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reon][metaltango]天默之和Duet from Reticence
Summary:里昂是世界上第一个敢叫克劳萨闭嘴的家伙
NOTE:又在复健了,OOC,流水账一发完,没有生化危机的和平if,有车轱辘印。起因是uu老师说re萨的配音其实听起来很明显是一种不正常的嘶哑音色,这应该并不是他原本的声音,而是由于常年在战场嘶吼命令/大声训导新兵/吸烟造成的。克劳萨原本的声音应该是og克劳萨那种,大只佬声带宽厚,说话声音也应该低沉才对。由于本人没有做过声带息肉手术,因此文中不可避免地含有杜撰内容,请勿以本文为参考。 标题化用自天作之合
1. “闭嘴,克劳萨。”里昂大张着手脚站在沙发和茶几中间,一副面前的男人再敢出声就以身为石砸下去的架势:“一个字都别说了。” 克劳萨还想解释:“里昂,我……” “不行!闭嘴闭嘴闭嘴——”已经二十七岁的新兵像个大孩子一样原地蹦起来,双腿蜷缩再带着全身体重用力落地,砸得价格不菲的木地板震天响,“我让你别说话了!!” 算了,看他急成这样也挺有意思的。少校忍无可忍地一把拉过里昂,在后者堪比蜂鸣器的抗议声中把那颗金色的海胆脑袋按进怀里时想,至少比以前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要强太多了。
2. “我看看……内科,心电图,经颅多普勒,动脉硬化检测……”医生掀起眼镜,捏着手里的导诊单从上往下一项项捋下来,接着把只剩两张标签的粉色A4纸一抖,回身交给等在一旁的克劳萨,“好了,该做的都做完了,回入口找护士留了尿样就可以去领早餐了。” 少校接过单子,看了一眼左腕上的机械表,上午十一点十二分,“谢谢,瓦尔特医生。” ——高级军官的体检套餐项目繁多,今天又是周一,医院里的人们摩肩接踵如同刚被填充进罐头盒里的沙丁鱼。护士们虽对体检项目烂熟于心,却也常常被过量的密集工作和络绎不绝的问询搞得晕头转向,安排流程时忘东少西,导致来访最后得在某个诊室门前坐着干等四十分钟。能在午饭前结束所有检查还得多亏他出色的规划能力,把每一项检查安排得紧凑有序,让等待过程和其他项目同时进行。如果他没有把手表忘在核磁共振室外而返回去取,他还能再早三分钟结束战斗。要是块普通手表,忘了也就忘了,有空回来取就是。可他手上的是欧米茄的最新款,18k金表壳搭配藏蓝色鳄鱼皮表带,价格顶一辆2.0T的别克汽车,里昂坚持要给他买一块,理由是“藏蓝色在你手上比灰色好看”。其实论实用,这昂贵的小东西远不如他那只皮实耐操的多功能数字表。 有着德国姓氏的浅金发医生端起水杯,像轰苍蝇一样挥了挥手,“快点走吧。你要真想谢谢我,就少抽烟,少喝酒,咖啡因和浓茶也别喝了。多听你这破锣嗓子说一句话我都觉得鼓膜要穿孔。” 对于老相识,克劳萨向来懒得较真,离开前敷衍两句已经是给了面子:“知道了,啰嗦。” 暴脾气的医生咚的一声把水杯撂在桌面上,怒气冲冲地吼道:“我这也是出于责任提醒你,嗓子是你自己的!你要是愿意四十多岁就失声,我也不拦着!患者自己不配合治疗,就是阿斯克勒庇俄斯*来了都难救!” 可惜,克劳萨少校不是会老老实实站在那里听训的人。男人不以为意地笑一声走出诊室,瓦尔特骂骂咧咧的声音追着他的脚后跟冲进楼道里,令路过的人不免侧目。 克劳萨转过头寻找导诊台,正好和门边举着粉色单据的里昂大眼对小眼。新兵虽然对计划执行不足但目光敏锐,每每都能抓住诊室没人的那一秒见缝插针。从献血台分开后在医院里兜兜转转一上午,克劳萨数次在人群之中捕捉到那头柔顺的金发,现在两人总算迎面撞上了。 “都做完了?” 目光敏锐精神涣散的里昂指指门口:“就差这一项了。” 克劳萨应了一声,大步流星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弯处,“停车场见。”
从医院出来,头顶的毒日烤得人睁不开眼。夏天的风被晒得吹不动,慵懒黏稠的触感像某个臃肿的陌生人从身旁挤过,倒惹出一身鸡皮疙瘩。克劳萨在炎炎烈日下站了五分钟,后脖子便被晒得生疼,只得钻进车里打开空调拎着速干衣的领口轻轻鼓风。少校把温度拧到最低,用另一手掌盖在出风口感受着清爽的凉风带走黏腻,心中聚沙成塔不过十几秒的舒适被刮散,露出一点不忿的残垣。放在六年前,他还未退役时,在烫得能煎熟鸡蛋的沙地里趴几个小时是家常便饭。如今只是从部队一线退下两年,身体部件尚未有哪一处劣化,精神却已习以为常地携着为难情绪缩进舒适区。他倚在被晒得烫后背的皮质座椅里,难得产生了一点挫败感。 在他刚刚把衣领放下之后,右后侧车门开了。里昂把医院发的体检早餐——今天要吃的话只能当午餐了——扔到车后座,面包和牛奶撞到软垫发出沉闷柔软的响声。新兵随后扭身钻进副驾,一股热浪跟着年轻人一起扑进车内。 趁司机启动车子,年轻人舒一口气,一手撩起刘海露出光洁的额头散热,拉下安全带扣好的同时丢过来一句话:“你的嗓子怎么了?” 克劳萨侧头看了一眼右侧反光镜,车徐徐开出停车位。原来刚刚在诊室门口,里昂并非刚好走过来。他的新兵应该是早就做完了上一项检查,站在那里等了一会儿,并听到了瓦尔特医生这个大嗓门的咆哮,这才会突然意识到情况不对,问了一个相处六年都没问过的问题。 但体检总是这样的。无论是职业军人还是普通上班族,没有谁一年到头对自己的健康状况到底是货真价实还是金玉在外一事耿耿于怀。人们对健康的重视通常只体现在一朝查出来几项数值偏高或偏低,满怀忐忑地把报告递给医生询问到底有什么问题的那几分钟。之后他们会得到一句“这毛病人人都有,不必在意”的轻快答复,伴着诸如多运动、少吃油腻、早睡早起之类老生常谈的叮嘱,一边和医生陪着笑表示一定努力照做,一边感慨现代人的身体素质每况日下,而后放下心来回家该吃吃该喝喝。 于是克劳萨说:“没什么事。” “我不信。给我看你的体检报告。”意料之中的敷衍。里昂解开安全带,从两个座位中间的缝隙里欠起身子,伸着胳膊要去后座找想象中用定制纸盒装着的一本册子,“之前被破片手雷炸出脑震荡那次你也是这么说的。” 克劳萨啧了一声,单手把方向盘回正,腾出一只手来抓里昂的裤腰:“你别在车上折腾,体检报告要五个工作日才能出来。” 里昂把那只手从自己裤子上抠下来,一屁股坐回副驾驶。克劳萨再使劲往下扒一点,他就要在路口的监控探头下光屁股了:“那就告诉我你的嗓子到底怎么了。” 克劳萨踩下刹车,汽车稳稳地停在起止线前。少校张开嘴,说话前还颇为应景地咳了两声:“还能怎么了,慢性喉炎还是声带损伤来着……记不住了,总之就是嗓子不太好的意思。” 说完他似乎觉察出了新兵的犯倔底下包含着什么,放低声音补了一句:“你别听瓦尔特那混蛋胡说。” 里昂认真地盯着男人的侧脸,用他漂亮的眼睛从上到下捋过克劳萨眼角的细纹,从上唇边缘延伸至颧骨下的疤,下巴上新冒头的胡茬隐隐透出的青色,最后落在随着单词滚动的喉结上。车内空调和发动机的微弱噪音在这一刻似乎被按下了静音键,少校因为禁食禁水而更加嘶哑的嗓音格外清晰。犹如有年头的油画被长钉划破一个小裂口,只此一篇的风景被慢慢撕开,亚麻纤维根根扯断,发出细小但清脆的、让人心悸的毁灭声音。 新兵垂下头去,目光不安地在副驾驶的方寸之间辗转腾挪,五官渐渐拧成一个难过的表情。 克劳萨趁着红灯变绿前的最后三秒抬起手,在他头上不轻不重敲了一下:“都是训你们这帮新兵训的。你但凡省心点,我也不用天天扯着脖子嚷。”
