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reon][metaltango]百辞而别Bad Riddance(中)
爱,爱,爱,让他在死前把最热切的呼唤脱出口,而后我们从头再来。
7. 在人类依靠互相链接协作发展至今的时光中,有一种情况是最为恼人的:你有些话想和一个人说,想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聊一些事,对方却不听,还反而转身逃走。你用尽全力,拼命追赶,克服种种困难最终走到他身边,想到自己历尽艰险只为了平等地和他说上一句话,不免要感到疲累和委屈。加缪说只要还相爱,我们不说话也相互理解。可是人不总是相爱,里昂也不确定克劳萨是否爱他。从男人目前所有的行为综合来看,答案是否。波伏娃说唯有你也想见我的时候,我们见面才有意义。而克劳萨,虽然原因不明但态度却很明确地不想见里昂;更明确地说,是不想让新兵轻而易举地见到他。不怪里昂总有回到学生时代的错觉:他的老师正热衷制造一场又一次的期末考试呢。 “等一下!!”里昂在男人的爆炸箭离弦之前眼疾手快地居高双手摆出投降姿势大叫:“克劳萨,我有话跟你说!就听我说一句!!” 或许是单调的狩猎令他也感到厌烦了,又或许是这样干脆利落投降且话痨的新兵太少见——里昂面对魔鬼教官的刻意关照从来都是默不作声地忍下来,在西班牙决斗时也未曾长篇大论——少校发出一个饶有兴趣的鼻音,从弓把旁稍微歪了歪头:“什么?” 机会来了。里昂咽了口唾沫,大着胆子说:“别再布置陷阱了,那对我根本没用。” 对克劳萨而言,这句话算得上挑衅了。男人嗤笑一声,松手,新兵身后的隔离带变成花叶喷泉随着爆炸的气浪涌上天。里昂有些狼狈地翻滚躲开爆炸余波,趁着楼上的弓手上弹的间隙奔向下一个掩体,同时继续朝着死性不改的男人喊话:“与其说是为了绊住我,你自己也很清楚你设置那些陷阱的目的是诱导我来找你,对吧?!既然都是引导,你为什么不能换个和平点的方式呢!” “你居然说没用?迟钝。你没发现最近两次你破拆拌线雷和自瞄准机枪的用时明显少了?”克劳萨这次射出的是一支头部有破片的箭,里昂躲在掩体后也还是被乱飞的破片划破了手臂和腿。“反倒是你,净做些多余的事。无论做了什么都没有意义,我们只需要决出这次谁去死就够了!” 无情宣告的尾音被又一次爆炸轰碎,里昂在失去意识前咬着牙想他一定要改变现状,否则这样下去他还是被克劳萨牵着鼻子走。下一次相遇,特工选择了改变作战策略。他依然将克劳萨布置的机关作为道标前进,却并不像之前那样花费时间拆除陷阱,而是观察,绕路,目标直指一路布下陷阱的猎人本人。不知是不是巧合,他总能在路上发现一些很明显是人为留下的记号,比如扔在地上的烟头,墙上的刻痕,或者干脆是用醒目的黄色油漆刷出来指示方向的箭头。难道克劳萨也在通过这种方式记录自己的行进轨迹吗?他寻着那些记号找过去,却在迈开脚步的同时心中朦朦胧胧地升腾起一股欣慰之情。是啊,他之前怎么没发现?那些“陷阱”既是对他体能与技术的考验,也是对他的指引和呼唤。克劳萨虽然不曾宣之于口,但男人的每一步行动、留下的每一个记号都是无声的宣告:我,就在这里,等着你。 接下来的三次较量中,里昂被杀了两次,但他“抓住”克劳萨的速度一次比一次快。不是错觉,也不是侥幸,他在朦胧中感到自己就是离克劳萨越来越近,之前可能是他搞错了方向才与少校渐行渐远。直到他杀死克劳萨十五次后,他终于成功地赶在克劳萨展开一切缓兵之计之前在这栋博物馆的楼梯转角和男人撞了个满怀——他到这时才发现,原来少校和他只有一层天花板的距离。每次“房间”重置后,他们都被生在相距不远的地方。