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reon][metaltango]百辞而别Bad Riddance(上)
Summary:你说不告而别的人必须要在下一次见面时隆重弥补,所以我来告别一百次。
NOTE:OOC的流水账,多节短文形式,私设如山,是那个杀死对方一百次才能出去的房间,时间线在re4后,可以看作《In Pandora’s Name》的后续,主要角色死亡,BE警告
1. 意识回到躯体中,里昂感受了一下身下坚硬、冰冷、粗糙的水泥地面,接着猛地坐起来。又来了。他因为失血过多晕过去之前还能听到远处的警车的鸣笛声,没闻着双氧水的味道从VIP病房的床上醒来着实让人失望,以至于当他发现他又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挪到一间空空荡荡连门窗都没有的密室里后,第一时间涌上心头的不是惊恐或警惕,而是愤怒。他是为总统工作,又不是把自己卖了。他受够了一脚踩空掉进某个秘密地下实验室或者一睁开眼睛就要面对一块陌生天花板的日子,每天持枪对着的都是比神话和恐怖小说里的抽象描述还要诡异的东西,为了开路死掉大几百个脑细胞去解谜,水晶球转偏一分一毫都不行,白宫开的那点工资到底够不够他的精神损失费实在存疑。算了,当务之急是研究明白自己在哪儿以及该怎么出去。至于评估当前所处环境,虽然按他学到的流程来说这一步必不可少,但是如果旁边有能对他产生威胁的人或物,他可就不会在这里睁开眼睛了。当然,除了那个家伙—— “你这喜欢睡懒觉的毛病还是没改。以为没有被子盖就不用被叫起床了?” 那阔别许久却盘旋不散的沙哑嗓音刚刚从脑海中浮现出来就节奏紧凑地在现实里奏响。里昂一百八十度转过身去,用力过猛使得颈椎悲鸣一声,而他根本顾不上查看自己有没有落枕。 在他身后,本已长眠于西班牙无名小岛上的杰克·克劳萨正好整以暇站在房间里唯一的桌子边上。
“克劳萨?”里昂在叫出那个名字的一瞬间就觉察到自己的呼吸又控制不住地急促起来。该死,他不想表现得这么激动的,可是无论如何他竟然还能看到这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家伙好端端的站在他面前,无论是谁、是如何做到的,他心中都油然而出一股混杂的感激,“真的是你?” 桌子对面的大块头哼笑一声,单手把自己惯用的匕首抛接一圈又插回肩上刀鞘里,“世界上有谁会费心冒名顶替我一个死人吗?” “可你不是已经——” “比起纠结我到底死没死,你不如先过来看看这个。”克劳萨捡起桌子上的纸条朝新兵示意,“这次要出去可没那么简单了。” 里昂抿起嘴唇,眉毛拧得像刚洗完的一团鞋带,带着他最经典的纠结表情一步步走了过来。克劳萨暗暗运气把纸条推过去,没曾想一个黑影在他眼前迅速放大。事发突然,饶是经验丰富的少校也没完全躲开,与鼻梁上的剧痛一起传来的还有新兵带着哭腔的压抑怒吼: “你就是个混蛋!!” ——杰克·克劳萨被不知名的力量暂且复活后,收到的第一件礼物是里昂的拳头。
2. 趁着克劳萨嘶声捂着鼻子后退把桌边让出来的空隙,里昂抓起那张泛黄的纸条定睛一看,上面写着的字只有寥寥一行。语句简单到有些残酷,比以往看到的任何一个谜题更加平铺直叙,更加触目惊心:
杀死对方一百次才能离开这个房间。
“这是什么意思?”他捏着那张脆弱的纸条,第一次有些后悔自己会读会写英语:“杀死对方?谁?我?还是你?一百次?” “我猜就是字面意思。”克劳萨揉着自己的鼻子,幸亏他这高鼻梁是天生的,不然刚刚里昂那一拳足够把他填充的软骨打错位,“你杀死我一百次,或者我杀死你一百次,我们才能离开这个房间。” 里昂闻言像触电一样把手里的东西扔回桌子上,看那张纸的眼神和第一次在浣熊市警局里见到舔食者没有区别。 “我做不到。”他说。 “这有什么做不到的?”克劳萨像看一个弱智那样看着他,语气里的嘲讽难以掩盖,“你已经做过一次了,现在不过是再重复一百次而已。我教过你,学习一项新技能或许困难重重,但重复一件你做过的事情并不难。” “不!我不能……”里昂的脑袋摇得堪比拨浪鼓,脚下跌跌撞撞地后退。他现在只想远离这张荒谬的桌子和它旁边荒谬的人,难道上帝给了他第二次机会,就只是为了让他再度杀死挚爱?“这不对!克劳萨,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克劳萨突然大步迈进,同时右手拔刀出鞘,一记突刺直戳里昂胸口。这个没有门窗的房间约莫四五米见方,中间的桌子占了房间中心不小的一块地方,如此近的距离之下几乎没有可以迂回的空间。特工大惊失色,只能在仓皇中拔出匕首勉强招架。克劳萨的力量丝毫不减,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金铁碰撞声,里昂被震得连连后退,手中的刀被磕飞出去掉在地上。