3. 待两人踏入家门,十二点已过。克劳萨径直走进厨房准备午饭,里昂惯性地往懒人沙发里一躺坐等开吃。半个小时过去,经典风味意式肉酱面搭配希腊沙拉端上餐桌,新兵那份多加了半勺肉酱。男人在桌前落座,从他端着盘子从厨房出来时,里昂就一直抱着手机,专心致志地看着什么,眼珠的频繁滚动表示他在快速阅览文字内容。 克劳萨咽下嘴里的面,叉子落在盘边发出当啷一声:“吃饭。” 新兵用鼻音当回应,头和手机保持着固定角度坐到少校对面。往日里填充两人午饭时间的也多是沉默,但今天克劳萨很难不多看里昂两眼:一向讨厌蔬菜的年轻人一反常态,规律地左一口沙拉右一口面,把洋葱丝和黄瓜一起嚼得咔哧咔哧响。他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吃的是什么,只顾抱着掌中方寸眉头紧锁。 年长者放下餐具,伸手就要捏住手机的上沿没收作案工具:“别看了。” “我在查怎么治疗慢性喉炎和声带损伤。”里昂猛地往右拧身躲开了克劳萨的抓捕,叉子被刮得掉在他腿上。年轻人抽出餐巾纸擦掉裤子上的肉酱,一手把餐具丢回盘子里,一手端着手机念得义正词严:“慢性喉炎是指喉部粘膜因一些病菌感染或用声不当等原因所引起的慢性炎症,可波及粘膜下层和喉内肌,病程超过三周……” “说重点。” “重点是它可以通过休声来恢复。”里昂终于把自己从屏幕里拔出来。年轻人目光灼灼地盯着爱人:“就是不说话,或者尽量少说话。” 少校把自己那份沙拉剩余的汤汁都倒进了肉酱面里:“所以呢?” “所以你从今天开始别说话了。” 幸亏作战多年留下的身体本能还没有消退,克劳萨才没把这一口带着橄榄油的意面呛进肺里:“你抽什么疯?” “我认真的。”里昂连接受总统直派的秘密任务时都没这么严肃过。新兵亮晶晶的眼睛直盯着他:“你还是把嗓子治好吧。” 少校与他对视一眼,抬手抹了抹唇边确认嘴角没有粘上肉酱:“不用。” “克劳萨!” “先吃饭,”对方用叉子指指里昂的盘子,“再不吃就冷了。” 克劳萨使出了里昂无法拒绝的杀招。新兵瞪了他一眼,鼓起两腮用风卷残云的速度干掉了最后一点午饭。
午饭完毕,克劳萨去收拾厨房,里昂继续躺在沙发上刷手机。少校正盘算着该怎么找个法子让新兵起来帮着打扫卫生,里昂自己先一步走了进来。他拿刷锅布的时候一抬头,年轻人正站在他身边,把手机举到他跟前让他看。 克劳萨瞥了一眼表单,继续刷手上没刷完的平底锅:“什么东西?” “我给你预约了喉镜检查,”里昂举着手机的那只手又往男人脸前伸了伸,语气里有小小的骄傲,“就在这周五。我们去医院看看声带情况到底如何。” “我周五有月度例会。” “那就请假。”新兵理直气壮,“有痰中带血、声音嘶哑或任何不适症状都应该去医院检查。你的健康更重要。” 然而对雷厉风行的少校来说,按计划行事比突发奇想的锦上添花重要得多。尽管恋爱六年,同居两年,里昂打乱他计划的次数不胜枚举,他依然会为自己的决定被人干涉感到烦躁:“多此一举。” 新兵两手往腰上一插,搭配浅柠檬色的家居服,更显得他像块刚出炉的吐司面包:“钱已经花了,你看着办。” 克劳萨正欲发火,裤兜里突然嗡了一声。少校甩掉手上的水珠,掏出手机划开屏幕一看,眉毛几乎拧个九十度。锁屏正中弹出的赫然是会议推迟的通知。由于接到上级指示,月度例会推迟至下周一举行。更详细的情况他没点开看,因为里昂已经凑到了他身边,对着突如其来的行程自由欢呼雀跃:“你看!上帝也想让你去看医生!他都帮你把例会挪开了!” 克劳萨撂下眉毛,刚想反驳一句不过是巧合,里昂抢在他出声之前堵住了他的话:“所以从今天开始,你不要再说话了。” 男人冷笑一声,把最后一件厨具塞进洗碗机,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厨房:“我拒绝。” 里昂跟在他身后穷追不舍:“为什么?!” 克劳萨抓起茶几上的马克杯,单手把杯子抵在旁边的饮水机冷水口的杯托开关,清澈的凉水哗啦啦地冲进杯中:“我自己的嗓子,我自己心里有数。这老毛病不是休声一天两天就能治好的。” “你看!你自己也承认了这是病了!”里昂也拿起自己的杯子准备接水喝,排队的同时还不忘继续胡搅蛮缠:“得了病就得治好!这是你告诉我的。” 这都他妈的哪儿跟哪儿啊。克劳萨花了一秒钟庆幸自己刚把杯子举到嘴边还没喝,不然他肯定要被新兵这一句话呛死。于是他端着自己那杯凉水,等着里昂咕咚咕咚喝水腾不出嘴来争辩的时候说:“就算要治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休声只能缓解,我一张嘴说话,要不了半天就前功尽弃。” 里昂一口气干了一大杯凉水,气吞山河地把马克杯往桌子上一墩:“所以你更需要休声了。能好一点是一点。” 他到底怎么得出这种结论的。克劳萨即便是面对威尔森将军那个老狐狸也鲜少有这种长着八张嘴也说不清的感觉。他还想解释,刚一提气,里昂立刻丢下杯子扑上来,用手去捂他的嘴:“不许说话!” 这一扑扑得两个人一起跌坐在沙发上。克劳萨下意识地托了里昂一下,年轻人才没结结实实摔进他怀里。少校啧一声,把新兵的手拨开。然而里昂是个肢体健全的健康人,他还有第二只手:“不许说话!” 他身上猛然勃发出来的倔劲让男人错觉回到了第一次给里昂上课的时候。他在作为美军最年轻的少校从教的第一年就遇到了这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轻人,尽管那时他早就因为魔鬼般说一不二的作风和非人的训练量而名声在外。大多数新兵都在一口气跑了二十公里后站都站不稳,克劳萨也沿用他一贯的传统,毫不留情地羞辱这帮新兵蛋子是走两步就要晕倒的豌豆公主,跑个半马就要死要活,还不如趁早滚回家去。只有里昂,面对教官的嘲讽,他依旧在一地东倒西歪的新兵中梗起脖子,面色苍白但神情坚定地从地上爬起来,当着所有人的面不卑不亢道:“少校,我还能坚持。” 最后的结局是里昂喜提少校特制尝鲜版十公里负重跑,累得第二天就发烧缺训了一次。从那时开始,两人间的碰撞和摩擦日渐频繁与剧烈。但也正因如此,克劳萨开始对这个被白宫送进来的青年予以更多关注。精神和身体都堪比铁人的少校鲜少出现在医务室,他推门进去的时候彼时还没退军籍的瓦尔特医生见来人是他,手一抖把半杯咖啡洒在桌子上。中年男人不慌不忙抽出纸巾丢进咖啡滩里,反手把那几张被沾湿了的报告团成一团扔进垃圾桶:“你上次全须全尾地进来好像还是两年前。什么风能吹得动你啊?” 克劳萨没说话,只是站在距离病床两米的地方审视着医务室内的一切。