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reon][metaltango]语有阴晴圆缺Don’t swear by the moon’s phases

有些话就像月亮,即使出现十五次只有一次是满的,也会被人专门端出来好好欣赏。

-是《答案就在门上》的番外

里昂搬进了克劳萨的公寓。 至少从结果来看是这样的。至于这件事发生的原因和契机,则要追溯到他们两个在酒吧里大打出手的那个晚上。 因为原因不明地刻在墙上的一句话决定复合之后,两人又像刚开始试探着接触的男男女女一样,约在那家促成他们重归于好的酒吧里喝了两三次酒。流程大差不差:开卡座点单,就着尴尬的沉默往下咽酒,酒过三巡开始拌嘴,里昂喝醉,两人打车回家,经过一番激烈运动后在克劳萨的单人床上挤一晚上。气氛算不上尽善尽美,但好消息是没再吵架。这已经足够为他们从各种意义上拉近距离保驾护航。 谈及同居的动机,克劳萨有充足的理由怀疑里昂是因为懒得开车横跨大半个市区才产生要和他同居的想法的——天知道他为什么在明知自己要去喝酒的情况下还不肯打车,非要次次都把车停到克劳萨家所在的小区里之后再走到酒吧,第二天早晨再自己开车回去。新兵在第三次从克劳萨的床上醒来(加上复合那一晚就是第四次)之后趴在他的胸口,从下往上抬头望着前少校说:“总是这样跑来跑去太不方便了。我想和你住在一起,好不好?” 克劳萨装模作样地犹豫了一小会儿,才语气沉稳缓缓道:“好。” 毕竟,谁能拒绝新兵那双漂亮的蓝眼睛呢。 他本来也正有此意。里昂主动约他喝酒的第二次晚上,他就在盘算着跟他的房东联系一下。很不巧,此前他刚续交了半年的租金,与里昂重修旧好让这段时间变得有些尴尬。最好的解决方法是等到租金有效期结束,在这段时间里于两个人现住地的连线中点周围物色一间新公寓,和里昂一起搬进去。这样离两人各自上班的地方距离均等,即可避免出现一个人上班近、另一个人要早早起床通勤的情况。至于更具体的需求,克劳萨脑中掠过五种常见装修风格和十八条室友公共守则之后得出结论,还得跟里昂商量着来。现阶段能确定的必备条件是要找一间双人公寓,得有两间卧室,以备吵架后有一方要睡沙发;主卧的床必须够大,以免睡相难看的新兵半夜滚下床,或者他被新兵踹下床;最好有储物间,里昂一定会买很多用过一次就再也不用的花哨玩意,要么就是中看不中用的奇怪小家具,等到家里满到需要把它们处理掉的时候又抱着那些落了灰的东西好似失而复得的珍宝,一件都不许克劳萨扔。 得到肯定的答复,快乐犹如一只小麻雀在里昂脸上蹦蹦跳跳。男孩儿甚至支起身子在男人的下巴上啄了一下:“太好了!那我明天回去就收拾东西。” 克劳萨抬手轻轻托住他,有点诧异于新兵在同居一事上的办事效率居然如此之高,以至于经验丰富的前少校有一瞬间怀疑里昂是蓄谋已久:“你已经物色好同居的公寓了?” “什么?”蓄谋已久的小糊涂蛋轻声咕囔了一句,“不是我搬过来和你住在一起吗?我看什么公寓?” 很好,他就知道,这脑子里不知在想什么的新兵总有办法用一句话把他循序渐进的计划打回原形。 克劳萨像揉小狗的头一样一手轻轻抚着里昂的头发,后者重新趴回去,开始用剪得短短的指甲拔男人的浅金色胸毛。他酝酿了半天,还是选择用一种比较平和的方式把憋闷和无语转化成问句,尝试稍微挽回一下他尚未成型就已流产的想法:“我这里不是离你的办公地很远吗?你过来住的话就要早起通勤了。” 里昂保持着趴在他胸口的姿势没变,夕升朝落的星星跳进他的双眼里一闪一闪:“你可以开车送我呀。” 见男朋友不说话,里昂又试探着问了一句:“要么我自己开车去也行?” 克劳萨咋舌一声,放在男孩儿头顶的大手一搓,在新兵的气恼声中把那头还没来得及打理的分头揉成了一颗金色海胆:“那你明年恐怕得在车险上多花点钱了。” 如果说一语成谶是每个人的人生中都会解锁的一项成就,那么克劳萨在今天切实体会到了这个成就的分量。四十分钟后,里昂的汽车保险就派上了用场。 “克劳萨,你出门了吗?”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克劳萨正在厨房里测量各处的尺寸,计算单人公寓里这点小地方能塞下多大的双开门冰箱。里昂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飘,克劳萨不确定他酒醒没醒透。毕竟醒酒药也是药,喝多了会有耐药性也实属正常。“你知道该怎么处理追尾事故吗?” “你和人追尾了?”听到这个消息,克劳萨立刻放下卷尺,三步并作两步朝门口走过去,踢掉拖鞋的同时抓过外套脚踩德比鞋,“你现在在哪儿?情况如何?有没有受伤?” “不是,我没事,你别着急。”电话那头猛地发出嘀的一声,差点把里昂的话音淹没,把克劳萨的耳朵震麻。顺着这道鸣笛声,他几乎可以看到停在马路中间的两辆车已经把整条车道都堵上了,“我出门的时候和小区门口左手边的灯杆追尾了,就在你家楼下。我后面的车——噢,它从旁边过去了。太好了。” 克劳萨暂停了穿外套的动作,用空闲的那只手扶了下额头。以前怎么从来没发现里昂缺乏生活常识到这种地步呢,难道是因为无论里昂去哪儿他都自觉地开车接送?“……追个屁的尾,你这是单方面责任事故。” “嗯……所以我应该直接把车开到最近的4S店去修吗?” 这句话又成功促使克劳萨用更快的速度蹬好了鞋,“站在那别动,我马上过来。这种情况下你直接离开是肇事逃逸。”

