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魂丨桂中心丨When The World Was Young 14-17
十四
是干涸的血,是折断的剑,是白骨撑天的荒原,世界在旋转、倒置,彷佛一个黑洞,他向空无一物的深渊中跌去,身体被拉伸、扭曲、碾压,然后撕裂,成为飘散在真空之中的碎片。他的周围,是同样破碎的火光、泪光,以及刀刃的寒光,他注视着这支离破碎的一切,在冰冷的宇宙中徒劳地发出椎心刺骨的叫喊。 “银时,不要!——” 彷佛一道强电流经过,桂小太郎的身体在被褥里剧烈颤抖着,细细密密的汗珠透过他的后背,渗入身下的被单之中。他从床铺上坐起来,用手抹了一把额头,长长吐出一口气。又做梦了。他有些疲惫地想,自从那件事后,他总是反反复复地做同一个梦。那无法逃避的过往、令人悲痛欲绝的场景,和他在白天极力压抑的情绪,总是在夜晚缠住他,将他溺入过去的深潭之中,令他动弹不得。似乎是想甩掉那些积压在他肩头的沉重,他抖了抖肩膀,从榻榻米上爬起来,走到一旁的矮桌前,提起茶壶,向茶杯中倒上半碗冷茶一饮而尽。 冰凉的液体滑过食道进入肠胃,一些意识回到了他体内。桌上怀表的时针指向数字三,离出发还有两个小时,桂在心里暗想。他想起那些在桥洞中、树林里躲避追兵的日子,虽然如今的自己仍是政府的通缉犯,但至少他还有一席足以御寒的床铺,还有一处住所得以容身,还有一群即使排除万难也坚持和自己同在的同志——他的革命之路上仅存的同路人。 同路人…… 他又想起了刚才的梦,和那个在梦里呼唤过无数次的名字。最后一次与他分别时,他们谁都没有勇气抬头看对方的表情,也没有回头留恋彼此的背影。他感到自己是如此懦弱,如此不情愿面对摊在面前的命运。他一直在找他,从都城到江户,始终一无所获。他想过他可能已经被秘密处决,可是,在没有看到他的尸骨前,他绝不相信他真的会死。也许他只是在躲他,因为那些已经无法回头的不堪的过去,那个让他们之间的情谊一笔勾销的瞬间。然而,即使如此,他仍然无法避免地思念他。他假装玩世不恭的语气,散漫而随意的步伐,永远蓬乱的银色卷发,他的胸膛、手臂、指尖、眉头、嘴唇……那些在他的记忆中无比真切的触感提醒着他,他依然无法恨他,依然无时无刻不期待能再见到他一面。似乎是为了阻断自己的思绪,桂猛烈地摇了摇头。戌威星大使馆的爆炸行动就在今天,现在不是回忆的时候。无论多么思念过去,时间仍会毫不留情地拽着人往前走。为了老师,为了未来,现在还不是停下来的时候。 “潇洒地活到最后一刻……真是好不容易啊。” 桂坐在床上喃喃自语,窗外,无穷无尽的漆黑和空洞射入他的眼眸,使他感到一种挥之不去又难以消化的焦灼与疼痛。
直升机降落在河边的草坪上。桂从机舱中下来,走进停靠在河边的一艘屋形船。 侍者拉开纸门后便行礼退下,留下桂站在门口,望着斜靠窗棂坐着的高杉晋助。他朝窗外吐出一口烟圈,扭过头来看着他。 “我说过多少遍了,吸烟有害健康。”桂踩上榻榻米,走到放着一壶新沏的茶的矮桌前坐下。听到桂的抱怨,高杉只是嗤笑了一声,说:“我可是费了大力气才把你给救出来,你就这样问候我吗?” “我可是费了大力气才把情报带来,你也就这样问候我呢。”桂面无表情地说道,“要不是为了这个,你也不会特地派直升机来接我吧。” 高杉晋助看向桂小太郎,轻笑道:“你还是那么聪明。那就来看看你的情报值不值得我大费周章吧。”后者听罢,朝他露出自信的神情,说:“等你看到我带来的东西,你会后悔只派了一架直升机来接我的。” 桂带来了几座大使馆的建筑平面图,和两名幕府高官的日常行程——这是高杉目前最需要的。他的鬼兵队正在秣马厉兵等待着重新活动的时机,而一直潜伏在都城附近暗中活动的桂正拥有高杉最想要的那最后一截引线。“放心,我的情报网是最可靠的。”桂毫不谦虚地说,高杉知道,至少在地球这个范围内,他说的是事实,而眼前的这个人,也是这个世界上可以完全得到他信任的最后一人,换句话说——在战争结束之后,他们就只拥有彼此了。 这并不是一件温馨的事。在那件事之后,他们遣散了军队,放弃了一切——自己和彼此,在黑暗和虚空中挣扎,舔舐流血的伤口。然而,没等他们回过神来,幕府的清算就开始了。他一个人潜伏了一段时间,中过幕府的圈套又逃脱。他颇费了一番工夫才找到桂,那是在鬼兵队重组后不久,在京都的桥下。时间并没有在桂身上留下太多痕迹,他还是那样机敏而顽强,还保有那双望向青云之上的褐色眼睛。而桂第一眼却差点没能认出他来,直到看到他左眼的伤口,才最终相信他就是高杉晋助。这不怪桂,战争结束后,关于他的一切都面目全非了。 当他再度接近桂时,他像曾经一样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自己。桂既没有疑惑,也没有抵抗,像接受一封迟到多年的信一样接受了他的吻和触碰。他的嘴唇、肌肤、长发让他产生了一些时光倒流的错觉,回到战争之前,回到高杉晋助还能感到自己在活着的时候。桂小太郎是旧时光留给他的唯一遗物,是他与这人间唯一的联结。 谈完革命的部分,桂的神色放松了一些,他端起漆盘上新沏的茶,轻轻抿了一口,香气传到他的鼻腔,是玉露茶,桂心想。他盯着茶杯中自己的倒影,试探着说:“说起来,我还有一个称不上情报的情报……” 高杉仍然坐在窗棂上没有动,只是右眼眼皮抬高了半厘米。桂顿了顿,说了下去,“刚才……在池田屋……我见到银时了。” “银时?”高杉握住烟枪的指关节开始发白,嘴角不自觉地紧闭着,“他没死?” “没有。”桂摇摇头。 “他是哪一边的?” 桂又摇了摇头,说:“哪一边都不是,他似乎是被我的人牵扯进来的。”他跪坐在矮桌前,提起茶壶向茶碗里又倒了小半碗端到嘴边,说:“我尝试邀请他加入我们,他拒绝了。他说自己已经隐退了——在歌舞伎町开了一家小店,带着两个孩子。” “成家了?”高杉皱紧了眉头。 “不是,一个十六岁的男孩,一个十四岁的天人女孩,类似于学徒吧。”桂将茶碗放回桌上,带着一丝怀念自顾自地说:“看样子他也过了好一段苦日子,现在才稍微有了点起色。