后背撞上坚硬的水泥墙壁,青年转眼间连呼吸都小心翼翼放轻,因为那把纹着黑蛇的刀就在他耳边两公分的位置,轻松没入白墙就像切入一块黄油。他警惕地转动眼珠,用余光瞥见刀上自己的倒影,又目光回转与愤怒的长官四目相对。 “你可真是让我失望透顶。”本已死去的男人压低声音,犹如猎食者在咬断猎物喉咙前本能的嘶鸣,“我还以为我的死能让你有所长进,现在你却变得和刚到我手下一样软弱。” “少校,我们一定要用这么极端的方式解决问题吗?”里昂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双冰蓝色眼睛,在眼前的克劳萨注视下开口甚至比从前训练当众顶撞教官时更加艰难,但他不想停下,他连珠炮似的把自己心中的疑问全都说出了口:“谁也不知道纸条上说的是不是真的,如果我又一次杀死了你,之后你让我拿你的尸体怎么办?换句话说,如果这就是个恶劣的玩笑呢?始作俑者是不是就想看我们兵刃相向的样子?如果这个房间没有出口,我们又是怎么进来的?退一万步说,你难道没有想过一个人怎么被杀一百次?人被杀了之后还会复活吗?” “别磨蹭了。”男人把自己的刀拔出来,虽然嘴上很不耐烦,但他并没有打断里昂这一大串话。克劳萨走到旁边,一脚把新兵的匕首踢过来,“捡起来。我没有你这么软弱的学生。” 里昂斜视着躺在地上的战斗匕首,目光在克劳萨的脸和那光亮的金属中间反复迂回跳跃。他觉出自己在发抖,像个刚上战场就眼看着自己的战友被地雷炸成肉酱的新兵,嘴唇哆嗦个没完,牙齿不受控地撞在一起,旁人看了指不定以为他突然害了某种急症。方才与逝去之人重逢的感激顷刻间剧烈反转,西班牙的小岛上的古遗迹里弥漫着的血腥支配了他。或许是意识被覆盖在古老的精神指令下,他杀死克劳萨时并未过多感受到什么,只觉得胸口被种下一股不同寻常的钝痛——现在本该在那时袭来的所有的恐惧、厌恶、抗拒、痛恨、不舍、仓皇终于迟来地追上了他,犹如一列燃烧着的列车撞进他的灵魂里。他全身上下六十万亿个细胞齐齐叫嚷着不,陪伴他前行数年的白刃此刻陌生而冰冷得如同在敌人手中。一定有,一定有可以不用他来抉择的办法。里昂在听到自己嘶吼的回音时甚至也惊讶于自己竟然能把这种话脱口而出:“不,我做不到!你杀了我吧,克劳萨!只是想出去的话你完全可以杀我一百次!你为什么一定要我动手?!你为什么不杀我!!” 而面前办事一向周全的人似乎从未考虑过这个选项。克劳萨沉默了一瞬,随后怒气冲冲地重新把自己的刀架在新兵脖子上:“事到临头你还在挑衅我?愚蠢!你以为我不会那么做吗!!” 可里昂知道他并非挑衅。在出于本能呐喊过后,他现在的头脑类似喷发后冷却下来的火山,认真地思考这方法的可行度。纸条上的话并没有明确的主语指代,也就是说这房间里无论是谁被杀死了一百次,另一方都能出去。少校肯定也明白这一点,那他为什么不选择那个对他来说更稳妥的选项? 目光聚焦在那双比马尔代夫的海更浅的眼睛上,里昂突然往前一探头,没有任何防护的脖颈直接撞进了克劳萨的刀刃里。 “原来你也是个胆小鬼,克劳萨。”在失去意识前,他难得畅快地嘲讽了昔日老师一次。
3. 里昂再睁开双眼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近在咫尺的一张紧绷的脸。克劳萨正蹲在他的脑袋旁边垂着头直勾勾地瞪着他,冰蓝色的眼睛圆得吓人。新兵吓得双肩一抖,下意识就要坐起来。男人见他醒来,身子稍微往后让了让好似无事发生。里昂揉了揉脑后乱得擀毡的头发,他分明注意到了少校乌青的下眼睑。 “少校,我……” 克劳萨仍然定定地盯着他,那种目光在里昂第一次被地雷破片扎进胸腹时也出现过:“你怎么样?” 里昂原本没想过自己还能再醒过来。他还记得自己刚刚是主动撞在克劳萨的刀刃上自刎,死亡迫近的冰冷和无力还未褪去,只是眨了下眼他就又意识清醒地活在世上了。被少校用没有攻击性的目光注视,他反而心中慌乱。新兵低头在自己身上看了一圈,没有缺胳膊少腿。他抬手摸摸脖子,皮肤光滑完好如初。他正要抬头汇报情况,头顶就被人猛地锤了一下。 “自杀不算数,傻子。”克劳萨压着火气说,“你这样只是浪费时间。” 里昂嘶声揉着被捶痛的地方:“什么数?” “你自己看。” 新兵闻言四处看了一圈,目光最后谨慎地回到克劳萨脸上。 “呃……比起数字,你有没有发现这个房间变大了一些?”他说。 少校猛地站起来,有些急躁地把身后凭空出现的双人床和木色桌椅展示给他看:“不然呢?刚才那个盒子里怎么放得下这些东西?” 而总是搞不清楚状况的新兵选择性忽视了教官的尖锐语气,不可置信地越过男人伸手触碰木制家具,温润坚实的触感诚实地借由指尖反馈回大脑。扩大面积,放置家具,始作俑者是如何在瞬息之间做到这一切的?他们到底在经历什么?这一切是切实存在的真实,还是大脑在漫长的濒死体验中制造出的走马灯? 克劳萨眼看特工没什么反应,似乎读到了他的心声似的啧了一声,“现在研究这个房间本身根本没有意义,当务之急是快点出去。回答我,你到底看没看见数字?代表着双方比分的那个。” “哪里有数……”里昂的茫然只持续了半秒,剩下的一个字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所注视之处,白色的墙壁上赫然浮现出一个硕大的0:0。