先前总以为对方离己万里,是因为这个在无意识中孕育一切的魔盒生长得越来越像真实世界,而世界太大了,在5.1亿平方公里的地图上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哈维尔行动后的两年,里昂无时无刻不浸淫在这种感觉里。他用尽所有手段寻找克劳萨的踪迹,后者却像那些被白宫销毁的行动记录一样彻底在人世间失去了踪迹。曾经有段时间他甚至隐晦地,无望地期盼着克劳萨的死讯:让这段注定无疾而终的往事快些尘埃落定吧!他也就可以把胆和心放在肚子里,回到他碌碌无为的一生中去了;相反,如果消息迟迟不来,那反而是男人依旧在世上的某个角落好好活着的佐证。 所以,即便是和将他塑造成今日模样的人兵刃相向也好,他不想再重复那段惶惶不安的日子。两人默契地同时抽刀出鞘,一路乒乒乓乓地打进展览室,昏暗的展厅里刀刃碰撞打出的火星四散飞溅。脆弱的玻璃展柜被碰倒砸碎,许多象征人类文明传承瑰宝的器皿和雕塑掉下琼台摔成一地破瓦残片。匕首被撞飞出去,便随手抄起旁边价值连城的物什往对方身上砸。油画撕作碎屑,泥板裂成土渣,珠零玉碎声中,最受总统信任的特工和美国最年轻的少校滚倒在一片狼藉里,互相握着锋利的玻璃碎块准备豁开对方的皮肉。不再依赖任何装备或科技,只用人类与生俱来的蛮力和本能厮打,谁都清楚看上去血流如注的伤口很难致命,但这一次却比先前的任何一场对决都要痛快。 “你总对我说做什么事都是没意义的,唯一要做的就是杀死你。”里昂用力骑在克劳萨身上,趁眼前人调整呼吸蓄力的机会见缝插针。他的头在刚才的扭打里撞上一扇装着古埃及莎草纸的立柜,眩晕感尚未解除,鲜血浸湿了他眼前的刘海,顺着发梢滴落到男人的锁骨,“我做了,克劳萨,我不是做不到。如果是你,会为了战胜以前的老师而感到骄傲吧?可我只觉得疲惫。我按你所说杀死了你十八次,你杀了我二十二次——可是除了那个该死的比分,没有任何东西改变。” 克劳萨随时可以把他掀翻在地,但男人只是握着新兵的手腕把那只手从自己的颈动脉上甩开,等着里昂说完他的下文。展览厅里霎时间安静下来,大男孩儿的话音回响在碎石和尘土落下的细微动静之间,让人错觉有什么东西苏醒过来、扎根于这片死地的心脏,在房室中抽出柔嫩的枝叶生长。 “克劳萨,你难道不觉得在这个‘房间’里,死才是最没意义的事吗?” “如果我们所做一切注定只是徒劳,如果死亡会给所有的努力画上句号,”他丢开那枚划得他手掌皮开肉绽的碎玻璃,大胆地伸出那只汗与血混在一起流淌的手去抚摸男人脸上的疤痕,“那么……在此之前,我们为什么不做点‘多余的事’呢?” 他低头吻上了那对刻薄的,厚实的嘴唇。
从理解了唯一目标的那一刻起,里昂心中就留下了一个浓墨重彩的问号:“杀死对方一百次”到底有什么意义?他不知道。克劳萨看起来并不纠结于此,房间里也没有回答。在确认了死亡并不会终结这个荒唐的游戏后,他只能先绞尽脑汁地活着,在死去活来的间隙中寻找继续走下去的动力。所幸里昂没花太多次死亡就感觉到:比起得到杀死或被杀的结果,两人如何到达终点的过程更值得他们付诸实践。幸运的是,克劳萨默契地和他抱有同样的想法,只不过少校行动的方向和他想的有些区别。要说服这个男人回心转意是不可能的,里昂深知这一点,他已经为他的劝说付出过代价。 所以他在一次次死亡中竭尽全力追逐男人的脚步,他对教官的掌控和否定奋起反击——无非是想和克劳萨商量出一个留下信息的方式,以便下一次“房间”重置后他们能更快找到彼此,在前往终点的路上走得慢一些,多享受些待在一起的时间。拨开爆炸物的破片,穿越机枪的封锁线,挥刀挡开对方的攻击,克劳萨的血溅到脸上,他在那滚烫的液体蒸腾中无端感知到一种并不遥远却让他毛骨悚然的未来:再不做点什么的话,很快他存在的理由就只会剩下“杀死克劳萨”一件事。他的一切目标、信仰、荣耀、执念都会凋零殆尽。 