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reon][metaltango]百辞而别Bad Riddance(下)
“比起让我们厮杀,我觉得它更像是想让我们学会什么……” “学会面对对方的死亡,适应生命里没有对方的感觉。”
10. “我想去个地方。”里昂说。 克劳萨叼着烟不为所动,只发出一声尾调上扬的鼻音示意新兵继续说下去。年轻人舔了一口融化到开始往下滴甜水的冰激凌继续说:“我想看看‘房间’的边界延伸到哪里了——反正也没别的事做,该做的不该做的我们都做过了。你陪我去找找吧。” 克劳萨啧了一声,伸手不轻不重把他拨开,“行了,去坐副驾驶。”
人的一生不过是无数习惯的集合体,而一个习惯养成只需二十一天,二十一次重复,二十一次从床上醒来睁眼。当陌生的意象经由睡眠转化成可栖息的意义场、潜移默化地熔炼成自我的新手足,“房间”看起来和现实生活便再无分别。 在两人的死亡次数总和终于达到一百次的现在,里昂已经很少想起那个没有感情的数字。克劳萨也识趣地不再用激将法,毕竟即使是争吵所能进化出最激进的形态——肢体冲突,杀之后快,在连生死都能一并重置的“房间”内也再无意义。异态与日常的边界便在逐步重拾的习惯中被进一步模糊。他们依然要吃饭、睡觉、洗漱、锻炼、做爱,在阳光好时跑到楼顶上晒日光浴,或者跳进泳池里泡到天黑。除了难免的孤独和无趣,生活在这不愁吃喝的地方倒也有一番别样的乐趣。至于坏处,无非是整个世界时间静止,信息近乎无法传播,没有安息,没有活物。当全世界只剩下彼此,杀死对方反而成了两人无聊至极时的调剂。 他们已经分不清在这个荒谬的“房间”里度过了多少时日。 ……又或者,分不清的自始至终只有里昂一个。 前一晚他们折腾到几乎天亮,把双人床搞得像在体液里浸过,便索性换了个房间睡。里昂自觉睡下不久就被尿憋醒,睁眼一看却发现外面已临近黄昏。这个天色,克劳萨应该正在厨房准备晚饭。去过厕所后他习惯性地回到他们住惯了的那套房间,从卫生巾到阳台找了个遍,少校却不知所踪。 里昂耸耸肩,披着浴袍转个身倒在沙发上。也许是下楼拿东西去了,或者在寻找下一处适合当落脚点的地方。酒店房间的钥匙虽然都在前台存着,但毕竟不会准备可供长期使用的日用品。他们在一处地方住下之后得先从最近的地方搜刮资源,比如酒店的库房,街对面的小便利店或超市。等到近处的东西都被用的七七八八,两个人便会换一个地方住。反正他们进入“房间”时的个人物品只有随身装备,没有行李细软,搬家不是难事。他只要有个能睡觉的地方就行,他们早就经历过比这更糟糕的住宿条件, 他翻过身来侧躺着,突然发现茶几下层置物架边上有一个小笔记本。新兵闲来无事,伸着胳膊把笔记本捞过来打开。牛皮纸色的内页上每行都写着一个数字,在行内的位置则像跳跃的噪音般忽左忽右。左半的数字后面有一个用括号括起来的数,右半的数字后面则没有。这些零零散散的数字记了大概六七页纸,看起来杂乱无章,唯一称得上规律的是数字总体在慢慢变大,而括号里的数字有一多半都是7。里昂往后翻了下,下一页纸上呈现的甚至不是数字,而是符号。四条竖着的短线用一条长横线划掉,每行五个,已经画了六行还拐弯,像一堆各自为营的小篱笆。 特工又往后翻了翻,确认笔记本后面没有内容之后直接把它往茶几上一扔。他其实已经隐隐猜出了这个笔记本是做什么用的,但是此刻他并不着急找克劳萨问个究竟。少校总会回来的。 当太阳落入地平线以下后,克劳萨果然提着两个鼓鼓囊囊的大塑料袋进了门。男人在看到新兵打横躺在沙发上时愣了一下,接着若无其事地直奔厨房。里昂听着一件件物品被从塑料袋中拿出的响声,还是按捺不住心中蠢蠢欲动的感觉,举起小牛皮纸本走到少校身边质问:“这是什么?” 克劳萨放下手里的马斯卡彭奶酪看了他一眼,伸手就要把自己的私人物品抢回来。里昂扁起嘴躲开,同时更为对方拒不回答的态度恼火:“问你话呢!老实交代!” 拉锯战一触即发。