虽然他说他对我们的事已经没了兴趣,但其实我感觉他还是老样子,还是很想保护——” 桂的话还没有说完,高杉的左脚猛地往地上一跺,从窗户上站起来,携着怒气向桂直冲而来,他的脸停在离他不到五厘米的地方,差点撞上他的鼻尖,眼睛里的烈焰熊熊燃烧着。 “保护?他保护了谁?!最该保护的人,最重要的人,最不能失去的人……他什么也没有保护,什么也没有做到!”高杉将手中的烟枪往矮桌上猛地一拍,烟枪立刻断成两截,一半滚落到桌下,而带着烟头的另一半朝桂飞来,尚在燃烧的滚烫的烟草划过他的右脸颊,立马留下了一道烫伤的痕迹。 一时间,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地坐着,谁都没有再说话,惟有窗外的河水静静地淌着,冰凉的液体灌进两人内心的空洞之中。 过了一会儿,桂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向门的方向走去。 “你去哪儿?”高杉仍然背对着他,将眼神藏在刘海的阴影中。桂的右手扶着门框,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我去找急救箱。” “别去。”高杉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我让人送来。”桂听罢,只好退回房间里坐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急救箱送来了。桂刚打开急救箱的盖子,高杉却拦住了他,说:“我来。” “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个?”面对桂的疑问,高杉没有回答,只是指了指自己的左眼,用手将他的长发捋到耳后,再用棉签把碘伏涂在他的伤口,他的手指带着冰凉的药膏在自己的脸细细点着,然后将一块中号创口贴贴在桂的脸上。他的左手抚上他的脸,因三味线和武士刀而长茧的指尖在他的皮肤上摩挲,仅剩的一只眼睛看向他的瞳孔深处。桂知道他想说什么,但他终究是没有说出口,而桂也有话没有说出口——这种程度的伤害,他原本是能轻易躲过的,但他却没有选择躲避。他和高杉虽然性格不同,但在内心深处,也许都燃烧着相同的烈火。桂这样想着,伸手覆上了高杉的手背。他怀念这样的触感——如今,只有在这样稍纵即逝的时刻,他才能感到从前那个熟悉的高杉晋助。 “那么,你要去找他吗?”高杉没来由的问题拉紧了桂心中的那根弦,孤狼一般的绿眼睛凝视着他。桂眉头低垂,苦笑了一声,说:“他现在过的就是他盼望已久的生活。” “一些家庭角色扮演游戏吗?”高杉听罢,从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他的拇指仍在抚摸桂的侧脸,似笑非笑地向桂建议:“呐,假发,今晚留下来吧。”他将脸凑近桂,吸了吸留在他侧颈上的长发,“要是被你的部下发现你从我这里挂了彩回去,他们恐怕要举着加农炮来袭击鬼兵队呢。” “别说这么危险的话。”桂将半张脸埋进高杉整个手掌里,一股雪松和烟草的气味窜进他的鼻腔,后者的另一只手揽上他的腰,说:“开个玩笑。现在可不是内讧的时候,幕府正追着我们到处跑呢。而且……”高杉的嘴角微微上翘了一些,“前几天,老家送来了新鲜的荞麦面。” “真狡猾。”桂躺倒在榻榻米上,对跨坐在自己身上的高杉似笑非笑地说道。 “你也不笨,欺诈师。” 高杉密集的吻阻止了桂的新一轮演讲。
太阳升起来,阳光透过窗户稀稀落落地洒在桂小太郎裹着的被褥上。受到了阳光的刺激,他慢慢睁开眼睛,从床铺上坐起来,继而意识到——自己还在鬼兵队的船上。 高杉已经不在房间里,不远处的矮桌上放着一组包好的食盒——是高杉昨天提到要让他带回去的,老家的荞麦面。 桂站起来,拾起散落在房间角落的自己的衣物,走到镜子前,撕下脸上的创口贴。昨天的水泡已经褪去,看不出任何烫伤的痕迹,但里衣覆盖下,他的手臂、后背、锁骨、胯骨上,却多出了一些新的淤伤。桂不得不承认,自那以后,高杉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以前的他,不会那么执着地要在自己的身上留下痕迹,也不会发出那样疯狂的声音。桂用手抚上自己的脖子——昨天,在两个人最迷乱的时刻,高杉也是这样,将双手慢慢抚上桂的喉咙,然后缓缓缩紧了他的气管,直到他因为短暂的窒息呛出了声,他才放开手,将整个身体压在桂的身上,脸深深埋进他乌黑的长发里,在他的耳边释放着粗犷的喘息。一些冰凉的液体流过桂的耳廓,渗进他的头发里。 桂抚摸着自己尚在规律跳动的颈动脉,心想,昨天的高杉的本意,可能是希望自己能对他做相同的事吧。他能感到,从那一天起,他就一心想做这样的事。 桂将衣裤一件件穿好,却发现有一只袜子怎么也找不到。一定是昨天不知道被踢到哪里去了。桂心想,借高杉一双袜子,他应该不会介意吧。于是,他拉开了他衣柜的抽屉。 拉开抽屉那一刻,桂的心仿佛被一把利剑直穿而过。他眉头紧蹙,沉默地看着眼前一整个抽屉的安眠药,然后,轻轻地关上了抽屉。
十五
坂田银时已经不再计算时间。 因为时间是一种极为残忍的事物。人们在幸福时计算时间,是为了确认幸福;在痛苦时计算时间,是为了捱过痛苦。时间本质上是一种知觉,一种对四季轮转、天命阳寿的衡量。因此,对于一个远离幸福又不在乎痛苦,也无所谓时间连转生命延续的人而言,时间又有什么意义?意义、生命、师长、同侪、朋友、仇雠、爱、恨……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都随着那最后一次挥刀结束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的悬崖,也不知道自己用什么表情埋葬了死去的战友,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和活着的战友告别。他只是自顾自地、头也不回地、往路的尽头走……要去哪儿?会遇见谁?明天会怎么样?