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魂丨桂中心丨When The World Was Young 1-6
第一部 缘起
一
武士之国——这颗小小的星球曾被人这样称呼过,只因这里一度居住着一批追寻武道、贯彻仁义的武人,他们用属于自己的方式在浩瀚无垠的宇宙中安静地生息繁衍;而这已经是天人登陆之前的事了。 天人从哪里来?没有人知道,只知道一夜之间,江户的街道中开始走过一些三头六臂、奇形怪状、不是头上长角就是背后带刺的生物,他们耀武扬威地充斥在这里的各个场所,予取予求、为所欲为;而他们所拥有的最强大武器甚至不是他们手上的光剑,而是一个被称为“治外法权”的家伙——有了它,即使在这里犯下滔天罪行,其结果无非也只是被引渡回自己的星球,仅此而已。 然而即使如此,星球上也存在着天人的脚步暂时没有到达的地方——乡村便是这样的地方。江户的终端高塔已经建立起来,各种来自外星的高科技包裹了这座人口众多的大都市,但在偏僻的乡村,还顽固地保有着这个国家原来的面貌。坂田银时所在的这座小村庄,便是众多这样的乡村之一。 自他在流血漂橹的战场上被一个叫做吉田松阳的男人发现后,他已经跟他在这个村子里呆上一个月了。忽然间离开在尸块和刀剑中觅食的日子,过上了三餐睡眠充足稳定的生活,坂田银时甚至觉得有些空虚。松阳老师毫无疑问是一个武功高强又博闻强识的人,但毫无疑问银时只对他的前半部分感兴趣有天赋,至于后半部分,字都没认全的银时眼神呆滞地看着手中书里密密麻麻的字,感到一种莫大的无助和空虚。然而,即使如此,出于对松阳老师的某种他也说不上来是什么的感情,坂田银时那两对随时可能阖上的眼皮仍然在老师的教室里奋力挣扎着。 “银时,读书对你来说好像是件困难的事呢。”松阳老师终于忍不住,在一次午饭时对银时说。 “松阳有没有可能开一个只有剑术没有学术的私塾呢?”银时一边啃着手上的饭团,一边对松阳老师建议。 “银时,没有思想的武者是危险的,会不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挥剑噢。”松阳老师已经放下了筷子,微笑着观察粘在银时嘴角的几颗饭粒。 “但是,松阳,你教的那些书对我来说实在太难了。‘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 ——这是什么意思啊?”银时伸出舌头,扫荡了嘴角边的几颗饭粒。 “你现在还小,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吉田松阳把眼睛弯成两个月牙,继续对坂田银时说,“小小的武士,现在把你的碗筷收拾好,然后去把你堆在房间里的兜裆布洗干净噢。” 松阳老师一边说,顺手在银时的头上弹出一个鼓包。
银时头顶鼓包,身背一周的衣物往河边走去。正当他吹着口水泡泡在河沿上走时,忽然发现——在离自己平时洗衣地点的不远处,多了一个小女孩。 银时这个年龄的男孩,虽然仍处在像小猪一样成天和同性在泥潭里打滚的阶段,但面对可爱的女孩子,却已经知道脸红和向她讨梅子饭团吃了。于是,此时的银时彻底忘了松阳时刻提醒自己的武士道,躲进一处凸起的河沿内,目不转睛地看那个小女孩解开自己的马尾,背对自己蹲在河边,用木勺舀起木盆里的清水,轻轻搓揉自己的头发,一件叠好的翠绿色棉布外衣放在木盆边上。视线所限,银时看不清女孩的模样,但他仍然可以依据那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藏在白衣下的削肩细腰,和雪白的臂膀猜测女孩必然拥有的清秀模样。 好漂亮的女孩子。银时暗想。看样子像是哪个藩士家的小姐,但——藩士家的小姐怎么会来河边用这种野丫头的方法洗头呢?银时盯着女孩的背影看得出神,甚至没有注意到什么时候前方河沿上又站了一个小孩。 “好了没,桂?不等你了。” 银时循声抬头望去,是一个年龄与自己相仿,但身高比自己矮一些的男孩,身着材质上乘的紫色绢衣,双手抱胸、神情严肃地盯着蹲在河边的女孩。这又是谁?银时注意到,男孩嘴上虽说着要走,却并没有迈开步,只是沉默地站着,等女孩一面拧干自己的黑头发,一面朝男孩说:“等等我,高杉。”说罢,把翠绿色的外衣套在身上,端上木盆跑上河沿。 两人离开后,坂田银时才从阴影中走出来。用了好几秒,他才想起自己来河边是干什么来的,转身抱起一堆兜裆布向河的下游走去。这种体面人家的小孩来这里,大概是学校里的什么平民体验活动吧。那个看上去谁都欠他三百块的小少爷,最好就从此再也不要见到;但那个绿衣黑发的小姐……看来自己得去搞一张附近士族学校的社会实践时间表了。坂田银时一边想,一边冲着河水傻笑起来。
二
夏天就要来了,头顶的太阳越来越热辣,窗外的蝉声也渐渐响了起来,闷热的教室已经留不住坂田银时,而课间那些叽叽喳喳的小鬼们更是消耗掉了他的最后一丝耐心。终于,在成为松下村塾正式学员的第一个月零八天,坂田银时翘课了。他翻出村塾的篱笆,漫无目的地在路上走着,去哪儿呢?哪儿自由就去哪儿。他就这么随心所欲地走着,忽然被一截阶梯拦住了去路。他抬头,是一座老旧的小神社,神社里空无一人,只有几只麻雀零零星星地散在庭院中觅食,一棵高大茂密的榕树矗立在院内,散发出一阵幽凉的清香。是个睡午觉的好地方,银时想。于是他几步跃上树枝,在繁茂枝叶的遮蔽下打起盹儿来。 正当坂田银时惬意地享受凉爽的午睡时,地上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银时眯起一只眼看向来者——一个神情严肃的男孩,身着湖蓝色上衣,下着黄底紫色织锦袴裤走上台阶,径直走向本殿,无精打采地把半个身子挂在台阶上。这个小鬼怎么看起来有点眼熟?银时暗忖。在哪里见过呢?自己完全想不起来。哎,算了,这个年龄的小孩也开始进入思春的年龄了,说不定是失恋了在独自疗伤呢?不打扰就是银时我最大的温柔,坂田银时一边想,一边再次闭上了眼睛。 坂田银时做梦了,在梦里,他在一处滩涂前,白鹭在碧空翱翔,湖心岛上飘着高高的芦苇,风吹过来,将茂密的苇丛吹低一截,他这才看清——在芦苇之中有一位白衣黑发的少女,遥遥对着他似笑非笑。别走!他向湖心岛跑去,茂密的芦苇却遮住了他的视线。你在哪儿?银时喊道,却只听见风声穿过。就在这时,一抹黑色从他眼前闪过,发丝从他的脸颊若有似无地扫过。他连忙上前一步,抓住少女的肩膀。果然在这里! “果然在这里啊。” 