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reon][metaltango]碑影润心Heart Grows From A Buried Reverie 2

里昂决定为杰克·克劳萨购买一块墓地。

Chapter 2 开垦Cultivate

“杰克·克劳萨的墓?”哈尼根在电话那头忍不住重复了一遍,语气听起来像刚刚得知他生了两个孩子一样古怪,“不知道,军队里没有硬性规定要报备此类信息。况且,”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你知道的,他的资料早就都被销毁了——怎么问起这个?” “没什么。”里昂抿了抿嘴,努力装出轻快无意的语气回答,“就是想问问。”

前天他在买啤酒的归途中遇见一位身着丧服的女士,这给了他灵感。次日,里昂睡醒后挣扎着爬起来简单地喝了两口水,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像刚被人殴打过,便打起精神开始给仍有联系的同期和同事去信,询问克劳萨少校的墓地在哪儿。时至今日那地狱般的绘图仍然纠缠着他,让他在睡梦中也被黏稠潮湿的空气包裹,与蛰伏于暗处的不可名状的黑暗搏斗,肢体碰撞带来的痛楚与肾上腺素飙升的快感跃然纸上,直到睁开眼睛才发现梦已远去,留下的只有浑身酸痛,遍体汗渍。 他可能永远也忘不掉它,就像他永远也忘不掉浣熊市的惨剧,即便所有与之相关的人和回忆都已被埋葬。 而克劳萨,他不知道少校在军中时人缘如何、平日里的人际交往状况又是怎样。在里昂的印象里克劳萨虽距离群索居还有些距离,却也绝对算不上热衷于社交的那部分人。有一瞬,他想到可以询问国防部的高级官员,克劳萨作为美国陆军少校,再怎么对政治不感兴趣也会和自己的上司有正常沟通。但是特工很快反应过来,他早就因为这段私人关系收到过总统先生的警告。克劳萨的资料既然已经被官方抹去,那些屁股决定脑袋的东西自然不会冒着风险为一段没有收益的私人感情提供一星半点帮助。 他只能向和自己同期训练的士兵们下手,试图借旧日的同窗情谊从已经形同陌路的战友嘴中撬出一丝半点蛛丝马迹。然而他到底还是低估了他与克劳萨的联系之紧密,留存了联系方式的二十一人中只有五个在看到他的消息后予以回复,且纷纷表达出不同程度的惊讶,另外还有一个人表示完全不关心前教官的现状。里昂只好简要地向这些不明所以的人们简要概括了一些克劳萨去世的情况。两人自此再无回信,一人只发了一句“好吧,很抱歉听说这件事”敷衍了事,只有温斯顿,这位在训练时经常被魔鬼教官操练得三天两头出入医护室的老好人用热情但不越界的语气稍加安慰了他几句。两人不咸不淡地叙了一会儿旧之后,这位老兵委婉而遗憾地表示,他只在退役之初还和当期的几个关系要好的家伙有联系,后来他们都先先后后地消失了——有的死在了战场上,有的连尸体都找不回来。如今他身在俄亥俄州亲戚家的纺织厂里,消息闭塞,没办法为里昂提供帮助。 至此一切可能通行的路都断了。里昂在脑子里天人交战了一小时,最后还是只能厚着脸皮打电话给哈尼根,求这位敬业的女联络员公器私用。 至于对他动机的疑问,里昂相信自己在这方面掩饰得很好。同龄人的青春有老师引导,有父母支持,他身上只有寄人篱下犁出的礼貌谨慎,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沉闷乖巧的金发男孩儿心中到底收纳了多少问题悬而未答。二十多年过来,在藏好内心的迷茫和虚无、装作积极向上的正常人这件事上,里昂已经炉火纯青。 但人群中永远不乏敏锐的人,哈尼根就是一个。