他已经不在乎。从松阳老师的头颅下流出的血变得粘稠、黯淡、乌黑,成为一个黑洞,拽着他往深处滑去。滑进这个黑洞,放弃一切知觉,这是他眼前唯一的路。 时间是一种知觉,坂田银时放弃了对世界的一切知觉。他不再计算自己在牢房中呆了多少天,不再记得上一顿饭和下一顿饭之间隔了多少小时,不再在乎上一次在榻榻米上睡觉是在什么时候……他彷佛又回到了小时候——遇见松阳老师之前,刚有记忆的那几年,在尸块和刀剑中觅食的,过一天算一天的日子。偶尔那么几个瞬间,他想起那个时候人们对他的称呼——鬼。真好笑,他想,现在的自己哪里算得上鬼,分明只是一只连坟墓前的供品都要吃的野兽。 当他吃到寺田家的馒头时,登势婆婆收留了他——又一次,他像一只水沟里湿漉漉的流浪猫一样被人领回家,再次拥有了遮风挡雨的屋顶和干燥的被褥,慢慢有了自己的营生。都市生活和在长州的日子大相径庭,他身边的人如流沙般来来去去,直到他撞上了新八和神乐,时隔多年后,他这一叶随波逐流的小舟再一次拥有了锚。他终于再一次拥有了期盼已久的生活。 ——如果他没有在那一天多管闲事,如果假发没有在那一天出现在天人大使馆门口的话。 坂田银时躺在榻榻米上,双眼直直地盯着天花板上无光的顶灯,左肩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加上白天的一通折腾,他的上半身已经在瘫软的边缘徘徊。早知道当时就不逞强答应背那两个家伙回家了,银时心想。可是那份久违的负担和似曾相识的温暖又令他眷恋——还有那从池田屋酒店就始终停留在他身后的视线,像一只温柔的手支撑着他的后背。 “像以前一样……”银时小声嘟囔,声音里透出一丝怀念的味道。 可是,真的可以像以前一样吗? 他没有变,假发也没有变,从口头禅到饮食习惯,都像最顽强的污垢一样紧紧跟着他们。但桂和他所处的世界已经不一样了,他的身上还有未完的革命,身边围绕着幸存的同志,他的眼睛里还有愤怒的火光,还没有放弃对新世界的渴望……他们已经走在了不同的路上,他不会重新拿起刀,他也不会就此放下刀,这是两条不会再相交的分岔路。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横亘着松阳老师这一道迈不过的槛——无论他给他的是责难还是宽宥,他都无法承受。 一块记忆的残片在坂田银时的脑海里漂浮起来——乌黑的长发,明亮的眼睛,翠绿的羽织,蹲在流水淙淙的河边。紧接着,一片,一片,又一片……关于桂小太郎的碎片充斥他的心脏,把他的胸口压得又闷又疼。记忆无法再重现,记忆的疼痛却如此真实地向他袭来。银时无奈地闭上了双眼。 “七年了啊……” 他再一次记起了时间。
祭奠之后,江户恢复了日常的节奏。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暮色中穿梭,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僧侣在拐过几条窄巷后,转进了路旁的一栋町屋。他轻巧的脚步踏在二层的木地板上,拉开走廊尽头的房间门。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桂小太郎背对着窗户脱下伪装用的袈裟,朝窗边的人说。“离开船还有一点时间。”后者随口答道,眼神从远方的晚霞收回到屋内,盯着他放在矮桌上的一只断腿的机械青蛙问道:“这是什么?” “小孩子的玩具。走路时不小心踩坏了,就买了。”看着桂理所当然的表情,高杉晋助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对这些小玩具没有抵抗力。”说完,他抬眼望着桂空荡荡的身边,问道:“坂本送你的宠物呢?” “伊丽莎白被电视台请去录节目了,明天下午才会回来。”桂的眉头微皱,说:“还有,伊丽莎白不是宠物,是我的宇宙朋友。” 高杉发出一些尖利的笑声,从窗边走到矮桌前,姿势随意地坐下,说:“朋友?真讽刺啊,还记得你第一次看见外星生物时的情形吗?” “外星里不全是坏东西,你应该也知道,如果不是来自外星的医疗技术,我们早就死了。坂本寄来的信里介绍了很多有用的宇宙生物和天人技术,高杉,时代的浪潮扬起来了,只有利用好天人的技术,才能拥有足以对抗他们的力量。”桂从冰箱中拿出茶饮料瓶,倒了一杯绿茶递给高杉。“安全屋,条件有限。”高杉接过陶瓷茶杯,抿了一口。他望向茶杯中的自己晃荡的倒影,绷带下,左眼发出阵阵刺痛。 “假发,我跟你的眼睛,看到的是不一样的东西。”高杉嘴唇紧紧抿成线,他的食指和拇指更加用力地捏住茶杯的杯沿,眼神在暗淡的灯光下摇曳。 “高杉,我很担心你。”桂挪动身子,靠近了一些,他的左手搭上高杉晋助的右膝,“你总是执着于过去,一直在伤害自己。高杉,这样下去是不会有未来的……” “假发,”高杉用力地捏住桂的手,“这就是我想要的。”说罢,高杉直起身子站起来,“把你的操心留给更需要的人吧。” “已经没有人再需要我操心了。”桂低着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除了你。” 一阵风从窗外吹来,在静止的两人之间搅动起一些无形的波澜,初春的气温仍然令人感到寒冷。桂感到一只冰冷的手极轻地抚上他的左脸,关节分明的手指在他的皮肤上滑动、弯曲,令他脊背发颤。高杉重新蹲下来,弓着身体,将两人的嘴唇印在一起,他的另一只手无意识地绕着桂后背的头发。 “真是个笨蛋。”高杉捧着桂的脸,微颤的嘴角上挂着若有似无的苦笑。 “谁是笨蛋。”桂将额头靠上高杉紧实的肩膀。变成大人以后,反而更不坦率了。这句话,桂没有说出口。在这个人命朝不保夕的时节,两个人能这样平静地独处的时间屈指可数,他并不希望用无谓的争执让这些来之不易的相聚白白耗费掉。他会走出来的,这需要一点时间。桂在心里对自己说。夜已经深了,屋里的灯光也已经熄灭,在高杉狂热的吻和爱抚中,在温暖和欢愉之外,他始终感到些许不安。 月亮沉了下去,江户的街道被浓密的暮色笼罩。到时间了。高杉晋助从床铺上坐起来,静静地看向身旁熟睡的桂。他伸手靠上他耳边的一缕发丝,又谨慎地收了回来,将他因为翻身而透风的被子重新掖好。像幽灵那么轻巧,高杉走向门边,从门外合拢了拉门。房间的矮桌上,一只断腿的机械青蛙玩具旁,放着一只崭新的带珍珠链条的吊饰钱包。