和克劳萨猜的一样,少校赶赴事故现场时,出门左转一头撞上路灯杆的里昂正站在那根不幸的铁柱旁焦虑地刷着手机,反复把屏幕解锁点开一个app又退出锁屏。他那辆天蓝色的小甲壳虫正好呈45度角卡在丁字路口,把本就不富裕的小区车道挡上一半,致使来来往往的车只能艰难地从旁边的缝隙里挤过去。路灯杆宛如扑进一个蓬松的枕头那样嵌入了车头左侧,前机盖像一张被折过的卡纸一样拱起,左侧车灯碎了一地残渣。好在单方面责任事故不需要和人协商,否则里昂要赔的恐怕不止路灯杆的修理费,还得多一份医药费。克劳萨先打电话给交警报了案,又从里昂的手机通讯录里找到保险公司的电话,联系了定损员来勘查现场。之后要做的事还有不少:等交警出具事故责任认定书,去交管局缴纳相应的损失赔偿费用,把车开到维修厂,垫付修车费,备齐理赔材料,去保险公司办理理赔。虽然在现代科技的加持下,此类流程已经简化了不少,轻微事故基本可以在20分钟内自助完成出险报案、拍照定损、赔付到账全流程操作,但回想起里昂在训中糟糕的理论成绩,克劳萨不觉得他能自己一个人一趟整理好所有纸质材料而不需要返工。在等着定损员到达现场的时间里,两人就事故发生的原因展开了激烈辩论。里昂坚持自己完全没有酒驾,突然猛打方向盘是为了躲一只毫无预兆地窜出来的流浪猫;克劳萨则对新兵的说辞嗤之以鼻。他每天早晨都要绕着小区晨跑一小时,从来没见过任何一只流浪猫在附近出没过。 里昂还在嘟嘟囔囔地嘴硬说是克劳萨长得太凶,看着像专门抓流浪动物去安乐死的城市管理员所以才被猫猫狗狗疏远。少校从外套口袋里摸出烟来点上,像拎一只幼猫一样单手拎着新兵的衣领,把他从马路中间拎到了路边的草地上:“行了,去把你那辆车的事处理好,回家收拾东西去。我需要点时间整理我的公寓,收拾好了就会去接你。在家等着吧。”

