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reon][metaltango]失调反射Dysconditioned Reflex(中)
就是在那一瞬里昂确定,有些本该死去的东西依旧在克劳萨的身体里存活着,遇到某些特定事物会被激活,和他一样。
- 5月1日,俄勒冈州尼哈勒姆市,P.M. 4:48 -
里昂这次到工作室时已经过了喝下午茶的时间。克劳萨想了想,还是没告诉他的新兵他已经买了方糖和奶油球,就放在咖啡机下面的抽屉里。两周时间足够他把所有部件裁剪到位,现在他正忙着给所有该粘在一起的皮革上胶、粘合、塑形。做皮具是件细致活,裁皮只是开始。削薄、粘合、修边、打斩、缝线、封边、装五金,没一道工序可以马虎。有些部件需要用滚轮来回滚动压实,比如项圈和腕带类;有些则需要将皮革均匀加热加湿,待其软化后弯出想要的形状,用夹子固定住直到皮革的温度和湿度回到正常范围,没有开裂、皱缩或变形才算塑形成功。里昂一定会趁他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偷偷往咖啡里加过量的糖和奶,把来自巴西皇后庄园的好豆子糟蹋成便利店里一块钱一杯的三合一速溶垃圾。 “我还以为上周你会过来。” “上周太忙了。”里昂喘了口气,拉开半袖T恤领口扇风的样子落在克劳萨眼里还和那个初来乍到的菜鸟新兵没区别,“好几个活动都要赶在放假之前结束当前阶段,但是根本没人有心思干活。所有人都在收拾桌面,整理材料,擦键盘擦鼠标擦显示器,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是卫生与公共服务部设的新办公室。皇后区又有工人在罢工游行,要求涨工资……虽然我也想罢工。好在总统先生还没丧心病狂到让所有部门劳动节也加班。” “照你这么说,给我送钱的客人都挺丧心病狂的。我去年劳动节也在赶工做东西。” 里昂盯着克劳萨看了一会儿,才听出男人话里有话:“迪卡普里奥跟你说什么时候交货?” “七月二十号前。”克劳萨用一个小刷子往之前削薄过的植鞣革边缘仔仔细细刷好白胶,“我说过了,按‘正常速度’肯定做不完,所以要加钱;他加了,那我只好做快点了。” “呃,他是这么跟你说的?”新兵的五官拧成一个问号,“我跟他是二月十四号认识的,他说一定要在纪念日当天把这套礼物送给我。那中间这将近一个月他想去干什么?” “不知道。我又不是他的sub。”克劳萨把面皮贴在植鞣革上,用一个小巧的小滚轮一下一下滚过系带让两层皮革粘贴紧实,链接滚轮的杠杆在他手中发出悲鸣,“我不关心他到底为什么加急,只要把加急费付了就行。” “他当然能付。”说到钱的问题,里昂的脸色瞬间晴转阴天,“他的银行卡是我工资卡的副卡。要不是我把限额定死在一万美元,他敢直接拿我的钱去捯饬他那家制药公司。” 克劳萨停下压实系带的动作,手腕一转把粘合好的带子翻了个面,啪的一声甩在工作台上。 眼看皮匠迟迟不肯开始下一步,里昂猜测他无意中触动了克劳萨心中某块地方:“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两年不见,你都干了什么?”少校笑了出来,唇边的伤疤被肌肉牵扯成一个扭曲的形状,“给一个吃软饭的男人当狗?看来你需要我给你补补课了。离这种人越远越好,别怪我没提醒你。” 里昂偏头看着窗外海天一色的地平线,语气轻松道:“从纽约到这里直线距离有四千公里,我已经离他够远的了。说个现在立刻马上能实现的。” “你可以去储物室里帮我再拿一罐白胶出来。”克劳萨晃了晃用来盛胶水的罐头盒,用手指沿着铁盒子内壁把所剩无几的黏稠白色液体刮下来,抹在植鞣革的另一面,“就在进门左手第一个货架第二层最靠外的盒子里,很好找。” 里昂注视着他用指腹将液体一点点涂开,死去的皮革与男人的肢体反复摩擦,拉出几条暧昧的丝线又旋即扯断。新兵低头领命进了储物室,不一会儿就端着一个白色的小盒子走了出来。他把还没拆封的白胶放到克劳萨手边。少校正要嘲讽他毫无助人意识,眼看自己满手胶水,却连把包装拆掉瓶盖拧开这样的小事都不肯顺势而为。他抬起头来,这才发现里昂另一只手里还提着东西。 “我不记得有让你把它拿出来。” “找胶水的时候看见了而已。这把弓是?”里昂拎着上弓臂,将这把轴距超过50英寸的复合弓提起来,“我没见过这种型号,这尺寸都快赶上反曲弓了。霍伊特⑤的最新款?还是马修斯⑥的?” 克劳萨瞥了他一眼,在围裙上揩干净手指说:“那是我自己做的。” “嗯,你自己做的。”里昂顺水推舟地接了一句,然后突然清醒过来似的看向手中犬牙差互的大家伙:“你自己做——老天,你自己设计图纸,自己找的材料,自己一点点打磨组装?天底下还有你不会的事吗?” 克劳萨拆开胶水盒子,把崭新的白胶倒入罐头盒中,小气泡在消灭的瞬间发出轻微的咕嘟一声,“我不会在没有允许的情况下乱翻别人的东西。” 里昂扁了扁嘴,对自己的越界行为供认不讳。 “已经过去两年了。”他将接近反曲弓的大家伙戳在地上,朴实的用料让它的重量也远超同类,“你分明——” “之前的机械指针式瞄准具精度不够,我准备换成红点瞄准具,”正在专心致志给底皮抹胶水的克劳萨突然出声打断他,“还有些定购的材料在路上,所以把它放在这里了。” 