经历了一些追逐、躲闪、推搡、招架、对峙和偷袭,最后克劳萨以绝对的力量和出其不意的反制赢得了笔记本的全尸。男人趁新兵蹲下捂着鼻子缓解挨了拳头的剧痛之时一页一页翻着仔细查看了两遍,确定这位脑内常有奇思妙想冒出的特工没在里面不请自来地做些涂改。之后他把本子合起来,像放一瓶最普通的海盐黑胡椒似的放到手边,这才慢悠悠地说:“记录一下日子。” “你——”里昂的鼻子里酸痛不减,他一时不知分不清那是被克劳萨锤的还是另有原因,“你记它干什么?这里的日出周期明显不是24小时。” “每次我们分出胜负前我会数一下当前度过的天数,等重置结束后和之前的所有数据重新记在一起。没有日历,我只能用这种原始的方法。左边是我,右边是你,括号里是你死后‘房间’重置所花费的天数。从比分是15:10的时候开始的——我只能记住这么多。”克劳萨完全没理会里昂的疑问,继续顺着自己的逻辑平静地边撕开一袋意面边说,“如果它代表外界的一天,我们已经在这里度过1461天了。” 里昂站起来看着克劳萨手边那个薄薄的小本子,忽然有种浑身骨头被抽走了的感觉。 “你一直在记?记了这么多?”他语无伦次地说,“我……我好不容易才把那个该死的比分忘掉,你也不再逼着我和你战斗。我和你做爱,你给我做早餐,我说想要玫瑰味香波的时候你还开车去找……” 克劳萨堪称无情地打断他:“说重点。” 里昂噎了一下。他看起来还有很多辩词想一条条罗列出来,但最后他只艰涩地挤出一句:“我以为你放下了,我以为……我们适应了‘房间’里的生活。” “既然你一直惦记着出去的事,那你和我,我们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克劳萨没有回答。男人似乎并不意外他的男孩儿有一天会问出这个问题,他的表情又好像里昂疑惑的是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二。他拿出一口小锅,接满自来水,放到电磁炉上,又从里昂身边挤过去从塑料袋里掏出两个番茄,继续准备两人的晚饭。眼见年轻人还杵在原地,少校提了口气在胸口,放低声音试图让自己这句提醒没那么刻意:“袋子里有帕玛森芝士,你想吃可以加一点。” 闻言,新兵不情不愿地抬手在两大袋子事物里翻找。他几乎把克劳萨拿回来的每一样东西都扒拉了一遍,这才找到那块三角切的干酪放在岛台上,两手慢慢地撕掉标签拆开包装。做这些事时他的目光仍然落在那个小笔记本上。他很想丢下手里的奶酪把那个面目可憎的罪证撕烂,但是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拿起刨丝器,把奶酪挫成碎屑等着撒到克劳萨做的意面上。 那不光是少校的心血结晶,那也浓缩了他们沦陷以来的点点滴滴。
“我们出去旅行吧。” 第二天一早,克劳萨一如既往准备晨练。在他刚刚换好衣服后,里昂破天荒地睁开眼坐了起来,语气轻快、没头没尾地吐出这么一句话。 少校不由得站住脚看着这个偶尔思维完全不在频道上的新兵。里昂则掀开被子坐到床边继续说:“去到处看看‘房间’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和现实世界还有没有区别。我还有好多地方都没去过呢。” “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克劳萨脸上的肌肉在拒绝,嘴里却已经在盘算路上可能出现的意外状况和应对方案,“物资储备和路线规划暂且不谈,如果车抛锚在路上或者出了什么问题,没人能救我们。” “那不是更好吗?”里昂仿佛完全不在乎自己谈论的是性命攸关的事,“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自杀,然后等房间重置之后继续,这样比分也不会继续增长——嗯,唯一的缺点是要把之前走过的路再走一遍。” “……新兵,你又在做多余的事。” “你难道不是吗?”他反问道:“为什么你可以像个原始人在石头上刻凹槽一样记着这里的虚假时间,我就不能用我自己的方法表达一下我仍未忘记我身处‘房间’之中?克劳萨,你这么做让我感觉自己像个自欺欺人的傻子。” 见少校不说话,里昂跳下床,开始捞自己的衣服往身上套:“你不想去就算了,我自己去。” 克劳萨啧了一声,“我跟你一起。”