里昂执拗地吮吸着克劳萨的双唇,用舌尖感受男人唇上增生的疤痕组织与周遭不同的硬韧。并不可口,既不甜也不柔软,比卡仕达布丁或埃菲尔铁塔后卖的烤布蕾差太远,独属于血的铁锈味混着手枪的硝烟、刀刃摩擦后弥散的金属味儿一齐从牙缝里挤进口腔,粗糙的味道却让他踏实得想要流泪。人从无机物中诞生,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个世界上,成长、学习、工作、老去、死亡,即便活着时光芒万丈功名满身,死后也只能成为一抔尘土,一如那块被西西弗斯推到山顶后注定滚落的巨石,世界即是如此荒诞。那么为什么世间仍有千千万万的人用力地,鲜艳地,热泪盈眶地活着?为什么克劳萨明知以最快速度杀死他一百次就可以从这个“房间”里出去、重获新生,却仍然近乎固执地把他拉进一场又一场猫鼠游戏?这二者的答案是一样的:活着,存在,用行动宣告自己的意识仍未消散,静默本身就是对荒诞的反抗。 趁着被少校一把掀开前,他使出自己所知的一切招数挽留男人的嘴唇,讨好地舔吻着爱人的牙龈。“房间”的创造者把他们头顶的巨石从生换成了死,这反倒使他得以在登顶后品尝一身轻松滚下山坡的快乐。醒来时克劳萨不在他身边?没关系,他相信少校也在积极地寻找着他,他们总有一天能在这有限空间的某处碰见;所做一切标记都会被抹掉又如何?一旦相信对方也在奔向自己,“房间”所构筑出的一切都会为他们指明道路。 至于克劳萨理解与否,那不是他能把控的。至少,他匍匐在男人结实沉稳犹如大地的躯体上,仿若五体投地跪拜无形的神,同那不可知的创造者讨一份原谅。至少先让他爱他吧。爱,爱,爱,让他在死前把最热切的呼唤脱出口,而后我们从头再来。
人在绝境中总会迸发出没有理由的性欲,究其原因,大抵是体内的指示钟意识到这具肌体大限将至。为了将自己复制传递下去,在基因层面延续存在,它必须命令其繁衍,哪怕任何一方都知道那对于改变现状没有任何意义。在死亡的意义和恐惧都被冰冻至臻后,天堂与地狱的夹缝间唯有欲望之火熊熊燃烧。 里昂骑在爱人身上揪着对方的领子撒了几分钟泼,忽然意识到了有什么事并未像他想的那样发生。 克劳萨并没有拒绝他。 他正要抬头抽离唇舌,一只大手猛地按住他的后脑,硬生生把他按得撞进少侠的伤疤里。不知是谁的犬齿磕破了谁的嘴唇,浓郁到甜腥的温热液体宛若乳汁润湿了两人干渴已久的舌。里昂猝不及防,讶异地下意识张口呼痛,这正中男人下怀。灵巧有力的舌头闯进口腔,勾着僵硬的软舌命令他沉入这具腐烂躯体化就的沼泽。汗水滑落入两人腹间的沟谷,肢体交缠宛如两颗相绞的榕树,象征人类从野蛮走向文明的衣料与整座厅室中千万年传承存续的证据一同凋零,世界再度坠入由呼吸、哼鸣和触摸包裹的黑暗。 ——不要过早地寻求死亡,不要为了逃避注定雨落的痛苦而径直去往彼岸,那反而遂了支配世界的荒诞之愿。去奔跑,去拥吻,去体会人世间千百种热烈和苦痛。用你炽热的眼泪浇灌进深渊的裂缝中,抵抗那令人想要回归于无机物的诅咒般的本能,人之光辉即是如此显现。在细雨中呼唤爱,在火焰与狂喊中去爱,对那诞生了一切又将收回万物的虚无宣告人的存在。早在一切律法、宗教、科技、政治诞生前,人们便是如此对抗命中注定的消亡。
8. “多余的事”的概念种入心中就如一粒种子落入土壤,一颗受精卵幽幽着床,一生二,二生四,很快就会生长到漫山遍野,分化出复杂的、外貌大相径庭的各类组织,组成一个完整的人,编制出丰沛饱满的生活。 自从那个突兀但又顺理成章的吻后,两人行动逻辑的核心显然发生了某种质变。杀死对方的主题并未更改,刀刀见血的格斗也不曾销声匿迹,只是两个人间的距离总是不知不觉地缩短,隔街火并,短兵相接,再拳拳到肉,最后不分你我的滚到一起。最开始还只是单纯的激烈且持久,很快就做得越发无法无天。一次在某个五星级酒店的餐厅里,餐桌上摆放整齐的刀叉餐盘还没来得及反射天花板的灯光便被扫落成一地碎片。