里昂不知她到底通过什么信息判断出自己和克劳萨的关系不止于教官和学生的,在少校手下接受训练时长超过四年的人一抓一大把,一同出生入死的战友之间情谊深厚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幸运的是这位联络员非常有边界感,不会为了自己的好奇心打破他们之间的界限探查他的隐私,除了通知他有紧急任务的时候。这种品质在同事身上实在非常难得,更多的人往往南辕北辙,对他人的情绪迟钝得要死又喜欢到处八卦惹人厌烦。对于哈尼根提供给他的帮助,里昂几乎称得上感激涕零。 所以他更无法告诉这位好同事他的真实目的。那对于普通人来说太过诡异而暧昧,他们定不能理解,进而引发不恰当的刨根问题,还要美其名曰关心。 电话里沉默了半晌,哈尼根权衡再三,最后还是决定卖特工一个小小的人情,“好吧,我帮你查一下。” “谢谢,”他想作出活泼感激的态度,但是经过话筒拾音转录的声音听起来无比生硬:“回去请你喝酒。” 女联络员没再说话。里昂听见电话那头传来敲键盘的声音,过了约莫三五分钟,哈尼根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没有。总计有6座杰克·克劳萨的同名墓碑*,但没有哪个人的军衔那一栏上写了少校——你大概认识全美国唯一一个杰克·克劳萨少校。” 里昂有些不知所措地啊了一声,哈尼根继续说:“鉴于他在官方资料上已经被记录为死亡,而他家至今没有亲属来认领他的遗物,你姑且可以认为他没有可以取得联系的近亲,也没有人为他购买墓地或立碑。” “……好的,我知道了。”里昂沉吟半晌,决定礼貌地结束这通电话,“谢谢你,哈尼根。” “好好享受你的假期吧,帅哥。”电话那头的女声里显露出一丝疲态,“你欠我一顿。” 里昂又附和着笑了两声。随着电话挂断的嘟嘟声自扬声器中响起,年轻人丢下手机,宛如一滩烂泥瘫回了柔软的床里。 一块巨石就此落地。 ——与刻板印象相反,墓的作用并非安抚亡者,而是允许活着的人们放下过往继续前进。身为三维生物,人无法单方面在时间的流动中停下脚步,我们能做的就是在时间的长河里留下一个记号,在前行之余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即便明知在不确定的未来中寻找一段旧日时光是刻舟求剑。墓地是允许紧绷着的弓弦敞开胸怀的空间,墓碑是属于远航生者的锚点。无论去向何方,成为何者,冥冥之中仍然有一份联系与你的灵魂相连,标志着你曾经是谁、你从何处来。对于极易迷失在漫漫长河中的鲟鱼,这已算得上极大的安慰。 年轻的特工望着空白一片的天花板。随着巨石的沉重消退,一股莫名的豪情开始自胸中浮现。 他要为他亲爱的少校购买一块墓地。 不仅如此,他还要为克劳萨立碑,到男人的墓前献花,像最难以从这段阴影中走出来的挚友那样和不可见的亡灵倾诉衷肠。既然克劳萨的亲人没能做到这一点,那么杰克·克劳萨的生命中空缺的一块由他这个学生来补上也说得通。 他无处可去。万幸,他还拥有一个和他一样无处可去的名字,他还能凭借一点物质给自己和爱人创造出一处归宿。 许久未眨眼睛令人角膜酸涩,但是里昂仍然直勾勾地瞪着头顶的遮盖,他久违地在对未来的畅想中找到了幸福。很快他就会拥有一块地,不需要很大,只要能容下他一个人。在墓前的时间是私人的,松弛的,不应被打扰的,即便在那里什么也不做,自言自语一整天也没有人会责怪你。很快他就会拥有这样一块完全安全的空间,而这空间仍然是他的少校赐给他的。即便已经死去,克劳萨也仍然保护着他。他会像少校还活着一样和他诉说这两年来的一切见闻,痛骂被任务撕毁的假期,告诉他哈维尔行动的真相,总统的封口令,自己一路走来的不安和迷茫。他会借由一块碑石,一方墓土和已经死去的爱人对话,好似克劳萨生前已经属于他,死后也仍然愿意对他敞开怀抱。 很快他就会拥有一块只属于里昂·S·肯尼迪的杰克·克劳萨。很快他就会和他的少校以另一种形式重逢。

