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薪水小偷到传说英雄:杨威利的人生转向
《银英传》发表四十年,杨威利作为银英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角色,始终没有离开粉丝的视线。对他的歌颂、传唱,仿佛是二次元的一场小型造神运动。然而,遑论作者田中芳树在创造杨这个人物的初衷只是写一个“普通人”,杨威利在整部《银英传》最初确实只是一个拥有普通人性的人,然而命运并没有给他度过普通人的一生的运气,《银英传》的终章,杨威利被以他生前最不乐意的形式挂在国民议会的墙上,成为伊谢尔伦政权的“国父”及民主体制的象征。杨威利,一个成天把退休金挂在嘴边的“薪水小偷”,他的人生是如何转向,从而走上一条自己始料未及的道路?笔者在此先抛砖引玉,以在这个熟悉的日子与大家共同想念我们一千五百年后的老朋友们。
一 从退守到坚守
笔者很喜欢OVA版银英在人物表现上的细节呈现,它切合与发扬了原著的思想。在银英OVA 里,杨威利在和先寇布的单独交锋时,出现了几次闭眼和沉默。杨的这些细节动作并非动画制作组的想当然,原著中确实有这样的描写:
被先寇布一针见血地指出痛处,杨把一只手放在头顶的贝雷帽上,怅然地陷入了沉默。他没办法反驳先寇布的论点。(V7.2)
这段对话发生在杨舰队加入伊谢尔伦独立政权之前,先寇布在全书中最后一次劝诫杨建立军政府。田中芳树在杨的核心幕僚集团中安排先寇布这个角色非常巧妙——因为先寇布对民主体制并无认同,仅仅是出于贵族精神般的信义成为支持杨威利势力的最强力军事集团之一——如果杨威利所代表的最重要意象是民主精神,先寇布便被赋予了“民主的怀疑者”的意义。以政治学的观点,民主须在对抗中产生,在争辩中确认,所以先寇布这样受到过良好贵族精神教育的人,才会一次次向他尖锐地发问。
不得不说,这是杨威利在全书中唯一一次辩论认输。他并不是一个不善辩的人,实际上,杨威利理性思维和广博学识决定了他拥有优秀的辩才(在之前的杨威利阅读笔记中有专门的阐述),无论是在追悼会、审查会,面对同僚、上级,杨威利都证明了他的雄辩。就连和先寇布的前几次争论,虽然没有获得压倒性的优势,也未曾落过下风。但这一次有别于之前,他却是“怅然地陷入了沉默”。因为这一回先寇布指出的是他人格上的弱点——即存在于他性格中的退守。先寇布的人格特质与其说是有野心,不如说是有进取性,而这点恰恰是杨威利所欠缺的。杨威利深知退守是自己的缺点,因此他无从反驳,只能接受。而先寇布也不是一个得理不饶人的性格,他的敏锐和正直使他对人性具有相当的体察与体谅。因此,即使对杨威利的这一缺点不满,也意识到这可能会影响杨威利和整个杨非正规部队的未来命运,却不忍继续责怪他,“只是在那绅士般端整的脸上浮现出难以言喻的表情”。
银英小说中,杨威利伴随着一句角色剪影式的名言出场——“有做得到的事,也有做不到的事”,这句话也常被视作杨消极性格的证明。笔者承认,退守确实是杨威利性格中的一大缺点,但他的行为并不只是对外在环境的被动反应。值得注意的是,在上文中先寇布与杨威利的这次对话之后不久,杨威利的行动在悄然间发生了改变。最直观的体现就是他的军事战术,银英本传中杨威利直接指挥的战役有十次,前期的杨主要以防御和撤退为主(如亚斯提战役与亚姆利札战役),偶尔有奇袭(伊谢尔伦攻略战),即使是为平息格林希尔兵变的主动出击,整体风格也显得非常克制。巴米利恩会战在进入最后一刻锁定帝国总旗舰伯伦希尔之前,杨威利部队仍在艰难抵抗帝国军绵延不绝的进攻。但杨威利的最后一战回廊之战则不一样:
帝国军的诸将战栗了。杨此时的用兵法,让人觉得用“猛将”来形容他比用“智将”更为贴切。杨的炮火极为猛烈,击碎了帝国军的抵抗,朝莱因哈特永远的乘舰伯伦希尔逼近过去。(V8.4)
此时的杨威利是全书中唯一一次被形容为“猛将”,与他之前的形象大相径庭,可谓是他军事生涯中空前绝后的绝唱,如同作曲家的第九部交响曲,也如文人学者的天鹅之书。对于军事将领来说,战术风格可以看作是自身人格的延伸,而此刻的杨威利的异常勇猛,也可以看作是他后期转向进取的重要表现。
是什么促使杨威利发生了这样的转变呢?