里昂被推搡着躺在圆桌边上,克劳萨把他双腿抬至肩头,狂暴地在年轻人丰沛充盈的身体里进出。特工在男人比桌板更坚不可摧的身躯下尖叫挣扎,他便腾出一手掐住里昂的脖子。疼痛与快感都被窒息感压缩到极致,青年的意识醉倒于盛大的欢愉炸开的一团迷雾。里昂恢复知觉时,人已经穿得整整齐齐躺在了干净舒服的床上。青年翻了个身慢慢坐起来,意外地发现自己屁股不疼腰不酸。克劳萨坐在靠落地窗的大理石茶几边上,慢条斯理地拿一块无痕抹布擦他的匕首。男人面色自然神情平淡,好似刚刚那场粗暴激烈的性事全然没发生过。 里昂下意识看了一眼墙上的钟,随后想起来“房间”里的时间是静止的,唯一能证明他们在向前而非后退的只有那串粘在脑子里的数字。年轻人愣了愣神,一团辛辣的震惊随着比分浮现在眼前糊在胸口,让他口中脱出的疑惑听起来像风干的抱怨:“……什么情况?你怎么多了一分?我刚才那就算死了?” 克劳萨眼皮都没抬一下,半晌过去才嗯了一声。 里昂狐疑地盯着向来理直气壮的少校,脑中警铃忽然作响。抱着自己想多了的希望,大男孩儿倾了倾身子,试探性地问道:“你不会是没发现我死了,还接着干吧?” 克劳萨擦拭匕首的动作停了。男人抬眼在那张还带着些许婴儿肥的脸上扫了扫,随后慢慢转过头去,欲盖弥彰地观赏楼下空无一人的街道。 里昂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不免感到一阵恶寒:“操,变态。”
但是没有人想对这种超出常规伦理界限的行为做出什么纠正。在一个连活人都找不出第三个的空间里纠结礼义廉耻有什么意义呢。不如说,些许疯狂恰是他们生而为人的证明。当死亡不再作为终极的底线施以约束,无穷无尽的生欲就会蓬勃滋长至霸占每一方空气。灵与肉的交媾代替了刀和火的对峙,不见日光的地下室,开放式露台边缘,雾气蒸腾的双人温泉池中,乃至空旷清冷的午夜街道上,“房间”里到处都是他们欢爱过的痕迹。克劳萨做爱就不挑地方,换个说法叫不怎么讲究,从前如此,死过这么多次之后也如是。只要没有东西碍事,他还挺乐于以站姿后入;里昂则觉得哪怕是对于各取所需的固定炮友而言,性爱也终究需要点仪式感。人类演化至今时今日,交合的目的早已不止于繁衍子嗣,更多是为了获取本来作为奖励出现的性快感。这时候他倒不太在乎担一个金发公主的骂名,嫌桌面太凉,嫌地板太硬,嫌站着做太久了腿抬得酸。克劳萨前脚奚落他娇气,后脚就带他回自己宿舍里窄小的床上做到凌晨。 现在“房间”里除了他们没有别人,没有训练、任务、闹钟和紧急集合,又有空空如也的五星级酒店供他们挑选,两人更要在尽兴之后洗个澡,也许在浴室里再来一发,然后什么也不想地躺在床上歇一歇,闻着香薰蜡烛的味道享受一下安逸的事后时间。克劳萨似乎很不适应蓝风铃和橙花的味道在空中弥漫,洗完澡出来没擦头发就去抓烟盒。里昂抹护发精油时看到少校手里的烟烧了一半,吹干头发后扭头再看,那支烟的长度不减反增。 青年踢掉一次性拖鞋,手脚并用挪上床,探头照着少校指间的滤嘴凑上去。 克劳萨看似双眼凝视着静止不动的电视画面出神,却很恰到好处地在里昂得嘴之前把手里的烟拿远了,不咸不淡道:“你不是不抽烟吗。” 新兵讨一口烟的计划没成功,歪着头伸长胳膊去够男人的手腕:“我新学的,厉害吧?” 克劳萨举高了胳膊依然不给他抽,嘴上还不忘讽刺一下:“也不知道学点好。” 里昂伸出一只手撑在男人胸口够了一下,没够到。年轻人索性像一滩融化的史莱姆那样流进少校怀里,头枕着对方颈窝懒洋洋地顶起嘴来:“跟你学了四年,也没活得多好。” 克劳萨眯起眼睛,把烟放回齿间深深地吸了一口,随后弹掉烟灰,用空闲的那只手掐住里昂的下巴,故意含着满满一嘴烟气去吻他。浓郁的白烟自两人唇缝间溜出来,里昂刚张嘴吸进第一口就不出所料被呛到。