4. “动手。” 里昂紧紧地抿着嘴唇,双手举着惯用的银色SG-09R,枪口对准克劳萨的眉心。僵持了十几秒后,新兵猛地放下手枪扭过头去,“不行,我果然还是……” “刚刚不是开枪了吗?还不行?”少校毫不客气地讽刺了两句然后伸手,“软弱。给我。” 里昂如释重负,调转手枪捏着枪口把枪托递到男人手里。克劳萨熟练地退掉弹匣,拉动上滑套验枪,上弹匣,子弹入膛,打开保险,然后单手持枪瞄准新兵的头颅。年轻人本能地咽了口唾液。自从成为特工后他数不清多少次与死神擦肩而过,枪林弹雨的废墟,血肉畸变的怪物,再要么是归零就会移平一座城市的倒计时,可他却从未像这样不带任何目的或责任、直接地、赤裸地面对死亡。在收割世间一切生灵的终结面前,辨别自己的感受也沦为一种毫无意义的奢侈。 “站好别动。”即便自己是从死处归来者,克劳萨的语气也不自觉地放缓了些,“害怕的话就闭眼。” 里昂亦体会过所谓的终结,但他还是选择了闭上双眼。 ——这是克劳萨杀死他的第八次,而他只成功杀掉了克劳萨一次。造成眼下局面的原因并非是由于两人实力有多少天差地别,早在西班牙孤岛上的遗迹里他就已经能和化身怪物的少校打得有来有回。相反,他唯一的一次成功是克劳萨把他逼到墙角、主动把胸膛顶在了他的枪口上,一手抓着他的手腕逼迫他开枪才成的。里昂在近在耳边犹如响雷的沙哑咆哮中崩溃地扣下扳机,而后世界归于宁静。 至于反复摧毁他的心理防线到底有什么意义,那就是经过了数次死亡,两人总算勉强搞清楚了游戏规则——如果像这样相互厮杀能被称之为游戏的话。
第一,两个人的死亡次数会在他们想看的时候以阿拉伯数字的比分形势出现在目光直视的任何地方。 说是“想看”并不准确,比分显示的标准更遵循潜意识的蠕动。也就是说,只要脑中想到比分和相关的事,它们就会贴心到堪称下贱地显示在眼前,伸手抓不散,撕都撕不掉。里昂讨厌这种感觉,起初他试图在脑子里印上“不要思考与比分有关的事”之类的思维,但人类的大脑在加载语义时有个致命缺陷:不能识别否定句。举个例子,当你阅读“不要想象大象”这句话的时候,你脑子里反而浮现出了大象的图像。年轻人尝试将可恶的数字从自己的视线中驱逐出去,结果只落得个适得其反。他不得不努力说服自己不去想着那个该死的计数员,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东西上——比如那个让数字不断变化的人。作为把这一概念引入他脑中的人,克劳萨神色悠闲地盯着他,手里抛接着自己的蛇刀,看起来倒是不受其影响了。 里昂甩了甩头,眼见那该死的两个数字还横亘在他和少校之间,忍不住皱眉道:“你有办法让这比分消失吗?” 足有常人小臂长的匕首稳稳落进掌心,克劳萨挥臂突进,刀尖已朝着新兵的胸口扎了过来。 “你可不应该分心惦记别的,”男人的声音冷得好似他并非身处一场戏弄死神的恶作剧,仍然以身为刀切开障碍,斩断火线:“专注点!” 刀刃掼入心脏,里昂眼前的一边数字轻轻拨动自己变成了2,另一边还是纯洁的0。 现实黏着且无情。无论哪一边数字增加,他们试错的机会都在减少。
第二,“房间”会为他们提供所需的一切道具和资源,但其边界不可破坏,一切自杀行为均不记入击杀次数。 关于困住他们的樊笼还有太多疑点未被澄清,两人仍需继续收集信息。里昂仍然困在对再次手刃恩师的恐惧中无心应战,克劳萨也把杀死他的学生当做实验或验证猜想的方法。新兵在被抓住后脑割喉的那一刻意识到,他们更像是被投入观察室的小白鼠,始作俑者也许根本就不打算兑现那个纸条上的承诺,他,她或祂做这一切只是为了欣赏他们互相厮杀的样子。想要离开,他们需要靠自己另寻他路。 要是有支火箭筒就好了,他看着鲜血形成的扇面在自己眼前铺开,脑中不自觉地想着,如果能把这房间的墙轰开,他或许就可以跳出规则的束缚去寻找第二条生路,最起码也能观察一下这个困住他们的水泥盒子背后的构造和原理是什么。 出人意料的是,里昂再醒来时就看到克劳萨背对他蹲在地上研究着什么。他爬起身,愕然看到一支火箭筒摆在两人面前,弹头还是代表着威力巨大、特殊定制的红色。 “退后,新兵。” 克劳萨似乎一点也不奇怪这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男人站起身,把火箭筒扛在肩上,炮口对准了离他们稍远处的墙。 “克劳萨!你疯了吗!”里昂忙不迭地往相反的方向跑,努力躲开会被爆炸波及的范围,“这么近的距离,我们绝对会……” 话音未落,火箭弹已然从炮筒发出。里昂甚至来不及闭上眼睛,他眼看着弹头撞上纯白的墙壁,本应在瞬间吞没两人的爆炸却并未声势浩大地现身。