第二天一早,克劳萨照旧在6点起床,晨练一小时后回家吃早餐。时值周日,人们有充足的理由解释自己的懒惰。里昂肯定会睡到中午才起,然后随便点一家外卖开始看泡沫剧,即便他明知道自己有搬家的重大任务在肩。这种松弛感还真不是能学来的。克劳萨刷完盘子,对着略显逼仄的厨房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今天起他有的忙了。昨天他已经和房东联系过,年逾六旬的老奶奶倒是欣然接受了她的单人公寓即将多一位住客的现状,还主动提出可以把那个小冰箱运走换个大家伙,不过代价是克劳萨要再多支付70%的租金。实用主义者克劳萨没犹豫。对纽约的物价来说这已经算得上物美价廉,如果真按照他本来的想法在靠近市中心的地方重新租一间公寓,他要出的房租恐怕比涨价后还多。况且这钱完全可以让里昂来付,克劳萨听着老奶奶颤颤巍巍的佐治亚口音,脑子里想的是里昂自己站在车旁和定损员交涉的样子,反正他的工资高得要命。 话说回来,说服房东不是最麻烦的。麻烦的是克劳萨需要按照自己的计划稳步收拾房子,给里昂留出放他那些鸡零狗碎的空间,还得为肯尼迪探员的高档家具腾出地方。小小一间单人公寓一个人住时还略显空旷,要挤下两个人还真有点困难。这不收拾还好,一收拾起来,就算是克劳萨也会发现自己家里有很多一直闲置不用的东西。前少校从储物室里搬出几个大号收纳箱,虽然箱子上贴着的标签已经注明了内部物品的大致分类,但他还是觉得应该把每样东西都拿出来判断一下是去是留。事实上先前的从军经历让他的生活中几乎只有必需品,能留下的大多数都是有纪念意义的物品,比如他过去得到的各种奖章,一把自己设计并制作的手撒复合弓和全套配件,一摞只有开头塞了两三页照片的空相册;也有些是莫名其妙就留着没有扔掉的,比如里昂买来的小号手动滚筒洗衣机,还有一个长得像断头台的切贝果器,路易十六看了会脖子一凉那种。克劳萨把它们从箱子里拿出来,搬到客厅从大到小一溜排开。光嘴上说说开启不了新生活,断舍离也是再起新篇的重要一环。虽然没明确约定日期,但他说的是等一切收拾妥当了再去接里昂。一周之内,不,压缩一下,周五晚上吧,他不想让自己的男朋友等太久。 ——本来是这么说好了的。克劳萨从未想过,他刚把需要整理的东西都捯饬出来摊在地上,自家的门就咣咣咣地响了三声。 会这么砸门的人他只认识一个。克劳萨放下收纳箱过去开门,果不其然看到里昂手提28寸大行李箱,肩背登山双肩包站在他门口。男孩儿的样子像是要赶赴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全身上下穿得鲜艳明媚搭配讲究,脑袋上还扣着遮阳帽和墨镜。 看见他那副盛装打扮的样子,克劳萨感到自己的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不是说了让你在家等着吗?” “我打车来的。”里昂的思路和他根本没在一个频道上,男孩儿甚至很自豪地提了提手边小半个人高的箱子:“实际上搬家这事比我想象得要快。” 克劳萨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终于找到了违和感的来源:“你只带了这么点东西?” 里昂看起来也很惊讶:“我还需要带什么吗?” “你的日常生活用品?所有的衣服都带了?你的电脑游戏机等等硬件设施呢?” “哦,用你的不就行了?”在蹭吃蹭喝这件事上,里昂唯独对克劳萨非常理直气壮,“我是过来跟你同居,又不是要把我自己的公寓卖了。” 