军医点了两下鼠标,打印机徐徐吐出新的A4纸来:“行了,他刚吃了退烧药,没什么大事,就是累的。以后注意点吧,白宫是让你好好磨炼他,可没说让你把他挫骨扬灰。” 少校沉默地点了点头,视线平移到病床上。里昂额头上贴着退热贴,盖着被子睡得正香。 ——六年过去,他的新兵虽然被他打磨得圆润了不少,但骨子里的这股倔强却反而如皮囊下的玉髓更加显露无疑。眼下两只手分别被抓住,少校以为这小子总算能老实下来,却不曾想刚说了个我字,骑坐在他身上的里昂竟低下头,用自己的嘴堵住了他的嘴。 克劳萨心情复杂地感受着嘴唇上柔软的触感,不由得想要是新兵在床上也能这么主动投怀送抱就好了。他由着里昂吻了他一会儿,才双手握在新兵肋下把他略微推开一些,重又张口:“我是想说……” 里昂一个字也没听。年轻人又贴上来打断他的解释,双手捧住他的头颅,果冻似的唇瓣包裹着那对略微干裂的嘴唇吮吸。 如此反复了两三次,克劳萨最终无奈地扭头挣脱了新兵温软如玉的束缚,男人吐出的话已经被吻得软了下来:“里昂,我还没到出不了声的地步,你不能不让我正常交流。” 新兵盯着他的喉结认真想了想,说:“你可以把想说的话写在纸上,或者打字在手机上。”
4. 里昂的安排只顺利执行了一半:克劳萨拒绝休声,但同意去做喉镜检查。身为白宫直属特勤人员之一,肯尼迪先生工资高得吓人又享有优先医疗权,为了爱人的身体健康动用特权插队预约了纽约排行前三的耳鼻喉科专家团队的VVIP喉镜检查套餐这种事就像一晚上吃光克劳萨给他做的六寸提拉米苏一样简单。虽然克劳萨已经习惯了里昂不看价格买东西的败家子作风,平日里青年好买些稀奇古怪的鸡肋小玩意也不多管制(他只管扔)可一旦这钱花在了自己身上,他心中还是隐隐地生出一股责任感来,觉得既然已经花出去了就不能浪费。所以尽管对于新兵的节外生枝心烦意乱,他还是在星期五上午十点老老实实跟着里昂坐到了耳鼻喉科的私密门诊里,坐在办公桌前看医生拉好诊室门口的淡蓝色帷幔,忍受冗长的问诊流程,听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语气温吞地科普生理常识。 两人耐心等医生足足花了一根烟的时间用两根手指慢条斯理地敲完病历,检查终于可以开始了。克劳萨在医生的指挥下坐到了类似牙科诊疗床的椅子上,里昂站在椅背后面看着,为了“帮助患者缓解紧张情绪”而坚持把男人的左手握在手心里。医生拿出仪器,先是简单介绍了一下那个看起来像只鼻涕虫的电子鼻咽喉镜,而后一手捏着麦克风支杆一样的镜头,一手推动手中摇杆,被黑色橡胶包裹的镜头最前端约莫两厘米的部分丝滑地向内弯折了九十度。克劳萨没什么反应,里昂的脸在喉镜弯曲的下一秒皱成了苦瓜。 “真的要把这东西放进……”年轻人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不会痛吗?” 医生见怪不怪地微笑,镜片后的眼睛弯成两弯月牙:“不会痛,但可能会有点难过。如果不舒服的话一定要跟我说。”后面一句话明显是对诊疗椅上的患者说的,但是听完点头如捣蒜的却是椅背后面留着分头的家属。 然而检查过程并不顺利。镜头刚刚探进去三四厘米,克劳萨就眉头紧蹙抽了下鼻翼。医生一边温柔地控制着手上的仪器继续深入,一边对着身旁的显示器给两人讲解喉镜到了哪个位置。随着屏幕逐渐被猎奇的粉红色沾满,里昂紧紧抓着克劳萨的手,眼睛都不眨地盯着画面看。然而镜头马上要进入喉咙时,克劳萨喉结一动,忍不住干呕了一下。 医生迅速把橡胶管抽出来,对着用没被握住的那只手按住喉咙的患者说:“我给您喷一点麻药吧,能稍微舒服点。” 躯比钢铁的少校刚想说不需要,只是正常的生理反应,里昂已经连连点头。医生得到家属许可后抽了少量麻药,示意克劳萨张开嘴,以便把注射器探进去将麻药喷在口腔后部。而后少校闭着嘴含着那口麻药等了十分钟,等到麻药起效,液体吐掉,医生这才重新把喉镜从鼻腔伸进去。即便体内的组织被麻醉后不会再有疼痛或强烈的触感,克劳萨的眉头仍然没有舒展开。少校似乎很不喜欢有异物探入自己身体的感觉。 “里昂。”会厌终于出现在屏幕里时,克劳萨张嘴哼了一声。因为喉镜在嘴里,舌根和喉咙又被麻醉了,他的声音有点走形。 里昂立刻很紧张地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疼吗?要不要中止检查?” “不是,”克劳萨无奈地说,“你把我的手捏麻了。”
“好了,这是典型的慢性喉炎导致的声带充血,以及右侧声带前部有一块息肉。”检查结束后,医生在电脑上打开喉镜截图,用鼠标指着屏幕上暗红色的V字形组织和右下的一个小凸起解释道,“我建议您手术切除。声带息肉发展到后期可呈现小黏液囊肿、玻璃样变性或纤维增生等,条件恶劣的话甚至有发展成喉癌的可能。而且现在技术已经很成熟了,切除手术使用的就是刚刚的电子喉镜,连住院全麻都不需要。当天检查,当天手术,当天回家。” 眼见患者还在犹豫,医生关掉显示器同步,开始慢吞吞地敲键盘记录病例:“不过手术后需要休声两周,尽可能避免说话,这大概是唯一的弊端了。至于慢性喉炎,可以采用雾化吸入法治疗。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要改善发声习惯,避免用嗓过度,以及——忌烟酒、忌辛辣刺激食物,多吃蔬菜多喝水,保证充足睡眠。如果以上几点都能做到,慢性喉炎的症状是可以很大程度自行减轻的。” 从进了诊室开始,里昂的脑袋就像上满了发条似的一直上下点个不停。医生熟练地调出手术知情同意书打印出来。克劳萨快速看完一整张A4纸的说明,对着签名处的空白提笔欲落又止:“其实不做手术也……”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来。里昂提起拳头,邦邦两下猛捶在他肩膀上:“医生让你做!医生让你做的!听医生的!!” 办公桌那边传来清晰的噗呲呲的动静,很有职业道德、一直在塑造专业人设的医生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
5. 手术安排在周六上午,因为是局部麻醉,克劳萨甚至不需要提前12小时禁食禁水。看着爱人穿着手术服的身影消失在门后,里昂终于如愿以偿地扮演了一回在手术室外焦急徘徊等待结果的家属,虽然整个手术过程连20分钟都没有。他还在心里盘算着一会儿要跟在克劳萨的病床前说点什么台词,就看手术室的术中红色提示灯熄灭,屋门打开,男人自己不慌不忙走了出来。 就这样结束了? 里昂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瞧着身穿青碧色手术服的医生连手套都没撕就跟在克劳萨后面出来,快步走到他这个家属面前开始交代一系列术后注意事项。新兵听着对方倒豆子般哗啦啦说了一大堆,如梦方醒地冒出一句:“手术结果怎么样?” 胳膊上突然被谁捅了一指头。里昂眨眨眼,医生已经走了,身旁的克劳萨把打好字的便签界面伸过来给他看:得看后续愈合情况。医嘱我已经录音了,回家吧。