那堵墙犹如某种未知生物一样诡异地泛起一片涟漪,吞没了炸弹的威力、速度甚至声音。火箭弹就像电影中的子弹时间一样缓慢而无害地没入柔软的波动中,直到尾架被白色淹没,整面墙恢复平整与坚硬。一枚价值八万美元的武器就那么消失了。 里昂慢慢放下准备护住头颅的手臂,嘴唇蠕动了半晌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怎么会这样?你早就知道?” “不,”克劳萨丢开已经毫无价值的弹筒,走过去拧身转体提拳一拳捶在墙上,两人都听见拳头和坚硬的混凝土碰撞发出的一声闷响,“尝试一下。” “万一它爆炸了呢?”新兵也凑到少校身旁,摸上那堵和训练基地别无二致的墙,他突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那我们岂不是都死了?” 身旁的教官转过头来看着他,嘴角噙着一丝笑意说:“那么我们两个的分数要么都涨一分,要么都不变。我们在不拉开差距的情况下排除了一个错误选项。” 里昂恍然大悟,倍感心安的同时又觉得面前的人再一次让他胆寒至深。在克劳萨眼里,死亡已然成为了一种资源。
第三,每有一方被另一方杀死,“房间”内的东西就会统统恢复原样,包括残缺的肢体,或是被杀死的人。 “我想验证一件事。” 里昂发出一声疑惑的鼻音,凑到克劳萨身边看他用匕首在木桌上来回划刻,一长一短两条直线组成一个字母L。 “刻字?有什么含义吗?” 男人突然调转刀口,手起刀落斩断了自己的左手小拇指。里昂被他突如其来的自残行为吓了一跳,呆呆地看着那截掉在少校脚边的鲜血淋漓的断指和水泥地面上一滩微微凸起的血。年轻的特工还没有缓过神来,带着血的匕首就已经扎入了他的颈动脉。 ——他记得自己失去平衡向后倒在地上,粗糙坚硬的地板磕得后脑发出沉闷的一声响。青年带着惊叫从噩梦的空无中醒来,克劳萨正摩挲着光洁如新的桌面研究上面不翼而飞的刻痕到底是被哪位能工巧匠复原如初。那根断肢已经恢复原位,连层皮也没破。 里昂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光滑的皮肤上渗出的冷汗正在蒸发,水泥地上半颗液体的踪迹也无。
第四,“房间”内的陈设并非即刻刷新,而是有一段微妙的缓冲期。 这一点只能由存活的人观测到,死亡的一方无法感受到时间的流逝,从失去意识到下一次睁眼可以漫长到沧海桑田也可以只在眨眼之间。里昂起先并不知道这一点,是克劳萨主动告诉他的。知道便知道吧,他想不出来这一点对于破局有什么帮助。然而少校非要让他亲自观察体会一下,由此才产生了里昂那迫不得已的一分。在男人倒下的过程中,新兵明确地看到了克劳萨的眼睛飞快地失去神采,木地板吮吸着男人胸口涌出来的血,那一片都微微地漾着清冷的反光,这里的一切在克劳萨死后也依然遵循惯性运动着。过了约莫五秒钟,视野角落略过一些紫黑色的噪点,里昂再眨眼,少校的身体犹如从某个薄薄的平台上降落一般轻轻跌在原地,木地板和煞人的血泊凭空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脚下洁白柔软的地毯。 他在少校身旁蹲下,像在赖床的早晨侧身注视着爱人慢慢睁开双眼般等待着男人的二度呼吸,好似复现一段从未存在过的记忆。
第五,随着两人死亡次数的增多,新的“房间”会越来越大,其中陈设会更加复杂,刷新的时间也会更长。 这一点并不容易察觉,因为“房间”扩大和复杂化的速度正好处在一个能让人感觉到变化又不会觉得太突兀的临界点上。或许这也与另一方过分讲究高效的行为脱不开干系,里昂往往还没看清“房间”内新增了什么东西就被克劳萨拉进了又一场被迫反抗里。等到他有机会好好观察,这才发现所处的空间已经从一个不过几平方米的水泥盒子扩展到了一间教室那么大。房间里的家具也一直在增多,最开始只有空无一物,眼前却摆着一皮质一布艺两组沙发,高矮造型各不同的茶几,墙上挂着投影仪,木地板上铺了不同形状不同材质的地毯,墙边靠着装满精装书籍的书架,旁边还有一个灰色的车载冰箱。特工感到些微难言的不适,这些过于富有生活气息的陈设出现对于两人互相厮杀没有任何直接作用,除非将它当做衍体或道具加以使用。里昂拉开冰箱门,望着里面塞着的可乐和啤酒陷入沉思。难道始作俑者更希望他们在此处像同居室友那样共同生活一阵再送一方上路吗? 更微妙的是,这一次平滑整齐得不近人情的墙上竟然出现了门。不是墙纸或涂鸦,是货真价实的一扇木门。新兵回头看了看,正好看到克劳萨单手支地直接起身的场景。眼看被杀死的人好端端地站了起来,他便把注意力放回了眼前比陷阱更诡异的门上。金属门把手淡淡地散出光泽,年轻人把手放上去,熟悉的温度令人以为回到了稀松平常的教室,更想知道门后通向哪里。 “新兵?” 没有理会身后的呼唤,他推开了门。 门外是一条走廊,有着和房间内同样的白墙及木地板,但是没有预想中的窗户或大门。里昂走出去,用双脚将走廊从头丈量到尾,又返回房间内顶着克劳萨看傻子的目光量了量房间长度,很遗憾地发现二者之间并无关联。 “房间”依旧没有出口,只是自作主张地将空间分隔成更复杂的形状,为他们乏味的厮杀增添一丝变数。用个更唯心一些的说法,这个所谓的“房间”在读取和学习他们的所思所想,并随之生长、进化。