青年一把推开克劳萨,扭过头去捂着嘴咳嗽了半天才平复下呼吸,期间年长者就那么眼含笑意看着他狼狈的样子,把只剩烟屁股的烟抽完最后一口按灭在烟灰缸里:“好抽吗?” 里昂又喘了几口气,抹掉嘴角的涎水嘴硬道:“比你下面那根好抽多了。” 这句话就像往烟油里丢了一只打火机。克劳萨一下坐起来,一手揽过他的笨学生把那颗毛绒绒的金色脑袋往自己重新硬挺起来的性器上按:“那你可得好好学学了。来,我现在就给你补补课?” 里昂的目光在自己眼前那根巨物上凝滞了一会儿。青年张嘴伸出软糯的粉舌舔了龟头一下,不甘示弱地回嘴:“你就教我这个,我能学好吗?”
其实对克劳萨来说,里昂不学好也无所谓,学不好也无所谓。从无尽的厮杀中脱身后,在这个没有其他活人的“房间”里,性爱成了唯一值得他们投入精力研究的事。开发新体位已经不能满足他们,两人有时就地取材,用武装带、皮带、手铐和钢管床改出一套量身定制的束缚道具,有时开车专门跑过十几个街区找一家成人用品店,从柜台底下拿走乳夹、跳蛋和按摩棒。他们无师自通地学会角色扮演,扮成别有用心的摄影师和专爱拍摄情色照片的顾客,在挂满待干胶片的暗房里假戏真做,那些映着肯尼迪先生胴体的猩红胶片垂下来几串披在青年身上,随着克劳萨的动作在里昂白皙的肩头跳舞;又或者穿上军装制服,关好地下室的铁门只留一盏灯罩破旧的白炽灯,假装是敌国的间谍被控制狂军官抓住,为了避免被过度折磨而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交易。特工入戏颇深,男孩儿皱着眉头吞下少校射进他嘴里的东西,而后者显然没打算履行约定。身材壮硕的男人用一只手就把年轻人拎到审讯桌上按住,拿自己趁手的爱刀在特工柔软的大腿根上轻轻划拉着刻下自己的姓氏,恶劣的本性一览无余。等到不应期结束,他便不管不顾冲进敌人的身体里,用自己胯下的长枪打得特工连连求饶。 克劳萨常说里昂笨,那一整期的特种兵都以为这个留三七分头的金发小子是个来给简历镀金的花瓶,所以比起期待他学会什么,人们更想看他的笑话。事实上里昂学得很快,应该说这小子在某些方面算得上天才。起初他确实在各方面都是全班垫底,为此没少受魔鬼少校的罚;但很快他那在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时候以无可否认的表现位列第一的实力就藏不住了,有些时候甚至能取得超出克劳萨预期的进步。少校除了可持续性地竭泽而渔、尽可能地榨出新兵身体里的潜力,也对此感到欣慰和欣赏。在那副任生活捏扁揉圆的躯体里,藏着一块永不断裂的蓝色金属,即便是再小心的人也难免被祂划伤。 他记得是在43:37那次,他们穿着全套装备把实验室里的冷气开到最大,假装是在危急情况下不得不做些运动来保持体温、避免失温致死。里昂主动提出要用骑乘位,他当然乐得躺下享受,双手枕在脑后只管欣赏新兵额头上挂着薄汗、双腿大开、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东西吞进身体里的样子。这小子已经不像刚到他手下那样连听到同期讲黄色笑话都会羞得脸红脖子粗了,在死亡的边界来回穿越了几十次后,两人身上那些被社会加诸的道德外壳都已蜕得片甲不留。如今里昂已经能娴熟地给自己做好清洁和扩张,熟练地掌握吞下少校巨物的节奏,放松肌肉令爱人的一部分更深地进入。尽管早已交合不知多少次,他仍然会认真对待两人每一次肌肤相亲,为每一次抚摸和触碰情动、留下汗水与泪。 护具锁不住丝丝渗出的汗水,冷气吹不走身体里的燥动难安。清冷的空气中渐渐晕染上旖旎的味道,呼吸交缠间,两个人都意乱情迷。克劳萨两手用力掐着里昂的腰直到骨节泛青,后者则伏在他身上疯狂地起伏。特工的金发簌簌地扫过他的胸口,发丝下水波流转的一双蓝色眼眸似望非望地半阖着。