里昂像搀扶一柄拐杖那样扶着手中的弓,如潭水平静的眼瞳中倒映出克劳萨雷打不动的手在微微颤抖,没人知道那源于湖水泛起的涟漪还是男人的灵魂在振动。他看到魁梧的少校如碑冕不可动摇,坚定的支配者如巨石艰难上行,停留于过去的爱人如雕塑滋长裂痕。就是在那一瞬里昂确定,有些本该死去的东西依旧在克劳萨的身体里存活着,遇到某些特定事物会被激活,和他一样。 他没有再说话,而是用左手握住了弓把,右手两指拉弦。随着滑轮转动的轻微声响,原本绷直一线的弓弦被迅速拉成了一个等腰三角形。 听到声响,克劳萨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来要抓他的手:“不要徒手空拉弓。” “我知道。”里昂绷紧下颌回了一句,小心地控制着手上的力道慢慢将弓弦复位,又翻来覆去地看了看确保滑轮和弦没有脱槽,“我又不是新手。” “你需要撒放器。”少校把刚倒出来的白胶又倒回瓶子里盖好,而后解下围裙,“工作室里没有条件,要试的话去我家里。”
克劳萨的家就在复式公寓楼对面两条街之外的街区,步行只需十分钟。少校自己提着倾注心血的爱弓走在洒满落日橙光的街上,里昂则两手空空地跟在克劳萨身后。街上虫鸣寂寂,人影寥寥,偶尔有一辆空载出租车从他们身旁慢吞吞驶过。里昂想起周末的纽约,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人声鼎沸光音四溅,这座小镇却人烟稀少得连便利店门前的牌子都懒得随风动一动。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和谁一起像这样一言不发地走在路上,共享这团让人爱恨交织的存在感。自从警校毕业起,肯尼迪顾问便不再频繁出门与三两好友寻欢作乐。最初在训练时期是没机会,毕业后留在军营里的短暂时光是没必要,离开基地到白宫去了是没动力。 克劳萨转了个弯,一抹俏皮的金光从他的发顶滑到颈后,跳离了男人的黑色打底衫。新兵伸出手去向前一探,在男人半偏过头的注视里择下一根落在肩头的金发。他每周都不辞辛苦逃离那浮夸的喧嚣片刻,为的正是这稍纵即逝的亲昵静谧。 然后差点一头撞在男人坚实的后背上。 里昂不意外克劳萨会单独购置住处,少校从前工资可观,又除了烟酒方面的固定支出之外没什么物欲,但他没想过男人会选中眼前这栋风格精美小巧的美式平房。柠檬黄的墙面,藏蓝色的顶,门廊上盘踞的洛可可风格花纹无论怎么看都和胳膊比常人大腿还粗的少校不搭边。克劳萨径直开门进院,带着他穿过一楼客厅走到后院。男人把弓交给他,而后从阳台堆放杂物的柜子侧面的缝隙里抽出箭靶,又找出一面废弃防爆盾来,一手一个拎到院子的东南角把两样东西重叠起来摆好。里昂往后退了几步,举弓透过窥孔估算距离。虽然比在工作室里空间大了很多,但整个院子充其量也只有十几米长,和箭馆30米或50米的标准场地没法相提并论。 克劳萨从储物柜里翻出箭筒放到他面前:“你有多久没射箭了?” “挺长时间的。准确来说,从毕业开始就没碰过,”里昂从中抽出一支箭来,端详了一番磨得很是尖利的箭头:“但你教我的东西我还记得呢。” 眼看他的好学生还是不改当年,热衷于在实践中学习,少校暗暗叹了口气,返身继续回到柜子前翻东找西。“先别拉弓。我去给你找撒放器。” 心急的新兵摩拳擦掌,这会儿功夫已经将箭搭在了箭台上,“不用了。我知道该怎么手撒。” 注视着远处箭靶的黄色靶心,里昂长吁一声,顷刻间侧身,举弓,右手食指中指夹住箭尾,拇指勾住弓弦,双臂分展将弓弦拉满。青年的身躯如乔凡尼⑦手下的雕像,或急或缓的曲线在布料下若隐若现,勾勒出一股柔和的力量感。曾经被教官塑造过的那些通路在沉寂许久后重新连接,新兵下意识屏住呼吸、轻微放松肌肉以减少对弓弦的扰动。被撑开的纤维束微微陷进他脸颊上的软肉里,一颗汗珠顺着眉梢滑进眼角,他却连睫毛也不曾颤动一下。 周遭流动的风似乎静止了,院子里的一切,乃至整个小镇都被封存在了从太阳中滴落的琥珀里。就在这种静止即将到达极限时,克劳萨的声音冷不丁响起:“不对,动作都变形了。” 里昂哆嗦着把胸膛里憋续多时的那口气全吐了出去,仍然稳稳地将弓弦控在手中。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会用手拨减震杆玩,复位时没控制好力气结果被撒放器弹到脸的菜鸟了。背后靠上了某个结实温暖的存在,是克劳萨放弃了寻找辅助器械站到了他身后。男人展开双臂,左手抓住里昂举弓的手腕,右手则将里昂拉弦的手包裹在掌心里,用自己的三指拉住弓弦,如呼吸一般自然地引导着他的新兵卸掉蓄满的力将弓弦复位。 “站直收腹,双肩自然下塌,推弓手放松手腕和手指,旋臂扣肘。”男人低声说着,握着新兵的手重复了一次从推弓到靠弦定位的动作。里昂感受着那股经由他的双臂传导至弓把上的力量,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弓弦拉到了极限。