11. 一旦有另一人加入,再孤独的旅行也能变得热闹些。对于到底去哪儿,里昂没什么具体目标。剥离了人与社会赋予的风土人情之后,无论是纸醉金迷的洛杉矶还是高楼耸立的纽约都只是沉默无情的钢筋水泥坟墓,佛罗里达和特柳赖德的乡村更像生命诞生前天地冷却后沉淀形成的荒野。作为出发前的准备,他们用购物车把成筐的食物和日常用品推出超市大门,像所有情侣会做的那样,然后把这些“买”来的东西全塞进被临时征用的军用越野车后备箱里。克劳萨一边整理乱成一锅粥的后备箱,一边吐槽里昂拿了太多空占地方不顶饿的零食。新兵蹲在一旁顶着男人的唠叨拆掉包装盒以节省空间,末了忍无可忍地把自己叼着的冰棍拿下来戳进少校嘴里:“你是死多了之后改性了吗?以前你没这么多话。” 克劳萨咔嚓一声把夹着果酱夹心的冰棒咬下来半截,腾出一只手捏住雪糕棍,垂眸看着年轻人后脑勺的发旋:“现在这里只有你和我,我不跟你说跟谁说?” 里昂闻言抬头恶狠狠地盯着他半晌,站起身来把本就属于自己的冰棍一把抢了回去。 GPS和联网导航用不了,他们只能凭地图和路标认路。少校自觉承担了司机的职位——并非特工躲懒,恰恰相反,里昂曾经自告奋勇开车,然而只开出去几公里车就抛锚了。好在此处还没离市区太远,他们又徒步折返回最近的停车场另找了一辆车。不幸的是两人把车搭着火开上路之后才发现这辆车有特殊的限速,最高只能跑每小时四十公里;他们不得不更换目标,然而下一辆车的油箱里只有十几升油。克劳萨把自带某种载具诅咒的里昂赶出驾驶位,他的运气马上就发挥了作用:两条街外正好有一个加油站。里昂愤愤地蹲在一边看着男人把油枪插进汽车的加油口,像操作自己家的烤箱一样操作加油机。随着机械运作的轰鸣声,显示屏上的数字开始跳跃着飞速上涨。他很难控制比分不随之浮现出来。 “现在这些油箱都是一次性资源了。”少校腾出手来把玩着烟盒,语气耐人寻味,“得省着点用。” 只有一个司机的缺点是赶路效率不如两人接力,但从另一个方向上说,他们现在又不必在某个期限内打个来回,多花点时间在路上正合里昂心意。起初两个人什么也不说,各自觉得对方是无理取闹,沉默的车厢里只能听得见发动机的轰鸣和车载空调出风口吹出的呼呼声。但火药味总会被服务站的速溶咖啡那股廉价香精的味道遮盖,心跳会诚实地顺着冷气吹进胸膛。有次克劳萨开烦了车,里昂趁司机下车抽烟休息的间隙挑衅似的问他要不要“来点刺激的”。少校上下打量这胆大包天的小子半晌,狞笑着丢开烟头把他肉乎乎的新兵往车前盖上推。里昂刚刚挪了屁股上去,下一秒便尖叫一声跳下来:在西部荒地的烈日下连续以一百二十迈的速度跑了两小时的车前盖烫得能煎熟鸡蛋。新兵捂着自己身上最丰满的两块肉跳脚,克劳萨则站在一旁毫不掩饰地哈哈大笑。 高速狂奔了太久之后,慢下来也别有一番滋味。于是像所有公路旅行电影里都会出现的烂大街桥段,他们把头伸出车窗外吹风,嘬着利口酒看太阳缩回山坳里,在夜晚躺到车顶上看星星,无数光点在虚假的星空里行色匆匆,对比之下显得他们才像是那对在洪流中逆流前行的叛逆者——也许对于一对普通的情侣来说,用车轮碾过三百六十五次日升月落是一生仅此一次的浪漫,但他们是两个没有未来,不止一生的人。“房间”并不拒绝他们在杀死彼此前做些仪式,祂知道这对亡命之徒临时决定的荒诞旅行必定会迎来终点。 他们最终停在了一处海岸边。 始作俑者很知道看氛围行事,他们下车的时候迎面正扑过来一股咸湿的海风,配合上强度刚好明媚但不刺眼的正午阳光与碧蓝醉人宛如蓝橙力娇*的海,如果不是全世界只有他们两人,各大开发商一定会为了争夺这片海滨浴场的开发权而打得头破血流。