“所以手术到底是怎么做的?” 克劳萨瞥了他一眼,掏出手机开始打字:我只负责躺在床上张开嘴,我看不见。 新兵的蓝眼睛从左滚到右,读完了整行字才把盛药的纸袋放到茶几上:“我找了点视频看,据说就是用喉镜伸进去,把息肉灼烧掉就好了,快的话只需十分钟。真有那么省事吗?” 克劳萨两脚互相一踩脱掉鞋子,换上拖鞋,把纸袋里的药都掏出来分门别类放好,阅读过处方单,这才删掉便签里的字打了一行新的:实际上手术过程也就三分钟而已。前十分钟都是在等麻药起效。 里昂哦了一声,目光小心翼翼地挪到男人的喉结处:“所以……你的喉咙现在疼吗?” 克劳萨把他的水杯接好水推过来:还可以。 里昂接过那杯温水,小口慢慢啜饮着。手术过后,克劳萨倒确实谨遵医嘱,少校的两瓣嘴唇像被医生装了个拉链似的严丝合缝。为了创面更好愈合,术后六小时内不能进食饮水,三天内最好只食用清淡的软质或流质食物,除此之外还要做一星期雾化治疗。他尝试说服爱人到医院去做雾化,但对凡事讲究高效的少校来说,每天要到纽约市另一端折腾个来回实属不必。因为这次手术(以及里昂的强烈要求),克劳萨申请了共计十个工作日的居家办公,他不想再多浪费一分钟。男人现在就坐在沙发上忙着挂掉电话并发信息搪塞那些闻风而来的八卦同事。毕竟连续七年保持百分百出勤率的杰克·克劳萨突然请假去医院检查,现在又动了手术,未来半个月不会出现在工位上,这对军方来说是个天大的新闻。 里昂放下杯子,看着男人的粗大手指在小方块上谨慎地闪转腾挪,突然觉得他有点可怜。少校并非沉默寡言的那类人,他的同期们之间有句玩笑,“比起一整天都没被克劳萨少校骂,还是买彩票中五百万大奖更实际一点”。对于新兵,他从不吝啬讽刺与挖苦,即便后来他们已经确认关系也一往如初。唯一的改变在两人同居之后,男人在工作之余有所收敛,里昂才得以看清这混蛋的狗嘴里也不是一句好话都吐不出。算下来,相识六年,他从来没见过克劳萨示弱半分的样子,即便是半张脸被爆炸的破片豁开的时候,男人也沉默地继续把子弹嵌进敌人的胸口,从进手术室到出院没喊过一句疼。现在克劳萨为了遵守医嘱半个月说不了一句话,日常交流这么基本的事也要依靠工具辅助,可真怕把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少校憋坏了。 不过这点可怜马上转换成了爽快。他被克劳萨管教压制那么多年,现在机会难得,该他来管一次家了。 于是里昂说:“晚上想吃什么?我来点餐。” 克劳萨瞥了他一眼,放下编辑到一半的短信,起身从沙发旁的铁艺小茶几下拿出一叠报纸和一根铅笔,开始在报纸的空白处写字。 里昂知道他肯定要说做饭的事归他管,于是故意不等他写完就继续说:“说起来中央公园那边新开了一家日料店,我想吃北极贝很久了。我们先点单,点完我开车过去取,怎么样?” 克劳萨手中的笔一顿,换了块地方开始组织新的语言。休声的坏处在此体现出来,除非他练过速记,否则写字的速度是追不上人说话的语速的。 就要这种效果。里昂努力压住上扬的嘴角,但仍然压不住语气里的顽皮:“啊,我忘了——克劳萨少校刚做完手术,吃不了辛辣刺激的食物。唉,看起来晚上只能我自己一个人去日料店享口福了,你在家煮点浓汤喝就行了吧?” 听到这里,克劳萨总算反应过来新兵在故意开他玩笑。他什么也没说,也没再写新的句子,而是直接丢下铅笔,抬手狠狠往那颗金色脑袋上拍了一巴掌。 “哇!!好痛!!” 里昂夸张地抱着头大叫一声,仰面朝天倒在沙发上。克劳萨哼了一声,起身离开了这一小块是非之地。 里昂偷偷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着爱人丢下写了半截的报纸走进厨房,心里却古怪地涌出一股遗憾。像是和哑巴角色配合时没能掌握好台词节奏,本应一来一回的段落却生生演出了独角戏的感觉,一句话抛出去尚未得到反馈就抛出另一句显得他格外聒噪。克劳萨休声虽然让他暂时获得了对话的主导权,终于可以在某个领域内“压制”少校一下,却也没有人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吵嘴了。这让他感到寂寞。他听到过教官胸膛中擂动的堪比响雷的咆哮,也听到过那双刻着疤痕的嘴唇里吐出暧昧的命令,在两人同居后听到最多的还是沉稳的,不疾不徐的平静语调,宛如一潭深彻的林中幽泉,表面的波澜和水中温度鲜有起伏。直到此刻里昂才意识到,克劳萨的声音贯穿他的生活与精神,而他非常喜欢这样。现在它们统统被一道医嘱画上了休止符,要想再听到它们重新奏响,他需要耐心等上两个星期。届时回归的是否还是他熟悉的声线,他不知道。他能做的只有相信他所爱的人,把一切交给时间。 况且他自己一个人一直说话的感觉怪怪的。里昂听着刀切水果的嚓嚓声从厨房传出来,不一会儿克劳萨就沉默地把一盘哈密瓜放到了他面前。他拾起叉子,用甘脆的水果堵住自己的嘴。术后六小时还没过,他已经开始后悔撺掇克劳萨做了手术的决定。
6. 不幸的是,里昂忘记了在和他有关的事上,克劳萨一向是个锱铢必较的人。别人让他吃了多少亏,他就要加倍讨回来。 术后十二小时,周六晚上十一点多,就寝之前的黄金时间。克劳萨披着浴巾从浴室出来,泛红的皮肤上蒸腾出的热气抱住床脚。精致的肯尼迪先生早已在被窝里筑好了巢,等着爱人腾出浴室去把头发上的玫瑰味护发精油洗掉。此刻他正靠在床头抱着薯片桶咔嚓咔嚓吃着夜宵,膝盖上放着ipad播着最新的肥皂剧,整个人好不惬意。 屁股底下的床垫往下陷了陷。里昂不用抬头也知道是克劳萨坐到了床上。他耳机里的男女主角正在激情前夕,随时可能天雷勾动地火,他不是很想这时候破坏沉浸感去关心伴侣的被脚有没有掖好。况且自律的少校也不习惯于被他人照顾,以前克劳萨因伤住院时他自作主张跑去看护过,半天过去就被连人带包赶出了病房。现在男人说话不方便,他要是趁机喋喋不休,那才是真的自讨苦吃。 然而仅仅半分钟过去,他就感觉到肩膀被人点了两下。新兵扭过头去,克劳萨正举着手机目有深意地看着他。 “怎么了?”里昂坐直身体摘下耳机,这才在低头的时候看到少校的手机屏幕上放着一行最大字号的加粗字体:
I WANNA FUCK YOU