人们常说最恐怖的并非死去的一瞬,而是眼看着死神走近却无能为力的过程。他不知道克劳萨准备什么时候开枪,是等他控制不住好奇心睁眼时还是下一秒。但是退一步说,在亲身体验过几次生命中断的滋味之后,里昂不觉得在“房间”里被克劳萨杀死有什么可怕。从第二卷出版之时起,作为卷尾注脚的死亡即是空洞的,仅仅堪比一瞬坠入沉眠又莽然苏醒。可怕的是要他拿起这沉甸甸的天秤去砸向另一个完全独立于他的存在。比起眼看着曾经赐予他新生的人在自己脚下停止呼吸,还是把他自己的命交给别人更轻松些。 让他紧张的是,如果以这个趋势继续下去,两人中最先达成“杀死对方一百次”的必然是克劳萨。届时一切会如何演变?获胜者走出房间后,被杀死的一方还能不能复活?他还能回到现实中去吗?这个“房间”是会就此烟消云散,还是继续捕捉下一对受害者?没有人知道。那张写着规则的纸条早已在房间更新的途中不知所踪。里昂感到自己的胸口在虬结、坍缩。他必须想方法拖住克劳萨的脚步、弄清楚这件事,然后再视情况采取行动。为此他将不得不开始反击,必要时杀死他敬爱的少校来缩小比分差距,换取更多探索的机会。 想到这里,里昂张嘴出声:“克劳萨,我——” 砰。
5. 里昂揉着额头从床上坐起来,木制床架发出轻微的吱呀呀的噪音。被一枪爆头的感觉太惊悚了,相比之下他躺在地上还是床上又或者是谁的棺材里醒来都不稀奇。特工坐起来观察了一下周围,以木质原色和白色为主的色调令人不难看出这里像是酒店的套房内间。房间里静悄悄的,他转身下床,只有衣服和床单摩擦的窸窸窣窣声。如果不是在地毯上看到了9:1的比分,他会以为先前一切不过是一个荒诞的噩梦,自己只是在任务结束后小憩片刻。 克劳萨去哪儿了? 里昂拉开门,外面果然是更为宽敞的套房外间。天花板没有过多的装饰,只是在边缘处设计了一圈隐藏式的灯带。墙壁依然是采用大面积的白色,墙根处贴了淡金色的花纹墙纸进行点缀,打破了纯白的单调。墙上木质装饰板的纹理自然,与整体的简约风格相呼应。玻璃茶几把明亮的阳光反射到烟灰色布艺沙发上,使得这间现代风格的商务套间呈现出一种与它出现的理由截然相反的温暖惬意。 ……阳光? 特工望着熟悉又陌生的透明屏障,随即三步并作两步奔向落地窗边。这是“房间”第一次刷新出能观察到外界景观的窗口,如果他能通过窗外景色大致判断出他们所处的位置,或许就可以找到房间的通风口、离开这个人为制造的假密室。但很可惜,窗户是封死的,或者说在装修时根本就没留下可以打开的窗扇。里昂对着窗框抠了半天,指甲差点抠崩也没见哪里能打开。特工的手放在枪套上犹豫了一秒,还是没有选择拔枪。且不说在封闭空间内近距离开枪容易被跳弹击伤,火箭弹被白墙无声吞没的诡异场景还历历在目。窗外的景色则像是没对上焦距的照片一样模糊不清,只能凭借远处一轮发光的球体勉强辨认出地平线以上是淡蓝的天。 哪里突然传来门锁碰到门框的咔哒一声响。里昂回头,克劳萨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身后。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会被少校走路没有脚步声吓到。新兵本能地缩了缩脖子,往旁边退了一大步:“等一下!” 克劳萨“嗯?”了一声原地站住,双手抱臂等着他的下文。里昂深吸口气,指了指和游戏贴图一样的窗户说:“之前的房间里从来没有过窗户,你来看看?能看清外面的样子吗?我不知道这层玻璃做了什么处理,但是……” 谁知面前的人听了他的汇报非但没有理解,反而嘴角一歪用嘲笑打断他:“呵,你还是搞不清状况。可悲。” “什么?” “你还在想着怎么找到‘其他方法’离开这里,”克劳萨拔出肩上刀鞘中的蛇刀,一步步走近他固执的学生,“你难道就没意识到,这个空间连生死都能颠覆,你所信赖的那些经验和定律根本毫无意义?” “在这里,唯一能依靠的只有最初的提示:杀死你我一百次。你所掌握的所有技能和知识只有一个用途,那就是用来杀死我。” 克劳萨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坚硬的石块一样砸得里昂后脑生疼。他总觉得有某一环被漏掉了,然而少校的话听起来就像那张纸条上的字,简短、无懈可击,他绞尽脑汁却就是找不到破绽所在:“可是你怎么知道?克劳萨,次数还多,我们完全可以再试一试!始作俑者一定在通过什么手段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否则像薛定谔一样单纯地把猫和毒药一起扔进纯黑的匣子里有什么意义?