克劳萨没再直接抓住弓弦,他像一架辅助外骨骼那样牵引着里昂的肢体,引导着新兵做出规范动作,纠正他的偏差,但这个将两人间的距离压缩到极致的姿态很难不使里昂错觉自己是一支被男人抓住头尾控在弦上,随时会被击发、即将正中靶心的箭,“别用胳膊,用后背的肌群带动大臂、后肘和小臂并控制拉力。定位要以肩关节为轴,将弓弦拉至下颌靠点。” 里昂悄悄抬起头。从这个角度看不见克劳萨的眼睛,只能看见男人棱角分明的下颌角,偷偷长出的胡茬让皮肤上的细纹呈现出些微的青色。克劳萨的呼吸吹得他发顶几根头发乱颤,那一股股与日暮薄风不同的,温热而暧昧的气旋环绕着他的心脏,令那颗鲜红的小东西宛如被箭矢洞穿的苹果似的淌出许多甜蜜黏稠的喜悦,被堵住的汁液顺着冰凉的箭杆滴落,一滴,两滴,流了一地的心跳震耳欲聋。他确信如果有人此刻从后面路过,定会以为他们两人正紧紧相拥。分别两年之后,他们之间的距离第一次如此之近,近得里昂惊讶于自己的感官原来也可以这般敏锐:他闻到克劳萨身上经久不散的皮革味,带着一股微弱的白胶味道,若有若无的烟草气息随着男人每一个吐字射入他身周的空气。他能觉出克劳萨握住他手腕的手指在微乎其微地调整发力,那些曾经磨得他痛痒皆非的茧子如今坚定又温柔地在他的皮肤上爬行,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将拉弓的主导权还给他些许。他感受到克劳萨的心脏正在他背后几厘米的地方有力地跳动,每当男人的胸膛因吸气些微鼓起,他的身体也随之前挺,始终保持着两人的胸背完美相贴的姿势。无需引导,他的呼吸已然和克劳萨同步。这一刻的里昂是贴在克劳萨身上的一片树叶,一块衣料,一条承载着所有肢体活动的索道。他们久违地融为一体。一股一往无前的勇气忽然从里昂的胸膛中涌出来:只需一个信号,他就会像搭在两人手中的那支被染上了人类温度的箭,义无反顾地奔向早已定下的目标,无论多么遥远的路程都将转瞬即逝。 “……手撒的着力点和撒放器不一样。要稍微抬高一点。”尽职尽责的教官完成了简短的课程再授,低头看了他的学生一眼。摇曳的风更显得他的声音坚如磐石:“准备好了?” 里昂点了点头。 克劳萨松开里昂的手,从他的新兵身后退开,将他的弓与箭完全交给他最出色的学生。 里昂手一松,随着令人牙酸的“嘣”的一声,那支箭如流星一般飞跃了克劳萨的院子,稳稳当当地脱靶,扎到了旁边的院墙上。 一时间,整个街区都寂静得落针可闻。 冷汗瞬间铺满了里昂的脑门儿。这结果实在与预期相差得太远了。他一时不知该为毁了院墙而道歉,还是先庆幸箭没有从铁栅栏的缝隙中飞出去伤到无辜的小动物。被惊走的灰喜鹊喳喳叫着向他表达抗议,从树梢上踢下几片叶子。里昂茫然无措,只得把目光投向一旁的教官。后者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似的叹了口气,走过去使了点劲把箭拔下来,哗啦一声带下来一小片破砖碎瓦。 美国退伍军人事务部的部长助理、特别顾问肯尼迪先生倾尽此生所有情商,也只能勉强挤出一句夸赞尝试转移话题:“……哈哈,好厉害的弓,这省力比绝对超过80%了吧。” 克劳萨拿着那支还带着墙灰的箭,一把从他手里把弓抢过来:“把修理费赔我,你可以走了。”
- 5月12日,克劳萨的工作室,P.M. 5:53 -
“你是对德裔情有独钟吗?” 里昂迷茫了一下:“什么?” “从我开始,”克劳萨拿着橡胶锤,不疾不徐地敲在菱斩的手柄末端,往皮带边缘打出一个个排列整齐的小孔,“浅金发,宽额头,深眼窝,高鼻梁,还有高颧骨——你选的每个dom都有很典型的德裔特征,超过三分之二的人三代以内的直系亲属中有日耳曼人。” “我……”里昂回想了一下过去两年穿插在工作和生活中的几段关系,感觉自己背后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克劳萨,你调查我?” “别诬蔑。不过是有些消息我之前没有关注,现在把它们重新翻出来看了看而已。”克劳萨直起腰来,把整条皮带调转一百八十度,开始在另一边重复同样的工序,一下又一下,“即便你不想知道,也会有人千方百计地把消息送到你跟前。你应该体会过这种滋味。” 里昂睁大眼睛瞪着克劳萨,目光里激增的温度能把男人的工字背心烧出个洞。但最终新兵只是靠在工作台边上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怄气声,抬手把自己精心打理的三七分头抓成一团风滚草。 “如果不想回答,你可以拒绝。” “……因为你。”里昂两手抓着自己的刘海,金发从十指指缝间呲出来让他看起来像个随时准备把一身尖刺全发射出去的海胆,“因为我他妈的一直在想你,想得摧心挠肝,想得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像条被主人连房子一起丢弃的傻狗一样蹲在原地等着你哪天回心转意来找我——你是不是就想听这个?” 从他说出第一个词的时候克劳萨就放下了手中的工具。男人没有打断新兵难得一见的赌气话,这样激烈的言辞无论从谁口中说出来都不多见。他伫立在桌边,做好准备静静地接下所有射向他的无形之箭。但一直到里昂的呼吸恢复平稳,崩开的衬衫扣子不再因为胸廓起伏露出一块蜜色皮肤,他面上拂过的也只有痛苦凝成的矛尖在碰到眼瞳前一触即溃散成的一阵微风。