ipad啪嗒一声掉到地上,没人顾得上去捡。克劳萨在这片刻功夫里翻身而上,将里昂整个人压在自己身下。 突如其来的袭击让新兵根本招架不住,他刚刚从天旋地转的感觉里找回平衡,口腔就已沦陷。里昂抬手想抓住男人的发尾争取些周旋的余地,却反而被抓住手腕钉在床上。失去蓝牙连接,木地板上还在尽职尽责播放电视剧的电子设备自动切换为外放,男女主角如胶似漆的接吻水声和旖旎的蓝调爵士以无法忽视的音量扩散到整个卧室,仿佛是那道来自灵魂深处的闪电劈开了屏幕,击中了现实中的两人,无声的爆炸过后只剩满室欲火熊熊燃烧。 克劳萨自己不能说话,还要想办法让他也一个字都说不出。 最初的几分钟里,里昂还在为爱人不打招呼就提枪上阵暗暗气恼——这家伙很明显是在报复他白天“欺负”自己不能说话的行径——但很快他就融化在男人炽热的怀抱里,宛如一股轻飘飘的蒸汽要被吹到地上去。克劳萨仍然没有说一句话,两人平时在床第间也不是从头到尾满口脏话或耳鬓厮磨的类型,但是今夜的沉默却与以往都不同。并非是因忍辱负重咬紧牙关,也不存在谁先出声谁就会输得一败涂地的赌注,在两人不约而同的禁声中,往日里一直被视作白噪音的其他存在都如同月光下跃出海面的鱼般无所遁形。 他听到两个人汗涔涔的皮肤彼此接触又分离时的黏腻声音,脑袋下的黑胡桃床架托载着加厚乳胶垫发出嘎吱吱的轻微响动。他努力遮掩交合处的水声在脸颊上抹下的红晕,他羞于提起自己埋在嗓子里的,细碎而享受的呻吟。他最不愿放过的,是克劳萨与他交缠的每一缕呼吸,如同大小齿数相异的齿轮同步转动,奇妙的契合感毫无折损地传递至灵魂之底最深刻的罅隙。他试着绷紧肌肉,男人便随之发出低沉的吭气声,平时总被忽略的粗重喘息令他心中漾开微小的快意,得意于原来他的少校也会有乱了阵脚的时候。 里昂抬起右手,放在男人结实的两块胸肌之间。克劳萨不明所以地甩掉头上的汗,腾出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却并没有就此甩开。仿佛一叶小舟随规律有力的海浪起伏,他似乎能直接触摸到男人胸骨的振动,触摸到几厘米后永远以准确的鼓点坚定搏动的存在根基。 怎么了?克劳萨用口型问他。 里昂不发一言。新兵努力整合破碎的呼吸,双臂搂住少校结实的肩颈,把两人间的距离拉短至毫厘之间。感受着男人粗重的,炽热的呼吸喷在脸上,里昂忽然觉得胸中涌出一股热流,熨烫得他双眼泛酸。克劳萨的喘息,身体发力时绷紧隆起的肌肉线条,额前散乱下来的发丝规律地晃动,男人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为他而情动,犹如一座沉默的山用尽身上所有的林木为抚过它的风摇摆呼啸。无声无形之浪扑面而来,每一个气旋、每一颗泡沫的一颦一动都转出挫不掉的惯性,宛如这片大地的呼吸般没有穷期。因为太过震耳欲聋,太过理所当然,只有当看到漫山遍野的树梢如海面起伏,你才会意识到:自由的风在旷野上稍纵即逝,带不走草叶,留不下花种,而山谷愿意为了留住他最真实的模样倾尽一切。 无需经由口舌,情感尚能凭借肢体传递;越过了语言的扭曲与修饰,欲望会更加露骨地直达心灵。 “叫啊,”耳边响起沙沙的风声,里昂回了回神,是克劳萨用气声在他耳边说话,“医生是让我休声,可没让你当哑巴。” 他一张嘴,一声柔软的轻吟抢在话语前溜了出来。新兵倍觉大事不妙,赶忙闭紧嘴巴,见缝插针地支出一句指责:“哈,呃……都说了你不能说话!……” “我不用嗓子不就行了,”男人叼着他的耳廓呵呵笑道,喉结滚动推搡着热气摸进耳道,电击似的酥麻从外到内席卷里昂的大脑,“比起你那泡沫剧里的动静,还是你叫床的声音更动听。” 麻痒代表的快感不可抑制地席卷了全身。那一瞬间里昂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捧泡沫,被海浪撞散成无数微小浑圆的气泡,在轻快明媚的涛声中溃散至整个世界,滑过云头、跳下风尾,整个人已不复存在。松散的意识被归拢返回肉体时,他似乎听见克劳萨用还沙哑的声音嘲笑了他一句。 这么敏感……只是说了两句话就去了? 卫生纸的触感贴到小腹上,三两下擦掉某种黏稠微凉的液体。克劳萨把他抱了起来,赤脚走在木地板上的清脆又黏腻的声音正好衔接上远去的电视剧片尾曲。里昂勉强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又被天花板上的顶灯晃得立刻把脑袋扎进男人怀里,浴缸注水的哗哗声和爱人暖烘烘的体温令他昏昏欲睡。 ……他还是管不了这个家。里昂在克劳萨怀里昏睡过去之前想,至少他绝对不会在事后还能有精力给自己和伴侣清理身体,把人塞进被子里之前再顺便换个床单。
7. 两周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超出了可以忍耐的界限,又不至于走入新的生活节奏中去。以往碰到此类问题,肯尼迪先生免不了要选择恐惧症发作,哪边也割舍不下地纠结一番。这次事关他的爱人克劳萨,里昂则一反常态,干脆利落地请了十天年假在家照顾他的爱人。少校听后毫不留情地讽刺他只是想假公济私休假,平时在家连给院子里割个草都要叽叽歪歪半天,现在倒大言不惭地说“我来照顾你”,谁会信?新兵不置一词,回了他一个歪七扭八的鬼脸。 像是要证明自己也可以一肩挑起大梁似的,里昂以前所未有的积极态度从克劳萨手中接过了绝大部分家务。在新兵的提议下,他们把许多“左还是右”的选项变成了“是或不是”的问句,以便少校用点头或摇头来回答。每天早晨,克劳萨都会在做早饭前把这一天要做的事写在便签纸上,贴在很显眼的位置,免得里昂丢三落四或总是跑来问他。他的新兵当真把他当个生活不能自理的病患照顾,为了杜绝他过量运动甚至能定下闹钟早早爬起来,就为了把要去晨练的少校堵在家里,理由是会影响到嗓音恢复。克劳萨感到有些荒谬,他又不是用声带跑步,但看着年轻人如临大敌的表情还是点头答应下来。去超市大采购这样的活动总该是两个人一起去比较好,但没曾想里昂看过他写在笔记本上的话后既没同意,也没反驳,只对他伸出一只手。 克劳萨歪了下头,在本子上写下一个问号。 “你把要买的东西写个清单给我,”新兵大义凛然,好像他是一个人单刷双人副本的游戏高手,克劳萨才是那个在看台上烤肉看戏的菜鸟,“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克劳萨挑起眉毛,依次写下要买的食材和需要补充的消耗品,行笔至最后抬起头来,正对上年轻人闪亮的蓝眼睛。如此坚定,如此勇于承担责任,很难不让人怀疑他别有用心。少校略一思索,在本子底部又写了一句话,而后撕下那页纸不轻不重拍在新兵手里。 里昂捏着横格纸大致一扫,清单末尾的一句提醒赫然在目:不许买太多零食。 年轻人扁了扁嘴,没说什么就出发了。事实证明,这句提醒完全无济于事。克劳萨站在二楼书房里往下看,一眼就看到购物归来的新兵从车后座抱下来的两个大纸袋,颜色鲜艳的薯片包装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自此,少校过上了由新兵照顾他的清闲休声生活。一夜之间,工作和生活的压力突然从肩上被卸下大半,无所事事的感觉往往会让人心中犹如生了许多杂草般无所适从。好在克劳萨本来就是个习惯清净的人,还在基地做教官时他每天的生活就极为简单,训练任务结束后基本除了阅读与锻炼就剩睡觉。如今在书房处理完工作之后,少校会继续安安静静地看书,或者玩玩填字游戏、做做数独,倒也未曾觉得憋得慌。 唯一一点让他觉得郁闷的是,里昂的话也变少了。新兵仿佛又回到了刚刚空降至训练营的状态,很多时间里就是沉默地执行着少校安排给他的任务。克劳萨发现这一点就在他做完手术的第三天。就像癌症患者因化疗而掉光了头发,家属或好友会剃光头表示他们共患难吗,可那是无奈之举,而休声只是一种对声带的保护。