我刚才就想到了这个问题,是你没给我开口的机会就开枪了。如果我们……” 在他的长篇大论成形前,说一不二的教官再次挥手打断了他:“我早就告诉过你:靠直觉,别想。去验证一个无法证伪的问题只是浪费时间。” “比起这个,你不想赶快出去吗?”见里昂仍在举棋不定,他悠悠地转着手中的刀,犹如在他布置的战场上漫步似的审视着他的新兵,想要从他身上嗅到些许焦虑的气味,“不想知道外面的世界过了多久?你想救的人还活没活着?” “时间……”里昂一愣。他此前从未注意过房间里是否有能标识时间流逝的时钟或日历。抬头看去,房门整上方的时钟指在五点一刻;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多功能电子表,显示器上的数字定格在他晕倒的23:37;他转过身打开墙上的电视,早间新闻的金发主持人和她露出八颗牙齿的微笑一起被定格在凌晨5:15的屏幕里。他不信邪地连按切台键,摩天大楼的爆炸碎屑、捕食者微微收缩的瞳孔、孩子们跃起的衣摆,一切的一切都诡异地凝固在同一刻。 他在小岛上的古遗迹中杀死克劳萨的那一刻。 他望向窗外,模糊的地平线上慢慢渗透出一层橘色,那个代表太阳的发光球体带着逐渐熄灭的热度缓缓落下。 “克劳萨……这里的时间真的在流逝吗?” 停滞的不是世界,是我们。
6. 虽然时间不会流失,里昂的理性也知道他不应和一个死人纠缠太久。换句话说,就是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才可怕。他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把存储卡塞在腰包的哪层口袋里,他得赶快从这个该死的、不符合物理定律的房间出去,把调查拿到的数据给哈尼根,等伤口拆线就交上去一份一千词起步的调查报告。至于之后要干什么来着……?他忘记了,左不过是保护某个幸存者群体、调查清楚一些异常现象发生的原因,或者阻止一场能毁灭世界的危机。最大的事也莫过于此,余下些零零总总的刺杀或保镖任务则更不值一提。里昂有些时候会感叹于世界像一个不被烫伤手指就不会停止摆弄打火机的幼儿,每次都能等他力挽狂澜后又在顷刻间将自己之于危如累卵之地,他已对此类看不到尽头的擦屁股生活感到厌烦。而在这个没有时间流逝,没有其他人类,一切规则都朝着杀死对方的唯一目标倾斜的空间里,昔日里视作信标的道德与信条无一不在崩塌。体感上过了几分钟,被他杀死的人就能重新站起来挡开他的刀,违背常理的场景接连发生令他不得不提刀捍卫自我。退一步说,倘若他总是被克劳萨杀死,那最后能出门的人可就不是他了。他必须得做点什么反超昔日恩师。 克劳萨,虽然未曾用言语表述,显然也抱有和他的新兵同样的想法。眼前的人不避讳看里昂被冲锋枪扫成筛子,或是用那把复合弓和爆炸箭头炸得自己的学生满脸开花,但他最喜欢的依旧是短兵相接的白刃战、用那把纹着黑蛇的匕首在里昂身上割出艳丽的血扇。克劳萨出刀的速度、力量与精准度无一不是巅峰,里昂不知道他在房间里是否保持了被普拉卡强化的状态,在迅疾如雷的刀光剑影里艰难求生后,他终于亲身感受到了这位前美军最年轻的少校认真起来有多可怕,也意识到即便在西班牙的小岛上对方也并未使出全力。如果他当时不选择解放寄宿在双臂内的寄生虫,而是将这股力量继续以人形发挥,最终的胜负结果恐怕会顷刻间逆转。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生命可以中断后重新启动,记忆却不会被覆盖或消失。这场毫无保留的死斗发生在一个超越生死束缚的房间里,他不仅无需为大意和能力不足支付代价,还有机会延续上一次死亡的教训、把他习得的战斗技巧打磨至臻。两人厮杀的节奏不知不觉加速,每一刀每一枪都毫无保留地直取对方性命而去,比分的增长速度反而放缓了。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了一个问题:“房间”有些太大了。 作为他们的角斗场,“房间”和它的内容物也随着战斗的激烈程度扩张。它吮吸着两位死斗者的血生长,其面积早已不止于一个房间大小。就像受精卵经过分裂与分化最终形成一个小小的人形,它变成有里外间的套房,排列着十几个同样屋子的高档酒店一整层,有阁楼和地下室的二层小别墅,一栋办公楼,一个小区,一座城市。 里昂站在公路尽头。准确来说柏油路面还在朝无穷远处延伸,但他面前一米开外的地方不再有任何建筑或地标,天与地又模糊成了他在酒店里看见的扁平的、贴图一样的窗户。他没有沿着公路继续走下去,而是转身踏上来时的路。在他身后,那个唯一鲜活的、会移动的目标正手握匕首等着他,等着他结束片刻对彼方的眺望、回到两人既定的命运中。如果他硬要叛逆一次,他也可以在那条模糊的、空无一物的道路上一直走,像没有得到上帝启示的苦行者那样一直走下去,但那没有意义。