但就像许多甲方根本搞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一样,真到了要选墓地和墓碑的时候,里昂可着实犯了难。年轻人捏着手柄,操纵着电视屏幕上的战士一次又一次跳向悬崖对岸,却因心神不宁而每次都没能卡在最佳时机起跳,于是眼睁睁地看着像素男人摔下悬崖粉身碎骨,又浑身闪烁着回到存档点。克劳萨信不信教?墓碑要选十字架的还是方的还是圆的?什么材质、什么颜色、什么规格?墓志铭写什么?少校的家族里有没有什么讲究?该通知他家谁来吊唁?应该把墓地选在离他家近的地方还是离军队基地近的地方?他一概不知。年轻的特工直到此时才意识到,他从未想过自己27岁时便要考虑这种事。 在他坚持不懈的送死下,十条命一会儿就用完了。游戏界面轰然陷入黑暗,一行沾着鲜血的GAME OVER浮现在正中。里昂放下沾满了汗渍的游戏手柄,打开一罐啤酒嘬了满满一口泡沫。他既害怕自己若不把这件事办妥,克劳萨的灵魂会追到他的梦里来训斥他,又有股莫名其妙的自信,觉得不拘小节的少校不会因为他在这种地方优先照顾自己的喜好就责怪他。从前在军营里的时候他一直留着三七分头,金色的柔顺发丝在一水儿的板寸之间格外扎眼。克劳萨默许他当了四年特例,再多纵容他一次又有什么关系呢。 里昂从沙发上爬起来,打开电脑开始在纽约市周边搜索合适的公墓。联想到杰克·克劳萨的一切存在痕迹都已被抹除的事实,他没办法让少校躺进国家公墓里,那么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大隐隐于市也不错。选在离市中心近一些的地方交通也方便,他可以时常过去看看,如果哪天少校的家人找过来,他还可以充当本地居民尽一些义务。而整个纽约市的公墓数量之多就如同披萨店里卷边和配料排列组合出的几十种披萨一样,让从没亲手操办过丧事的里昂挑花了眼。 选好园区抬头一看,墙上的挂钟已经走过下午一点。里昂决定把墓地的事操办好再下楼去买汉堡套餐。网站上挂着的电话号码显示是空号,年轻人又蹲到电视柜前找出电话簿,抱着厚厚的大十六开本翻了半晌,终于找到了纽约市大理石公墓的电话。 肠胃发出咕噜咕噜的鸣叫表示抗议,里昂坐进沙发里,一手揉着肚子一手抱着电话簿,伸着脖子把座机听筒夹在颈窝里一个个按下电话号码。这件事其实最好直接去公共墓园的办事处现场咨询,但他现在没力气出门。 嘟,嘟,待接通的提示音以一秒一次的频率响着。里昂抱着电话簿的那只手开始无聊地拨弄裸装书脊上的铁圈。在他即将叹着气挂断时,电话终于接通了。他先是听见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似乎是来人手忙脚乱地捯饬了半天才把听筒拿正,然后是句呜呜囔囔但快速的“您好纽约市大理石公墓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是个听起来还算开朗的男声,业务娴熟到嘴里塞满东西也不影响他自报家门。 “您好。我想购买一块墓地,并定制一块墓碑。” 电话那头似乎一点都不为午餐时段有人打电话来气恼,就像准备给一个进了便利店买面包的顾客扫码一样近乎机械地复述着台词:“好的,请问您是传统棺材埋葬还是火葬?地下埋葬还是地上?对位置和周边景色有无需求?经济型我们推荐火葬配合地上埋葬加白色大理石方形纪念碑套餐,选址在园区东南角的话还有折扣优惠……” 这一大串高速吟唱听得里昂满头冷汗:“稍等一下,您说得太快了……我们能不能慢慢来?” “好的,”对面的语气听起来冷淡了一点,似乎接受了自己这顿午饭吃不踏实的事实:“您的姓名?” “……肯尼迪。里昂·S·肯尼迪。” 他听见对面咂了咂嘴,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的姓氏误会了什么,“请问您的家族传统是棺材埋葬还是火葬?” “我家……”里昂意识到对方误会了,下意识连忙摆手,摆完才想起来隔着电话线,对面根本看不见他的动作,“不不,我不是给我自己买墓地。” 电话那头飘过一声疑惑的鼻音,随着键盘声哒哒响了两下,“好的。那请问您知道死者是用棺材还是火葬吗?他生前有没有指定自己墓地的规格?” “……我不知道。我没有棺材或骨灰盒,只想立个衣冠冢作为纪念,可以吗?” 随着堪比脱口秀演员语速的推销词滚滚而出,噼里啪啦的键盘声传进了听筒:“可以的。您对墓地大小和位置有特殊需求吗?没有的话我会按顺序给您排在园区东南角的小号墓地区,该区域墓地面积为一平方米,周边环境清静,主打经济实惠,九月一日前购买可以享受八八折优惠。” 