那晦暗不明的存在先于他的探察消失,还顺带吹走了他打好的腹稿,只遗落下一句简单到有些苍白的话:“我只想说,开弓没有回头箭。” 里昂放下了一直捂在脸前的手。克劳萨捕捉到他掌心中有一闪而过的液体反光,在那道颜色与周遭皮肤不同的痕迹上格外显眼。 “可是地球是圆的。”他像一个尝试找出难题的非标准解法却失败了的学生,拿着写满乱糟糟计算过程的草稿纸近乎颓唐地把自己能得出的结论悉数抛出,“如果你射出的箭足够快——它会成为一颗近地卫星,像所有给我们的手机导航的卫星一样一直绕着地球飞行。总有一天,它会回到你身边。” ……即便注视着现实在理想的土壤上犁出的千沟万壑,也仍然怀揣着最纯洁的一厢情愿,想要将断裂的道路修复,绽开的伤口缝合。多么可爱啊,让人想起那位热衷于用悖论切断时间的哲学家⑧。他的里昂就是这种地方最迷人。 “那你有算过要射出这样一支箭需要多大的力吗?”克劳萨拿毛巾擦了擦汗咧嘴笑道,“没有哪个射箭冠军有这么大力气,也没有哪把弓能承受它。这只是个和经典力学一样局限很大的理想假设。” 幻想被毫不留情地戳破让里昂的脸颊鼓起来,像一颗凋谢了所有棘管的海胆一样圆润。 “我要走了。”新兵拎起双肩包,一把掀开工作室厚重的防盗门,门外的挂牌被这一下甩起来磕在墙上,“下周见。” “不送。”少校言简意赅。
然而仅仅不到三个小时后,里昂就又出现了工作室门口。 门铃声响时,克劳萨还以为是配送五金件的快递员还在爱岗敬业。看到是他的新兵满脸疲惫地站在门口,他不免挑起眉毛:“落了什么东西没拿?” “不是。”里昂的声音里有一层显而易见的失落,“纽约在下暴雨,飞机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起飞。我在机场等到八点,等来的只有航班取消的通知——今天上午我就已经把酒店退了。” 克劳萨还守在门口等着他的下文。他望着这个曾经一言不发地抛下他离开的男人,细若蚊声的恳求几乎被窗外呼啸的风声盖住:“我现在无处可去了。你能收留我一晚吗?” 沉默。里昂不敢直视那双如刀般锋锐的眼睛,只好将视线向下平移寸许注视着那双天生带着些许弧度的嘴唇,让人错觉它的主人永远在微笑,可是男人周身的气场却冷硬得如同南极洲万古不化的坚冰。他不知道克劳萨在等待什么。对这个男人来说,他从不会为一个“不”字就可以解决的事寻找第二种解决方法。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一瞬,也许跨过了几个世纪,直到走廊里呼啸着的风声渐渐平息,窗外的雨声越发淋漓,他终于听到冰川融化的声响,额前响起男人的低声回应:“……可以。” 里昂松了口气:“谢谢,只要不睡在机场我就谢天谢地了。” “但不是在这里,”克劳萨在里昂震惊且困惑的目光里解开皮革围裙披上外套,从门边的柜子里找出两把雨伞,“去我家。”
- 5月12日,克劳萨的家,P.M. 9:14 -
里昂站在门廊里,手足无措地看着克劳萨翻找出一双一次性拖鞋扔给他,又返身穿过客厅去寻找更多生活用品,两把一模一样的雨伞还立在门边滴着水。他出门从来懒得带自己的洗漱用品,全都用酒店的,这个小习惯终于在今天给他的旧情人造成了大麻烦。一个惯于独身居住的成年男性家里怎么会准备双人份的日用品,里昂这么想着,做好了在沙发上盖着少校的外套和衣而眠的准备。所以当克劳萨一样一样地把东西摆在他眼前——一把新牙刷,一条新浴巾,一个马克杯,一床薄被,还有一件宽大的用来临时客串睡衣的T恤,甚至连牙膏都拆了一管新的给他——里昂一瞬间竟觉得门外呼啸的风雨更亲切。 “你要洗头发的话,吹风机在洗手池下面的柜子里。”克劳萨把他领进一楼的客房,拉上窗帘把窸窸窣窣的雨声挡在窗外,“我在二楼,有事叫我。建议你订好返程的机票以后早点休息,晚安。” 里昂抱着自己略有潮意的背包,满脸错愕地看着克劳萨走出去,还顺便关上了房门。房间里登时陷入安静。他在这间简单到几乎什么都没有的客房里又转了两圈,翻看了空荡荡的书桌,一无所获,随后一屁股坐在床上。 他想去洗个热水澡,把头发吹干之后穿着干爽的睡衣躺在柔软的床上听着雨声入睡,就像他在克劳萨的军官宿舍里做过很多次的那样。但是今天发生的事已经消耗了他太多能量,仅仅是订好了明天返程的机票,肯尼迪顾问就已经困得眼皮打架。 里昂脱掉冷而潮的衣服,拎起那件宽大的T恤,克劳萨的体温和味道似乎还萦绕其间。 他把T恤搭在书桌旁的椅背上,噗通一声仰面朝天倒在床上,踢掉拖鞋翻了个身,用薄被把自己裹成一条蚕。 ——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应当。从接下与他相关的订单,为不请自来的他准备早餐,纵容他把玩自己的爱弓,到今晚接受他的求助,把他带进自己的家,就好像……照顾他,接纳他已经成了刻在杰克·克劳萨每一个细胞中的本能。无论男人心中到底怀揣着怎样的情感,只要里昂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克劳萨就一定会做出回应。 里昂用力把自己缩成一团,脑中的思绪如同窗外的风雨一样越发混乱。他发现自己越是努力想抓住克劳萨的真实想法,就越是看不清这个男人的态度。