克劳萨感到心中的最后一点憧憬即将在新兵的理直气壮下消失殆尽:“你的家具怎么办?别告诉我你打算就让你那栋地理位置极佳的房子闲置着。” “天哪,这年头拎包入住还得自带家具了?”里昂脸上的困惑看起来不像装的,“闲置着怎么了,房子和家具又不会长腿跑掉。再说了,你的房子这么小,我搬过来也没地方放吧。” 好吧,看起来他还得自费换最大号双人床、衣柜和双开门大冰箱。 克劳萨无话可说,只能侧身让里昂进来。 他不请自来的室友进门踢掉鞋子,顺手把那个大箱子放在了门口。男孩儿似乎完全没意识到克劳萨的整理工作刚刚起步,或者换个说法,做家务从来就不在里昂·S·肯尼迪的职责范围内。新兵很自觉地从鞋柜里翻出一双一次性拖鞋套上,兴致勃勃地冲进收拾了一半的公寓里。 “别动,我还没收拾……”克劳萨话还没说完,就看里昂从最外侧的收纳箱里抽出了一本相册,“……好。” 算了,他不把房子拆了就行。 很有素质的文明人克劳萨少校把无语和怒气留在心里,转身又进了储物室。他在进门前用余光看到里昂站在摆满闲置物品的客厅里,一边翻着手里的相册一边慢慢悠悠地走到了沙发上唯一一块清静地方一屁股坐下。鉴于他的男朋友有过把他摆在墙根的浇水用塑料壶当垃圾踢走的前科,克劳萨多少对里昂没把沙发上的鸡零狗碎都扫进垃圾桶感到些许慰藉。 事实上会把克劳萨整理的东西当垃圾的人也只有里昂一个。前少校整理东西很有规律,基本遵循从大到小从旧到新这个顺序,常用工器具则会按照使用频率排列。里昂坐在沙发上看得津津有味,因为他手里这本相册恰好是克劳萨参军时期的。男人在封面上用小号标签纸写了年份,推算回去可知那时他才十七岁。理所当然的,相册里有很多他从未见过的青涩的杰克·克劳萨。开头第一张就是克劳萨刚刚入伍时在台上宣誓的照片,彼时还是半大男孩儿的人身穿迷彩服举着右手,身后的星条旗扬起一角,更衬得那双冰一般透亮的蓝眼睛闪亮如星。 他看着照片上的人,心里没来由地冒出一个想法,气泡似的迅速膨胀又转瞬破掉。克劳萨长了张该死的好看的脸,好看到如果他提前十年和对方相遇,他也会死心塌地跟着对方一辈子。 好在少校没有从储物室出来的迹象,里昂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后翻。后面的照片多是合照,极少有单人照片,和他脑中克劳萨不喜欢拍照的印象相符。部分照片右下角写着合照事由,比如特种兵训练营xx期毕业班,克劳萨作为新兵代表蹲在第一排正中间,脖子上搭着一条没有边界感的同期的胳膊,脸上的乌云浓郁得好似下一秒就会把太阳遮住;更多照片只能让驻足观赏的人结合图像猜测它被拍下的理由。有些很好猜,比如克劳萨穿着礼服,胸口别着五颜六色的勋略,金色的绶带连着肩章,身旁白发苍苍的大人物面色慈祥;又或者是以某个酒吧摆满酒瓶的柜台做背景,一两只黑乎乎的手脚模模糊糊挡在前景,引导着观看者的视线更好地聚焦到画面正中趴在地上做着俯卧撑的克劳萨身上,人群震耳欲聋的起哄声已经顺着男人的满面通红蒸发到相纸框外。有些则让人摸不着头脑,两盆在阳光下舒展枝叶的绿植,一轮与夕阳交相辉映的初升圆月,没有任何注脚、附录或说明,拍照者本人的心情如何不得而知。想要知悉的愿望会在看到那些无言风景时强烈地膨胀,又因为心中清楚过去的烟尘蒙不了今天的月光,最后留下的也只有一抹意犹未尽的浅笑。 随着时间推移,克劳萨拍照的频率明显下降了。里昂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戴上了栗红色贝雷帽,什么时候从尉官跻身少校的行列,只能通过那身熟悉的教官装扮得知克劳萨成为了教官。