不曾奔向克劳萨的每一步都只是在原地踏步。 他毫不怀疑,只要他们继续这样你死我活下去,整个世界都将成为他们厮杀的舞台。 随着房间越来越广阔,情况逐渐变得棘手起来——他们不再“出生”在一起。里昂最近三次醒来,房间里都只有他一个人。要想达成杀死对方的目标,他得先能碰到克劳萨才行。然而在这个会生长的房间里,从物理意义上被分隔开让他们想找到对方一事变得没那么容易。无线电,电话,微型定位追踪器,他并没有任何手段可以联系上克劳萨。他不再纠结于每一张桌椅的摆放是否传递了什么暗信,只是专注地捕捉另一人发出的种种微弱信号,回应他的往往只有死寂。新兵难免感到挫败和焦虑,他不知道到底是他的寻人方法有问题,还是克劳萨也同样为了找他一刻不停地变换位置,以至于他们数次彼此错过却浑然不知。换句话说,如果这个恶劣的家伙就是故意在和他玩捉迷藏怎么办? 所以当窗缝里射出的冷箭擦着耳边飞过,或者在迈步前惊觉楼梯转角昏暗处有一道细若发丝的拌线,里昂在渡过了最初的本能惊慌之后反倒并不意外。新兵小心翼翼地徒手拆掉机关,额头上挂着的除了冷汗便只有无奈。他也曾想过放任这些陷阱不管,但且不说这可能成为之后他留给自己的惊吓,原封不动摆在那里的地雷也不会张嘴告诉他克劳萨的去向——谁让这家伙是隐蔽战术大师呢。他还在军营里时少校也没少搞出类似的阴招折腾他们,美其名曰锻炼这群新兵蛋子的反应能力。等到他突破克劳萨设下的重重陷阱来到近前,等待他的依然是熟悉的白刃战。当数字来到13:7的时候,他已经不再对“杀死克劳萨”一事犹豫。青年一度在交错的刀光剑影中恍惚,他像是回到了哈维尔行动之前,那段他人生中最辛苦却也最幸福的日子。他和克劳萨的关系仿佛回到了最初最纯洁的一刻。 唯一的缺点在于,里昂每次找到他的教官都要花上好一段时间,叮叮当当地速战速决之后发现和克劳萨真正面对面的时间甚至还没有满心焦急地寻找对方和拆除陷阱的时间长。这不对,他一次次挣扎着朝对方靠近的目的不是这个,虽然就地取材制作陷阱并挨个布置下去也不是个轻松的活,但在战斗中占据上风的往往还是克劳萨。新兵不得不像一个挑战难题的攀岩者,在光滑难拿的岩壁上使劲浑身解数一点点向上挪移,努力朝着象征完题的顶点手脚并用地爬。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比分到达18:12才有所改善。经过了持续一天一夜的侦查与反侦察、火力压制、艰难缠斗,里昂咬着牙在碎土乱石星罗棋布的柏油路面上将匕首架在了克劳萨的脖子上。身后建筑被爆破的烟尘还未散去,锋利的刀尖即将划开男人的衣服,青年却被触碰到了什么开关似的,忽然撤手翻身从克劳萨身上下来,噗通一声躺在三秒前的死敌旁边。对于常年穿梭于战场的军人来说,对手松懈是个绝佳的反击机会,克劳萨只要翻身而上就能一举逆转局势把自己的匕首捅进他这笨学生的胸口——但他没有那么做。也许是力竭,又许是他在先前的缠斗中已经认定这一局的输赢,克劳萨只是躺在地上,感受着血液从身体内流出的触感平复着呼吸。一时间,安静的街道上只能听见两个成年男人粗重的喘气声和渣土落下的稀里哗啦的动静。 “你是每次都能找到一座最近的军火库并撬开锁还是能在两小时内手搓二十八个地雷再挨个埋好?有意思吗?”终于找到了开口说话的机会,新兵像在卡壳过后清空弹夹那样抱怨道,“你知道每次都要小心让我的刘海别碰到引线有多麻烦吗?下次不要这样了,太累了,还不如一枪结果了我痛快。” 克劳萨躺在边上扭头看了他一眼。男人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后只笑了一声,带着半嗓子血和热气的呼噜声好像在笑他娇气。 里昂说完也不等人回应,自顾自躺在地上闭眼歇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一件事。青年两腿一蹬坐起来,低头看着身旁死而复生的男人:“我是想找出那个罪魁祸首,你呢?” “你好像并不在意那个目标有什么意义,你也不再尝试突破它的限制,就这样顺从了?难道这是你的冥王上级发布给你的命令吗?” “好吧,就算你是真的想尽快达成杀死我一百次的目标,那你又为什么要刻意拉长我们搏斗的过程?克劳萨,别不承认。你分明有十几次机会、几十种方法可以直接杀死我,但是你没有。你还是固执地用着你在西班牙的那一套,像在人犬障碍赛里引导着自己家的狗那样看着我按照你设计好的路线一路找过来。你是还没当够教官吗?” “说实话,最近几次里,我在跑过来的路上一直在想:你这么不辞辛劳地耍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你享受和我战斗的过程吗,克劳萨?” 一口气说完了这么多话,里昂做了个深呼吸平复因激动鼓起的胸口。他等着少校的下文,然而克劳萨除了毫不闪躲地看着他之外什么都没做。 他说:“你其实不想出去,对不对?” 克劳萨依然没说话,那对饱满嘴唇的唇缝像是水泥地面上被工人切割出的一条阻隔线。他慢悠悠地抬起一只手,抓住里昂的手腕示意他这个在考试现场耍赖的学生捡起被丢在一旁的枪。里昂无言地感受着男人手指上的老茧和砂土在他手腕内侧一一爬过的触感,他知道这位魔鬼教官此时的沉默等同于默认。 枪口抵住下颌最内侧,男人用另一手握住枪管低声说:“我不需要出去,你需要。” 不等新兵反驳,他单手推动里昂的食指扣下了扳机。