对方每一个眼神,每一次状似无意的举手投足都会在他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上拨动一下。如果从不后退的少校真的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不愿回头,又何必要在自己的住处准备两人份的生活用品呢;可是如果说他确实早有预谋,男人又把他一个人单独留在房间里出去了。又或者根本没有答案,也没有问题,就像一开始他根本不知道克劳萨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接下这个与他相关订单的,随后发现克劳萨在意的只是订单,而非他。 他原本以为两年前那场意外和它的附庸已经彻底割断了他和克劳萨的一切联系。那原本只是一场规格稍微大一些的渗透行动演练,克劳萨作为渗透小队B队的指挥官,却在指挥全队迂回穿插时意外发现原本安全的预定路线地下埋藏着不知多少尚未引爆的反步兵地雷,而发现这一情报的倒霉蛋已经化作血雨和蘑菇云一起冲上了天。爆炸气浪将队伍吹得向四周展开,克劳萨第一反应是指挥队伍撤出雷区,但在突如其来的极端混乱下,鲜少有人能保持冷静。通讯频道被严重干扰,耳朵被近在咫尺的爆炸震出血,能听到的只有耳鸣;锋利的弹片划破了克劳萨的脸,突破了装备的防护刺进血肉。演练即刻停止,所有伤员被紧急送往军医院处理伤势,克劳萨在ICU病房里躺了一星期,可那些不长眼睛的滚烫金属还是给少校留下了不可逆转的伤势。男人的脸上留下了共计三道狰狞的伤疤,左臂的神经和血管则被切得像意大利通心粉。医生已经做了他们能做的一切,看到少校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胳膊也只余一声叹息。复健的第一个月里,克劳萨连用左手拿笔都拿不起来;他又等了三个月,依然连最轻最小的猎用复合弓都握不住。一个形同天堑的事实摆在克劳萨眼前:他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精密地把控弓与箭、单手把那把纹着黑蛇的匕首舞得如同翩飞的蝴蝶。能支撑日常生活起居已是最好的结果,甚至连平稳地端枪都是奇迹。 对于一个冷兵器大师,一个靠身体中浸淫多年的技巧和素质吃饭的军人,一个曾经获得过拉斯维加斯室内射箭大奖赛冠军的弓箭手来说,这无异于给他的前途宣判了死刑。 克劳萨从病床挪到疗养院的时间里,作为反渗透方队员躲过一劫的里昂则在军方的层层办公室间辗转奔走。牵扯到失误和追责的事后工作总是繁杂又混乱,梳理情况,清点伤亡,写分析报告,开复盘大会,各方代表在会议桌上该检讨检讨,该扯皮扯皮。没人知道为什么这些早已被渥太华公约禁止的M16A1地雷会出现在被清扫过后的无人山区,也没人知道这些被反人员武器失能性致残的军人除了退役还有什么路可以走。两年间里昂不止一次地思考,如果整件事到此为止,这还能被定性为一场毁去了克劳萨前半生的飞来横祸,他还可以帮助他爱的人找到新的生活意义,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会一朝熔断。但风暴的破坏性并非体现于它本身,而是它招摇过境后留下的一片狼藉。军方还在耐心等待这位美军最年轻的少校康养再讨论后续问题,克劳萨自己的退役申请就先出现在了系统里。 在这个节骨眼上,这东西的破坏力比起能顷刻间把人炸成肉酱的地雷也不遑多让。 里昂已经忘了他在看到文件后都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记得自己浑身僵硬,冷、辣、刺痛的感觉由内而外席卷了全身的神经,如同被赤藻染红的海水迅速沿着指尖蔓延向胸口,直到把他整个人淹没。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跳上了直奔疗养院的车,手机反复唱着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不过片刻便自己挂断了拨号,克劳萨少校的名字后的未接通记录数量变成了二十八。他知道他的dom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那类人,但他没想过这个宁折不弯的男人会直接飞越所有可能性走向最无法回头的路。需要静养的少校甚至没在自己的房间里歇息,里昂还是在疗养院走廊尽头的露台上找到了抽着烟的他。 “克劳萨,你什么意思?”他顾不得感知面前人的情绪,顾不得所谓的含蓄和体面,看到那张古井无波好像完全置身事外的脸,里昂只觉得自己方才被冻住的血液全都在往脑袋里涌。他掏出手机,把那份带着克劳萨本人电子签名的退役申请放在屏幕上,伸到男人脸前:“你以为我之前在忙什么?我前天刚和威尔森将军争取过补偿和抚恤的事,他们巴不得让你就这么退役!这里的护工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吗?还是谁向你许诺了什么?” 克劳萨却好像并不意外他的新兵会直接找过来兴师问罪。