他思索片刻,敲了两下桌面叫来里昂,在那个被他临时用来交流的笔记本上写下一行话:你该说话说话,不用陪着我一起当哑巴。 新兵接过本子哦了一声,“你要听实话吗?” 说完他也不把本子还给男人,而是直接往身后的单人沙发上一扔:“你现在休声,跟你斗嘴也听不见你被气得牛叫了,我懒得说话而已。” 克劳萨呼地一下站起来,身后的办公椅瞬间被挤出去三米,咣啷一声撞到书柜上。新兵在眨眼间完成180度转身逃窜,依旧被少校以飞镖之姿掷出的荧光笔正中脑壳。 ……就知道不该多操这个心。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变视角后,克劳萨神奇地发现里昂的沉默反倒越发能显出他们两人的默契之深。起初家里到处都是他写下的便利贴,里昂做完一样家务就会把那张巴掌大小的柠檬黄纸揭下来,胶面朝里折成四四方方的一个小方块再丢掉。他们同居的第三个月,里昂买了个扫拖一体可以自动投洗抹布的高端扫地机器人,但克劳萨总觉得房间里的角落是非人力清理不到的。平日里他虽然也会用这东西收拾房间,但归根结底还是自己动手的时候更多。少校不是机器,何况再精密的机器也有出错的时候。术后第四天,他因为要提交一份评估报告而忘记了扫地机器人的事,直到圆形的科技产物热热闹闹地进到书房里,他才想起来今天的便签纸上没有写打扫房间一项。少校本以为新兵会就此名正言顺偷懒,但奇特的是,他从书房里出去,下到一楼时正看到里昂抱着床单从卧室里走出来。两人隔着几阶台阶对视一眼,里昂面色如常,反手把一大包纯棉布料揣进滚筒洗衣机。 冰箱里的蛋黄酱,又或者是要给过生日的老朋友挑选礼物,有些他没及时想起来的东西,里昂都默不作声地补上了。这种不用提醒就有人把事情处理了的感觉很奇妙,反而显得话语交流是全无必要只会引发矛盾的累赘。虽然做饭一事还是他来掌勺——让里昂做饭?且不说做出来的东西能不能吃,他还不想这么快就翻新厨房——但他的新兵好像一夜之间变得独立、能干、可以支撑起一两个人的生活了。克劳萨之前总觉得里昂连洗衣粉和白糖都分不清,但事实上这小子做家务除了动静大一点之外倒也没闹出什么笑话来。少校瞧着他的新兵熟练地把买回来的东西分门别类码在岛台上、拆掉包装放进冰箱里的样子,忽然意识到:在遇见他之前,里昂一直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这种能力并不会因为和他在一起就退化。退一万步说,他对生活质量的要求和物欲比里昂低多了,就算他们每个月的开支再减去一半,日子也能过得下去。到底是什么让他把里昂当成了生活无法自理的大孩子呢。 克劳萨很难描述这种变化,他不善于用语言表达情感,笨嘴拙舌连吵架都吵不赢的新兵也一样。相互信任是维系生活平稳的根基。既然已经选择了和彼此一起走下去,且短时间内没有分道扬镳的打算,他可以把一些事情放心交给里昂去做,何况新兵每次也都完成得很好。这本是他们心照不宣的共识,如今因为两人的沉默渐渐浮出水面,教他想做些什么重新把这块大石头压回水底。 如果不是里昂闹腾这一出,这种谁都不愿意更进一步的状态不知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8. 不过比起休声,克劳萨还面临着一个更大的挑战:戒烟。 戒当然是要戒的,医生特意叮嘱过,在遵守规则上他一向做得很好。只不过戒烟并非易事,世界上有80%的烟民想要戒烟,成功的只有3%到5%。据一部分吸烟者描述,那种感觉并非是喜爱烟草的味道、对尼古丁成瘾,而是只有抽烟的时候才能获得一点内心的平静、才能不对周遭的事物上瘾。克劳萨从高中开始抽烟,偏好在思考时点上一颗,虽然每天抽的量不多,但算下来也有十几年烟龄。要一下子掐断他这点难得的不良嗜好,没点决心和毅力是成不了的。 偏偏这点决心和毅力他还没收拾好,新兵倒一手替他包办了。里昂防他像防贼,术后第二天就把所有的烟一兜全都收走,号称是为了帮助少校戒烟大义灭亲。贴心的他还给爱人买了戒烟用的尼古丁贴,克劳萨本着买了就用不能浪费的原则,每天也会在手臂上贴一两次。 但是庞杂的口唇之欲岂是小小一张纸片能满足的呢。烟瘾发作好似有股微风轻轻拨动心中的杂草,草叶搔得他胸腔里奇痒难耐。不过一星期过去,少校已经坐卧难安,不得已在笔记本上写字问里昂把烟都藏到哪里去了,后者拿出视死如归的气势,一个字也不肯说。要是把这股劲用在反审讯训练时,他那学期的综合成绩肯定能再上一个台阶。眼见从新兵处得不到答案,克劳萨只好叹着气自己在家里翻箱倒柜。第一次是在储物间最角落的箱子底部里,第二次在厨房餐柜最里面紧挨燃气管道的地方,第三次竟然在两人衣柜倒数第二个和第三个抽屉中间的夹层里。该说他聪明还是笨呢,克劳萨趁里昂出门倒垃圾的时间无奈地笑着抽出一支烟,站到抽油烟机底下吸完,还把烟盒原封不动塞回去。也不知道里昂做了什么标记、又是怎么发现他动过这些“违禁品”,每当他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到藏烟,下次再看那处便是烟去盒空,反应之迅速连身为反侦察和隐蔽战术专家的少校也得花些精力才能反制;可要不是这小子把烟塞在那里,他都不知道里昂挑的衣柜居然有个空间那么大的夹层。 如此往复了三四次之后,克劳萨翻遍全家每一处地板缝隙,连根烟草渣滓都找不到。难道是转移到他们的车里去了?他又借着整理后备箱的由头刨根问底,依旧一无所获。 烟瘾发作,少校耐心见底,找到在洗手间擦洗浴缸的新兵,压着烦躁重又问他把烟收到哪里去了。 里昂瞪了他一眼,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炸起来:“我全扔了。” 克劳萨发出一声疑惑的鼻音。新兵摘掉橡胶手套搭在浴缸边缘,扶着墙站直身体,语气里是难得一见的硬气和凶狠:“之前几次你偷偷抽了,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医生都说了你不许抽烟,我也买了尼古丁贴给你,不抽那一口是能死吗?” 克劳萨感觉太阳穴一连突突地跳了五六下。虽然明白他是为了自己好,但是这臭小子一张嘴还是能把人气个半死。从没见过这样逼人戒烟的。不过作为一个情绪稳定成熟靠谱的成年人,克劳萨不会因为这点事就跟自己的爱人吵架(他现在也不具备吵架的条件)他有自己的解决方法。 少校扭头离开浴室,把笔记本丢到铁艺小茶几上,披上外套,蹬上鞋子准备出门。 听到动静,新兵立刻丢下刷到一半的浴缸弹射出来:“你要去哪儿?我跟你一起去。” 克劳萨看了他一眼,目光正好撞进那双漂亮到矢车菊蓝宝石都要自愧不如的蓝眼睛里。也许是偷偷违背医嘱的心虚在作怪,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我去买烟”这种赌气话,只好掏出手机打字:出去散步。 里昂伸过脑袋来看清楚,傻乎乎地点点头说:“那你去吧,不许偷偷抽烟哦!” 克劳萨点头答应。