里昂找了块干净的礁石,扫掉上面的沙粒然后坐下。他特地要求克劳萨绕路到海边的城镇里搜刮来这身夏威夷风沙滩装,但当他真的穿着这身柠檬黄的涤纶造物蹚了满脚沙子时他只觉得自己画蛇添足。海岸上没有活物,没有会抢走人薯条的可恶海鸥,没有会挖出一片片让人密集恐惧症发作小洞的垃圾蟹。海水清澈得像玻璃,他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四五米之外的海底沙滩。稀稀拉拉的几颗水草随着潮起潮落飘摇,没有一条鱼或者一个贝类,视野里唯一会动的只有海面。 “我以为一路上我们至少能看见几只鸟。”他望着礁石下方平整异常的沙滩说,“实际上连只蟑螂都没有。真无聊。” 身边落下一大团存在感,随后一件冰凉坚硬的物件掉进怀里。是克劳萨在他身边坐下,颇为煞风景地把他惯用的手枪丢了过来。 “这里就是终点了。”年长者完全没去理会男孩儿抱怨。他从裤兜里掏出烟盒,两指捏住滤嘴拽出左上角的那根,“等你待够了我们就回去。” 接话的人原本应该问一句“回哪儿去”,但是里昂心中清楚他指的是什么。“房间”的边界不可破坏,在牠不断进化生长之后,如今这不可逾越的高墙也已踪迹全无。他曾经迫切地想找到一扇门逃离逼仄的世界,但很可惜,它有限无界。无论环球旅行多少圈,你最终还是要作为一个人类存在于这颗渺小的蓝色星球上。这里没有门,没有逃生通道,也没有墙。所有人从出生起就是被投入转轮的仓鼠,一辈子都在夺路狂奔,直到死亡。 他熟练地单手拉开弹仓检查,接着手腕一转,载着实弹的枪口在金属摩擦碰撞的声音中对准了少校的太阳穴。后者则丝毫没有被人用枪指着脑袋的自觉,神色如常地掏出打火机点烟。 “有时候真觉得你这样子挺可恶的。”里昂说话的语气听起来就像泡沫剧里互开恶劣玩笑的老朋友一样轻松,但不难从深刻的面部肌肉线条看出他遣词造句的时候有多咬牙切齿,“我们走了这么远,你就没有什么感想要发表吗?” 克劳萨脸上依然没有半分情绪波动。他扭头打量了穿着沙滩装的新兵一番,随后取下齿间的烟,鼻中徐徐氤出的白雾溃散在海风里:“你有什么高见?说来听听。” 少校难得让渡出话语权,里昂却反而抿起嘴一言不发。他似乎有满腹衷肠不知该从何说起,又好像在埋怨年长者的狡猾,最后才像个泄了气的孩子似的收起手枪,扭回头去看着不远处一成不变的海面。 “克劳萨,你不觉得奇怪吗?”千百次日月升落培育出的迷茫——说是不解的执念更为合适吧——赋予了他刻入本能的平静,以致青年的话听上去犹如含着坚固的决心,“我始终没想明白,如果这个房间会随着我们的意愿变化,那‘杀死彼此一百次’又是谁的愿望?” “我是不愿意杀死你的。难道你恨我到希望我死一百次吗?” 克劳萨没说话。 “别告诉我你是。” 少校嘴上的烟不耐烦地往上一翘,“你还不如说萨德勒养普拉卡是为了治病救人。” “那不就得了。”里昂耸耸肩,语气里多了点轻蔑,“所以,我姑且认为,‘杀死对方一百次’这种狗屁要求只是‘房间’设下的幌子。” “比起让我们厮杀,我觉得它更像是想让我们学会什么……”说到这里他转过头,柔顺的金色发丝滑过那双仿佛永远不会浑浊的蓝眼睛,“学会面对对方的死亡,适应生命里没有对方的感觉。” 克劳萨依旧没有给他任何反馈,语言上,肢体上,神色上。男人只是定定地盯着远处的海平面,似乎作为一座沉默的肉雕矗立在特工身侧、倾听年轻人难得一闻的诉说就是他此刻唯一的任务。两人呼吸的细碎声音被海风偷走,天空脚下唯有海水冲上沙滩又拉着沙粒远走的沙沙声。 “那你现在学会了吗?” ——里昂原以为自己这番堪称软弱的发言不会获得任何回应,克劳萨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才着实叫他意外。新兵不禁抬起眉眼和少校四目相对,被年长者古井无波的碧玺色眼眸冲刷片刻后又神色羞愧地低下头去。 “你知道我的……你以前总说我笨,我也承认我学东西没有旁人快。”