树下的声音惊醒了银时的梦,他连忙用手抓住树皮才没让自己从树上掉下去。发觉声音的主人并不是在和自己说话以后,他往树干上蹭了蹭,让自己坐得更直一些,往树下看去。 这不是上回在河边见到的那个女孩吗!银时将身体撑得更直,想看得更仔细一些——乌黑的长发被扎回了马尾,和上次见时一样穿着翠绿色棉布上衣和藏青色袴裤,真的是她!银时兴奋地想。她叫什么来着?tsu……?zu……?哎,管他呢!先看看她来这里干嘛!于是他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她一脸严肃地“质问”跟前的男孩。 “听说你又在私塾里大闹了一场啊。” 男孩听到声音,身子直了起来,和女孩你来我往地争论起来。男孩叫她“桂”,对,之前他也是这么叫的。银时,漂亮女孩子的名字可得好好记住,可不能再忘了啊!银时在树上听两人的对话,顿觉好笑,什么国啊,家啊,未来啊,麻烦死了,每天想这个,怪不得一副忍忍欠你三百元的模样。愁国家的未来前,先愁愁自己的身高怎么样呢高杉君? 坂田银时正一肚子酸水地腹诽着,石阶上又响起了更多的脚步声——一群年龄稍大一些的少年凶神恶煞地朝两人的方向逼近。哼,以多欺少,以大欺小,真没种!银时在心里暗啐了一口。高杉并没有被来者的气势吓到,可就在他准备迎战之际,却被桂拦住了。对了,武家是严禁私斗的,严重者会失去武士资格甚至被处决——不过这些条条框框早就只是一纸空文,这些家世显赫的哥儿们只需要在妈妈怀里哭几声就可以把过错全推到高杉身上。与这样的人为敌,真是个笨蛋呢,高杉君。银时背靠树干,毛躁的白色后脑勺枕在交叠的双手上,有些遗憾地想。 不过,比起笨蛋,我更看不惯混蛋。 “吵吵吵吵,吵死了。你们到发情期了吗?”转瞬之间,银时怀里的武士刀便插进了神社的石缝里,“武士不要做不入流的事,还是我来陪你们玩吧。” 被银时挡在身后的高杉和桂一时间还没来得及搞清楚眼前的白发小孩是怎么从天而降的,很快就又被眼前那个一招扫平所有挑衅者和银时的成年男人的气势震住了。两人就这么大脑一片空白地眼见这个一秒前还意气风发的白发少年现在完全熄了火,头顶鼓包被男人抓着衣领一路拖了回去。直到两人一大一小的身影消失,高杉晋助和桂小太郎才惊甫未定地对视,这都是何方神圣啊? 过了好一会儿,桂才开口道:“我听说,最近有一个带着白发孩子的武士来这里办私塾,免费给穷人家的孩子们上课。那好像就是松下村塾的吉田松阳。” “还有这样无私的人?那倒是和你的性格很像呢。”高杉晋助看了桂小太郎一眼,“不过,可以确认的一点是——这个男人真的很强大。”太阳映着他看向远方的双眼,在瞳孔中泛起一层光。 “高杉,你想去听他上课吗?”桂小太郎问道。 “我不去。”高杉晋助回答。
庭院里,一只青蛙鼓着腮帮爬上岸,月光被搅起的水波碎成点点星光洒在水池之中。真是充满惊喜和惊吓的一天呢!坂田银时一头倒在床铺上,揉了揉自己毛躁的白头发。啊,好痛!白天被松阳捶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不过,今天见到了桂,也算是没白捱这一顿。桂真好看呀,没想到脸竟然比背影还好看。唯一的遗憾就是身边跟了那个叫高杉的家伙,那种成天只会装忧郁的小少爷有什么好的,人家好心好意来劝你,你却说歪话呛人家,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诶,等等—— 当时那个高杉呛他时……说什么来着……?合格的武士……? 武士?!难道说—— 坂田银时不顾头痛,从床铺上坐了起来,扯着自己的白色卷发发出一长串意味不明的哀嚎。 “不会吧??那个桂!是个男孩??!!!!!!” 在那个燥热的月夜,少年坂田银时的初恋以这样一种悲壮的方式结束了。
三
那个燥热的月夜,因并不存在的失恋而失眠的坂田银时并不知道,距自己不远处的一户深宅之中,还有一个失眠的小鬼。 高杉晋助躺在被褥中,盯着纸拉门外若有似无的月亮。真是漫长的一天,先是和私塾的同学打了一架,又在神社和桂来了一次关于武士道的生命哲学辩论,后来差一点又打了一架——谁知道那个没用的堀田还向哥哥搬救兵,真是没种!幸好当时那个白毛小鬼插了一脚,不然这一次他一定会因为参与私斗被父亲处罚,很可能还会把在场的桂牵连进来——自己就算了,但是桂,他是私塾破例录取的特优生,和私塾中的其他人都不一样,他的武士身份是靠自己的格外努力争取来的,如果因此有什么闪失,自己是无论如何都补偿不起的。 高杉晋助眨了眨泛着祖母绿的眼睛,心想,说起来,今天的那个白毛小孩和温柔又强大的武士虽然并没有实际出招,但也能嗅到一股强者的味道。没能和他们过招真是太遗憾了。 还有……还有—— 那个挖鼻孔的白毛小孩从天而降时,瞧他那副拽上天的模样!说话时总是朝桂的方向瞥,他想干什么?那样的眼神,桂不明白,自己还能不明白?不行,那个小鬼,我怎么可以输给他! 高杉晋助猛地睁开眼,紧攥的双拳结结实实地在榻榻米上捶了一锤。
和往常一样,桂小太郎早早起了床。按照奶奶的教诲,他从木桶中舀起一瓢冷水,朝自己的身体淋下去。武士就应该坚持每天早晨用冷水沐浴,强健体魄和洗涤心灵。他的耳边响起奶奶的话,奶奶当时就是这样一边说,一边把冷水往自己的身上淋。“奶奶,好冷啊!”五岁的小太郎一碰到冷水就忍不住叫起来。奶奶却说:“小太郎,你本不是武士出身,要想做一个合格的武士,就要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奋力精进才行。你想做一个合格的武士吗?”桂看着奶奶,茶晶色的双眸里闪着光,说:“奶奶,我想做一个合格的武士。” 七年过去,桂小太郎早已习惯山泉水的清凉,但奶奶已经不在身边了。虽然自己继承了桂家的士籍,但在世家林立的私塾之中,从课桌上刻上的那些话,和门廊前相遇时的那些眼神里,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自始至终都被这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公子哥儿们看作异类。不过——别人怎么看自己并不重要,自己是来这里做一个顶天立地的武士的,一个忠于士道的武士不应该为他人的眼光所恼。 高杉晋助是私塾的学生里唯一一个不斜眼看自己的人。