一天…… 两天…… 三天…… 坂田银时扳着手指头计算着时间,这是第七天。被西乡妈妈拖到Okama俱乐部的第七天,他们终于因为从宇宙怪兽口中救下西乡的儿子被准许离开。拉开万事屋的门,并没有醋昆布女孩和眼镜的气息,只有一张写着“登势婆婆请我们泡温泉去了!”的纸条欢迎他。真会落井下石啊婆婆!腹诽无效,他扯下夹在头上的马尾卷发随意扔在地板上,呈一个歪歪斜斜的“大”字形扑进床铺里,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呜咽。房间那头的浴室里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过了一会儿,桂小太郎揉着半干的头发,身着一件浅绿色长和服走进卧室 “银时,睡前如果不卸妆的话,皮肤会坏掉的。”桂双手抱在胸前,低头看着正在自己脚边昏昏欲睡的银时。 “你果然已经在那个世界回不来了,假发,这么愉快地接受了假发子的设定,坏掉就不仅仅是你的皮肤了。”银时将后脑勺枕在手掌上,面无表情地盯着天花板,嘴里嘟囔道。 “不是假发,是桂。”桂蹲下来,扯了扯银时的脸。“去洗脸啦,我的卸妆洗面奶可以借你噢!” “不要!”银时扯过被子蒙住自己的头,闷声闷气地嚷道。 “我不要!这是我家,我想不做什么就可以不做什么!” 桂盯着在床铺上拧成一条的银时棉被,叹了口气,兀自在他身旁平躺下,说:“好吧,这是你家,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说着,他伸手将裹住银时的杯子扯出一片盖在自己的前胸。 “你干什么啊,假发!”银时紧紧拽住正在被拖离的棉被,“我只有这一床被子!” “别那么计较嘛,都是要把武士夹克送给我的人了,区区一床被子算什么?”桂朝自己的方向一使劲,把银时的身体翻了个面,满意地躺进半床棉被中。坂田银时从床铺上爬起来,满脸怒容地瞪着毫无愧意甚至还有一丝笑意挂在嘴角的桂小太郎,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重新躺回自己那一半被子里。 “随你喜欢吧。”坂田银时发出放弃的声音,疲惫地闭上了眼。 窗外的夜越来越浓了,楼下小酒馆的谈话声和行脚步声渐渐稀疏,最终完全静了下来。桂小太郎盯着天花板上漆黑的弯曲木纹,朝身旁的人试探性地唤道。 “银时?” 没有回应。 “银时?”桂又喊了一声,依然没有回应。 “真是老年人,睡得这么快。” “你才是老年人,你从八岁起就已经是一个老年人了。”桂身旁的身体突然扭过头来,发出抗议的声音。 “讲点道理,银时,我才没有这么夸张。” “你就有这么夸张。”坂田银时突然翻身,和桂小太郎面对面,盯着他的脸说:“讲道理,你浑身上下唯一年轻的就只有这张脸而已。” 桂眨了眨眼,他的角膜上泛着一层月光,显得分外明亮。他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你现在的脸像个女人。”感到桂的视线在自己的脸上游走,坂田银时的喉结紧张地滚了一圈,他感到自己的脸颊在黑夜的掩饰下正在发烫,却仍用毫不在意的语气说:“那是因为我还没有卸妆,笨蛋。” 桂似乎想起了一些事,从他的嘴角溢出一些笑声,说:“早知道你扮女孩子也那么可爱,那个时候应该也让你——” 桂的话音到一半突然止住了。银时的心脏彷佛被拧了一转,一些事从记忆深处涌上来,堵在他的喉头。彷佛一场无声的对弈,他在等他前进,他在等他回应。然而最终,两个人谁也没有动,只就这么沉默着,望进彼此心中的深渊。 “都是过去的事了。”桂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块巨石压在银时的胸口。作为回答,他胡乱地应了一声。又是一阵沉默。 “银时?” “什么?” “我说,你还是去洗脸吧。” 这一回,银时没有拒绝,而是“嗯”了一声,起身走向浴室。桂注视着他疲惫的身影消失在房间外,从床铺上坐起来,张开手掌,抚过残留着银时体温的床单,清冷的月光落在他的指尖。 “好了,我洗干净了,能不要再拿我的脸开玩笑了吗,假——” 十分钟后,坂田银时走进卧室,一股冰凉的风朝他袭来。他越过空无一人的床铺,走到窗前向外看去——漆黑的街道中已没有任何人经过的气息。他还是走了,和他每一次来时一样,猝不及防又不动声色。银时往窗外吐出一声叹息,关上了窗。
十六
战争结束之前,天人在江户建了这座后来被称为“终端”的宇宙交通枢纽。当银时、桂、高杉和坂本天各一方时,来自各个星球的无数天人涌入终端,进入江户的领土。经年累月,最初的恐惧和不安渐渐散去,江户的市民们开始对这栋拔地而起的庞然巨物习以为常——只要日子还能过得下去,终端要杵在那里便让他杵在那里。虽然江户的居民仍然无法通过终端进入宇宙之中,但通过终端传来的天人技术确实让生活便利了不少,这让人们对终端的敌意少了很多。 舰桥上,技术人员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跳动,向终端发出请求入港的信号。不一会儿,来自江户宇宙港的信号到达指挥中心。“二十分钟后,准备入港。”舰长向技术人员确认着陆指令。漆黑的宇宙真空中,宇宙港的航道指示灯已经点亮,大气层与快临丸的距离在飞速缩短。“地球母星,我回来了。”高大的舰长望着眼前这颗蓝色星球感慨道。在他身边,一名头戴笠的矮个子青年问:“这回要去哪儿?” 舰长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凝视着舷窗外的宇宙真空。 “……” “……” “这个……”坂本辰马挠着黑色卷发,露出抱歉的笑容。“那个……Kintoki家……是在哪儿来着?”