巨大的快感冲击理智的礁石,飞溅出的颤抖叫声一浪高过一浪。克劳萨感受着手底下肌肉节奏越来越急促的紧绷和放松,他知道里昂马上就要高潮了。 “这就对了。”他用气声赞许道。 这句话却像一道闪电击穿了两人间暧昧黏着的空气。里昂突然立起身子,从克劳萨肩膀上的刀鞘里抽出匕首,双手握住刀把从上往下将利刃狠狠捅进男人的胸口。变故发生得太突然,饶是克劳萨也没反应过来新兵的脑中到底有怎样汹涌的洪峰冲过,他只是保持着两人交合的姿势,感受着里昂高热的后穴紧紧绞住体内仍在怒胀的性器,看着一股白浊从新兵小腹下激射出来,他的男孩儿在杀死他的那一刹到达高潮。很快鲜血从心脏中逃逸的流逝感代替了性的欢愉,引他往更高更远的云巅之上走去。失去意识前的最后时刻,他依稀还能听见站起身的新兵朝他声嘶力竭地怒吼:“这是你他妈的欠我的!!” 克劳萨再次睁开眼,世界已经重置完毕。少校坐起身检查了一番身上的装备,耸了耸肩便离开卧室。谁知道那小子的海胆脑袋里装的是漏洞百出的计划还是鱼籽酱呢。事情已经发生,再追问新兵突然发难的理由也没有意义了,毕竟从最一开始就是他软硬兼施逼迫里昂动手的。能在情动至深时将自己的理智从快感里生生拔出来结束缠绵,倒也不失为一种成长。如果在古遗迹里时特工也能像这么干脆利落地动手,他也犯不着解放普拉卡的力量。 克劳萨出了楼,外面的世界已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他走到街边的路灯底下,掏出烟盒准备先来上一根醒醒神。他知道“房间”会把他们放到相距不远的地方,要找到里昂并不需要费多少功夫。哪怕他就站在原地不动,他那缺乏安全感的好学生也会像丢了主人的狗似的转着圈地找过来的。 仿佛要印证他的猜测似的,克劳萨嘴上的烟刚刚抽尽,一抹金色的闪光就从街那头坡道的地平线上跳了出来。他两指贴在嘴唇上夹着烟屁股,远远地看着那颗金色的脑袋慢慢浮现出一整个人形。径直朝他的方向,新兵走着,大步流星地走着,而后提升步频快步走,小跑,最后狂奔起来,犹如一团裹着噼啪作响的脚步声的风暴撞向他最爱的少校。克劳萨扔掉没熄灭的烟头,张开双臂接住他。里昂这一扑没收着力气,即便魁梧堪比棕熊的少校也被撞得后退两步才站稳。分明没有地震或爆炸、不需要抓牢身边物体保持平衡,新兵两手却死死扒住他的肩背,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浑身发抖。克劳萨听到自己身前滋出或轻或重的不规律抽气声,像积雨云正在成型的腹中爬过细小闪电捎来的孱弱雷声,只消轻轻一推,云里含着的水汽就会凝结成实体全部落下来。 于是他打趣说:“刚才不是还气势挺足的吗?捅我的时候那么干脆,怎么这会儿倒跟刚来训练一样哆嗦个没完。” 里昂低下头扎进男人怀里拿自己的脑袋锤他胸口,万里晴空落下一两颗温热的雨滴,“闭嘴,闭嘴,闭嘴。”
9. “里昂·斯科特·肯尼迪!给我起床!!” 又来了。里昂双眼紧闭,尽管那可以和水牛媲美的吼声已经把他吵醒,困意却还是在脑海里绕梁三日挥之不去。他迅速把被子拉高蒙住脑袋,又嫌不够似的翻过身去把被子边缘压在自己身下,整个人变成一个棉布包裹的茧。 然而这根本阻挡不住拥有恐怖攻坚能力的少校。他根本就没看到克劳萨到底抓住了哪里——本来闭着眼睛也看不到——就感觉自己身上骤然一紧。伴随着呼啦一声,身下压着的被角犹如被风暴吸走似的以极快的速度被抽出,棉布和皮肤摩擦得年轻人都觉得有点疼。紧接着就是比体温烘热的小窝清冷数倍的空气,克劳萨的怒吼毫无阻隔地撞上耳膜:“起床!已经七点半了!!” 里昂抱着脑袋嗷的一声坐起来,崩溃地朝着他的魔鬼教官大叫:“你有病吗克劳萨!!这里的时间压根儿就不会流逝!我多睡一会儿怎么了!!”