从他第一天来到教室,高杉就总在课间扭头盯着自己看,而当自己出于礼貌主动过去跟他打招呼,他又显得有些冷漠,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桂足足在高杉身边站了十分钟,后者才说出一句“国语老师来了”,他只好又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去。 就在桂几乎以为这次交友行动宣告失败之时,高杉晋助却在午休时间端着便当盒朝自己的座位走来,全然不顾身后同学“高杉,和暴发户 坐在一起是会变白痴的噢!”的起哄。高杉晋助泰然自若地坐到桂小太郎身边,打开自己的便当盒,将盒子里的金枪鱼刺身放进他装着梅子饭团的盒子里。 “武士应该俭以养德,我不吃梅子饭团以外的东西。”桂看着眼前的金枪鱼刺身说道。而高杉似乎没有听到他的拒绝,自顾自地说:“这是厨房自作主张弄的,我一点也不喜欢吃。” “噢,是吗?”桂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将一个饭团递到高杉面前,说:“那——这个梅子饭团是我自己捏的噢,你要尝尝看吗?” 少年的友谊说来就是那么简单,在交换便当的当天下午,桂小太郎就和高杉晋助建立了一起上下学的同伴关系。两年来,桂小太郎每次去上学,总会特意走经过高杉家的那条路,叫上晋助一起。因此,当今天的桂小太郎从甚兵卫那里得知高杉晋助一个人出了门时,肚子里顿时挂上了不下一百个问号。 会去哪里呢?桂在心里犯嘀咕,刚走到路口,一个熟悉的小小身影从转角处一闪而过——是晋助!桂小跑几步跟了上去,刚准备向他打招呼,却发现他并没有走去讲武馆的那条路,而是折进了一条偏僻的小道。连着两天翘课,太不像话了!桂悄悄跟在高杉身后,见他连转了两个弯,走向一条乡间小道,走了好一会儿,一栋稍显破旧的屋舍出现在眼前。高杉晋助推开木栅栏,径直走向喧闹的道场。 接下来的半小时,栅栏后面的桂小太郎目睹了高杉晋助十二年人生中的第一次惨败。
“怎么办?他不动了!”“快去叫老师!”“银时,你下手太狠了!就算是来踢馆的,我们这些同龄人怎么可能是你的对手嘛!” 坂田银时放开手中的竹刀,看着倒地不起高杉被老师抱出道场,嘴上逞强说着“那不都是因为他要来挑战老师吗?”心底却泛起一丝愧疚。自己从小力气就比其他同龄人大得多,当年自己一个人时,只要手中有武器,对抗一般的成年男人都不成问题。但自从跟松阳老师走了以后,他已经学会压制自己的怪力了。刚才,本来自己也是打算陪他玩玩就好,可没想到这个高杉竟然还有两下子,再加上他那个仿佛在说“你给我使出全力”的严肃眼神,不然自己也不会那么认真。银时靠在老师的房间门外,一边听苏醒后的高杉和松阳讨论究竟什么才是武士,一面安静地想着。并且……要是最后不使出爆衣状态,也不一定能赢过他呢。 银时正揣手想着,眼前忽然闪过一抹绿色。是桂!银时的眼睛亮了起来。他也是来找松阳老师的吗?难道是害羞不敢进去?看你昨天在神社的样子不像是个内向的同学啊桂君。有什么困难是可以对我讲的噢,我可是松下村塾的塾头呢!或许是感受到了坂田银时过于专注的凝视,桂忽然朝银时的方向扭过头来。在两人四目相对的瞬间,桂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一样,迅速消失在一棵古榕树的后面。 什么嘛,原来不是来找老师的啊。银时有些失落地想。也是,这种一看就是优等生的人,大概是不会和村塾里这些从小在泥里打滚的孩子共处一室的吧。那个高杉也是,之所以来只是因为自尊心过不去,过几天爸爸给买了全套卡丁车模型,也就自然忘记这事了。各人有各人的命,自然就有不同的路。坂田银时在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高杉晋助刚走出松下村塾,便看见桂小太郎双手抱胸,斜靠在一棵树前,看见他来以后,便三两步跑上前去。 “你今天又没有去讲武馆,你的父亲知道了会担心的。” “没关系,父亲成天都在思考如何更好地侍奉堀田大人,他不会担心我的。”高杉晋助淡淡地说着,仿佛在讲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然而桂的眉头却皱了起来,他补充道:“但你没有告诉我就一个人来松下村塾了,我会担心你的。” “是吗?”高杉转过头,看进桂的黑眼睛,又转过头去,将一双眼睛藏进刘海中,说:“你还是这样,总是喜欢替别人操心。”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现在只是在操心你一个人啊。”桂小太郎的认真劲儿又上来了,叉腰准备和高杉理论。没想到高杉却没有接茬,只是将脸别向另一边,继续沉默地走着。桂已经习惯了他这样的反应,两人用一种默契的安静,肩并肩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就在离高杉家还有三个路口时,桂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朝高杉喊起来。 “啊呀,你的脸上全是伤,回去要怎么跟甚兵卫说啊?” 桂话音刚落,高杉也愣住了——当时只顾着为荣誉而踢馆,完全忘记了人还需要回家见父亲的总管这件事了!这下可怎么办呢?高杉摸了摸脸颊上现在还火辣辣地疼的伤口,怎么解释也绕不过“受伤”这件事了,一旦知道自己受伤,甚兵卫一定会告诉父亲,必然又是一次逃不过的惩罚。高杉叹了一口气,说:“大不了就再被打一顿吧。” 桂环顾四周,忽然,一道光闪过他的角膜,他突然转身,面朝高杉后退着跑去,嘴上还喊着:“高杉,我们来比赛后退跑吧!” “你又陷入什么神秘妄想了吗,桂!”高杉嘴上用不在意的语气这么说,仍忍不住抬头看桂小太郎又在玩什么游戏。 “你在干什么?这样很危险!” “不会的,很好玩的,你也一起来玩嘛!” 高杉盯着正在快速后退跑的桂,还想再说点什么,忽然间却脸色大变,朝桂大声喊道:“桂!快停下来,你已经到河沿边了!” “你说什么啊?啊!!!——” 桂的双手在空中徒劳地划了好几个圈,伴随着“砰”的一声和空中翻动的尘土与石块,小小的桂的身体滚下了河沿。 “讲武馆最优秀的学生竟然蠢到在后退跑时摔下河沿,这个国家的教育大概是完蛋了……”高杉晋助一手抓住桂小太郎搭在自己右肩上的手,一手扶住他的腰,搀着他往家的方向一边走一边嘟囔。桂听了,却朝高杉嚷道:“什么呀!你不也和我一样摔下去了吗!不然你脸上的伤是哪里来的呢?” “我脸上的伤是——”高杉晋助的话音戛然而止,他终于明白了桂的用意。一阵暖流穿过他的肠道到达喉头,夕阳把他的脸颊染得绯红,捏住桂的那只手握得更紧了。 “你不要总是为我担心,如果你受伤,我会很难办的。” “我没有担心你,体育锻炼总是有受伤的风险嘛。”桂依然用爽朗的语气说道。高杉晋助没有再继续争辩,只是继续搀着桂小太郎走着。一阵风吹过,桂的黑发发端跳跃起来,轻盈地抚摸着高杉的下颚和侧颈。这条路如果能再长一点就好了。高杉晋助一边走,一边这样想着。