他像是要和谁辩论似的语速飞快,“可你不知道,你肯定不知道,从西班牙回去之后那段时间,我……我无法想象那些日子我是怎么度过的。你能明白吗?提交完任务报告后我请了一个月的年假,每天睡到下午两点多才起来——不是睡醒,是饿醒的。但是我起床之后又觉得很恶心,头重脚轻,闻到漱口水的味道就反胃得什么也吃不下。我只能喝酒,用酒精淹死我的胃,一直到晚上九点钟才吃第一顿饭。那大概是我人生中最糜烂的一段时间,仅仅是穿好衣服系上腰带出门都要把我的皮搓烂。” “我原本以为我的后半生都要这么过下去了,直到哈尼根不得不因为一次追踪任务把我叫回去。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又回到了肯尼迪特工的忙碌生活中。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让我说完吧——我很适应,任务完成得很顺利,目标在那之后就被控制起来了,我写报告的时候很奇怪地记得所有细节,连那位女士穿多少码的鞋都一清二楚,好像亲手杀死昔日老师这件事从来没发生过。白宫配备的心理医疗师联系过我,但是我不想再跟任何人描述一遍那一天发生的事,我已经在任务报告里干过这种勾当了。” “那之后大概过了半年……我去罗马参加了一次针对b.o.w.的研讨会,回到公寓楼下的时候正好看到住在六层的男孩儿在花坛中心挖了个坑埋葬他的宠物蛇。看着他满脸都是眼泪一铲子一铲子地把那个小坑填平,我那时候才发现原来我恨我自己……我怎么能就这么抛下你重新上路了呢?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冷血的?这是你想要的吗?” 太久没能对着谁把胸腔里发酵的旧日时光掏出来晾晒,特工的话就像断了线的珠链般稀里哗啦掉了一地。这之中克劳萨一直没有打断他,直到青年因为口干舌燥而暂停倾诉、开始左顾右盼找水喝,一旁的男人才变魔术似的从兜里掏出一瓶矿泉水递给他:“说完了?” 里昂毫不客气地拧开那一小瓶东西猛灌了两口,末了把空掉的塑料瓶捏扁,用手背擦掉嘴边的水渍,“如果我说出来你应该会对我失望吧……但说实话,我不在乎了。我得说,有些事我可能一辈子也学不会。如果以这个标准来看,你可能要陪我一起被困在这个房间里一辈子。” 沉默。 “你并不笨。”少校弹了弹烟灰,深吸口气把烟蒂前最后一点长度一口嘬完,而后缓慢而悠长地从鼻中把烟雾叹出,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气陈述着他认定的事实:“你是我最出色的学生。” “操,谁要你在这种时候夸奖我啊?”他设想过克劳萨听完他的长篇大论后会讥讽,会嗤笑,也准备好了反唇相讥的腹稿,但万万没想过他的教官居然一反常态地坦率承认了他的优秀。里昂一方面为自己的准备泡汤恼羞成怒,另一方面又为这不知该不该来的认可哭笑不得,“我是想说……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其实可以一起在这里一直生活下去,就像我们从未做过的那样?” “现在的比分是67:65,我们已经走完三分之二了……想想我们经历的每一次死亡和重生:我们可以跳过孩童时期,直接从我们走入彼此生命的日子开始一起生活,直到有一方厌烦,然后再开始下一次……”他习惯性地往后一靠,却忘了自己屁股下的并非沙发而是礁石,差点失去平衡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我们好像也不会变老?唉,就算变老了也无所谓,反正只要我不动手,你躺在床上咽气也不算是我杀的,比分就不会涨。” “这和给我们一次又一次重新过一生的机会有什么区别?比起‘出去’,你不觉得这个房间其实更想要我们两个留下来好好体验一下二人世界的生活吗?”