年轻人的恼火不无道理。他们一早就发现“房间”里的时间定格在凌晨5:15,并且不会随着他们的死亡次数增多而像那个可恶的比分一样上涨或快进。天空中虚假的日月起落也不能当做判断时刻的依据,至少以里昂的体感来说,“房间”里的一天要比真实世界快不少。那恼人的光球只顾遵循被设定好的轨迹公转,根本不管他的身体有没有完成生物专有的24小时修复循环,搞得他每每必须把厚重的遮光窗帘拉的严严实实才可能睡个好觉,否则无需克劳萨掀他被子,提前登场的清澈阳光会把他刺醒。天气似乎也只是罪魁祸首丢下骰子决定更换的壁纸,大多数时候“房间”的空气温湿度在一成不变的范围内线性变化,穹顶则是同一色值的湛蓝,铺陈着薄厚均匀的云团。里昂的直觉告诉他那些白色的棉絮是被预先置入箱庭的布景,它们从未移动过;抬头看去,又想不起上一次在同样位置看到的云是什么形状。偶有连城黑云却也从未降下雨幕,只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人的松果体湿漉漉黏糊糊。 因此,在房间里使用闹钟或计时器、试图通过钟表或日历规划日程表都是没意义的。克劳萨能像以前一样早起晨练完全是依靠他那精准得雷打不动的生物钟。他们住的这家酒店的三楼有健身房,男人每次睡醒后都会自觉到楼下去,慢跑十公里,引体向上,卧推,深蹲,硬拉,科学搭配、严谨计划、做够组数直到浑身大汗淋漓。回去洗澡的时候他会故意弄出些稀里哗啦的响声,他留给新兵的仁慈已经足够,小家伙应该识趣点,主动起床进行基础训练保持状态——事与愿违,里昂不止一次抱怨他洗漱的动静吵得像一百头河马在卧室里排着队跳水,而后被子一蒙继续睡得天昏地暗。 唯一能让这小子主动爬起来的只有一件事。克劳萨披上浴袍,把刚洗完的速干衣搭到晾衣架上,珊瑚色地毯的软毛帮他裹干了脚心里残留的最后一点水汽。他穿上一次性拖鞋走出卧室,木地板制造出的脚步声总算从身后的床上勾起点窸窸窣窣的动静:“你去干什么?” 克劳萨的脚步顿了一下,用余光看了眼瘫在成团被子里睡眼惺忪的新兵:“做早饭。” 话音刚落,年轻人原地仰卧起坐,伸手从地上捞起一件T恤套在身上拽了几下就赤着脚下床,薄薄的塑料片落地的啪嗒声后面跟上了一串足底和木地板接触又分离的黏腻声音。 多数时候,里昂并不喜欢饥饿的感觉——胃囊发紧,心慌手抖,满脑子回荡着聒噪的欲求,严重时甚至头晕眼花,走路都打颤。但在“房间”里,他人生中第一次对祖先通过数万年进化出来的报警机制心生感激:和时间一起被冻结的还有两人的身体状态。和少校鏖战期间他还可以劝自己是肾上腺素的分泌抑制了痛觉和疲惫,但在危机解除后,有些微妙的变化不得不水落石出:他不会变老,又许是因为在无时无刻不朝夕相处的情况下变老了也很难被看出来;他的身高体重皮肤等等一切肉眼可见的指标都被锁死在固定的数值上,里昂换了四五个体重秤,连0.1的波动也没有;他心里那种对受伤、致残和后遗症的本能恐惧不知何时消解了,一切肢体上的残缺都会随着“房间”一起重置。毋庸置疑,这种状态很可怕,因为它从更直观的层面上削弱了人的存在感。