“砰!——” 伴随一声巨响,一团掺杂着刺鼻硫磺气味的浓烟在歌舞伎町的街道中弥漫开来。桂小太郎——本次小型爆炸事件的始作俑者——在浓烟中拐了三次弯,从两堵院墙的窄缝中岔进一条小道。在确认身后已没有真选组的追兵后,他掸去沾在衣服上的灰尘,步伐轻快而敏捷地行走在民居之间。忽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在下一个路口向左转,往坂田银时家的方向走去。 在被真选组的巡逻车盯上之前,银时的两个学徒带着他来找他。他看着眼前失忆的银时,心中竟生出一阵羡慕——能够忘记过去重新开始,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但刚才银时失神的双眼又让他有些放心不下。他想起他曾经对自己说,比起背负沉重过去的痛苦,失去一切的虚无才让人难以忍受。过去的一切令他痛苦,但失去这令他痛苦的过去的一切却足以击溃他的全部精神。真是个笨蛋。桂紧皱眉头,飞快朝歌舞伎町赶去。当他终于走近万事屋,隔着人群,却听到了另一个熟悉的声音。 “请问这附近有没有一家叫做万事屋阿金的店?” “……” “你要带我去Kintoki家啊?江户人真是热心肠呢!” “……” 桂小太郎的眉头拧成了一条线。没找到银时,倒遇上了另一个笨蛋!桂在袖子里掂了掂仅剩的一个炸弹,朝正在离开的巡逻车走去。
二十分钟后,在窄巷中,桂小太郎再一次掸去沾在衣服上的灰尘。他双手抱在胸前,笔直地站着,看眼前的坂本辰马半跪在地上喘着粗气。 “你又救了我!”将吸进肺里的粉尘咳出来一些后,坂本的声音连贯了许多。 “我说,你在宇宙里也这么不小心的吗?你到底是靠什么活下来的,坂本?”桂用锐利的眼睛俯视地上的坂本。后者似乎对桂话中的嘲讽丝毫不放在心上,爽快地答道:“当然是靠商人特有的真诚,啊哈哈哈哈!”说话间,坂本扑闪着一双狗狗眼从地上站起来,“好久不见,就不要再骂我了啦!”桂故意做出嫌恶的表情,说:“向男人撒娇是没有用的。” 坂本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桂对他精神世界的攻击宣告失败,只能任由坂本用一只手臂勾住他的肩膀往路的那头走去。 “这是要去哪儿?”桂问道。 “当然是去吃顿好的啦!”坂本的眼睛弯成两个半圆,伸出指头指了指桂,又指了指自己,“你和我。” “等等,我还有——”桂再次想起银时,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他有一些担忧。但……他的两个门徒——啊不,弟子——啊不,朋友应该不会放下他不管的。朋友……想到这里,桂感到有一些落寞。而坂本并没有注意到桂内心的小小风波,自顾自地带着他往运河边走去。 坂本和桂走进运河边上一家旅店,老板是同情攘夷党的商人,听罢两人报出的暗号,便将两人带到二楼走廊尽头的房间。侍者从外面阖上障子后,桂和坂本默契地将手中的酒杯碰在一起。 “上次拜托你的事怎么样了?”桂率先开口。 “放心,下周二凌晨两点入港。”坂本用眼神示意桂放心,后者向他颔首。之后,两人继续确定交接的细节,事情安排妥当,桂的闲话多了起来。伊丽莎白最近沉迷的八点档电视节目、总在自己的窗台前打擂台的两只麻雀,还有从现在的卧房就能望见的那片晚霞……渐渐地,两人的双颊都浮上了一层浅浅的红。 “今夜的月亮真美。”坂本抬头望向窗外。 “只可惜这么美的月光,我却只能在暗处偷偷欣赏。”桂朝早春的空气缓缓吐出一口气。坂本放下酒杯望向他,冷静的面庞掩盖了他真正的表情。坂本咬住下嘴唇,一些思绪涌上喉头。 “假发……其实……即使身在黑暗之中,人也没有必要染上夜的幽暗。” 听出了坂本的言外之意,桂沉默着低下头。在短暂的沉默后,坂本继续说:“假发,我并不是那种不切实际的和平主义者,也知道你现在的难处。但像这样一下订购那么多的武器,真的是你想要走的路吗?” 没有回答。桂只是低头望向手中的酒杯,食指在杯沿上来回摩挲。坂本见状,伸手握住他的手,“假发,我很担心你。” “不是假发,是桂。”桂虚弱地抗议,“我没事。” 坂本彷佛知道答案,却依然狐疑地看着他,问道:“告诉我,这到底是你的计划还是高杉的?” “只要能达到最终的目的,是谁的计划都不重要。”桂将头扭向另一边,似乎是有意避开坂本的视线。 “假发,武力从来都不是目的,人才是——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坂本想起那个在河边失声痛哭的青年,还是一样的身形、一样的容貌,但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如今却如深潭一般,充满了悲伤的湖水。想到这里,他的心彷佛撕裂了。“你是吉田松阳最优秀的学生,他会乐意看到你现在的作为吗?” “坂本,别那么说,如果我真的那么优秀,老师就不会……”桂的双眼开始泛红,他努力克制着嘴角的颤抖。坂本起身,越过矮桌抱住他,说:“我没有接受过松阳的教育,对于你们之前发生的事也不是很搞得懂。但我知道你是一个温柔的人,一个温柔的人不会因为破坏而感到乐趣。停手吧,过去的事已经无法挽回,不要再用过去伤害自己了。” 桂“哼”了一声,呼出的热气扑在他的脖颈上,闷声闷气地说:“怎么都做起了老妈,你也是,银时也是……” 感到桂的双手轻轻抓住自己后腰上的上衣布料,坂本不自觉地感到愉悦。他用近乎母亲哄婴儿的节奏拍着桂的后背,说:“你见到银时了,他现在怎么样?在被警察带走前,我本来也是要去他家……” “直到你把他的客厅撞得稀巴烂之前都挺好的。”桂如实答道。 “是吗?是这样吗!?没想到飞船没油了也能找对地方,我跟你们这群人还真是有缘,啊哈哈哈哈!” 桂抬头送给坂本一个白眼,坂本回了他一个鬼脸。 “听伊丽莎白说,你跟他现在相处得还挺融洽的。” “伊丽莎白什么时候跟你联系了?”桂坐直身子,惊讶地看着坂本。 “他在帮你买洗发水时偶尔会绕路去一下网吧,有时候会给我发发邮件——毕竟是我在宇宙里发现他的。” 桂忽然明白了什么,他很想骂坂本,但又感到一阵莫名的温暖,于是,他再次将头靠上坂本的肩膀。 “银时他……现在一切都很好,但我不会再去找他了。” “为什么?再见到你他一定也很高兴……” “不。”桂的双手攥住袖口,“那件事以后,我们就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如果你不方便开口,我可以跟他谈谈。” 桂摇摇头,回绝了坂本的好意。“就这样维持现状挺好的,我已经习惯了。” “那好吧,既然你已经决定了。”坂本将脸颊靠上桂的头顶,右手绕过他的后背,捏了捏他的小臂,“不过,你要知道,你永远不会是孤身一人——我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伊丽莎白也不会。他很喜欢你噢,给我说了好多你的事情。” “谢谢你,坂本。”窗外的月光落进桂的眼里,泛起点点波光,两人就这么静静地望着西沉的月亮。 “黎明就在眼前。”坂本说,“坚持住。” 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月亮完全沉下去后,桂和坂本告别。他戴上斗笠,向老板借了一辆自行车,往自己的藏身处骑。在经过一个路口时,他抬头,眼前是嘴里叼着口哨的真选组成员冲田总悟。 “来,停一下~不行噢小哥,晚上骑自行车得打着灯才行呢。”
月亮又升了起来,繁忙的运河上,一艘屋形船悄无声息地靠了岸。 “前辈,不是说好了在红樱试验成功前不再靠岸吗?”走廊一头的房间里,来岛又子对鬼兵队目前的动向表示不解。 “这是那个人亲自下的命令。”不等武市回答,似藏先开口道,“似乎还有什么事要办。” 正说着,一个清瘦的身影经过打开的障子,径直往最深处的房间走去。当这个身影消失在三人的视线内时,似藏吸了吸鼻子,吐出一口气,说:“这就是桂小太郎?好强的气息。” “上一次行动时他人没有出现,不知道今天来是不是为了这个。”武市变平太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 “桂和晋助大人是多年的同伴和盟友,他不会突然和晋助大人决裂。”又子觉得眼前的状况有些难以理解,倒是似藏讽刺地“哼”了一声,说:“再是同伴也总有走到分岔路的时候,也许桂有了什么自己的新计划,不想再和我们联合了也不一定。”说到这里,似藏伸出右手轻轻抚摸左手手臂,“不过,到那个时候,我一定不会让他活在世上,阻碍我们的计划。” 桂对身后房间里的对话毫不知情,他走到属于高杉的房间门口,拉开障子。高杉背对着他坐在榻榻米上,手里拿着一柄正冒出丝丝细烟的长烟斗。听到他来,高杉并没有转头。 “那批货没有进港,这事你知道吗?”高杉的声音和烟雾一同飘在房间的空气中。 “我知道。”桂阖上背后的障子,“是我通知坂本中止了行动。” “啊……”高杉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声音,“我希望你能有一些足够说服我的理由。” “高杉,就算我们的目标只锁定在大使馆和政府机构,炸弹不仅会落到坏人头上,也会落到好人头上……” “这是那个女人告诉你的吗?”高杉捏住烟斗的指关节变得发白,“说起来,你从小就喜欢和年长的女人说话。你也和银时一样开始向往家庭角色扮演游戏了吗?” “高杉!”桂有些急迫地打断了他的话,说:“我的心你应该最清楚。” “我以前也这么认为。”高杉转过身来,锋利的眼神像一把刀刺向桂的角膜,“但现在,桂,我们还走在同一条路上吗?” “高杉,你要走的路,是一条死路。”桂感到眼角有一些刺痛,眼前的高杉似乎眨了眨眼,发出一声轻蔑地笑,说:“这正合我意。” 桂小太郎低下头,陷入沉默之中。过了一会儿,高杉晋助似乎见他微微地点了点头,抬头对他说:“那我想,就只能是这样了。” “嗯。”高杉也表示同意,重新转过身去,将烟斗在矮桌上的斗座边缘磕出一些烟灰。桂见状,向屋外走去。他拉开障子,右手扶在木制门框上,扭头向屋里问道。 “高杉……你的那些药有用吗?” 没有回答。 桂长长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那些痛苦靠药是治不好的,你早该知道。” 木制的障子再次阖上,屋里彻底安静了下来。高杉放下手中的烟斗,长长吐出一口烟。窗外,一轮残月碾碎在河水中,携着沉默的船只一同驶向天尽头。
十七
码头曾是江户最重要的交通枢纽,白天黑夜,来往的商船在码头上停靠、出发,络绎不绝。在终端建成之前,这里是整个城市最嘈杂的地方——人声、水声、装卸货物的喊声充斥在海面上,久久不绝。而这一切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的码头,只是江户人谈话中的一个寻常地点,守着几艘不知归属的木制渔船,静默地隐在夜色之中。习惯了冷清的它并不知道,这里即将迎来近十年规模最大的一批来客。 船队迎着满月无声靠近码头,这是鬼兵队重组以来最大规模的行动——所有的人都在这里,高杉晋助掷出了他最大的筹码。他站在旗舰的甲板上,身后的仓库满满当当,装载着这一次入港的理由。 月光给沉睡的江户城笼上一层清冷的薄纱,高杉晋助则透过眼中的火望见了她的另一种模样。忽然,他的唇角微微一动。 好久没有见到这么美的月色了。高杉晋助心想。一轮圆月被海浪的波澜揉碎,一些记忆的残影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满月、溪流、漂浮在水面的春樱花瓣、在一旁喋喋不休的桂小太郎、正捧着溪水准备往他后颈里倒的坂田银时,和站在他们三人身后努力憋笑的老师……想到这里,高杉咬紧了后槽牙。一口烟吐出,一阵风吹来,那些记忆就像烟雾一样消散在凌晨的码头上空。 春寒料峭。 正当高杉准备返回船舱时,他感到一个娇小而强大的身影逼近他的背后。 “喂,你是这艘船的船员吗?”