男人用还健全的那只手夹着烟,神色淡然地看着他,“哦,我倒是忘了,肯尼迪先生在训练结束之后就要回白宫去了。” “操,地雷把你的脑子也炸坏了吗?”里昂忍不住拔高了声音,“克劳萨,退役绝不是你的最佳选择。就算你没法再拿刀拿枪出任务,你的知识和经验也是非常宝贵的。上层里的多数人也在想办法通过调任让你的价值尽可能发挥出来。我知道你不愿意掺和军方高层的勾心斗角,所以我一直——我一直在想尽办法为你争取更好的去处!现在最好的选择是调到文职部门负责训练课程设计;如果你想,你也可以留在营里继续做你的教官,亲力亲为训练学员;如果你觉得这么多年的从军生涯令你疲惫,我也可以帮你争取个档案管理一类的闲职,比当教官清闲得多,工资也不会比我少。” “我打算去拉斯维加斯。”男人把烟放进嘴里吸了一口,对里昂持续至今的奔走成果充耳不闻,“我有个朋友在那里开着家弓箭馆,他之前跟我抱怨过现在的教练太良莠不齐。” 里昂瞪着这个支配了他四年时间的掌控者,突然收起手机,上前两步一把抓住了克劳萨的衣领。 “你能不能听我说话?!”里昂的身高稳稳当当停在一米八,少校却还比他高半头多,他得仰头才能看清那双颜色浅得仿佛要消失的眼睛,“医生说过了,你这条胳膊至少要好好养一年才能考虑正常劳动,你却说你要去做射箭教练?你分明连弓都拉不开!克劳萨,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残忍,但你得承认,现在有些事你就是做不到了!!你要做的就是好好养伤,先让自己健健康康地活下去,其他事情还有我!这不是为了我或者为了什么狗屁责任,这是为了你自己!你现在退役只会让你的伤势恢复得更差!” 克劳萨确实没有出言打断他,男人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新兵的愤怒蒸腾出的无形热浪丝毫没能融化他眼中的冰。 一直提着体格和体重都超乎常人的少校,里昂小臂酸痛,他不得不放开了克劳萨的衣领,“就算你要离开,好吧,我能接受,但你能不能给自己找个轻松点的活计?我知道你热爱弓箭,我也为你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射箭遗憾,但是我不想看到你这样虐待自己!克劳萨,你一定要这样吗?听我的一次就这么难?就算你什么都不做也没关系,我工资很高,我可以养着你!” “说完了?”克劳萨突然笑了,男人脸上鲜艳的三道伤口让这个笑看起来狰狞至极,“这就是你想要的?我刚一失去价值,你就急吼吼地过来说你可以安排一切?新兵,连你也想来做我的主了?你是不是早就盼着这么一天?” 里昂的怒火顿时像被浇上了一盆冰水,只剩点风一刮就散的、余温尚存的蒸汽。 “……你怎么会这么想?”他的嗓子如啼血的杜鹃般嘶哑,“我没有想做主,我只是——” 克劳萨像驱赶一只苍蝇似的挥了挥那只好手打断他:“你猜猜看,如果我听了你的安排,那些整天坐在办公室里的老东西会怎么看我?” 新兵目光迷茫:“你?你是美军最年轻的少校,因为一场意外事故才调离服役第一线到了其他岗位上……还能有别的解释吗?” “这就是我和你不一样的地方。你还是太天真了。”他把烟从嘴上取下来,呼出一口浓郁的烟气,“事实上,情况和你说的正相反。我主动申请退役才是最好的选择。” “为什么?” “因为有人不想让我继续留在军队里。”克劳萨用最平静的神色吐出了最让人毛骨悚然的话,“这次是一条胳膊,下次是什么就不好说了。” 里昂哑口无言。 “有些事不是仅仅分清原委就能尘埃落定的。”他弹了弹烟灰,“就算留下,也会有人想方设法挤占我应得的一切。比起最后走投无路被他们逼走,我还是乐意选主动权在我的那条路。” “……那我呢?”他的男孩儿哆嗦着嘴唇,“克劳萨,你要连我也一并抛下吗?我分明为你找了那么多——” “我不瞎,我看得见。”克劳萨说,里昂多么希望这个曾经为他提供依靠的支配者能抱抱他,或至少拍拍他的肩膀给他两句安慰,但是男人连一根手指都没有抬起。他只是近乎无情地诉说着自己的想法:“但是每个人的人生都是自己的,只有自己才能负责,没有人有权干涉和决定。” “操,我在想方设法给你找出路,你却在这跟我矫情权利交换?”里昂呼吸急促。他在原地转了两圈,似乎是想找个沙包打几圈出气,但是空荡荡的露台上除了眼前的男人什么都没有,“你他妈的当dom当出病了?在这件事上我也应该舔着你的靴子对你俯首称臣吗?” “是你自己要求的这段关系,24小时7天,没有停歇和喘息。”克劳萨夹着那支马上快要烧到手指的烟,吸了最后一口,“四年了,没有哪段关系能维持最初的模样毫不变形。我自认完美履行了我的责任,需要我处理的事我都做到了。你呢?” “我……”里昂看着男人指缝间忽明忽暗的烟头,即便是磕成一地碎屑的烟灰也不会比他更脆弱,“我只是想……回馈给你我的爱,就像你给予我的一样。” 克劳萨的表情却好像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 “你觉得我给你的是爱?”他把那颗烟头扔在地上,抬起右脚踩上去碾灭,“掌控你的痛苦与欢愉,支配你人生中的一切,压制到极限再允许你释放,在无数鞭子过后给你一颗微不足道的糖——你觉得这就是爱?” 