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魂丨桂中心丨When The World Was Young 19

19.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 尽管天人带来的霓虹灯使月亮不再是夜晚天幕中唯一散发光亮的物体,却抹不去满月千百年来在江户人心中埋下的情感寄托——人们相信,这是一个愿望实现的圆满时刻。桂小太郎轻轻合上手中的书,转头望向窗外的一轮圆月。他已不再天真地相信那些对着满月许下的愿望能够实现,但今夜的月光仍然令他内心的深潭泛起了层层涟漪。 一阵脚步声将桂从久远的思绪中拉回现实,障子被谨慎地拉开,他的一名情报人员出现在门口。 “桂先生,江户城内的消息,前将军定定死了。” 桂的两股眉头皱起来,面部表情却没有显露出过多的惊讶。“什么时候的事?” “两个小时之前,狱卒换班时发现的,当时已经死亡。” “死因查明了吗?” “……斩首。”情报人员仿佛目睹了现场的血腥一般,眼神里露出些许恐惧,“定定的头消失了。” “……” 没有回答,也没有人再说话,窗外,一团云遮住了月亮,一时间,只剩矮桌上的蜡烛散发着摇晃的烛光,桂小太郎的半张脸隐藏在阴影中,看不出表情。桂的脑海里出现了另一具失去头颅的身体,他的一生从没有像在那片悬崖上那样惧怕人的鲜血。他的理想、志向,他的爱与期望,都在那一刻消失了。和在场的另外两人一样,在那之后,他的心永远缺了一块。人死不能复生,谁的头颅也填补不了那一片空白。高杉最终得到的,只会是徒劳。一阵沉默之后,桂终于开口说道。 “打开通讯系统,联络快援队。” “是。” 要联系上正在宇宙中航行的快援队可不怎么容易,银河系里随便一处磁暴就能干扰来自地球的通讯信号。在持续尝试了十三分钟后,桂的耳机里终于传来了可辨识的人类声音。 “噢,假发,好久不见!是终于想起我了吗?啊哈哈哈哈!” “不是假发,是桂。”桂小太郎用持续十五年的顽强纠正坂本对自己的称呼,“平均每12小时就要给我发一份电邮,真的很难让人不想起你来。” “啊哈哈哈哈,说明我的策略成功了——想成功就要像牛皮糖一样死缠烂打!”坂本辰马神态自若地过滤了桂语气中的抱怨,用他一贯爽朗的声音说:“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 “坂本,”屏幕那头,桂显得有些犹豫不定,“这回我要你做的事,难度无异于大海捞针。”话音刚落,坂本便爆发出一阵极具穿透力的笑声。“假发,你可别忘了,快援队上的每一个人都是一张宇宙活地图。只要这枚针没有落入别的平行宇宙,我就一定能把它给捞出来。” “最好是这样。”桂不自觉地扣紧了衣袖之中的手指。他感到有些紧张,同时又有一些兴奋——无论他愿不愿意,时代的万顷波涛都即将向他奔涌而来。

“嗷!——” “你轻点儿!”坂田银时躺在江户医院的病床上发出一连串哀嚎,“假发,你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手法温柔的司令官了,真可惜。” “我的手法没有问题,是你变弱了——我说过甜食会削弱武士的意志。”桂捻起绷带的两头在银时胸前熟稔地打好结,“你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不上麻醉也可以给伤口缝针的勇士了,白夜叉。” “我只是不再年轻了。二十七岁已经是需要靠钙片来维持骨骼健康的年龄了。”银时抚着腰间的伤口,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知道自己已经是个大叔就别再像小时候那样非要拼出你死我活了。”桂的一双杏眼瞪着银时,将一颗草莓牛奶糖剥开塞进银时嘴里,“地狱好玩吗?” 