克劳萨转过头来看着他,用任何风浪都吹不走的语速和力度,一字一句地说:“我们不是正在这么做吗。”
里昂愣住了。他听见自己喃喃地说:“是啊……可惜只有两个人的世界有点无聊。” “所以我说,你待够了我们就回去。”克劳萨弹出第二根烟,很坦然地接着往下说,“你没待够,我就继续陪你过这样的日子。” 里昂定睛盯着男人的侧脸。虚假的太阳一本正经地落向海面,那道从上贯穿到下的疤痕被打火机的火光映衬得更加深邃,无数细小的起伏与褶皱在满天水汽中的一团暖意下无所遁形。他觉出自己的心脏在狂跳。咚咚,咚咚,宛如响雷的野马在草原上狂奔。马蹄践踏过他湿润泥泞之地般柔软的舌根,青年在从胸腹翻滚上涌至喉咙的麻痒中张开嘴,一道闪电倏地窜了出来:“克劳萨,你有想过结婚吗?” 少校被他无厘头的电波扎得有点缓不过来,那根刚点燃的烟直挺挺地朝着裤裆掉下去。男人眼疾手快地拾起烟身放回嘴里,下一秒整个人却几乎原地弹射起步,里昂甚至清清楚楚地听见他小声骂了一句操:他把燃着的烟头放进嘴巴里了。新兵歪着头枕在自己膝上,一双蓝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少校难得手忙脚乱一回,重新叼好了烟后又把额前两根发丝捋回背头里,这次才故作镇定地给出回答:“没有。” “是吗?我也没有。”里昂尽力绷住脸,但他相信自己的眼睛肯定还是控制不住地弯了起来,“准确来说我想象过。那个和我结婚的人会是什么样的呢?她脸上有雀斑吗?她喜不喜欢吃披萨?婚后我们要生孩子吗?……但是我想象不出来步入那种生活的自己会变成什么样。于是我放弃了,我觉得继续想这种连个影都没有的事没什么意义。” “因为我不知道被另一个人全心全意爱着、信任着、支持着是什么感觉。” 尽管年长者看似心不在焉地叼着烟,但里昂知道他在耐心扮演一个倾听者。为了不让可憎的沉默继续生长,他接着说:“现在当我坐在这里回想过去的二十多年……我发现其实在你手下训练的那四年是我最安心的时候。虽然每次你都把我练得半死,但至少我可以睡个好觉,我的记忆可以喘息片刻。因为你,我在那四年里学会了很多东西,变得比以前更好了。那时候我多希望白宫就这么把我忘了,忘在你这里,我就可以一直跟着你,虽然参加行动免不了受伤,但那时候我会想要活下去,我并不讨厌你专程跑到医务室来看我。如果现在让我回到2002年,我一定不会让你参与哈维尔行动——我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从前我很在意它,现在我也依然怀念它。” 克劳萨的语调有一个不易察觉的上扬,男人似乎是笑了一下,“你这是在告白吗?” 里昂突然坐直了身子。 “所以你的不告而别才那么让我痛苦。”青年拔高了声音来抑制从每一个音节间溢出来的情绪,“克劳萨,我以为至少我能顺利毕业、平和郑重地和你告别,不管是因为调任还是白宫的要求,在每年的圣诞节给你发一条短信问候一句——我连和你一起去酒吧都不奢求,这难道很过分吗?” “你是觉得我的做法不人道?” “我不想指责你,因为指责了也没有结果。你总是这样,只做你认为正确的事,只按你的想法发布命令,不管执行的人怎么想。”他难得用了很硬气的措辞,只不过这番犀利的控诉被那对柔软的嘴唇裹上了一层委屈,还有被遗弃的痛苦与无助,更像是迟迟等不来道歉后自我安慰性质的喃喃自语,“不告而别是一种背叛,必须要在下一次见面的时候加倍弥补回来。” 年长者这次清清楚楚地笑了出来,或许在他看来新兵这番发言就等同于小孩子撒泼耍赖:“呵,那你想要什么补偿?” 