四
讲武馆和这个国家开设的所有精英学校一样,是一所以培养幕府官僚——武士为目的的学校。在这里就读的学生大多来自当地中上阶层的藩士家庭,只要他们能顺利完成在这里的学业,就可以借助校长和老师的举荐进入藩府——其中特别优秀且幸运的,还可以得到幕府的垂青,成为中央政权的一员。因此,每逢招生时节,讲武馆的门口总会排起长队,来自当地望族世家的名帖如雪花般覆盖了校长的案头,这些十岁上下的小小幼童们——无论是否意识到——背负着家族繁荣的期望,披星而来,戴月而归,只为在这严苛的国家官僚选拔体制中获得一个起跑的资格。 即使如此,能进入讲武馆学习的儿童仍是当地最少的一小群幸运儿,无论他们家境如何,资质怎样,至少都是拥有“士”这把钥匙的少数精英群体。在桂小太郎还不姓桂的时候,他见过很多人,他们有的没有足够资金进学校学习,有的没有足够天资让自己识字学习,他们夙兴夜寐,辛勤劳作,小心谨慎,唯唯诺诺,只是为了饭桌上的一碗饭,夜晚休息时的一铺席;他们占据这个社会最多的人数比例,却拥有这个社会最少的权利;他们充斥在这个国家的每一处街巷阡陌,历史却始终对他们置若罔闻,他们就是平民——在桂小太郎还不姓桂之前,他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桂懂得平民生活的艰辛,也了解他们的生活哲学。当昨天的他走近松下村塾,听到从道场中传来的偶尔夹杂着几句粗鲁村话的真诚的呐喊和喧闹,他嗅到了一丝亲切的气息——这是讲武馆这样充斥着精致和矫饰的精英学校绝不会有的——一种真诚的气息。决斗是真诚的,对话是真诚的,就连那个白发小孩抱着刀躲在吉田松阳门外佯装不在乎的样子,也是那么地真诚。桂想起奶奶还在世时曾对自己说,武士最重要的就是一个“诚”字。如今身为武士的人忘记了诚,反而是一群不名一文的农家孩子更懂什么是诚。奶奶,你说,这个世道还有正义吗?桂一边看着眼前的《孟子》,一边这样想着。 斜前方的座位空着——高杉又没有来上课。这是第三天了,虽然在老师问起他时自己主动编了个“昨晚蛋黄酱鳗鱼饭吃多了今天肚子痛“的借口,但他也明白,一旦老师和高杉父亲联络,这个谎言就会被轻易戳穿,但自己又实在是没有更好的办法了。高杉晋助,你再不回来,我俩就是十次禁闭都不够关的了。桂小太郎对着眼前的孟子和公孙丑,长长叹了一口气。 桂小太郎的气还没有叹完,高杉晋助便带着挂彩的脸走进了教室,随着他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而起的,是周围同学的议论,部分好事者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似乎故意抬高了音量,说着一些讽刺的话:“高杉那家伙,终于换上和自己出身相配的模样了啊!”桂猛地站起来,朝前排正议论的两个学生大声说:“不以才德论高下,而以位阶去评判他人,也算是对得起你们高贵的出身吗?” “桂,别跟他们说。”高杉一把拉住桂的手腕,说:“人跟猴子的语言是不相通的。” “你说什么!”两人中稍微壮些的那一个满脸涨红地站起来,刚撩起袖子准备应战,就被同桌拉住了——毕竟连讲武馆中最冥顽不化的学生,也明白在道场之外的地方私斗的后果。没等桂再回话,老师便走了进来,下午的课开始了。 “你今天又去松下村塾了吗?”回家路上,桂问高杉。见高杉点头,桂又试探地问道:“还是没赢?” 高杉将脸别向另一边,说:“那是因为最后一击时我的鞋滑了。”桂小太郎听完,似笑非笑地答道:“就算是吧。不过至少有一点可以确认——松下村塾确实是一所在认真培养学生的学校呢。”接着,桂扭头盯着高杉,用食指指着自己的脸说:“那你今天又准备怎么跟甚兵卫解释呢?脸上的伤更多了喔。” “我就说为了赢过你,自己偷偷练后退跑给摔的。”高杉继续面无表情地说。桂却笑了,说:“高杉,你真是一点儿也不会说谎。” “是吗?看着吧。论计谋我也不会输给你。”高杉撅起嘴表示不服。 “那我倒要看看你的能耐!”桂小太郎突然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说道:“高杉君,我先去你家门口待机,等你圆不上谎的时候我这个英雄就会从天而降来救你了!” “好大的口气!你以为我会落在你的后头?”高杉晋助也加速朝桂小太郎跑去,夕阳下,两个小小的身体在巷子里拉出长长的影子,彷佛提前预知了他们成年后的模样。他们就这样一路你追我赶地跑,一口气跑到了高杉家门前。 “你好,甚兵卫——”桂小太郎扶着自己的腰,刚把气喘匀,一抬头却猛地闭上了嘴。甚兵卫此刻正站在距自己五米远的院内,而站在自己面前的高大男人—— “父亲。”高杉晋助努力克制着自己因奔跑而剧烈跳跃的心脏,规规矩矩地向父亲行了一个礼。 “桂君,感谢你陪犬子回家。我和他有一些家事要处理,今天就先不留客了,请见谅。”高杉当家说话时,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桂知道,自己此时此刻没有任何理由留下来,只好行礼后告辞。 门在桂的身后缓缓关上,在转身的一瞬他瞥见高杉的脸,高杉也正默默无言地注视着自己。多保重啊,高杉。桂小太郎双手合十闭上了眼。