银时的腮帮一鼓一鼓地咀嚼着牛奶糖,一贯无神的眼睛懒散地盯着天花板上的顶灯,说:“我只是站在门口稍稍瞥了一眼,里面到底是什么样,等你从夜兔小子手上把高杉抢回来亲口问他好了。” “坂本身边也有一个夜兔人,他和快援队会找到他的。” “假发,以我的意愿,我并不希望你卷进这些事里。”银时用尚能活动的手握住桂的手指。短暂的沉默后,桂开口说道。 “你总说我喜欢做悲情英雄,其实你比我更喜欢把所有事都揽在自己身上。”桂的另一只手也覆上银时的手背,“你连十二岁的我和高杉都劝不动,现在再想反悔已经太迟了。我们已经长成了在自己的路上一意孤行的任性的成年人。” 银时苦笑一声,闭上眼,说:“所以我不劝你。我要在你一意孤行地逞英雄后在医院一边喂你巧克力味美味棒一边嘲笑你。” “我才不会像你一样闹进医院里,我会做好计划再行动的。”桂小太郎语带神秘地说:“不过,我现在确实有一个逞英雄的计划。”

“假发,说实话,我对你的计划有很大意见。”屋顶的天台上,银时低垂着头,眼前的桂的黑头发被强风吹得四下飘动。坂本依然没有传回关于高杉的半点音讯,关于老师的真相一角正在被揭开,他们十分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虚的存在给他们带来的思想冲击,但他们却没有一点时间能够留给震惊或感伤。坂田银时吻着桂的嘴唇,他的手心里是来自桂的体温。如果他没有遇见松阳老师,他便不可能和桂成为朋友,继而成为同志、家人,和一生的伴侣。没有松阳老师,他也不可能拥有高杉这样难缠的竞争对手、可靠的战友和谁都不会公开承认的朋友。很难向周围的人解释他们三人的关系,但坂田银时清楚——这是他的人生中空前绝后、独一无二的感情经历,他们永远拥有彼此的一部分生命,同时也构成了彼此的一部分生命。 “我说过了,银时,我懂你内心的挣扎,所以我不会让你再经受一遍那样的痛苦。”桂的眼圈泛红,“这是我唯一可以回报老师的……” “你可以回报老师的还有很多,你的知识,你的视野,你的才干……老师的思想可以在你手中变成现实——建设一个人人可以自由选择人生道路的社会,一个普通人也能被选为执政者的国家。”银时拉着桂的手,继续说:“我们三个人,高杉活在过去,我只关心现在,而你,你属于未来。说实话,我不懂你看的那些书到底在说些什么,但我懂松阳老师看你时的眼神,他在你的身上寄托了对未来的期望——这也是我们认定你为大将的原因。” “银时……”桂小太郎将额头枕在坂田银时的肩上,他下定决心,无论银时是否同意,无论有没有人帮他,这一回,他一定会按自己的计划来。银时不再与他争辩,只是揽住他的腰,在他耳边说:“事情一件一件地来,眼下要紧的是找到高杉那个坏小子,把他从地狱里拖出来,然后你再决定在我杀他时要不要救他。” 银时的话让桂的嘴角微微翘起,他回道:“他应该感激,有人不惜跑到银河系尽头去救他;也应该感叹,有人不惜跑到银河系尽头去杀他。” “这可能就是孽缘吧。” 银时的脸上也浮现出了笑意。他和桂握着对方的手,转身往大楼之中走去——还有不到一刻钟,船队就要出发了。无论如何,他们要去见坏小子高杉一面,再听从命运的安排,等待他们三人的人生之路重新交会的那一刻。

做一个只有过去的人是一种极其痛苦的经历。这意味着你对于明天毫无期待,却又不得不面对每一天照常升起的太阳。时间不断向前流逝,却使你和那些令你眷恋的记忆越来越远,直到某一天,你发现自己开始遗忘。从嗅觉和触觉开始,你开始忘记躺在小河边上泥土的气息,开始忘记湿热的海风扑在脸上的潮湿;然后是视觉,你的记忆开始褪色——字面意义地,那些留存在脑海中的遥远的画面开始失去色彩,逐渐变得灰暗、模糊。你想要一场大雨,把那些灰尘都洗净,然而雨越来越大,那些记忆就越来越朦胧,最终,汹涌的、冰冷的浪潮漫过你的身体,它吞噬了你。 