人类的本性使我们平日里从不留心自己身体的微小变化,有时还故意自我欺骗,直到体检报告单上的评估发生质变才肯正视一些事实;可若生活真的一成不变,明天和一个月后的目标和状态同样可以预见,人又会惴惴不安,总要寻点不一样的作为调剂。当变量出现,人便会下意识地抛弃已知追逐未知。而如今“房间”里会变化的只有那个比分——里昂第一次想到这层时简直毛骨悚然:这里的一切都是为了引导他和克劳萨相杀而设定的。 “帮我拿个盘子,里昂。” 新兵眨了眨眼睛回过神,热油在热锅中滋滋作响,煎培根的香味飘进鼻子里。克劳萨没穿围裙,睡袍松松垮垮地系着露出半个胸膛,也不怕油滴崩到身上。他弯腰顺手拉开手边第一扇橱柜门,拿出白瓷盘的同时听到叮的一声响。面包机是他们从一个大型超市里顺手拿过来的,里昂看上了它一次能烤四片吐司,克劳萨则嫌他脱了裤子放屁。年轻人刚要伸手把烤得酥脆的面包片拿起来,一只青筋隆起的大手便迅速伸过来拍开了他的手。 “你没洗手。”年长者从他手里拿走瓷盘,单手端着锅颠了两下,呈现出诱人色泽的培根片便滑到了盘子里,“厨具架上有夹子。” 里昂打了个哈欠作为回应,依言用崭新的不锈钢食品夹把热烘烘的面包片夹出来丢到菜板上,看着克劳萨把培根切成和面包片等宽的段,然后加上罗马生菜、洋葱圈以及番茄片做成四个角的三明治。时间静止还是有点好处的,至少他们不用担心食物腐烂变质。不过相应的,他永远吃不到需要发酵的东西了。咖啡机正好吐完了浓缩液,里昂端起临时用来客串萃取杯的古典玻璃杯,克劳萨的声音抢在他张嘴前响起:“那杯是你的。你要加奶或糖的话最右边的柜子里有。” 青年嗅了嗅浓郁的咖啡油脂味,按照少校所说打开柜子,拆开一盒全脂牛奶汪咖啡杯里倒了半盒,又往里丢了四颗方糖。 好在他还会困,还会饿,闻到克劳萨做的意式肉酱面的味道还会流口水。他还有作为人的、最基本的生理需求。如果连这些也被一并抹除,那他真的不知道该用什么才能维持自己的人类定义。再退一步说,他宁愿相信他是真的饿,这些生命活动是他的身体在无意识中运作产生的结果,而非他感觉不到饱腹感、只是在潜意识中认为自己“应该饿”,他主观的想念被投射到“房间”里。 两个人端着早餐坐到窗边,虚假的阳光照得盘子边缘的面包屑变成金黄的琥珀碎片,咖啡里冒出的热气被赋予形状。里昂拿起自己那份三明治咬了一口,酥脆的面包屑立刻稀里哗啦掉到玻璃圆桌的桌面上。他还在愣神的片刻功夫里,克劳萨不声不响地抽了张纸巾放到他面前,示意他把面包屑擦掉。 里昂腾出一只手捏起餐巾纸,这个动作又使得一片番茄从三明治里掉了出来。新兵偷偷瞥了克劳萨一眼,后者脸上连一道褶皱都没动,似乎已经对青年堪忧的生活自理能力见怪不怪。那双常年隐藏在眉弓阴影下的蓝眼睛在阳光下呈现出剔透的冰蓝色,滴落出和男人身周气场格格不入的一弯安宁。 里昂端起咖啡喝了一口,以此掩饰自己偷窥爱人的小动作。也许是太久没能好好地坐下来吃一顿早餐的缘故,他突然觉得嘴里的咖啡好甜。 如果他们在“房间”之外,如果他们没有分道扬镳,如果他们机缘巧合下住在一起——生活也就是这种样子吧。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