桂小太郎的理想是做一名优秀的武士。当他一边将自己毛边的旧课本装进自制的书包里一边对自己这样说时,高杉知道,他是认真的。自从破格进入讲武馆以来,他没有落下过任何课程,无论是在道场中练习剑术还是在教室里解读《孟子》,他都是同学中的佼佼者。如果不是因为他只是桂家的养子,也许他早就可以被举荐到毛利大名身边了。平时学校里那些对他冷眼以待的人,也不一定都是鼠目寸光,也许更多地只是在嫉妒而已吧。 自己却不一样。自己就出生在一个藩士家庭——虽然只是一个外样大名治下的中级武士,但比起级别更低的乡士和平民,也确是绰绰有余——作为家中长男,日后自然会继承高杉家的士籍。这样的地位,加上祖上积累下来的财富,只要自己没有头脑发热到要去发动星球大战,大概完全是可以斗鸡走马、一掷千金地过完一生的。然而高杉并不喜欢这样,他看着自己身边那些纨绔子弟们,总是感到深深的厌倦——一些连竹剑都不会握的人,长大以后却可以依靠爸爸为自己早早铺设的跑道成为所谓的“国家支柱”,被这样的人所支撑的国家,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国家?高杉晋助在心底发出一声冷笑,自己才没有兴趣成为这么无聊的人。 但是高杉也知道,自己做不成桂小太郎那样的人——他的眼中永远有一束笃定的光,任何艰难、挫折、龃龉都无法改变那束光望向的远方。那一天,他看着眼前这个被称为“神童”的桂,阳光浸在他洗得几乎发白的蓝色棉布衣上,将他的身体洇出一轮金色的光圈。他想,自己大概永远不能走向小太郎的远方,但在他走到最终的终点前一直陪着他,这也许是可以做到的。毕竟自己也带着一丝好奇——这样的一个人,会走向怎样的终点呢? 自己的终点会在哪里呢?高杉觉得靠在神社正殿外栏杆上的后背有些硌得慌,于是他试着换了一边身体,继续思考父亲在罚他不准吃饭时顺便布置的作业——“好好想想什么才是武士”。什么才是武士?前几天,吉田松阳说,如果武士需要一个外在的门槛作为某种资质认定,也许那并不是真正的武士。但是,如果没有外在的门槛,是不是武士又该由谁决定呢?陶醉于身份之中,去压制、驱迫他人的高门子弟;屈服于身份之中,一生唯唯诺诺侍奉主人的父亲;迷失于身份之中,不知何为武士又不知为何成为武士的自己……高杉的眼里空无一物,心里翻腾着万丈狂澜,这样的困惑令自己的心如同一只困兽,焦躁地悲鸣着。 高杉晋助正想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又出现了。意外地是,此刻的桂竟然没有对自己说教,而是在自己面前放下了一排饭团便准备离开。高杉忽然想起,桂在喂上学路上那只流浪猫时也这样。“猫是很自尊心很强的动物,你盯着他看,他会不愿意吃东西的。”当时的桂眨着茶晶色的眼睛,一本正经地说道。原来现在的自己在他眼里就是一只流浪猫啊,高杉不动声色地苦笑了一声。他想道谢,但“谢谢”这个词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于是,他只好说: “桂,我不是记得你的奶奶已经过世了吗?” 太棒了,高杉晋助,日语里那么多字词那么多句式,你就挑出了这么一句话?高杉暗骂了自己一句,好在桂宽宏大量地略过了这句回答,反过来问道:“你找到什么了吗?” “什么都没有。”也许这会成为自己一生的缺陷吧,高杉这样想,“但是,我发现自己很弱了。” “你也发现了?吉田松阳是一个比我们见到过的所有人都强大的人。”桂的声线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兴奋,他微张的口彷佛还想说点什么,在他开口之前,高杉抢先喊了他的名字。 “怎么了?”桂小太郎见高杉晋助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终于,在一片梧桐树叶即将掉到桂的头上时,高杉终于开口说道:“我……一个人吃不完那么多的饭团……你和我一起吃吧。” 桂明白了他的意思,上前几步,坐到台阶的另一边,将一个饭团递给他,说:“没关系,你吃不完,神社还有好几只毛茸茸的肉球朋友呢。” “搞了半天还是把我当猫了啊!”高杉晋助嘴里包着米饭和金枪鱼,不甘心地说。 “猫猫有什么不好?那可是宇宙顶级可爱的毛茸茸生物呢!”桂嘟起嘴,过了一会儿,又偷偷瞄向高杉,将手伸到他的头顶,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说:“高杉君也跟猫一样呢,总是毛茸茸的——不过总是一不小心毛就竖起来了。” “才没有!别把我说得那么幼稚。” “不是幼稚,是可爱。” “别说我可爱。” “你害羞了?” “才没有。” “但是你的脸红了诶。” “那是蛋黄酱吃太多上脸了!” …… 太阳渐渐西沉,两个人的对话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紫金色的晚霞披在他们的身体上,便把一切都染成了紫金色。桂小太郎的头发、睫毛、鼻尖和嘴唇上,都浮上了一层薄薄的微光,随着他的动作浮动、跳跃、闪烁。真是个很好的人呐。高杉一边嚼着金枪鱼蛋黄酱饭团,一边在心里想。这个即将进入黑夜的世界,并没有注意到在这个小小神社中发生的事情。
五
坂田银时的第一个具体的记忆是一个梦,那是一个在自己两三岁时反复出现的梦——他在石板路上拼命地奔跑,身后是朝自己疾驰而来的狼群。他不停地跑着,脚步却越来越沉重,双眼放着绿光的恶狼却离自己越来越近,他在空无一人的街巷里哭喊起来,妈妈!妈妈!正当这时,路的尽头出现了一个修长的白色身影,斜着身子朝他投下一瞥。妈妈?妈妈,救救我!银时朝母亲伸出手去—— 每一次,梦都结束在这个关头。满身大汗从梦里惊醒的银时,永远不知道自己最终是被狼群追上了,还是被母亲搭救了。而每一次当银时又清醒了一点,便会哑然失笑——毕竟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而以自己的能耐,也从来没有怕过野狼。自己似乎生下来就是一个有着惊人蛮力的野小鬼,少数友善的村民说他是“山里来的金太郎”,而大部分的人都叫他的另一个名字——“小恶鬼”。 坂田银时并不在乎自己在别人口中被称作什么,如果打酒吞童子可以活下去,那就去大江山打酒吞童子;如果食尸可以活下去,那就去做食尸鬼;如果掏战死者的衣兜可以活,那就去偷窃;如果要杀人才能活,那就拔刀。活着,活下去,这是这个世界教给他的首个生存哲学——如果那一天,吉田松阳没有把自己带走的话,这便将是他在这个世界唯一了解的生存哲学。 不过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他住在有屋顶的房子里,雨天可以在干燥的床铺上呼呼大睡;饿了有热腾腾的白米饭吃,再不用在血肉模糊的尸块间翻找食物。更重要的是,他有了一个对自己有所期望的人——老师也好,朋友也罢——即使他会在自己犯错时只用一根手指就送自己一头包,但银时并不排斥这样的力量。人其实是一种生而脆弱的轻飘飘的生物,如果不背负上一些重量,生命就会飘向虚无的深渊。