生活气息浓郁的一瞬切片慢慢被大同小异的合照挤走,队形、背景、人群的形状、甚至是光照的条件都千篇一律,会变的似乎只有一排排的人头下组合各异的五官。别说站着的位置,克劳萨拍照时的表情也始终如一,双眼微眯盯着镜头,平日里紧绷的下颌显露出一点放松的迹象。不知是被一期不如一期的菜鸟气得还是被繁重的任务折腾得,男人似乎没意识到他需要在快门被按下的一瞬间收拾出最阳光明媚的那一面。另一种可能是,他并不在乎、也不需要自己的过去被谁看见、感受和记得。不问过往的人早已原谅了一切,他的眼中只有向前,只有未来。 里昂觉得遗憾。刚刚翻开相册时他每看两三张就会发出一声惊叹,这无伤大雅的出格声音也随着一页页塑封膜滑过金属圈慢慢变少。整本相册并不空,说得上是沉甸甸的,但考虑到这是克劳萨参军以来的照片总和,它的分量对于十几年的时光来说还是太轻了。里昂忽然发现他们从来没好好了解过彼此的过去,他们是如何长大、读过什么学校、生命中有哪些珍贵的情谊,又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走到一起。在漫长的时光长河中,再多的照片也只是一捧水,零零散散只够管中窥豹。他像发现了什么珍藏百年的名画真迹一样,近乎贪婪地咀嚼着几十平方厘米上的一切信息,用目光一遍遍描摹相纸上爱人的身影。房子里只听得见克劳萨在储物室收拾东西的叮咣响声,偶尔加进噗嗤一声笑。收拾东西这件事就是这样,总是以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的雄心壮志开始,最后以抱着本什么坐在那里边看边哭边笑结束。需要收拾和整理的不是物品,而是附加其上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和回忆。难以抛弃的不是陈旧无用的摆设,而是它所代表的那段难以忘怀的时光。 这份难以言喻的情愫被一张照片的出现打断了。 里昂看到了一张自己的证件照。照片上的他穿着警服,头发还是没有染过的栗棕色,显然是他还在警校时期拍的。从这张证件照之后,克劳萨的相册里的照片又多了起来。理论课上里昂坐在教室边缘第二排对着窗户外的啄木鸟喝水的样子,射击测试里拿了第一后扬眉吐气的神态,酒馆里喝得酩酊大醉趴在吧台上不省人事、被同期拿马克笔画了一脸乌龟也浑然不知,甚至还有他额头上缠着绷带躺在病床上的睡颜。新兵皱着眉头一页页翻过去,分明是用来记录杰克·克劳萨生活的摄像,很多照片里却都有他的身影——再说直白点,很多都在拍他。 “杰克,”他无不困惑地说,“你的相册里为什么有这么多我的照片?” 克劳萨闻言从储物室里探出半个脑袋,目光在里昂手里的那本相册和他脸上徘徊了一会儿。一向对弦外之音略显迟钝的里昂第一次从少校的语气中听出了欲盖弥彰的味道:“没地方放了,就塞在后面了。” 里昂把相册后的一摞相片全都抽出来,抿着嘴唇一张一张翻看:“都是什么时候拍的,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克劳萨装作没听见,探出的脑袋又缩了回去:“你有空坐在那儿回忆过去,不如把你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整理好。” 里昂充耳不闻。他又往后翻了两页,什么东西啪啦一声掉了出来拍在地上。 “这是什么?”他弯腰捡起那个薄薄的牛皮纸色小本子,翻开第一页默默读了起来。