银时睁开眼,眼前仍是一片漆黑。我这是……死了吗?却有一缕细微的意识否认他的疑虑。他想挪动身体,却彷佛有千斤巨石压在胸口,连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这是在哪儿?他想开口,却始终发不出声音。这样重伤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过了,他想,上一次出现这样的感觉时,战争还没有结束。上一次他这样浑身重伤地躺在床上,假发在他身旁守了三天两夜,即使他后来可以下地走动,依然锲而不舍地跟在他身后唠叨“银时,这个不能吃。”“银时,你又忘了换药。”“银时,我给你带了鱼汤,一定要喝完!”银时银时银时……像个老妈一样。 对了—— 假发!! 坂田银时的心彷佛没入寒潭之中,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很想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梦,但左腹的剧烈疼痛提醒他——伤口是真的、红樱是真的、假发的头发……也是真的。他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心脏在持续地疼痛。你什么也没有保护,什么也没有守住,你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做到……一阵风穿过敞开的窗户,吹得他的眼有些刺痛,他闭上眼睛,希望眼皮能够阻止体内的液体流进这个已空无一物的现实世界。 再次睁开眼时,窗外的雨已经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门铃响了,他必须打起精神,去接待一位不速之客。
一阵风吹来,桂小太郎打了一个寒战。匆忙找来的和服有些不合身,草草包扎的右肩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不过,这是目前的他最不需要考虑的事。高杉和那个技术工匠在仓库里的对话让他感到不寒而栗。你到底在想什么!?七年过去了,伤口却依然没有愈合。桂总是告诉自己,再给他一点时间,再多一点时间。而今天,他必须接受高杉晋助永远无法“复原”这个现实。这一天还是来了。桂小太郎闭上深褐色的眼睛,一个小小的身影浮现在漆黑的幕布上,将金枪鱼刺身推到他面前的高杉、偷偷换掉他课桌上被同学故意洒上味增汤的课本的高杉、和他安静坐在门廊前的高杉、跪在松下村塾前恸哭咆哮的高杉……桂摇了摇头,阻止自己在记忆中沉湎。透过仓库门的缝隙,他看见远处海平面的太阳冒出了头,黎明的光亮落在他的角膜上,他的眼睛有些刺痛。 高杉,这一回,我希望你能有足够说服我的理由。 桂小太郎一面想,一面按下定时炸弹的按键。
三人头顶的苍穹之上,太阳已经完全冲破海平面,跃升上天空。碧空如洗的蓝天下,一场激战正在展开。
一扇海浪朝沙滩打来,几声湿哒哒的脚步声响起来。坂田银时半个身子浸在海水中,趴在沙滩上看一旁的桂小太郎收起铺在海上的降落伞。 “准备得这么周到,真是难为你了。”银时站起来侧着身子跳跃,试图倒出耳朵里的海水。 “少说几句吧,这玩意儿可才救下你我两条命。”桂面无表情地拧着滴水的衣袖,齐肩短发的根部的水滴进他的衣领。 “还能听出嘲讽,你现在还不算太糟嘛。”银时朝桂打趣道。 “还行吧,毕竟肚子被开洞的人不是我。”桂将头发里的海水挤到沙滩上,“已经不是十七岁了,以后别这么乱来了。” 坂田银时“哼”了一声,说:“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乱来的,还不是为了——” 桂小太郎的眼睛不动声色地闪了闪。 “还不是为了委托费吗?成年人谋生很难的,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可以拿着赞助人的钱在邸园挥霍啊?” “只有在邸园才能见到倒幕的关键人物,而且,我也没有挥霍赞助人的钱。” “没事啦!”银时摆摆手,似乎想要抚平桂紧蹙的眉头,“别那么严肃,假发。毛利大人那么有钱,你就是带着你的团队天天去邸园包场也不会让他亏损啦,革命家!” 银时的话提醒了桂,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还在和鬼兵队作战的同僚们。于是,他对银时说:“回去的路你还认识吧?我得去见我的人了。” “去吧去吧,你失踪的这几天,快把他们急疯了——连那只鸭子都哭了呢。” “不是鸭子,是伊丽莎白。” 桂向银时做了个再会的手势,向沙滩的另一边走去。就在银时准备转身离开之时,他忽然脸色一变,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把搀起忽然瘫软在地的桂。 “假发,你还好吧!”桂努力望向自己的脸异常苍白,银时伸手探向他的后颈,摸出一手冷汗。他撩起桂的里衣,棉布下被海水浸成淡红色的绷带又渗出一层鲜红的血。“伤口裂开了……你到底好好包扎过伤口没有?” 桂避开银时的质问,苦笑了一声,说:“哪有时间去找医生。” “现在你有的是时间,走,我带你去。” “银时!”桂努力抬高音量,“我正在被通缉,码头又刚发生爆炸,现在真选组一定在盘查江户的所有医院和诊所……” “但你必须去换药,再不处理伤口可能会引发感染!”银时也变得焦急起来,他强行拉起桂的一只手,扛起他的半个身体,准备往市中心方向走去。见状,桂奋力拽住他的衣袖,说:“不,银时……去安全屋,那里有急救设备……你……还记得怎么处理伤口吧?”
安全屋离歌舞伎町并不远,在一排町屋的尽头,是一处在江户随处可见的住所。坂田银时搀着桂走进这间十叠大小的和室,用最快的速度找出急救箱,又在立柜中找出两套干燥的浴衣,协助桂脱下被海水浸湿的衣服,然后,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揭开他上半身的绷带。“还说我乱来,你比我更会制造麻烦。”坂田银时一面往桂的左肩裹着绷带,一面嘟囔,“你知不知道自己已经二十七岁了?”银时唠叨的对象此刻紧咬住下嘴唇,额头抵在银时的肩膀上,闷声闷气地答道:“我不是在乱来,我只是……想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做。” 银时的动作短暂地停顿了半秒,又继续装作若无其事地在桂的胸前绕着绷带。“早就说了,你就是一个铁头。”他责怪的语气十分柔和,桂小太郎没有回应。 银时在绷带的结尾处打了两个结,掏出被褥铺好床,将桂转移到床铺上。“我去烧点水。”银时说着,拧开水龙头,把水壶灌满水。 “你烧完水就回去吧,两个孩子一定在等你。别怪伊丽莎白,他来找你时没想到事情会闹这么大,不然,他一定不会把那两个孩子也牵连进来……我也没想过要打扰你的生活,你现在过得很安稳,我……”桂的声音越来越模糊,银时的嘴角微微颤抖,他正开口想要回点什么,却发现他的胸脯正规律地起伏着——他睡着了。“又想甩下我吗?这个笨蛋。”银时握着发烫的水壶柄,有些失落地想。 桂小太郎很久没有拥有过无梦的睡眠了,这让他在醒来时甚至感到有些失落。窗外的天空一片漆黑——已经是晚上了。银时回去了,伊丽莎白也不在身边,他现在又是一个人了。