里昂闻言瞪大了眼睛。他上一次听见克劳萨如此直白地问他想要什么还是他在索马里的边陲小镇里被暗枪击中肩膀的时候。经济条件落后的地区就算有医院也提供不了取出弹片必需的手术条件,他只能躺在安全屋的宅床上咬死被汽油臭味浸透的破布,生生忍着疼痛由少校用匕首挖出在他三角肌里开成一朵七瓣花的金属弹头。 “想要什么补偿,告诉我,回去补给你。” 那时候克劳萨也说了一句这样的话,只是声音更低沉,平直的语调下嵌着难以遏制的自责:他的新兵是听从了他的指令才到那片可能还有恐怖分子残余的破屋后面去的。如果不是里昂本能地往旁边扑倒,那枚子弹击中的可能就不是他的肩膀,而是心脏。 感受着大臂被止血带勒紧,新兵并没有索取什么,只是用气声说了一句:“……带我回家吧,少校。” 克劳萨的动作没有任何停顿,但里昂听得出那并非是紧急情况下不经大脑的敷衍,而是一句郑重的承诺:“一定。” 克劳萨从来没跟谁道过歉,至少里昂没听到过,因为少校做出的判断总是正确的,精准的,能带着他走向成功与胜利。主动提出要补偿就是他表达歉意的方式了。他是觉得自己做错了吗?他又在为什么感到抱歉呢? “……我想要你留下来。”他说话了,在单词脱出口后才觉出那声音软得近乎哀求,“杰克,我们就这样过下去吧——没有谁都不要紧,我无法想象没有你的生活。” “可你不光要想象,你还必须适应。”克劳萨取下齿间的烟弹掉烟灰。一向以理性著称的少校甚至省去了计算投入产出比的过程,直截了当地抛出结论:“我不可能陪你一辈子,总会有些东西把我们分开。以后你必须一个人在世界上生存下去。与其到了那时再不知所措,还是早点适应的好。” 是啊,这是每一个活在星球上的生物都绕不开的坎坷。无论生前我们是你侬我侬柔情蜜意一百年,还是见面眼红刀刀见血杀人于眨眼间,都要承受另一方死后灌溺几十年的彻骨孤独。 “那就让这段时间再长一点吧。”他无力反驳,只能尝试在一切滑向不可挽回之前再做点什么,“如果我在杀死你之后立刻自杀,我们是不是能马上相见?反正我们死后也感觉不到房间刷新要花多久,我一个人守着你尸体的时候实在无聊至极。而你——你如果对我感到厌烦了,那就杀了我,然后去做你想做的事。我不会有怨言的。” 克劳萨瞥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如果两个人都死了,这个该死的游戏不会立刻结束呢。” “……那你就告诉我现在房间重置一次要多久,我要等多长时间才能再见到你。”里昂憋了半天没好气地说,“你不是把日期都记在那个小本子上了吗?难道你等着‘房间’刷新的时候就不无聊?杀死我之后,你难道就一直守在我的尸体旁边吗?” “没有。” “那你都干什么?你会在这段时间里到处去看看吗?找条小船出海去钓鱼?不过这里也没有鱼吧?你会拿废弃零件从零开始制作各种武器吗?还是说……” “没有之后。”克劳萨打断他,“我没一个人待过太久——自从等待时间超过一周之后,我就会在你死后自杀,直接跳过重置阶段。” 里昂不可置信地往一旁挪了挪屁股。男孩儿瞪大眼睛看着他,仿佛身边不是亲密到连死亡都一同分享的爱人,而是突然出现前来收割他余生的死神。 “操……你怎么耍赖?”他嘴唇颤抖,似乎重启自己的语言系统挤出这一句质问就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你刚才怎么说的——合着你一开始就知道?” “未知总是伴随着失败的风险,我也前后考量了很久才做出这个决定。”克劳萨把嘴里那根烧到烟屁股的烟蒂丢到远处。