婚的请求仍将长期煎熬他。死者离去,带走了生前可能允许我们相信的所有谎言;我们这些留下的人,必须开始一种不同的生活,因为死者已不在此处,无法再帮助我们欺骗自己。素琛常常想,如果那五个女孩没有溺水,她和她们的人生又会是怎样。她怀疑她们会渐行渐远,成为妻子和母亲,耽于世俗的责任,哪怕重逢,那次密谋的记忆也不会浮出水面。然而,在素琛的世界里,通过缺席她们更具存在感,远胜任何人。她活着,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也为了她们未被损害的生命:工作日下午坐在电影院时,她流下的泪水不是为了银幕上的罗曼史,而是为了那可能击碎其中一个女孩心灵的爱情故事;在派对上不情愿地与陌生人交往时,她是在让她们相信,没有错过生命太多;在农贸市场,她挑选那些名字和香气都很奇特的水果,因为她们在小镇上闻所未闻、不曾品尝;她和雷做爱时,她仿佛看着她们用怜悯的眼神注目着雷,因为只有她们知道,他永远不会如同那场死亡般触及她。“你应该感到幸运,因为你是那个活着的人,”素琛说,“生命中有很多事比死亡更奇怪。”

沃尔特抬起头,素琛想她说得太残酷,刺痛了他。她打开白色的纸餐巾,开始用它擦拭吸管,留下淡淡的茶色斑点。“十三岁时,我和五个朋友决定一起自杀,”她说,未与沃尔特对视,便摇了摇头。“你想问为什么。每个人都在问。事实是,这个问题我当时无法回答,现在仍是这样。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并非出于冲动。我们谈论、计划,几乎实施到了最后。”

几乎。素琛看到沃尔特畏缩于这个词汇,紧接着,希望在他眼中闪烁。那样的计划本就极易失败。她们可以在任何一个时刻停下:比如查阅年历、选择日期的时候(没有哪天适合自杀,她们挑了一个适合旅行的日子);又或者,选定日期的前一日,她们凑集零用钱买了一瓶昂贵的酒,并把它藏在水库远岸的高草丛里。午饭后她们启程,那时,五月的阳光遍布田野,同学们正在返回课堂。而她们沉浸在逃学的喜悦里,拾掇着说不出名字的蓝白色花朵,随意抛撒在码头周围。一个骑自行车出镇的成年人本可以从路上冲她们喊叫,质问她们为什么逃课。梁叔,镇上的隐士,他住在水库边的小屋里,也可能提早从午睡中醒来,抓住这些正笨拙地将他的船划向开阔水域的小偷。

她们两人一组,轮流划桨,直到小镇和公路彻底褪出视线。停下并挪动身体时,船微微摇晃,水面几乎与船沿齐平。静坐片刻,素琛记得一条鱼破水而出、激起浪花的场景,也记得两只白鹭曾优雅起飞,一先一后、从容不迫。她们本可以选择返航,去面对父母师长的质问,并为自己的过错,在学校多待上一个周六的下午。然而,这种可能性素琛未曾想过;即便其他女孩想到了,也没有提起。把酒分到六个一模一样的搪瓷杯里时,她们咯咯地笑着,杯底,印着红色的注册学号;鼓舞彼此将酒饮下时,她们笑、继而咳嗽,再后来,则是眼泪。“为什么?”一切结束后,她的父母问她。那五个女孩的父母也问过,无庸置疑,他们希望她死,好让女儿复活。老师和记者们问过,而现在,一个她几乎不认识的男人,坐在她对面,也这样问。“为什么?”沃尔特说,声音很遥远,好像从梦中传来。“发生了什么?”

“另外五个女孩淹死了。”素琛说。没有说,她们中没人会游泳;也没有说,喝下酒后她们的哭泣,并非出于恐惧或后悔,而仅因那时已别无选择。她们踏入水中,船翻了,之后的混乱似乎只持续了几秒——并不算多大的混乱,素琛不记得她的朋友们发出了喊叫,或有过挣扎。这么些年,她一直试图理解那个告别的时刻,始终无能为力:所能忆起的,只是在船下起起浮浮的两颗头,以及另外两个朋友紧挽的手臂。还有美美,她年纪最小,没入水面前的那一挥手。素琛始终无法理解,在最后一刻,是什么驱使着她抓住船桨。水很冷,牙齿打战,但双手没有松开船桨——也许,她是一个真正的懦夫,又或许是动物的本能作祟,令她盲目求生。“我们只能这么做。”追问者不肯放过她时,她这样回答,尽管无人明白。民间故事里,在生与死之间,有一条忘川河,河的桥上,有个名为孟婆的老妇人给行人递上茶汤;一旦喝下,穿过这座桥,就会忘记这个世界的一切。历经五周,她们的谈话从模糊的想法成形为一个具体的计划,她们多次向对方承诺,绝不会喝孟婆汤。来世,她们要像今生一样结伴而行,让彼此的爱与理解,挣脱家庭和一切尘世的负累。

“究竟为什么?六个年轻的女孩,为什么要做这样疯狂的事情?”沃尔特说,愤怒和不满,取代了他眼中温和的关切。

“要是我知道就好了。”素琛说。事后,家长和教师搜寻着一切可能的解释:比如某个的父母离异;另一个的姐姐,婚外情以私生子的出生告终;还有繁重的学业;廉价言情小说的不良影响;荷尔蒙和青春期的情绪波动。素琛始终轻蔑地保持着沉默,她是屹立在世界与其倒下同伴间的最后一位战士。

沃尔特坐立不安,难以找到恰当的词语来表达他的求知欲,或许,他只是急于结束这场对话。倘若只有一个女孩决定自杀,人们会同情地摇头叹息。但当六个女孩一同踏上那样的旅程,这种晦暗艰涩的纽带,只会让人们感到威胁和拒斥。素琛想象,如果她告诉了雷真相,他会说些什么。这些年来,她也想过坦诚一切,毕竟,一个与她共度人生的男人,理应比谎言和沉默得到更多。但是,她又要如何向他解释,自己从未勘透美美那个挥手的含义,也永远不会知道,美美究竟是在召唤她一同踏上欢乐的旅途,还是在央求她,这个最后一个浮在水面的人,伸出援手?雷曾坚信,一个新国度里的新生活:婚姻、友谊、孩子,这些能将她从绝望中拯救出来。可当朋友与回忆将成为她活下去的战斗的牺牲品时,她又为什么要得救呢?

午后的阳光透过长方形的门框,倾斜而出,素琛抬起头,那阳光正等着一并吞没沃尔特和她。也许,沃尔特会再次邀请她共度夜晚;也许她会答应,这不过是又一次拖延,就像从海岸边绕道而行。当他们告别时,两人都会感到一丝模糊的慰藉:他是因曾给予另一个人类片刻的温暖,那人的无端悲剧,已然掩盖了他自身的困惑。而她为这个答案感到欣慰:她的放手,令他再也不会成为一个需要在世上向陌生人寻求陪伴的孤独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