出了家门顺着路往南走五百米,最近的便利店就在那。克劳萨买了包惯抽的口粮,继续沿路走到了街区东南角的公园。工作日上午的公园里没什么人,只有流浪汉仰面朝天睡在刚刷过绿漆的长椅上,推着助行器的老年人在鹅卵石路旁慢慢走着。克劳萨沿着小路往公园中心走,一直走到翡翠似的人造湖边。微风吹皱了湖面卷来轻微的潮意,夏日的水边还能留住些许凉爽,但很快气温就会变高。少校站在湖边的树荫里点着了烟,叼在齿间深深吸了一口,熟悉的苦香味萦绕鼻中,顺着喉咙一路向下。他享受地展开双肩,闭上嘴让烟气从鼻中徐徐吐出,却有一丝愧疚也跟着从胸中弯弯曲曲地爬出来。 他得在外面逛个把小时才能让风把身上的烟味都吹散。里昂的鼻子灵得很,回去万一从他的外套上闻出烟味,免不了又是一顿面红耳赤,指责他出尔反尔的行径。 而这丝愧疚又在几次呼吸间转换成了气恼。 ——纵观克劳萨的前三十三年人生,只有里昂一个人敢这么蛮不讲理地对他的生活指手画脚。与生俱来的性格让他习惯于成为掌权者,他的能力使他能够坐到相应的位置,从来都是他来掌控别人的命运、左右他人的选择。规则是强者的利器,只有弱者才会视规则为枷锁,每日妄想不受约束的完全自由。因此他极度讨厌被人管制、做什么都束手束脚的感觉,这让他觉得自己仍然是颗等待被命运捏扁揉圆的棋子。退一步说,他的慢性喉炎和声带有问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早已习惯了喉中去不掉的异物感和裂痛,这么多年也没去医院看过,不也活蹦乱跳活到今天。 归根结底,他就没搞明白里昂为什么突然对他的嗓子小题大做严防死守;从另一个角度说,他又能从新兵的大惊小怪里品尝出一丝微妙的满足来。 克劳萨把烟取下来夹在指间,远处的湖面在渐渐高悬的日头下波光粼粼。 他无端想起里昂刚入营不久时给学员们上过的一堂救护课。那节课的主要内容是包扎和搬运伤员的方法,其中一个课题是在安全地域中如何单人搬运无意识的伤员。当时正值魔鬼教官和刺头新兵不对付的时候,每当需要随机挑选幸运儿做示范时,克劳萨都尤其喜欢选里昂来给他练手,这次救护课也不意外。新兵按照他的指示躺到地上后,他一边摆弄着里昂的手脚一边详细地冲着周围一圈人讲述了动作要领和注意事项,比如转移到安全地带比治疗更重要,要注意保护伤员的脊柱,如果有条件可以给予一定精神支持等等。在一整班学员的注视下,里昂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克劳萨把他的双腿并起蜷缩,让脚跟尽可能贴近臀部,而后少校以弓步将里昂的两腿夹在自己腿间,两手抓住里昂两侧小臂,压低重心用力一拽,里昂的身体被拽得一下从地上向斜上方悠起来。克劳萨则立刻弯腰向前顶肩,同时双手搂住里昂伸直的两腿,竟然借助惯性直接把新兵扛到了自己肩膀上。 看到教官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训练场里马上响起叽里呱啦的掌声。少校只用扛着里昂那侧胳膊便牢牢夹住了肩膀上的人,甚至还腾出另一只手拎起冲锋步枪,演示了面对敌人时一边单手压枪扫射一边后退的应用场景。 “这个动作可以使一个士兵在战场上同时完成救援和掩护两份工作,非常高效。”克劳萨倾身把里昂放到地上,装作没看到对方被他坚硬的肩膀顶得干呕的小动作,朝着所有学员说:“只要掌握了技巧,比你重十几二十斤的人也可以轻松扛走。接下来我当伤员,有谁想试试吗?” 此话一出,原本热闹的训练场里立刻鸦雀无声。在魔鬼教官的阴影高压统治下,人人敬重克劳萨,人人畏惧克劳萨。即便竞争意识已经刻进这群雄性动物的DNA里,也没人敢把这位形同战斗机器的男人放在比较天秤的另一端。和少校对练无异于自讨苦吃,即便是救护课这样不需要肢体对抗的课程,被狗血临头地骂一顿也已经算是好结局。谁都不愿意当那个被最先行刑的出头鸟,谁都想享受同期被教官压倒在地大声辱骂时从头到脚淋遍灵魂的、令人胆寒的快意。 克劳萨又问了一遍,人群中有几个小子正在眉来眼去,用眼神你推我搡、玩石头剪子布决定谁来当那个倒霉蛋的时候,一个清澈的声音从他身后响了起来:“克劳萨少校,我想试试。” 克劳萨回头。说话的正是刚刚当过伤员的里昂。 人群中不经意间漏出了一两声幸灾乐祸的嗤笑,庆幸于有了替罪羊,嘲笑这个漂亮花瓶不知天高地厚。两人对视一眼,克劳萨点了点头,又往人堆里扫视一番,把那些蠢蠢欲动的声音压下去,这才走到刚刚他指定的位置躺了下来,半阖上眼睛放松肌肉模仿无法自行移动的伤员,同时准备观察新兵的动作。 ——他只提了一句如果伤员清醒可以安抚其情绪,像例行公事宣读免责声明那样。绝大多数人视作理所当然的和平是另一群人在不见光的地方用鲜血拼杀出来的,经历过无数次大大小小的任务洗礼,每个士兵都知道情绪对于军人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同理心是战场上最多余的东西。里昂却先在他身边单膝跪下来,垂眸注视着他,低声说了一句:“别担心,少校,我会照顾好你的。” 说完这句看似多余的台词,先前被压制下去的嗤笑声又冒了出来。里昂充耳不闻,开始按照教官讲授的要领行动。虽然这次尝试的结果并不理想——里昂没能掌握好发力的关键位置和诀窍,不负众望地被克劳萨的体重压倒,两人一起摔在地上,新兵在满堂大笑声中鼓着两腮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但似乎处在狂欢中的所有人都忽视了一件事:克劳萨破天荒地没有骂里昂。 ……这么多年,他从来都是那个强大的,可靠的,承担下一切保护别人的人,而里昂是唯一一个对他说“我会照顾好你”的人,即便那时新兵的实力与少校还是天壤之别。他已经习惯了遇见任何事都冲在前面,以至于当他被人关心,当他遇见可以放下责任、袒露脆弱的机会,他的第一反应不是交付信任,不是放松,而是质疑和愤怒。质疑对方在隐晦地嘲讽他能力不足,愤怒于自己竟然还会被视作弱者,要像小鸡仔一样躲到老母鸡的羽翼下。 人们从小被教育要照顾他人的感受,却很少有人真正关心他人的生活与命运。那次导致他直接退出教学与任务一线的战斗过后,克劳萨少校的病床前来来去去了很多人,探视者留下的鲜花、礼物与祛除疤痕的药膏塞满医院的小床头柜。他以自己面部刚做完缝合手术、不能大幅度做出表情为由冷冷地审视着他们,比起同事来嘘寒问暖,他的感受更近似于被临终关怀。一两组肌肉的抽动,几句故作亲切的问候,与礼物一道送上的关心却止步于皮表,教人看了只觉得恶心。只有里昂,他的笨蛋学生寸步不离地趴在他床前,担心二字切切实实刻在眉间。克劳萨看着年轻人眉心的竖纹心烦意乱,恨不得拿自己的拇指给他抹平。刚二十多岁,皱什么眉?又死不了。他拿这句话呵斥新兵时却忘了,自己也不过只比他大六岁。 里昂却大胆地伸出手撩开他散乱的头发,注视着他脸上尚未拆除的缝线。 “这一定很疼。”男孩儿轻声说。 