“人是一种需要问应该是什么的生物,每个人的一生都在追寻着这个问题的答案,如果有幸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方向,他便有了灵魂。”坂田银时依稀记得松阳在课堂上似乎这样说过,但是,用刀以外的东西回答问题实在不是自己的特长,这种期末考试附加题难度的问题,还是留给以后要上大学的高材生们吧。银时握着手中的竹刀,“人之所以为人”这个哲学问题只在他的心中造成了0.3秒的困扰。比起哲学,更让坂田银时感到困扰的是眼前这个眼神中翻滚着波澜的同龄人。 “怎么又是你?”面对拉开架势的高杉晋助,坂田银时已经不再掩饰内心的困惑,“小小年纪就这么轴,当心长大不会转弯拿不到驾照噢高木君!” “是高杉!”高杉晋助握住竹刀的指关节更白了。 要比,就来比吧,反正都是我赢。坂田银时心里的话还没说完,便见高杉晋助的剑锋朝自己劈了过来。今天的感觉总觉得有些不一样,比之前几次锋利了不少,银时一边拆着高杉的剑路,一边暗忖道。快点,再快一点,看清他的剑路,预判他的动作,不然你可就要输了啊,松下村塾No.1坂田银时学长—— “一本!” 随着高杉晋助凶猛的一击,坂田银时小而强壮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重重地砸在道场的地板上。整个身体被重力和重击按在地上的银时还来不及做出反应,耳边便传来了同学们的欢呼声。 怎么回事啊?!怎么明明他是来踢馆的,结果自己的同门却去为他欢呼?是我上次借了你三百元没有还吗小西君?是我趁你不注意偷偷喝了你的草莓牛奶吗村田君?是我在你的JUMP上滴上了酱油吗山本君?银时悻悻地从地上爬起来,朝同学们大声抗议。真是的,人间还有真情吗?失败者的心情你们就一丁点儿也不考虑吗? 银时正不顾一切地嚎叫着,忽然,他感到有一只手轻轻搭上自己的右肩。他扭过头去,桂睁着一双黑眼睛望着他,摊开的右手中是一个冒着微微热气的饭团。这个叫桂的小孩好奇怪,明明不认识自己,却一脸亲切地招呼自己捏饭团,嘴上还说着什么“不分敌我”的怪话。上次见他的时候,他不是还和高杉在一起吗?怎么现在却跑过来安慰朋友的对手了?这个小孩,脸长得这么漂亮,怎么做起事来这么古怪?松阳也是,明明连桂的面都没见过,就自顾自地吃起了他的饭团来,老师怎么也古怪起来了?银时揉着右边的肩膀,无奈地看道场里的人吃的吃,笑的笑,桂和老师的腮帮子里塞满了米粒,发出一连串愉快的咀嚼声。算了,既然你这么热情,银时我再拒绝可就不识相了。终于说服自己的银时拿起一个饭团,和道场的其他人一样咀嚼起来。银时正嚼着,牙齿忽然结结实实地咬上了一块梅肉,带着酸味的甜在舌尖上蔓延开来,钻进了他因为过度摄入甜食而产生的龋齿的细小缝隙中,突然引发的微型刺痛令他不禁呲了呲牙,抬头却发现桂正站在一步之外看着自己笑。 “别以为你给我吃了饭团我就和你熟了!要想和我做朋友,起码得先给我买一箱草莓牛奶才可以!”银时鼓着泛红的腮帮子朝桂说道,而后者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只是说:“甜食吃太多会变得软弱噢。” “我才不弱,不然你和我来比比?”银时朝高杉努嘴,说:“他也才赢过我一次,你们是一个学校的吧?他和他谁是谁的小弟?” “谁都不是谁的小弟。”桂认真地说,“高杉晋助是我的好朋友。” “好朋友?”银时一手抱胸,一手摸着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子,说:“那看来你选朋友的眼光不太好啊,怎么选了这么个笨蛋?” “高杉不是笨蛋,他只是不爱喝牛奶长得矮了一点。”桂小太郎一本正经地回答。 “你这么说高杉君他会高兴吗?ra……tsu……zu……”银时的眉头绞在一起,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终于发出了一个完整的音节:“zura?” “假发?那是什么?”桂一头雾水地盯着银时,继而又一本正经地纠正道:“不是假发,是桂。” “太麻烦了那个,以后你就是假发了!”银时说着,挠了挠自己乱蓬蓬的白头发。眼前的桂仍在坚持不懈地纠正自己——“不是假发,是桂”——一旁的同学们闪着星星眼围着高杉讨教“打败坂田银时的办法”,老师则站在充满喧闹和生机的道场中,目睹这些无关紧要的日常小事的发生。银时舔了舔手指上残留的米粒,真神奇,看上去平凡无奇的白米饭粒,如果认真咀嚼一段时间,也能品出甜味来。如果每天都有这样的饭团吃的话,那高杉也不是不可以天天来。
在那之后,桂小太郎和高杉晋助制定了一个偷换时间计划——两人分别在一天中错开时间去讲武馆和松下村塾,在讲武馆的那个人负责修改老师的考勤表,在松下村塾的那个则要记下当天吉田松阳讲课的内容,两人再在回家的路上交换情报。桂和高杉认为这次配合天衣无缝——尤其是桂小太郎的那双水光涌动的黑眼睛,再加上他特有的真诚语气,讲武馆门口的守卫大叔总是乐意在他偷偷将校门拉开一条缝时恰巧正在打盹儿,以两人的身高,加上两侧树丛的掩护,没有人知道在短暂的几秒钟里,一个学生偷偷溜了出去,一个学生偷偷溜了进来。 在讲武馆的时间过得很慢,在松下村塾的时间却过得很快——很快一个回合就打完了,很快一堂课就结束了。渐渐地,道场里多出了一套护具,教室里也加了一张矮桌,松下村塾的学生们已经习惯了这两位交替出现的旁听生。 孩子毕竟是孩子,即使再有魅力的老师,也阻止不了学生在老师宣布下课后欢呼着冲向户外。坂田银时在一阵欢乐的尖叫中醒来,他意识到现在是下课时间了。而令他感到意外的是,教室里除了刚睡醒的他,竟然还有一个人留在自己的座位上。 “喂,都下课了,你在干嘛呢?”坂田银时猫着身子绕到桂小太郎的课桌前问道。 “我在整理刚才上课的笔记。”桂举起手中的书向银时展示他的笔记,秀丽的小楷在教科书的空白处写得密密麻麻,银时不由得脱口而出:“哇,将来要上大学的高材生!下课不运动只学习会很容易脱发噢,脱成条形码那样。”说罢,伸出手在自己的头顶比划了几下。 “我有好好锻炼好好洗头,不会脱发。”桂小太郎抬头,对上坂田银时的视线,说:“我很强壮的。” “真的吗?”银时打量着桂比同龄人稍显瘦弱的身材,说:“那我们去道场,你和我比一场。” “我不会和你比的。”桂的目光回到了书上,“我不会和任何人比的。” “我发现,”坂田银时将脸凑到离桂小太郎眼前,说:“那个高杉就已经很古怪了,你竟然比他还古怪。说实话,假发,你除了高杉应该就没有别的朋友了吧?” “不。