里昂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反驳:“……难道不是吗?” “你给我指引,让我感受到安全,带着我探索我未曾达到过的边界。如果你不爱我,又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事?”他喃喃地念着,“是的,尽管之中有痛苦,但我愿意听从你的命令,我愿意把我自己完全交给你……” 说到这里,里昂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新兵像被抽去了骨头一样颓然地往后退了两步。他看着眼前朝夕相处了四年的男人,第一次觉得对方如此陌生。 “……原来你是因为这段关系才爱我。”他说。 克劳萨靠在露台边缘定定地望着他,有很多东西在他的目光里翻涌、嘶吼、撕扯,但祂们最后都干涸着归于形同死水的平静。 “原来你把这种关系叫做爱。”他说。
窗帘猛地被什么东西照亮了,然后是一道令人胆寒的咔嚓声。里昂用力拉过薄被蒙住脑袋,把聒噪的雨和暴躁的雷都挡在回忆之外。他记得那场无疾而终的对话最后,他还在露台上艰难地消化着男人的决定和话语,克劳萨却已经站直身子率先离开:“除了失望,我无话可说。” “看在过去的份上,给你个忠告,”在身形彻底消失之前,男人的声音从走廊里远远地传过来,叠叠荡荡的回响走到露台上便散在空处。“不要因为一段关系爱上对方,那对双方都没好处。” 之后他花了三天从各种角度尝试驳回克劳萨的退役申请,无果,往日里消极怠工的文员们似乎被魔鬼教官感染了,在克劳萨少校退役一事上等前所未有的高效。等到他再去到疗养院准备把自己的备用计划和男人和盘托出,却发现克劳萨已经失踪了。他问遍疗养院的医生和护工,只有一个身材臃肿的女人说前一天早晨看见那个金发的大个子大包小包地离开了,至于有没有办出院手续,那就不得而知了。 里昂出了疗养院,坐在自己的车上发了疯似的给克劳萨打电话发短信,没有收到任何回应。他找到每年圣诞节都会去的克劳萨的住处,单身公寓已经人去楼空。军营里的教官宿舍也早已被收拾干净了,它们的使命是等着下一任教官入住。男人带着他曾经存在的一切痕迹消失了,留下风暴过境后坐在一地狼藉间无瓦遮头的里昂。就是那一天,里昂发誓要让克劳萨知道,没有少校的支持,他也可以过得很好。 他原本以为自己对克劳萨的情感也早就死去了。可事实上两年间他过得磕磕绊绊,生命中那个能给予他指引的掌控者骤然离开,强烈的戒断反应让他换过了不知多少个玩伴,操之过急地寄希望于找到一个人,能接纳他的全部、将他带到注定要到达的目标前,严重的焦虑让他不得不依靠酒精才能入眠。事与愿违,每一个dom都声称能洗去克劳萨塑造出的条件反射,将他身上深深浅浅的痕迹改造成美丽的图景。可是越是和他人相处,里昂就越是发现他所求的本质不过是在重复克劳萨曾经对他做过的一切。他以为自己能在满地疮痍间重新拔地而起一座崭新的大厦,如今发现自己不过是在一座没有尽头的高塔中盘旋向上,他所踏过的每一个砖块、望向的每一幕穹顶都写满杰克·克劳萨的名字。直到今天下午克劳萨说起,他才意识到,他曾经试图在遇到的每一个人身上寻找少校的影子。 克劳萨极少直言夸赞他。他们第一次尝试绳缚的时候,里昂羞得不敢抬头,男人却低头吻着他被交织的红绳包裹的肩颈,捏住新兵的下颌令年轻人睁大眼睛直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在他耳边轻声说:不错,很适合你。 ——道具束缚的是肉体,支配形塑的是心灵。千百次作茧自缚,他早已将自己的人生和克劳萨牢牢绑在一起。 又是一道令人胆寒发竖的闪电。里昂猛地掀开盖在头上的被子,顶着满脸汗潮坐起来,在砸破夜空的雷声中大口大口地喘息。他当初是决心从克劳萨口中讨寻一个答案才一次次跑到这座滨海的偏僻小城来的,然而每当他注视着全神贯注投身工作的少校尝到心中滋生出的淡淡失落,又被对方时而疏离时而暧昧的态度弄得晕头转向,他才发现自己想要的从来不是克劳萨离开他的原因,而是男人还依然保有对他的感情的证据。现在他如愿以偿地收获了很多线索,克劳萨的每一缕目光,每一抹碰触,每一次若有若无的嘴角上扬,都是对他而言无法拒绝的呼唤。如同凉滑黏腻的蛇信搭在胸口,他等待着男孩儿自己将胸膛中那颗鲜艳明媚的果实取出顶在头上,而后用一支箭将它彻底贯穿钉牢在树干上,皮开肉绽,汁水飞溅。 闪电画下的强光熄灭了,黑暗中只剩恼人的雨声。里昂精疲力竭地用手盖住脸躺回去。他能感觉到身体内部沉寂多时的东西蠢蠢欲动,祂们想要被唤醒,想要回到过去,想要重新被拓宽扩大成与灵魂同等深邃的河道,感受炽烈的情感在其中奔涌时令人潸然泪下的悸动。 什么东西会让克劳萨犹豫,什么东西会让说一不二的掌权者轻轻放下又拿起,答案其实已经呼之欲出。 可是随着时间推移,道具的制作进度稳步推进,两人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他越发提不起勇气去问,越不希望看到那个答案真的从男人的唇齿间呱呱坠地。因为他心中一直有一个微小的声音在窸窸窣窣地剥落,如同年久失修的墙皮:如果不是呢? 