当然,一个人的改变不应是一朝一夕,应是过往经历日已累计的结果。但笔者认为,对杨的转变有着最关键影响的事件应该就发生在杨威利和先寇布的这段对话结束后不久,在同盟的最后一战——马尔·亚迪特星域会战中,比克古的战死。比克古与杨的忘年交是杨威利人生中最重要的关系之一,这样一位亦父亦友的长官的死亡导致了杨威利在全书中唯一一次情绪失控:
他的情感受到了致命的伤害,彷佛只有理性在掌管着声带似的,忽然,他的精神思路倏地一转,声音也激动了起来。
“什么智将!我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低能儿啊!就因为司令官的人格清高,所以深信不会有这样的可能性,可是我竟然无法预测到这一点。” (V7.8)
在杨威利短暂的一生中,他早早地经历了许多死亡。即使是双亲亡故,挚友身亡,也没有让习惯压抑内心感情的杨威利表现出如此强烈的愤怒和悲痛,可见比克古之死给他带来的重大打击。因为比克古的死不仅是老长官、挚友的牺牲,更重要的是,这是同盟民主哀歌的最后一个音符。杨威利不是一个国家主义者,他对于主权国家并没有什么感情和理智上的认同,但这不等于杨威利没有信念,其信念的落点便是民主体制。比克古与邱吾权死前的一番话,即是对自己生命的总结,也蕴含着对生者的期待——老一辈人已用尽全力,只能留待下一辈人继续坚持。正因如此,杨威利的人格在其生命的最后一年发生了转变,从期待退休告老的“薪水小偷”变成了守护民主火苗的战士。“脱去了怠惰的冬衣,翻遍了他脑细胞的所有口袋,全力拟定迎击的作战计划。”(V7.9)先寇布也说他“看来你一辈子的勤勉,都要在这里耗尽了哪,杨提督。”(V8.4)作为莱因哈特的对照,杨威利毫无疑问是银英传里的另一颗恒星,但直到这时,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使命和力量,在生命的最后一年里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芒。至此,杨威利也完成了自身人格的超越,从顺应人性的“人”走向了超越人性的“英雄”,成为了《银英传》这部太空英雄史诗中的一个不朽传说。
二 银英宇宙中“杨威利崇拜”的产生
但笔者仍须说明并强调的是,杨威利不是一个国家主义者,终其一生,他都在努力反对任何针对个人的造神运动——哪怕要承担民主体制中低效的副作用,他依然坚持着站在线的这一端。然而,命运的残酷之处却在于,杨威利没有想到,同盟民主体制的存续,却是以人民对自己的个人崇拜和神化来完成的。
回廊之战结束后,杨威利在乘巡航舰瑞达II号前往与银河帝国皇帝莱因哈特和谈的途中被暗杀身亡。杨这样一个拥有光明坦荡人格的英雄,被一束从暗处射出的激光终结了尚大有可为的生命,正是命运的残酷之处。杨之死之于《银英传》,正如阿喀琉斯之死之于《伊利亚特》,成为了故事通向结局,传说通向历史的关键事件。杨的死亡令本就弱不禁风的伊谢尔伦势力深受打击,即将分崩离析。至此,银河中的民主势力在失去它的实质和形式之后,面临着连最后的民主信念也将消失殆尽的危险。
必须要倚赖个人名望的民主共和政治——这是杨生前最感到苦恼的矛盾,但是这样的矛盾,并没有因为杨的死亡而减轻。因为,不管是杨的妻子菲列特利加也好,是杨在军事、政治思想上的后继者尤里安也好,都只能藉由扩大杨生前的虚像,然后才有可能使杨的理念在现实的地平线上具体化。
……
杨生前的时候最迫切渴望、最后没有能够如愿的“作为民主主义人格化的个人”,终于由杨的后续者们找到了,那就是“死去的杨威利”。(V8.9)
从这个角度来说,命运似乎就是要杨成为自身信念的献祭,用自己的死延续民主精神的不死。田中芳树在杨威利之死的前后,开始有意识地插入银英宇宙中后世历史学家的记录。
“杨威利对于他们(杨的后继者们)来说,不仅是不败的,甚至还是不死的。”(V8.9)
人与神最大的区别便是人是有限的(因而不会不败),也无法永生(因而不会不死),而被伊谢尔伦政府用作民主具像化象征的杨威利,既不败也不死,这样,杨威利的形象开始从真实之中抽离、扭曲、继而神化,成为一种凝聚众人的意识形态。事实证明,伊谢尔伦势力的这场“造神运动”取得了效果,杨威利作为民主象征的观念从伊谢尔伦扩散到原同盟统治区域,对杨威利的崇拜在帝国治下的原同盟领民众组织慰灵会时达到了顶峰。
“每隔一秒钟,就感觉到群众的敌意逐渐地升高。我们最初的阵形是散开的,可是却开始逐渐地集中到一个地方。”
后来如此证言的士兵并不只有一个人。当时追悼仪式就在她们的不安中进行着,不久,呼声从四处升起。
“杨提督万岁!民主主义万岁!自由永存!”
这种呼声当中,含有过多的情绪成分,如果让生前的杨听见的话,大概就闭着嘴,对尤里安·敏兹耸耸肩吧。但是在狂热的群众当中,能够像杨这样坚持理性的人,毕竟是少数中的少数。二十万的狂热融合起来,便逐渐形成巨大的感情波涛,歌声随之响起,那是自由行星同盟的国歌。
……
“杨提督万岁!民主主义万岁!打倒压迫者!”
原本不小的呼声,此时呈几何级数地增幅,在大气的笼罩之下,不断引起回响。(V9.3)
就这样,在同盟的民主政体崩溃后,新的民主势力以杨威利为旗帜建立起来。杨威利——这个生前一直在坚持与个人崇拜和狂热保持距离的思考者,正式成为民众心中民主的具象。历史开始后,想必杨威利也将成为这个新的人类文明里传说中的一名永恒的英雄,一颗高悬在夜空之中的明星。无论这是否出于他的本愿,人们高举他的画像的景象都将为历史所记载、所传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