自从奶奶去世后,他就是一个人,在松下村塾的那些日子像个梦幻般的泡泡,泡泡被戳破后,他就又是一个人了。这没什么,我已经习惯了。他在心里想,他早就该适应一个人的生活。 他的手摸索床铺的边缘,想打开房间的灯。忽然,他感到自己压到了一个毛茸茸的家伙。 “假发,就不能用文明点的方法叫醒我吗?”毛茸茸的家伙抱怨道。 “银时?!”桂差点叫起来,“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有那只鸭子照看着,神乐和新八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你——”银时用食指点了点桂的眉间,“指不定又在做什么自我牺牲的英雄武士梦呢。” “不是鸭子,是伊丽莎白。还有,”桂的语气愈发轻柔,“做英雄武士梦的明明是你,笨蛋。”说罢,他往床铺左侧挪动身体,说:“就这么蜷着,不怕压迫伤口吗?要睡就上来。”桂轻轻拍了拍身旁尚有余温的床单,不一会儿,他感到身着浴衣的银时钻进了右侧的被褥。 谁都没有说话,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平躺在床铺上。银时感到身旁的桂的身体因为炎症的缘故在微微发烫,他的耳根也没来由地热了起来。他努力在脑海中寻找一些存档,明明在战争时期,他俩对共享任何一样东西都已经习以为常,但……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很多记忆都支离破碎了。他永远记得三人分别那天的表情——三个人的眼里、脸上都空无一物,彷佛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失去了。他终于明白,比悲伤还能毁灭一个人的,是虚无。他曾以为一切都完了——憧憬、情谊、志向……但偏偏自己又活了下去,被他人不断保护、拯救,又不断地保护、拯救他人。因此,当看到桂小太郎像过去几年的自己一样,再重新去得到什么,建设什么,又开始冒出那些他独有的温柔的傻气,没有人比他更感到一种失而复得的欣慰。也许假发去找高杉,并不仅是为了摧毁他的红樱仓库;更重要的,是想告诉他——人即使失去了绝对不可以失去的东西,也永远可以通过生活再收获一些什么——这个简单的道理吧。 坂田银时将视线转到窗边,路灯、霓虹灯和车灯在遮光窗帘的缝隙中涌动,在最狭窄的维度展现自己的繁华与安宁。他翻了个身,背对江户的五光十色,却发现,桂小太郎正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熄灭的顶灯。 “假发?”银时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嗯?”桂没有反驳,这让银时感到有些不安,他的手在被窝中摸索,握住他的手,说:“都会过去的。” 没有什么分离是接受不了的,没有什么悲痛是时间不能冲淡的,桂知道银时想说什么。但不可否认地是——此时此刻,他心中的那根弦正在崩坏。 “那你呢?都过去了吗?” 桂一个轻巧的翻身,跨坐在银时的身上,双手按住他的胸膛,脑袋低垂着。 银时伸出手,将桂的脸抬起一些,他的拇指从他的眼睑顺着脸上的泪痕往下,在桂的唇角谨慎地停留。忽然,他感到两片嘴唇在他的指腹上啄了一下。 “假发??” 一只细瘦的手握住银时的手腕,然后捏住他的四根手指——这一次被吻的是他的手背。坂田银时抬头,看清桂的脸。在另一滴眼泪落下之前,他伸出另一只手,索性将他揽得更近一些——近到两个人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脏正隔着皮肤不甚规律地跳动——他的指尖在桂后背那条已经结痂的伤口上轻轻摩挲,桂的声音轻叩他的耳膜:“就今天,就这一回,让我做我想做的事。” 桂小太郎的吻经过他的手腕、小臂、锁骨、侧颈、耳垂、下颚、鼻尖,最后来到嘴唇。他谨慎地试探,银时始终没有防御,他的嘴唇干燥而有力地吮咬着桂的嘴唇,一只手沿着他的后颈伸进他乌黑浓密的头发中,温柔而不失力量地支撑着他。“假发,”银时不动声色地嗅了嗅他的头发,说:“在我面前,你永远可以做你想做的事。” 银时慎重地吻上他的额头,像一种确认,也像一种宣告。这一回的吻更加热烈,不一会儿,浓重的喘息声便从两人的嘴角溢了出来,银时在他的口腔里开拓领地,他的左手从他的后背划进他的胸口,他的胸腔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好柔软,好温暖,谁曾想这个男人八小时前还几乎仅凭一己之力打过了一只便携式战舰,现在竟像一个画家一样,谨慎地在自己的肌肤上落笔。坂田银时的手抽出桂小太郎的腰带,握住他的手腕,注视着他的眼睛,说:“真美啊。” “别拿我的脸说事。”桂小太郎错开两人的视线,将脸扭到另一边。 “谁在说你的脸?”银时抱起桂,让两人从床上坐起来,“这是我心底的话——我一直觉得你很美。” 桂小太郎没有回答,只是将脑袋枕在银时的肩膀上,说:“别说这种肉麻的话。” “今天可是特例,以后你就是想也听不到我说这个了。”坂田银时轻轻捏了捏桂的后腰,用脸颊蹭上他的头发,说“假发?” “嗯?” “你还要继续吗?”银时问。 “嗯。”一阵短暂的沉默后,银时感到桂的下巴在自己的肩膀上点了点,于是他将两人重新拉开一些距离,双手捧起桂的脸颊,继续完成刚才的吻。桂的吻似乎更有热情了,他的喘息开始化成一些不连贯的音节,身体也越来越热起来。一股带着成就感的快乐从银时的心底升起,他的手和唇每探向新的一处,便如同推开一扇新的大门。他们的头发、汗珠和身体连接、交换、融合,心脏在胸膛里猛烈撞击,血液在身体中汩汩流动,他知道,这是伤口——身体的和心灵的——愈合的征兆。他看着眼前因热烈而迷乱的桂小太郎,感到如此庆幸——这是他自那场殿后战以来,第一次为他在这个世界上活着感到如此庆幸。
止痛药生效后,身体彷佛轻松了许多,桂小太郎一直睡到太阳光打在他的眼睛上才醒来。他望着眼前仍在呼呼大睡的银时,眉头愉悦地舒展开,然后轻轻掀开被褥的一角,尽量放轻下床的动作。 “别走。”一只手拉住他的手腕,桂回头,银时正睁着猩红色的眼睛看着他。他只好重新躺回床铺上,让银时从身后抱住他的腰。他毛茸茸的卷发在桂的后颈处不经意地磨蹭,像是在撒娇。 “这就要走了?”银时似乎还没有完全醒来,有几个音节发得十分模糊。 “已经一晚上了,我再不出现伊丽莎白他们该着急了。”桂的手指不自觉地抚摸着银时的指关节。 “……也是。走吧,大将,别让你的部下担心了。”银时松开握住他手腕的手,闭上眼睛平躺在榻榻米上,过了一会儿,又说:“以后走路记得留意背后,下一次可不会再这么好运了。” 忽然间,坂田银时感到有五根手指填满了自己的右手指缝,他睁眼,见桂的眉眼正悬在自己上方不到十厘米处,乌黑的头发若有似无地拂过自己的脸颊。他说:“虽然着急,但再留一刻钟,也许是可以的。” “太狡猾了啊,假发。”银时笑着说。 “只有你觉得我狡猾,大概因为你是笨蛋吧。”桂一面说,一面俯下身吻上银时的嘴唇。 “笨蛋怎么有自信说别人笨蛋?”银时猛地从床上坐起,捏住桂的肩膀将他按倒在榻榻米上。 “你确定一刻钟够用吗?”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