如果不是…… 如果不是—— 如果不是爱,他会失望至极,对克劳萨,对他自己。他会彻底离开这个将他塑造成这副模样的男人,自戕般将他存在过的痕迹统统从自己的生命中删去,就像克劳萨曾经对他做过的那样,即便他的前半生会随之崩塌成一地尘泥。所以,只要他不问,克劳萨不说,他就可以一直怀揣幻想,像这样不时去到男人身边,名正言顺地浪费一天时光,干一点无伤大雅的蠢事,听那人无奈地叹气纵容他的所作所为,直到那个将两人联系到一起的借口失效的那天。他可以一直在塔中盘旋向上,无需担心脚下的阶梯有朝一日也会崩塌。这确实是一种自欺欺人,可是人若想在到处都是谎言和虚伪的世界里活下去,谁不得学着适应环境,骗骗他人、骗骗自己?正因如此,真心的分量才如此沉重,沉重得如同黑洞令来人被吸引、捕捉,待到近在咫尺后又想要逃离。 里昂放下掩面的手呼出一口气,把混乱的思维和心虚都抛进飘摇的风雨里。沉沉睡去前,他似乎感觉到一只手罩住了他的耳朵,为他挡开搅得人夜不安眠的雷声。
- 5月26日,克劳萨的工作室,A.M. 9:23 -
那个因暴雨不得不留宿克劳萨家的夜晚之后,里昂度过了相对忙碌的半个月。期间“巴甫洛夫先生”两次想约他出去玩,里昂统统以工作太累为由拒绝。至于克劳萨那边,他给少校发了一条短信,表示自己周末拿不出精力去工作室,三分钟后便收到了男人的回信。
我 15th May P.M. 3:14
这周末我不过去了。工作太多了。
混蛋克劳萨 15th May P.M. 3:17
Ok。
里昂松了口气,刚准备放下手机继续处理没完没了的报告,又一个气泡框弹了出来。
混蛋克劳萨 15th May P.M. 3:19
顺带一提,我买了方糖和奶油球。
看到最新消息,里昂骂了句操,差点把手机扔出去。真不知道他到底揣着什么心思说这话的。 为了不辜负少校斥巨资购买的方糖和奶油球,新兵把自己从内到外收拾好,时隔半个月再次踏进充满皮革味的复式公寓。他进门时,克劳萨正坐在桌边,对着木夹上的面具一针一线缝出扣压缝型。男人只抬头看了一眼来人是谁,便继续垂下眉眼专心手头的工作。里昂暗暗抿着嘴唇在工作室里转来转去,他不想被克劳萨当成是来监工的,他想找个话题让氛围变得轻松诙谐一些,又不想显得太做作,但是直接问能不能上去喝咖啡也太没形象了一点。规律的线和皮革摩擦的声音把他的思绪扎得漏洞百出。直到少校仰起头活动了一下颈椎,他终于抓住机会见缝插针地劝了一句:“休息一下吧。” 克劳萨站起身,抬手揉了揉僵硬的斜方肌:“咖啡?” “两颗奶油球四块方糖,谢谢。”里昂答得行云流水。 克劳萨上楼,拿出先前给里昂用过的那个杯子点开咖啡机,撕开奶油球的小小包装前看了一下保质期,还有三个月过期。小地方的缺点,地广人稀客不多,超市进货都进得不勤快,临期商品也敢摆在货架上原价卖。 趁男人上楼弄咖啡的功夫,里昂上手把那些被克劳萨封完了线放置在工作台上的腕带都摸了一遍,把散鞭的鞭梢搭在手腕上轻轻抽走。柔软的腕带外黑内蓝,皮拍的糖果粉色拍头软中带韧,罚跪垫上半的一小块硬垫硬得摁不动,现在它们距离完成已经不远了,剩下的步骤不过是用削边器把边缘削圆润、打磨光滑,然后用染料把边缘染成和皮面一样的颜色,涂上封边液,最后安装五金件。 他名正言顺跑来找克劳萨的时日不多了。 头顶响起咚咚的下楼声,里昂迅速把所有道具胡乱堆回原处。克劳萨走路再轻,他的体重和木质楼梯也会让他在上下楼时发出些声音。里昂绕到工作台另一边,看男人端着颜色一深一浅两杯咖啡下来走得四平八稳。 “你为什么不把咖啡机放在一楼?工作台上有那么多空地。” “你来之前是没有的。”他把属于里昂的那杯浅卡其色的咖啡递过去,似乎没注意到工作台上的作品挪了个位置,“工作和生活要分开。” 里昂接过杯子,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克劳萨,你搅拌咖啡一般用左手还是右手?” 这个有点无厘头的问题问得克劳萨举杯的手顿了一下,“右手。怎么了?” “哇哦,不愧是你,居然不怕烫。”里昂故意做出夸张的表情赞叹道,把那杯颜色深浅不一的咖啡朝他举了举:“我都用搅拌棒的。” 克劳萨低头看着杯中悠悠旋转着的花白漩涡,放下自己的咖啡扭头进了厨房。里昂弯起眼睛盯着男人宽阔的背影,听到小房间里传来抽屉被大力拉开的噪音。不一会而克劳萨就端着一把木柄勺子回来,用自己的衣服下摆草草擦了两下之后戳进里昂的杯子里,花白的奶油漩涡被戳成一幅点状图:“这里没有城里那些高级东西,凑合用吧你。”
注: ⑤霍伊特HoytArchery是世界著名的弓箭制造商,其烈焰复合弓产品以高品质和性能闻名。 ⑥马修斯MathewsArchery是美国一家知名的弓箭品牌,其烈焰复合弓系列常被认为是高级和专业选手的首选。 ⑦乔凡尼·斯特拉扎(Giovanni Strazza, 1818-1875),十九世纪意大利伦巴第雕塑家,代表作《蒙着面纱的处女》 ⑧即提出了“飞矢不动”悖论的芝诺。现代普遍认为“飞矢不动”悖论的破点之一在于该悖论忽略了时间的连续性,人为地将时间分割成了无数个“瞬时”并夸大其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