这一次他的伤很轻,轻到不治疗也能继续生活,不同的是现在他有了可以支撑他的人。克劳萨想起体检那天瓦尔特的话,医生说的没错,自己的嗓子自己知道。在遇见里昂之前,他一直奉行“只要不是会要命的伤,都不值得专门请病假治疗”的信条,常规的割伤擦伤或寻常小病都是自己动手处理。可是对喉咙中刀割似的疼痛感麻木,不代表他感觉不到痛。他的喉咙里仿佛含着一个小炼狱,欲图见一见天日的真心被灼烧成灰,冲出的假意被引燃成为火气冲天的咆哮。只是那时的克劳萨想不出在治疗期间他该如何照常完成每日工作。他要承受来自他人的异样目光,谢绝他们过度热情的关照,欠下一笔微妙的人情债。不受控制的事态发展总是令人不安,他根本无法想象自己失能的场景。如果他瞎了,谁来做他的眼睛?如果他失聪,谁来替他聆听?他找不到这样一个人,他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一个人。因此他把所有的价值都寄托在这具千锤百炼的身体和其中蕴含的技巧上,不能发挥它们的每一秒都是对他人生的浪费。克劳萨不允许自己失能,这是他人生的全部意义。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觉得如果有一天他再也不能战斗,那他也没有必要继续延续他毫无价值的生命。 不幸的是他遇到了里昂,这份被白宫强塞给他的责任。他一以贯之的惯例和计划被这个脑子里塞满天马行空想法的新兵一次次打破,如同在坚固的壁垒上凿出微小的刻痕,新加入的声部打乱交响乐的节奏。虽然每次临时补救都搞得少校一肚子火,背地里骂过好几次要让这小子赶紧毕业滚蛋,但新兵奇迹般地从没犯过什么大错。这足以证明许多事情的容错率比他预估的要高得多。六年过去,已经不再负责训练新学员的教官和他最优秀的学生比先前任何时候都要连接得更为紧密,一个念头时不时像股微风似的抚过那颗从硬壳下露出的心:他所坚持的不依靠任何人的强大是否有意义? 幸运的是他遇到了里昂,这段深深嵌入他生命的另一旋律。最初的相遇并不完美,磨合期漫长而痛苦,伤口可以愈合,疤痕无法消除。经过一次次肢体碰撞、血流如注的打磨,他们已如同浑然天成的两块玉石生长在一起,世上万事万物都无法将他们分开。他的爱人总能在关键时候替他补全休止符下的空白,用行动证明:寻求帮助并不等于软弱,强大的人也可以卸下盾牌休息片刻。既然弱者可以得到关照,那么强大如他也一样可以被人保护,被人所爱。 不知不觉间,一支烟已经烧到末尾。克劳萨深深地吸了最后一口,走出树荫把烟屁股碾灭在垃圾桶正中的烟蒂收集处。他已经很久没有过可以放下肩上重担的轻松感了。现在他终于可以像普通人一样,放心地把后背托付给另一半。 袒露脆弱也是需要勇气的。 即便胸中别有洞天、支撑他的砂石一触即溃,沉默的山也不会奏响自己。正因为有了风的吹动,自身不声不响的空窍才能唱出动人的地籁。里昂的出现让克劳萨一次次为之震动,不得不卸掉英雄的光环,重新变回一个普通人,狼狈地为自己的四体五谷、六欲七情去奔波。他固然因此变得比无牵无挂时脆弱,但正是这种脆弱使得人们区别于动物,选择主动维护自己与世界的联系,并致力于从基因或模因层面留下自己来过的痕迹。世界上的痛苦千篇一律,人生的乐章因脆弱而虹彩万千。放在六年前,克劳萨怎么也不会相信,明明对他而言是约束的东西,现在的他竟然愿意低下头来配合;新兵的干预让他烦躁且无奈,却又丝毫提不起兴致破坏现状。 克劳萨站到自家门前,低头嗅了嗅外套领口,只有被太阳晒过后温暖的味道。 他想明白了,这就是幸福吧。
9. 眨眼间,为期两周的休声期进入倒数第二天。很快少校和新兵的生活就要回归正轨,虽说正轨也与眼下的场景区别不大:早饭依旧是克劳萨做好端到餐桌上,之后去把赖床的里昂拖起来。洗漱完毕的新兵一屁股坐到凳子上,理所当然地抓起餐具直接开吃。 克劳萨也坐下来,配着一杯黑咖啡享用自己那份早餐,浅蓝的眼睛一直盯在里昂身上。等新兵也吃得差不多了,他才把手中的报纸转过去,给年轻人看最上方空白处写下的字: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让我把嗓子治好? 里昂默默地咽下嘴里的面包,把最后一点牛奶喝完。两周没听见克劳萨说一句话,这个答案也在他肚子里存放了两周。他发现他远比自己想象的更想念克劳萨的声音——他其实希望在医生宣布少校的声带痊愈后听男人用他没听过的嗓音亲口问出这句话,只不过现在看来,他得提前交卷了。 他放下牛奶杯,嘴上带着一圈白胡子说:“体检结束后我查到了……喉炎会导致喉咙不适,声音嘶哑。教师,歌手,还有从事化工专业的工人,每年都有许多人因此不得不中断工作,有些人甚至得了喉癌而去世。” 没有书写的沙沙声。年轻人垂眸看着餐盘里的面包屑,轻声说:“我不想让你继续带着病痛生活,我想听听你原本的声音。” 说完这句话,宁静的沉默又笼罩了餐桌。里昂不知道对面的男人是什么反应,直到感到头顶上落下了两团存在感。他抬起头,发现克劳萨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两人目光相接,他的爱人无声地抬了抬嘴角,接着伸手收走了他面前的空餐具。 ……他是说了什么很笨的话吗。里昂忍不住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向厨房的少校,把大半体重挂在男人肩膀上,丝毫不知自己的脸比三明治里的番茄还红:“……真的!你别笑了!”
晚上沐浴时分,里昂刚刚洗完澡出来,就听见当当两声敲茶几的声音。他们早在手术之后就约定好了,这表示克劳萨有话跟他说。 年轻人手上用毛巾胡乱揉着头发,在客厅里找到了抱着填字游戏书坐在沙发正中的少校:“什么事?” 克劳萨一言不发,把手中的书整本递过来。 里昂腾出一只手接过那本填字游戏,打开的那两页都已经圆满地填完了。他正要皱起眉头,视线下移才发现填字游戏的空白处用秀气锐利的笔迹写着一行字:
Will you marry me?
字下面画了六个像填字游戏一样的框。 噗啦一声,里昂头上的毛巾掉在地上。新兵却仿佛浑然不知,肉眼可见的呼吸开始急促,胸膛快速扩张,整个人激动得微微颤抖,仿若有流星自天外击中,在体内炸开盛大的欢愉。 克劳萨从沙发里起身,捡起那支还残留着自己体温的铅笔递给眼前的爱人。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爱意在瞳孔深处汹涌,轻放到那双碧青的眼瞳中奏起水波流转,仿佛有风轻轻在平稳的湖面上吹起涟漪,包裹着整片世界的天空也为它蜿蜒折叠。 里昂眨了下眼睛,一颗温热的雨滴落在他赤裸的脚背。他接过克劳萨递过来的铅笔,郑重地在那六个框里一笔一划写下 YES I DO
Fin.
*阿斯克勒庇俄斯,光明神阿波罗和塞萨利公主科洛尼斯之子,被宙斯用雷劈死后化为蛇夫座,被人们奉为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