不需要谁出手碾灭,空无一物连棵枯草都没有的沙滩上不存在火灾隐患,那一丁点热量很快就会消散在茫茫多的二氧化硅颗粒中,“因为我的直觉告诉我:游戏结束,我们就会回到现实中。” “这里的时间是静止的,直到现在我们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过去了多久。固然你可以躲在这里,假装不知道外面还有未完成的事在等着你去做——我们在这里玩没有意义也没有结果的过家家的日子越多,现实里的你就离真正的死亡更近一步。” 说到这里男人转过头来,盯着他垂头不语的男孩儿低声说:“要接受这一切并不容易,我理解,但是里昂,你不能一直逃下去。” 只是两人对话的短暂时间内,白日已坠落成半隐半现于海平面之下的夕阳,可海面上方的气流依然以正午的湿度和风速平等地掠过他们的脸颊。未能被照亮的深海在臃绿之余透露出类似攒满脓血的伤口的暗红,礁石下方沙滩上的浪花却依然冲刷至同一位置而后留下形状相同的一团碎沫,不增不减,不涨不落。 这里的一切都是被设计好的固定轨迹,是被定格在某一刻的剪影。它和它之中的内容物没有过去,亦没有未来。它只能容纳死者,而非行路未尽的生者。 “克劳萨,你爱我吗?” 昏暗中里昂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克劳萨还没来得及发出哪怕一声鼻音,青年的语气便极速由晴转阴:“说话。我要从你嘴里听到答案,一字一句的。” 少校没急着出声。他在身上摸索了一番,最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那个曾经被他捏在手里无数日夜的小牛皮纸笔记本,伸手递给里昂。 “干什么?” “我看你是闲的没事干了,才会整天琢磨这些事。”男人的语气里恢复了他们最初相见时的不屑和奚落,“你可以拿着它记录一下天数,自己看看现在房间重置需要多久。” “我不要。”里昂像躲开什么污染源一样慌乱地手脚并用躲开那个小本子。那是这次荒诞旅途的根源,也是他们两人理念矛盾的具象化,但此刻看着年长者的表情,他宁愿自己从来没做出过叛逆出走的决定,“你这样好像在托付后事!我才不要接过这么不吉利的东西!” “拿着吧。”克劳萨的嘴角依然带着笑,但男人的嗓音比寻常沙哑得更加突兀,“我辛苦记了这么多次,该你记了。” 里昂抱着头皱眉看着那个小薄本,突然整个人像只想开了的贝壳一样打开。 “这是你用来求婚的定情信物吗?”男孩儿说出的是随口胡诌的玩笑,同时脸上是许久未见的认真表情:“你说是,我就收下。” 克劳萨没想过他会搞这一出,那个小本子就这样被定在半空。男人欲言又止,望着那双闪亮宛如新星的蓝眼睛提了口气在胸口,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后只得长叹一声把气卸掉。 在他吐出任何拒绝或商议之前,里昂一把抢过了他一口要求的信物:“拿来吧你。” 克劳萨无可奈何地看着里昂,后者则像收缴战利品一样把那个小本子揣进了上衣口袋里:“虽说没想过结婚,但我还真想过自己的婚礼会是什么样——至少要走红毯吧,花童跟在后面撒白玫瑰或者红玫瑰,估计还要被礼炮弄得满头都是彩色碎屑——谁想到最后却是在这里,穿着沙滩装,没有交杯酒,连婚戒都没有。” 话音刚落,他就被人按倒在了坚硬的礁石上。克劳萨翻身而上,宽阔的肩背罩住新出生的月光:“那照你的说法,我们现在应该做点新婚夫妇该干的事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