你已经吃了我的饭团,还和我聊了六分钟,你也是我的朋友了。”桂若无其事地将手搭上银时的肩膀,他感到自己的心脏突然紧急震动起来。 “没见过你这样的……”银时别过头,嘴上嘟囔道。真是拿他没办法,才认识自己多久,就大大咧咧地勾肩搭背了,你这样的人可不能随便搭人的背,对自己稍微有点自觉好吗假发君?他刚想开口,桂小太郎却突然将书反扣在桌上,抬头问道:“你才古怪。明明在教室里,却又不听课。虽然不听课,却又跟那位老师最亲——你是老师的亲人吗?” 桂的问题问倒了银时,是师生吗?似乎不是那么单纯的关系。是亲人吗?又确实没有血缘关系。于是,银时只好如实回答:“我是被他捡来的。” “我懂了,你是他的大弟子。”桂露出了然的神情,带着些许笑意,像是自言自语道:“真好啊。” 被说中心事的银时有些惊惶,他避重就轻地说:“不要说得那么正式,事实上就是他把他的剑和馒头给了我,我在他屁股后面一路跟到现在而已。” “那就是收你做大弟子的意思,笨蛋。” “笨蛋怎么好意思说别人是笨蛋,笨蛋!” “不是笨蛋,是桂。” “是假发。” “不是假发,是桂。” …… 院子里、走廊上,少年少女们的吵闹声和欢笑声仍在松下村塾上空盘旋,坂田银时和桂小太郎的世纪大辩论还在继续,任何一方都没有收手的意思。风吹过后院的梧桐树,发出飒飒的声响,几片松动的桐叶被微风送到门廊前,在木板上踏着轻巧的碎步。走廊的尽头,是静立着的吉田松阳的背影。
这天,当高杉晋助在和桂小太郎在拉开一条缝的校门前擦肩而过时,他轻轻捏了捏他的肩,说:“今天结束了一定要等我,我有话跟你说。” “我每天都在等你啊,高杉。”桂看着高杉的眼睛认真地说,后者却有些惊慌地错开了两人的视线,“你不会又有什么阴谋诡计吧?老是惹恼你父亲,即使是长男也会被挂在树上的。” “放心吧,不算什么阴谋。那种事,必须堂堂正正地做。”高杉的嘴角稍稍往上翘了一些角度,“去吧,回来再说。” 看桂小太郎的奔跑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外,高杉晋助吐出一口气,往教室的方向走去。今天下午,他准备给桂说一个自己的决定,一个可能会让自己失去一切,但又能让自己重新得到一切的决定——他要从讲武馆退学。鉴于他还没有想好该如何对自己的父亲提起这件事,桂将是第一个知道他的决定的人。他会怎么选择呢?他会和我一起走吗?如果他留在这里,以他的才干,迟早会成为长州的领袖,毛利大名身边的重臣,从此青云直上,光宗耀祖。他舍得放弃这个让桂家重回显要地位的机会吗?他舍得放弃这条通往权力的笔直大路吗? 高杉晋助一边走,一边入神地想着,突然,他感到自己撞上了一个软绵绵的物体,反作用力将他弹出两三步之外。他努力站稳想看清眼前是谁挡住了自己的去路,站在自己面前的老师却先开了口。 “高杉晋助,跟我来一趟。”
六
西沉的太阳只有半个头挂在远方的山顶,桂小太郎斜着身子靠在路边的墙角,身后的影子一点一点被拉长,眼前的巷口却迟迟不出现高杉晋助的身影。不会又和同学闹起来了吧?不,不会。自从他开始去松下村塾以后,早就已经把那帮无聊又无能的闹事者抛在脑后了。是忘记了吗?不会,高杉晋助虽然话少,但言出必行,从不食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桂的心里有些不安,他想回讲武馆去找他,但从这里到学校的路有好几个岔路,万一他今天心血来潮走了有大咪的那一条没有走有太郎的那一条路,自己不就和他错过了吗?桂数着对面院墙内银杏树的树叶,一直数到第三千二百五十九片,数到银杏树的树梢上挂着的已经从太阳换成了月亮,高杉晋助还是没有来。 “诶,那边的小鬼是哪家的?这么晚了,快回去!”一个巡逻的同心朝桂喊道,他只好搪塞了几句,往家的方向走去。走到下一个路口时,他不自觉地选择了经过高杉家的那条路。一转进高杉家宅邸的路口,桂小太郎就看见了那个在月光下挂在树上的小小身体。 这个笨蛋。桂走上前去,和高杉打了几个来回的嘴仗。果然,流言已经传开了——松下村塾被认为是一所培养反叛者的学校。可是,自人类有史以来,没有一位伟大的思想家不曾被保守派视为蛊惑人心的反叛者——精神要走向自由,必然要突破陈旧体制的束缚,而这也将是新思想、新时代的开端——吉田松阳什么也没做,他只不过是在教这些少年少女们去思考,鼓励他们去做一个自由的人。哈,思考、自由,这恐怕是幕府最害怕的两样东西了。可是,做一个理性的、自由的人,那将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一个人人自由,能自主选择人生道路的社会,又将是一个多么激动人心的时代。想到这里,桂的眼里燃起了光亮,他有话想对他说。与此同时,高杉开口了。 “对了,我有话要对你说。” “什么?”桂小太郎抬头,高杉晋助被冻红了的两个脚掌在夜晚的凉风中微微扭动,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我准备从讲武馆退学。” 桂听到后,并没有表现出意外,只是问他:“你父亲知道吗?” “他应该很快就知道了吧。” “你准备放弃继承高杉家吗?”面对桂的追问,高杉狠狠咬住下嘴唇又放开,尽量用平淡的语气说:“现在看来是这样。” “高杉,你真是个激进的人。”桂这么说着,语气却十分轻柔,“可是,我并不讨厌你的激进。其实我和你是一样的。” 高杉晋助的嘴角翘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他说:“桂,你知道吗?自我认识你以来,你的眼神就一直坚定。然而在那份坚定的背后,又总藏着一些阴影。但是,最近每当你谈起吉田松阳时,你的眼睛里就像有火焰在燃烧一样。所以我想,你和我的想法一定是一样的。” “是的,高杉,我们是一样的。我们都想在那位老师的教导下,成为一个自由的人。”桂斜靠在墙面的身体直了起来,他向挂在天上的高杉说:“我今天没有白跑一趟,你的苦也不会白受。”桂沉默了一会儿,又咯咯地笑起来,说:“看来我们又要做同门了。” 高杉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苦笑,说:“啊,那还真是孽缘啊。”