2月19日 这世界简直他妈的疯了。

2月20日 可笑。荒诞至极。什么时候只想踏踏实实地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也成了原罪了? 凭什么你们制造出的缺口要用我分内的东西来填补?我欠谁的? 法律在利益面前不过是一张废纸。

2月22日 气得头晕。臭小子竟然说可以再等等。等什么?等着别人把你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再一铲子把你埋了吗? 对付这些烂透了的黑心东西不能犹豫,不能手软。你稍微一松口,他们就会得寸进尺;你想静观其变,他们会觉得你安静了等于事情过去了;你不主动出击找他们讨个说法,人人都装聋作哑。等出了事再后悔已经晚了。老实本分的人被榨干最后一滴血,最没底线的人过得比谁都好,这世界就是这么操蛋。 而你不懂,里昂。我把你保护得太好,你身边的人都把你保护得太好。 一天也待不下去了。需要另谋出路。

2月24日 现有资源: 戴维斯 拉斯维加斯 弓箭教练 可以考虑 帕特里克 私人保镖 时薪可观 缺点:工作时间地点不固定 随时待命 詹姆斯 俄亥俄州 制药公司 保镖?存疑 莉兹家的农场 得克萨斯州 可以帮他们剪羊毛 乡村生活的优势在于单纯 开一家手工皮具工作室 启动资金不足 需要贷款

2月27日 再过四个小时就要到俄亥俄州了。雪还没化,看到一只鹿在远处跑。看不到它身后的掠食者,但那大概只是我没看见,狡猾的家伙不会让人类发现他的行踪。 十五分钟过去,没有新的电话打过来。二十八个未接来电,十三条短信,他终于放弃了。 确实很突然。大概这时正在客厅里闷不做声地哭吧。不过离开对他也有些好处。我不能永远保护他,总有些事他要自己面对过才会明白。包括我现在做的。 如果我告诉你我要离开,你一定会想尽办法拦住我不许我走。所以别怪我无情不告而别,里昂。你不懂,你理解不了,你觉得我的做法幼稚而不负责,你又有什么立场来指教我?这只是因为我们所处的位置不同,就像我也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能永远热忱地相信着这个世界会变好。至少在哈维尔这件事上,我们需要分道扬镳暂时没法观点一致。什么时候你能够理解我了,什么时候我就会考虑回来。 里昂,我曾经很失望,因为你和我走在相同的道路上,却丝毫意识不到我的现状就是你的未来。 你总有一天会懂的。我等不及看你摔得头破血流的样子。我也希望这一天晚一点到来。 或许你可以证明我是错的。

3月1日 暂时住在酒店里,花了一整天找低价出租公寓,明天继续。 (一长串力透纸背的划痕,已经看不清原本的字迹)一闭上眼,眼前都是那双漂亮的蓝眼睛。从来没想过会如此放不下一个人。 如果再多等两天,我可能真的会选择留下。

3月3日 11:35 P.M. 下了今年第一场雨。打雷很响。天气报告说纽约也在下雨。你睡得着吗?

按照日期来说,这无疑是一本日记,但其内容行文洒脱,倒更像是随手记录下当时心情的随笔。这难得一见的真心流露停止在3月3日,之后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段摘抄诗句。里昂翻了翻,写下它的人在每段摘抄后面都细心地注明了作者和诗名。罗伯特·弗罗斯特的《火与冰》,埃德娜·圣·温森特·米莱的《第一颗无花果》,里昂不知道这些诗是从哪里抄来的,很多他连名字都没听过。真正引起他注意的还是一段没有作者,没有出处的小诗:

Under new moon's shroud of deepest night You say you'll not walk in the dark's soft light Yet the moon, though slim, does not depart Above you it keeps its steadfast heart It wanes and waxes, a silent creed Unseen, but present, forever it proceeds