这一长串词听得里昂头晕目眩:“就按您推荐的来吧。” 业务员的语调上扬了一些,似乎很乐于接待里昂这种什么都不懂的顾客,“好的。下一项,请问死者有教派信仰吗?如果是天主教信徒的话我们可以免费把纪念碑升级成十字架款。” 年轻人不知不觉放低了声音:“抱歉……我不知道他有没有信仰。最基础的墓碑是什么样?” 又是一点咯啦声,对面似乎夹着听筒比划了一下,“灰色花岗岩,方形碑头,小号高30英寸,宽24英寸。推荐尺寸高36英寸,宽30英寸,都是8英寸厚——事实上您还是亲自来墓园看看比较好。一般来说人们都会用36英寸的。” 里昂把沉甸甸的电话簿从大腿上拿下去,“谢谢,等我有空我会去的。墓碑就用推荐尺寸吧。” “了解了。您希望使用什么字体和字号雕刻碑文?需要涂什么颜色?可选的有四种,金色、黑色、银……” 一听熟悉的报幕声要梅开二度,里昂连忙出声:“就用默认配置吧,不用介绍了,谢谢。” 对面吐了口气,似乎为自己像个npc一样被人按X键打断了对话而不爽,“那么请您提供一下墓主人的个人信息。名字?” “杰克·克劳萨。” “出生日期?” “1971年——”里昂说到这里,怎么也无法往下说。他突然发现自己连少校哪天生日都不知道。新兵捏着下巴回想着四年来的点点滴滴,没有找到一星半点有关于克劳萨在营地里庆祝生日的碎片。少校一年到头只有圣诞节的时候会稍微放纵两日,他从未见他在其他时间表现出对任何纪念日的兴趣。 “1971年几月几日?您不知道死者的生日吗?”电话那头有点惊讶,但也没多说什么,“没关系,这行先空着。死亡日期?” “2003年2月……”里昂咬了咬嘴唇,“抱歉,我不知道具体日期。生卒年月可以不写吗?” “不写——那也行吧。详细的死亡原因是?” 里昂想说客机失事,但事实上从哈尼根处得知这个消息后,他翻遍了前一周的新闻,没有看到任何飞机失事的相关报道。考虑到白宫一贯的作风,飞机坠毁的真正原因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不得而知。少校的真正死因很有可能并不是这个,而关键信息都已经被隐藏了。想到这里他说:“我不确定——不好意思,这条也不用写了。” “好吧。死者的家乡是?” 里昂绞尽脑汁地搜索记忆,然而无论是在正式场合的自我介绍里,还是在满营士兵天南海北的闲聊中,克劳萨似乎从来没提到过自己出身于哪里。新兵也听不出男人的口音是来自于哪个州,他只能说:“我不知道。” “死者的主要人际关系?家庭成员都有谁?您要通知谁来吊唁?” 这块更是盲区中的盲区。里昂感到汗流浃背:“我不知道。” “墓志铭要写什么?” “……我不知道。” 电话对面沉默了一阵,似乎是工作这些年从来没见过像他这样一问三不知的客户,一时间有些无言以对:“……请问您和墓主人是什么关系?” “我是他的——”里昂努力想在他和克劳萨中间找出一个词来。爱人?朋友?似乎都算不上。战友?下属?他又不想显得自己和少校如此生疏。年轻人搜肠刮肚许久,久到电话那头钢笔掉在桌面上的声音响了两次,才放轻语调说:“我是他以前的一个学生。” “好的。那么请您核对一下,”业务员收起个人情绪,熟练而不带感情地报送起定制信息:“小号墓地,36英寸乘30英寸灰色花岗岩方形墓碑,字体默认,颜色黑色,刻字内容:杰克·克劳萨——没有了。墓碑刻字只有一个名字要核对。” 里昂嗯了一声,对面又要了他的手机号码,而后用一段录音般的念词结束了这通电话:“请您留意电话信息,墓地与墓碑制作完成后会以短信形式通知您。管理费为墓地费用的5%,请现场和其他费用一起缴纳,只支持现金和储蓄卡。如果需要代客祭扫等其他服务欢迎致电,感谢您选择纽约市大理石公墓。” 余下的只有一段忙碌的嘟嘟声。里昂慢慢地将沾满汗渍的听筒放回原位,肠胃已经不再鸣叫,饥饿感同几天前蓬勃待发的豪情壮志一起烟消云散。 原来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是克劳萨最亲厚的学生,他是少校课上唯一指定的示范搭档,他每晚都接受男人的一对一特训,他享受了那么多明里暗里的特殊照顾。与他的同期相比,里昂已经离克劳萨足够近,近到只差一个机会把整腔爱意衷肠倾诉。可是直到所爱之人死去,他才发现自己对他一无所知。 原来他能拥有的也只有一个名字。

TBC

*经笔者查阅,从1800年代至2004年全美国只有6条Jack Krauser同名的死亡/埋葬/墓地/讣告记录,姑且算他们全都入土为安了吧,✟Am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