里昂把自己的枪从已然是具尸体的男人手中抽出放回枪套里,拍了拍屁股站起来,走过去弯腰捡起少校被先前的爆炸冲击波吹飞的贝雷帽。栗红色的呢子布料沾了不少灰土,他用相对来说干净的那只手把它们一一拍掉。克劳萨的脸还算完整,如果忽略他头枕地面上脑浆和鲜血正在混合成恶心人的莓粉色绽放,新兵甚至觉得他的表情算得上安详。年轻人试图把那顶一度焊在长官头顶的小帽子扣回去,但他在克劳萨的头边换着方向摆弄了几下,直到鲜艳的莓粉亲吻他的鞋底,他终于认识到在不抬起逝者头颅的前提下把帽子扣上实在颇有难度,还是放在教官的胸口便罢。 里昂又去刚刚被他们拆掉半栋的办公楼一楼找了块木板来扔在克劳萨旁边坐上去,以免后者的血润湿他的裤子。他盯着那张疤痕纵横的脸看了一会儿,还是伸出手盖在男人曾经如帕拉伊巴碧玺闪耀的浅蓝眼睛上,轻轻地替他阖上双眼。 而后他便坐下来,沉默地守在眼下唯一在乎的人的尸体旁。他无处可去,无事可做,很长一段时间内唯一的任务就是和克劳萨厮杀。而这时间会持续多久,他犹然不知。房间里没有任何标志可供计时,他只能靠日月更替勉强记日。里昂抬头望了望高悬于头顶的烈日,苍白到无情的球形衬衬托得万里无云的天蓝得渗人。他不敢让克劳萨消失在他的视线中太久。他怕他再一睁眼,就会又被人投到另一个莫名其妙的盒子里,和死而复生的男人大眼对小眼。 克劳萨在他死后等待房间刷新的时间里也会这样守着他的尸体吗?还是像丢弃一包垃圾那样,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里昂移开目光。他不想再思考了,无事可做的空白时间里连思考都令人无比痛苦。“房间”仍在各种意义上扩大,他还不觉得饿或者渴,只有长时间紧绷精神后的疲惫和烦躁,但是他能感觉到气温在随着太阳一点点落下,空气里的硝烟味慢慢散去,露出一点傍晚的冷风味。天幕暗下,街上的路灯准时亮起,路两旁的商品楼也像有人看顾似的亮出温暖的灯光,令这个无机而抽象的房间散发出些许人的温度,也像鮟鱇鱼头顶的小小光球。里昂观察着那些和他记忆中别无二致的建筑,他不知道这里的季节被调成了什么配置,只知道自己身上的半袖紧身速干衣不足以抵御凌晨的低温,于是他站起来搓手,原地高抬腿,两脚并在一起蹦跳强迫自己的身体产生热量。夜里冷得受不了了,他就去边上的便利店里拿酒,拿烟,在咖啡机下接一杯热乎乎的香草拿铁;或者再走得稍微远一点,从服装店橱窗里的模特身上扒下衣服胡乱披上,呢子的,羊皮的,针织的,从头到脚把自己围得活像个阿拉伯人。等到搜刮完了所需物资,他还会像回巢的雌雁似的回到克劳萨的尸体旁守着。 他不需要付钱或枪子。世界空荡荡,只有两个活死人在世间。 里昂拆开一盒烟,对着盒子上八个英文字母尝试了两次,也不知道自己念得是对是错,他只记得从前克劳萨总抽这种红白盒子的烟*。新兵寻着记忆里少校抽烟的样子点起一支放进齿间,只嘬了一口就被呛得咳嗽半天,像生吞了团芥末似的鼻涕眼泪一齐流。苦,太苦了,怎么会有人喜欢这种又苦又涩的感觉,难道是因为和生活比起来,它已然算得上是唾手可得的甘甜?年轻人在烟雾里吸着气,想到他还没做完的事,还没能对身边人说出的话,还没走完的没有尽头的路,眼泪流得更加厉害;又因自己被呛到的蠢样子放声大笑,夹在指间的烟把灰烬倒在两人中间的柏油路上,混进克劳萨的血里和成尘泥。寻常人五分钟就能抽完的一支烟,他哆哆嗦嗦抽了快半小时。一支燃完了,便再点一支,他的指间永远夹着一缕青烟袅袅,如同他们在“房间”里往复不停地穿梭于生死之界。 等到第三次破晓将至、太阳照常升起的时候,里昂眼尖地看到地平线附近开始扭曲蠕动起来。起初是些蚊子大小的黑点四面八方地滋生,而后融化成紫黑色的噪点波动,虬结,连成一线,黑压压地吞噬着晨光向他们靠近——这是“房间”重置的前兆。作为胜者存活了十二次,他已经很熟悉了。里昂意念一动,18:12的阿拉伯数字在眼前浮现。他唯一想知道的是,眼下他们总共死亡了三十次,重置所需时长就已经达到了72小时,如果他们继续互相厮杀下去,等到他杀死克劳萨第99次那天,这时间是否漫长到足够他在房间里度过后半生? 在无声咆哮着的噪点们淹没一切前,他站起来,把手里那支燃到烟屁股的烟丢到地上踩灭,最后看了一眼克劳萨的尸体。 “你又怎么知道我需要的是出去呢。”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