一天的课终于结束了,坂田银时站起来,在座位前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信步走到教室外的门廊上。放学后的孩子们三三两两聚成一团,或还留在院子里玩耍,或已经走上了的回家的路,嬉戏声和欢笑声充斥在这条狭长而略显泥泞的乡间小道上,点缀着秋天的韵脚。眼看院中银杏树指向东边的树影开始越来越长,银时想起自己的任务——他要去给松阳栽在后院的菊花浇水。 银时提着水桶正往后院走去,忽然感到一股视线直直向自己射来。他扭头一看,桂站在栅栏外,茶褐色的眼睛闪着明亮的光,向他招手示意他过来。 “诶,假发!你怎么现在来了?”你今天一整天都没有来这里呢。这样的话坂田银时绝对说不出来。 “不是假发,是桂。”桂小太郎双手抱胸,眼神十分严肃地望着坂田银时,他仿佛受到了一股磁场的吸引,不自觉地提着满满一桶水走了过去。刚走到他跟前,桂就迫不及待地开口:“有人向官府告发了吉田松阳,今天晚上官差就要来逮捕他了。” “逮捕?”银时眨了眨眼,说:“我可不知道他会犯下什么需要被逮捕的罪。” “对于无能的政府来说,教人思考就是一种罪大恶极。”桂的嘴角漏出一声冷笑,他向银时建议道:“快走吧。现在还来得及。” “你呢?”听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后,银时惊讶于自己竟然问出了这样的问题,“你——只是来报信的吗?”笨蛋!你在期待什么?银时对尚抱有一丝不切实际的期望的自己感到一丝可悲,又对他即将得到的答案感到一丝紧张。 桂似乎误解了他的本意,从另一层语义上回答了他的问题。“你和松阳老师救过我和高杉,有恩必报。”桂小太郎的眼底波光涌动,“我会用我的方式回报你们的。” 桂说完便转身离开了,并没有留给银时太多思考的余地。而此刻的他确实也无意思考其他的事——当务之急是把这个消息告诉松阳,还有同学们。他和松阳这样的人,早已习惯四海漂泊,但这些孩子们,他们还有家,还有牵挂自己的亲人。万物逆旅,萍水相逢,没想到来这里还不到一年,就又要和这些同学们告别了。 坂田银时和老师分头行动,将还留在村塾里的同学们送回家。夕阳的余晖下,此刻仍是自己同学的少年带着天真爽朗的表情对他说着“明天见”,他也不动声色地回应他们。然而,他知道,明天,这里将不再有松下村塾的痕迹——这不是他们的校舍第一次被毁,也不是他和同学的第一次永别,他和松阳一路走来,陪在他们身边的只有彼此。 然而,在回去的路上,坂田银时的脑海里却浮现出了一双眼睛,一双明亮、清澈,彷佛对一切好奇又能看穿一切的眼睛。当这双眼睛的主人将手轻轻搭上他的肩向他主动示好时,透过那对茶褐色的瞳孔,银时似乎看到了自己和初次相遇时的松阳老师——一样的仁慈、诚恳、难以拒绝。 如果当时,桂小太郎回答了他真正想知道的问题呢?送完最后一个同学,在回村塾的路上,坂田银时开始了自己的脑内妄想,他会想要和我——和松阳一起走吗?他想起桂在课本上写上的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那些自己把整本书生吞下去也写不出来的内容;那双即使在教室角落里做旁听生也熠熠发光的黑眼睛;还有……还有那张真诚地望着自己的姣好的脸。银时没有舍不得,他只是觉得自己的心底涌上一些无法形容的感觉。 还说要有恩必报,这个世道,上哪儿去找这样的笨蛋。银时想起下午他和桂的对话,不由得腹诽道。 等等—— 银时又在脑海里把桂说过的话复述了一遍。 “有恩必报。你和松阳老师搭救过我和高杉,我会用我的方式回报你们的。” 他是不是在说—— “这个笨蛋!”在明白了这句话的真实含义后,坂田银时喊出声来。他双脚往泥地上一蹬,快步往村塾的方向奔去。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这样的黑暗似乎能吞噬所有的光线,掩盖所有的罪恶。银时从村塾正门走向临近街道的第一个巷口,一阵似乎是来自同龄人的对话传了过来,银时竖起耳朵确认说话者的身份——果然是桂,另外还有高杉。 仁义感人,但真是个笨蛋。银时在心里暗骂。然而,嘴角却慢慢翘了起来。虽然一个笨蛋是笨蛋,但三个笨蛋加起来,也许真的能做成点什么事吧。 “名门的两个人?别逗了。应该是意图培养政府反叛者的松下村塾的三个坏小鬼吧!”坂田银时扛着竹刀,走向路口的两人之间。 今夜没有月亮,唯有几盏破裂的灯笼在地上燃烧。在灰烬翻飞的火焰的照映下,三个少年满足地和自己的老师对望,踌躇满志地望向未知的命运和心中的理想——那一刻,一些无论何人何事都无法斩断的羁绊在四个人之间形成了。
“假发,快点,不等你了。”高杉晋助倚在桂家正门口的门柱上,背上是一个小而鼓的棉布行囊。 “来了。”桂小太郎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从门廊内传来,他跑得很快,最后一步几乎是跳到了高杉晋助跟前,为了保持平衡,他在忙乱中抓住了高杉的手腕,后者的表情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只是任由他握住自己的手。 “就这样了。”高杉向桂确认道。 “嗯。”桂小太郎回头望向这栋古老建筑,前院里,苍劲挺拔的松树凝视着即将离开的年少的他。在这栋宅子里,奶奶曾经教导自己要做一个真正的武士,现在,他终于要出发,师从他最热爱的老师——一位真正的智者和仁者,去做一个真正的、自由的武士。这一次告别,或许就是永别了。察觉到了桂小太郎的心声,高杉晋助将手搭上他的背,轻轻捏了捏他的肩膀。桂对他报以微笑,转身准备离开。 “在做最后的告别吗?”一个同龄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两人不约而同地扭过头来,坂田银时双手抱胸,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站在了路口。“准备好做光着脚丫在田野上奔跑的坏小子了吗?” “那是当然。”桂露出满足的表情,“不仅准备好在田野上奔跑,也准备好在青空中翱翔了。” “洗干净脖子等着吧,以后不会再让你赢!”高杉的嘴角翘起一个自信的弧度。 “哼,口气不小!先追上我再说吧!”说罢,银时便转身朝路的另一头跑去。高杉见状,立刻迈开步子追了上去。眼看就要被落下的桂也一蹬脚冲了出去,嘴里喊着“别想丢下我!”就这样,三个人推推搡搡,在穿插着玩笑和拌嘴的你追我赶中,奔向了他们的下一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