不过寥寥几页,里昂脸上从精彩纷呈到眉头紧锁再到眼圈红红。他很确信本子里是克劳萨的笔迹。毋庸置疑,这本小小的日记是克劳萨在哈维尔事件之后记录的所感所思,可是他从来不知道男人还有记日记和摘抄诗句的习惯。在他的印象里克劳萨从来跟文艺两个字沾不上边。但仔细想想,男人偶尔吐出的一两个极富文学色彩的用词,他的歌单里永远在霸榜的爵士乐和钢琴曲,还有会留存十几年照片的行为本身,似乎都早已揭示了这个魁梧凶悍的男人也有情感细腻丰沛的一面。他只是不善言说,一如那首无名诗中所写,沉静地月缺月圆,即便不可见时也坚定地存在。 他已经原谅了过去的错误和不成熟,可这个人不过只言片语就把那些沉浸在肚腹里消化多时的情愫又勾起反刍。 一只大手突然伸进视野里,两指捏住本子上沿。里昂慌忙抬头。在他沉浸于过去的时间里克劳萨的整理工作终于告一段落,从储物室里回到客厅。或许他自己都忘了里面记的是什么,少校从里昂手里抽走小本子稍微翻了两下,脸上露出一种黑历史被发现的局促。 脑海中锋利锐气的字体所写就的那些真心和男人的身形渐渐重合到一起,里昂望着他蓝眼睛的爱人,心里五味杂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少校没说话。里昂继续连珠炮似的说:“当初你说我永远搞不清楚状况,除了失望你无话可说,说得好像你多深谋远虑高屋建瓴一样,其实你不过也是被人逼得不得不退出罢了,你没得选。如果有路径,你也不介意和那些人一样牟取利益和权力。可是你做不到了,也许你觉得早些采取行动会让一切都不一样吧,但是事后说这种话又有什么用呢?总之,你没能捍卫住属于自己的东西。我在一旁试图为你提供帮助却被你视作对你的挖苦讽刺,我提出的办法越是切实可行,你就越觉得受伤,因为你我之间从来都是你保护我,帮助我,把我护在你的羽翼下。现在我反过来保护你,在你看来却是同时在挑战你的权威。你想继续做那个无所不能的掌控者,你不允许自己脆弱,你不能接受自己的失败、无力和不完美。你不光是对我失望,你更是对自己失望。这本来只是一次工作上的错误,你却觉得自己的一切都被否定了。所以你逃离我,你逃离了你熟悉的人事物,并非因为感情走到了尽头,而是只有回到你所熟悉的掌控一切的感觉里,你才会觉得安全。” 克劳萨难得听着他一口气说完这一大串而没有出言打断。男人耸耸肩,把本子扔到茶几上:“现在你知道了。” “他妈的!你都不反驳一下的吗?”里昂觉出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可他又憋不住地想笑。他突然发现他们完全是两个傻瓜,前前后后闹了这么一大出,谁都不肯先张口服软,最后在机缘巧合下才发现他们一早就不该分开,“你走得那么决绝,我还以为你真的是对我彻底心灰意冷了……可恶,克劳萨,你知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力气才把你的痕迹从我的生活中抹掉?我花了两个月才从你突然消失的影响下走出来,说服自己放下对你的感情。拜你所赐,现在我做的这一切都成了笑话。” 说到这里他猛地站起来,仰起头望着爱人眼中那片冰水化成的海,“从依赖你走向独立,这么难的事我花了两个月就做到了。你比我强那么多,试着依赖我一下,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吧?” 克劳萨沉默良久。男人既没反驳,也没点头应允,而是生硬地岔开了话题。对于这个不善表达的人来说,这就是默许的意思了:“我没想到这些东西还会有重见天日的那天。” 