我已经不想看到雨了。高杉晋助在心里这么说。但那个人却偏偏生在梅雨季,像水一样温柔、坚强、一往无前。他想起来,自己第一次拉他的手,也是在一个像今天一样的,雾气弥漫的下雨天,掌心的汗水和从屋檐漏下的雨水混杂在一起,发烫的脸颊让周围的空气更加闷热,但他和桂谁也没有松手,只是静静地坐在小店的门口,任由雨水溅在自己纯白的袜子上。 现在并不是回忆的最佳时机。窗外,鬼兵队的船队正在做出发前最后的安全检查,他则躺在榻榻米的床铺上消化胧在生命的最后留下的讯息。白天战斗新添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药物的作用使他的大脑昏昏欲睡,右眼眼皮沉重地阖在一起。风打在屋形船的窗户上,发出木头轻微碰撞的声音,要下雨了,他心想。窗户又晃动了一下,高杉的右眼眼皮颤了一下。然而他并没有睁眼,只是任由从窗户闯入的不速之客走近自己身边。 轻巧得几乎没有声响的脚步声在他的床铺前停下,黑暗中,高杉似乎能感受到来者的视线轻抚过他的紧锁的眉头、瘦削的侧脸,最终停留在微颤的嘴角。又一阵风吹了进来,他的肩头感到一丝凉意。绢布摩擦的声音,随后,一只手捻起高杉肩膀两侧的被角往上提了提,几根发丝扫过他的侧颈,一阵亲切而又令人怀念的暗香袭来。 掺杂着错愕、愧疚、眷恋的暖流涌上心头,高杉一把抓住那只悬停在自己侧脸的手,尽管后者在短暂的停顿之后试图挣脱,他的力道却丝毫没有放松。 “别走。” 肌肉牵动着脸颊两边的伤口,使高杉的发声变得异常艰难。他的声音比平时还要低沉和沙哑,桂的指尖在他的力量下颤抖,他的牙齿陷进下嘴唇,一对完好的黑眼睛里闪动着惶遽的光。 “我不是老师,高杉。就算再像,我也不是他。这么多年了,我想你应该明白这一点。”在心中深藏十二年的话终于脱口而出,桂感到一种释怀,同时又感到一股惆怅。 “我知道。”高杉继续攥着桂微颤的手指,“别走,桂。” 桂的嘴角持续颤抖着,最终变成了一条弯曲的线。高杉晋助紧紧地捏住他的手,像他们当年一起走在去士族学校的路上时那样。他从来没有向他作过任何确认,一切彷佛就像是理所应当地那样自然而然地发生了。然而,桂小太郎知道,眼前的人是他的记忆、他的青春、他的志向,是他不可重来的生命里不可缺失的一部分。 高杉将桂的手掌贴上自己的脸颊,冰凉的指尖触到了冰凉的皮肤,仅存的右眼睁开又阖上,一滴泪渗了出来,径直流进他的耳窝。“别走,至少在我睡着之前。”彷佛为了确认一般,高杉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 “我听到了。”一滴眼泪滑进桂的嘴角,“笨蛋。” 高杉的嘴角似乎卷了起来,他弯曲握住桂四根手指的手掌,指腹有节奏地摩挲着桂的手心,轻柔而平稳。桂小太郎安静地坐在他的床铺边上,向他投去平稳、柔和的视线——这让他感到安全。雨终于下了起来,淅淅沥沥地落在窗棂上,蒸腾着一股股热气,周围的气温变得潮湿起来,他彷佛听到儿时的他们睡前聊天时的咯咯笑声——那些在他脑海中仍顽固地不肯褪色的记忆残片。渐渐地,他的意识再次模糊起来。 高杉晋助再次醒来时,太阳已在飞船下方跃出地平线,明亮的光线照得他的右眼有些刺痛。他抬头环顾四周,房间里空无一人——桂果然已经离开了。关于老师的情报已经送了过去,坂本的快援队现在应该已经起航了。他吐出一口气,准备从床上坐起,忽然,他按在胸口的手指接触到了不同于被褥的布料。他定睛一看:是桂的羽织。他平时最常穿的颜色,混合了两人的体温,散发着熟悉而久违的味道。高杉从床铺上坐起,手指抚过羽织上细细密密的纹路。 高杉晋助伸手将缠在头上的绷带一圈一圈取下,他低头看着手中早已不再有血迹的白色绷带——他已经不再需要它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