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英丨双击坠丨Trouble 1-3

By:LilyLindbergh

1

“我跟一般人最大的不同,就是我有美丽的天使守护着我。” 这是波布兰的人生格言。每当有人试图对他放荡不羁的人生进行指导,他就会甩出这句话进行还击。而巧的是,每次说过这句话后,波布兰总能逢凶化吉。这使得无神论者奥利比·波布兰越发嚣张起来,反正青春不就是由酒精、爱人和叛逆兑成的吗? 而此时此刻,波布兰遇到了出生18年来最大的麻烦。 现在是凌晨1点,海尼森飞行学院的校园内已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树叶时发出的飒飒声——和一分钟前一根树枝因重压被折断的声音。波布兰站在树枝前,心脏跳得直要蹦出胸膛——并不是为在翻越学校围墙落地时折断了一只百年梧桐树枝而感到愧疚,而是为他即将面对的命运而感到恐慌——一个别着校学生会徽章的值班学生朝他所在的方向走来,而理论上,他现在应该在三十米外的宿舍的床上呼呼大睡。 18年的人生在他脑海里如走马灯般迅速闪现,被酒精模糊的5小时前的记忆突然变得无比鲜活。今天,啊不,昨天是星期五,他在走出教室后即刻离开了学校,钻进离学校三个街区的酒吧,今天上班的酒保是个有着火红长卷发的活泼女孩,他和她聊得非常开心,她甚至请了他一杯酒。当他意识到时间仍在流动时,通讯器上的数字显示已经是次日凌晨12点半——距飞行学院关闭宿舍大门的时间已过去两个半小时。 波布兰无法赶走此刻在脑海里反复出现的酒吧的场景,如果运气够差的话,这将是他尚未真正开始的战斗机飞行员生涯的最后五小时。 不过,一个优秀的准战斗机飞行员不到成为宇宙的灰尘之前决不放弃,波布兰扫视四周,迅速俯卧在一排灌木丛边,期望今天值班的是一个心不在焉的低年级学生。 波布兰脸朝下趴在泥土上,只听见节奏均匀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在灌木丛的另一边停了下来,波布兰用眼睛的余光甚至能瞥见这人光洁如新的鞋面和整整齐齐扎进军靴里的裤脚。假正经,绝对是风纪部的。波布兰心中暗叫不好,难道今天真的就是海尼森飞行学院模拟击坠纪录保持者奥利比·波布兰战斗飞行生涯的终结了吗?美丽的天使,如果能保佑我波布兰这一回,我愿意一个月再不沾一滴酒。 彷佛上天听到了波布兰内心的呼喊,那双整洁军靴的主人并没有再命令自己的双脚前进,而是静立在灌木丛前。他的靴子目测有42码,这个人应该不低于180厘米,而灌木丛只有70厘米高,以他的身高一定能看见我。波布兰的鼻尖接触着海尼森的土地,绝望地想着。他强忍着抬头的冲动,靠数着秒数度过这几乎令人窒息的安静。一秒、两秒、三秒、四秒、五秒……直到波布兰数到第十二秒,突然从大约十米处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 “高尼夫,回去了。” “好,就来了。”整洁的军靴开始移动——朝着远离波布兰的方向。直到确认二人已经走远,波布兰才小心翼翼地从灌木丛底部爬起来,试图拍掉衣服裤子上的泥土,往自己所在宿舍楼的方向走去。 “真是有惊无险,”波布兰自言自语。“要不是这人放我一马,我击坠王波布兰就要有大麻烦了。” 不过,有一件事却困扰着波布兰——自己从来不认识什么姓高尼夫的朋友,他难道是把自己错认成了他的朋友才网开一面的吗?