新兵的求知欲从未如此旺盛过:“那你记下来不打算给别人看,自己也不看?你记它做什么呢?” 克劳萨叹了口气从沙发边上走开,望着一地杂物挠了挠后脑,“只是听说……用文字记录下来有助于梳理情绪,就试着写了写。” 里昂乘胜追击:“然后才记了几天就没了?三分钟热度可不像你啊。” 男人转过头来望着他,语气平静,一对湛蓝的海在月光下宁和地起伏:“因为已经梳理清楚了,就没必要继续写了。” ……该死的克劳萨,总有办法一句话把他酝酿好的所有腹稿都打乱。 里昂不知还能怎么从他嘴里多撬出点东西来,遂不死心地捡起本子又翻了翻,“所以你后面改摘抄诗句了?‘月亮伶仃的细脚并未走远,衔一颗冰心于你头顶高悬’,这句诗是出自哪里的?好有意思,我喜欢。” 克劳萨这次久久没有开口。男人沉默地蹲在地上,左右开弓整理尚未被放进收纳箱里的其他东西,嘴唇仿佛被502胶水黏住了一样纹丝不动。 里昂隐隐感觉到他正切要害:“克劳萨,我问你话呢。” “没什么出处,”背对着他把相册奖章文件袋往收纳箱里放的人闷声说,“我忘了,你愿意的话自己找找吧。” 里昂从后面走过来,弯下腰趴在克劳萨背上,双臂交织搂住男人挂着一层薄汗的脖子。 “杰克。”他撅起嘴唇,吹出的气搔得少校鬓边的乱发颤动不已:“说实话。” 克劳萨认命地叹了一口气,“……我自己写的。” 听到这个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的答案,新兵突然直起身子大笑,还胆大包天地往克劳萨肩上锤了一拳。 “原来不是我一个人空虚寂寞了两年啊?”里昂把那个小笔记本举过头顶,仰头对着天花板开始在屋里转圈,三两下就在没来得及收起来的鸡零狗碎中趟出一条道来,“哈,克劳萨少校是分手时放话放得最狠的,结果是那个最想复合的——你还写日记!正经人谁写日记啊?” 说完他像迪〇尼动画里的角色那样用力把它捂在胸口,以一种抢夺到了战利品的语气得意洋洋道:“这个本子归我了,我要收藏起来,时不时就拿出来好好欣赏一番。杰克·克劳萨少校亲笔写的情诗!哎呀,不知道威尔逊看见了会作何评价呢……” 听闻自己的黑历史还要被公之于众,克劳萨终于忍无可忍地起身,伸出手来就要抢本子。里昂夸张地尖叫一声,开始在单人公寓小小的房间里四处逃窜。然而在追踪大师克劳萨少校面前,再狡猾的新兵也坚持不过几个回合。三分钟过去,里昂就被克劳萨堵在了卧室里。新兵一边竭力往远处伸着胳膊阻止少校拿到证据,一边用另一手推搡着男人胸口。比他高大半头的克劳萨则根本不屑跟他角力,少校抓住他那条螳臂当车的胳膊把他拉向自己,左手像摘取树上的苹果似的轻轻松松抓住了日记本的下沿发力往外扯。里昂则紧紧抓着本子上半不放,手脚并用在少校身上拳打脚踢,关键证物转瞬间又变成了拉锯战的载体。 而脆弱的道林纸又怎么承受得住两个前军人在它身上拔河呢。刺啦一声,小小的牛皮纸日记本在令人牙酸的响声中被分尸了。 里昂抓着手里的半截残页,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难得有个可以抓克劳萨把柄的物证,没想到寥寥数分钟之内,这可怜的小东西就被他说一不二的爱人以雷霆手段毁尸灭迹了。 眼见少校像没事人一样径直把另一半日记本扔进垃圾桶,新兵气得用能掀翻天花板的音量大叫:“分手!!不过了!!” 在他夺门而出之前,克劳萨拦腰抱住他,把他摔到了那张对两个人来说太挤的床上:“说晚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