波布兰终于睁开了双眼,迎接他的是苍白的天花板,他迅速环顾四周,没有一本书的书桌,被睡梦中踢落到地板上的军服和军裤,窗台上半堆显然是被鸟类啄剩下的面包屑——他确实是在自己的寝室,而不是在失去意识后被扔进了禁闭室。谢天谢地,我还是一个准战斗机飞行员!波布兰心有余悸地想。 忽然,一阵剧烈的头痛朝劫后余生的波布兰袭来,昨晚醉酒的记忆慢慢回到波布兰的脑海里,与此一起恢复的还有他的视力。当他扫过床头显示屏上的时间时,波布兰爆发出一声掺杂着愧疚与惊恐的咆哮——不仅因为昨天摄入过多的酒精和差点因此断送的斯巴达尼恩飞行员生涯,更因为一小时后就是搏击社团的例行活动时间,而此刻的波布兰因为头疼欲裂的宿醉甚至无法直线走洗漱台前——作为教练组成员的波布兰站立不稳地和初学成员进行对抗练习——那画面波布兰简直不敢想象。 波布兰绿色的眼珠转了转,将右手从被子中抽出,艰难地在床头柜上摸到自己的通讯器,朝通讯器说:“呼叫傻列。” 通讯器屏幕上出现正在呼叫的图标,十秒后,一个有着棕色卷发的强壮男孩的半身全息像出现在波布兰眼前。 “什么事,奥利?”棕发男孩明显也没有完全睡醒,但精神状态比波布兰好了太多。 “I need you,sweetheart。”波布兰眨着他亮晶晶的绿眼睛,一字一顿地用古英语说道。 “我要吐了,”棕发男孩做了一个假装呕吐的姿势,“最近并没有课程作业需要我替你提交,收起你的sweetheart可以吗?” “不,我是认真的,我真的需要你。”波布兰再次投出恳求的眼神。 棕发男孩犹豫了几秒,最终做出决定,“说吧,这回又是要我干什么。” “是这样的,我昨晚喝到了凌晨1点……” 棕发男孩的叫声打断了波布兰:“凌晨1点!你难道整夜都没有回宿舍吗?天哪,我需要做什么才能把你从校学生处带回来?他们上报空军总部了吗?他们会开除你吗……” “等等——你冷静下来——沙列·谢克利,你听我说!”棕发男孩显得过于慌张,波布兰不得不提高音量才让他停止叫喊。“我不在学生处,空军总部的官员还在搂着美人睡大觉没空理我,学院也不会开除我,确切地说吗,他们没有发现我。” “你怎么做到的?宿舍门口难道没有学生会值勤吗?” “我说过了,我有美丽的天使守护我……我们以后再说这事好吗?现在有一件比这个更重要的事,我今天本该是要去搏击社团给初学学生上课的,然而为了惩罚我昨天一个人干掉了一整瓶威士忌,酒神掳走了我所有体力,真的,我现在拿通讯器的手都在发抖,所以……”波布兰再次扑闪他的绿眼睛,“你可以这个星期替我再去给他们上一次训练课吗,亲爱的沙列?” 谢克利露出早早猜中结局却无力改变的无奈表情:“我就知道。我发誓,我这学期一定要找到女朋友,让你永远在周末找不到我。” “那就说定了!一小时后在搏击社团第2活动室。我爱你!”波布兰把右手手掌覆盖在心脏上说。 谢克利无视了波布兰戏剧化的——也当然是开玩笑的示爱,说:“你欠我一个人情。我本来今天要去参加第三区动物之家的志愿活动的。” “我会补偿你的。”波布兰说,“我可以和你分享我最炫酷的空战游戏账号。” “我不要。”谢克利拒绝。 “下次那只蓝耳翠鸟在窗台吃食时,我录全程全息影像给你。” “你上次找我帮你逃学院的学习沙龙时就这么说了,并且你也没有录!” “我深表歉意,但这次你真的得帮我,不然我,还有我们的搏击社团就完了。” 谢克利突然转了转眼珠,说:“我想到一个条件——” 波布兰突然有不祥的预感。 “你下星期六和我去动物之家,帮我召唤来全动物之家最可爱的约克夏——他叫Pluto,但他老躲着我,我就答应代你去搏击社团。” “就不能换一个要求吗?” “不能。” “为什么?” “因为我牺牲了我最宝贵的与动物共处的时光来替你补篓子,并且我已经数不清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多少次了!” “……” 波布兰英俊的眉头皱了起来,彷佛谢克利是在要求他写十篇文学论文。几分钟后,波布兰像做出了重大决定一样,说:“好吧,我答应你。但就这一次,你知道的,我不太爱和狗在一起。” “好吧,那你可要记得。”谢克利的表情缓和了一些,“我现在就添加备忘录,下周六早上九点他会准时打你电话提醒你陪我去动物之家。” 说完,谢克利结束了对话,全息图像在屏幕前消失。波布兰长长叹了一口气,把头深深埋进枕头里,不到三十秒后,波布兰再度沉入睡神的国度。

飞行学院的生活规律而繁忙,自从宇宙历767年银河帝国建成伊谢尔伦要塞后,自由行星同盟先是通过公投将公民成年年龄从18岁降至17岁,之后又由同盟议会颁布了《军事教育推进法》,将战斗机飞行员的学制从4年缩短至3年。这就意味着波布兰需要在3年时间里学完以前的战斗机飞行员4年才学完的内容,他的课表非常满,最忙的一天从早上8点到晚上8点都在上课。上午是理论课程,下午则是模拟飞行课程。波布兰热爱每一节模拟飞行课,他在模拟飞行课上的表现非常优异。在第一学年期末,他甚至代表一年级学生在模拟击坠比赛中击败了二年级的学长,打破了五年没有人打破的校击坠纪录,这也让波布兰收获了不少崇拜者。而上午的理论课对波布兰就没那么友好,他痛恨坐在教室里看一张又一张文字投影,分析概念与概念之间的细微区别,这让他的脑袋里彷佛充满了杰夫粒子,随时可能会爆炸。好在这学期他已经是二年级的学生,比起一年级时难熬又枯燥的飞行员入门理论课程,现在的课程内容大多是空战战术和斯巴达尼恩的机械知识,波布兰很喜欢机械工程这门课,他可以钻进斯巴达尼恩驾驶舱以外的地方,拆卸和组装飞机部件,校准激光炮角度——正式成为战斗机飞行员后,他将不再需要亲自做这些事,但空战队在技术人员紧缺时,也会让一些因伤无法再驾驶斯巴达尼恩的飞行员承担技师的工作。非常时期,必用非常之策,为了自由,让我们流干自己的最后一滴血!校长曾在学生代表会议上这样喊道。 这是谢克利告诉他的。在新学年学生代表第一轮选举中,波布兰主动放弃了一年级学生会对他的提名,自然没能参加学生代表会议。“我对政治没兴趣,选举是偏执狂的游戏,我是拥有健全人格的公民,我只想和美人过夜,不想和选票结婚。”波布兰一边大口嚼着白香肠一边说,坐在对面的谢克利哈哈大笑,同时也不得不承认,波布兰就算要做学生代表,也只可能做叛逆学生代表。如果波布兰在现场听到校长说样的话,大概一定会冲上讲台对他说:“那就请您先流干自己的血吧。”谢克利是个善良的人,他不愿意看到波布兰说完这句话后的悲惨命运,况且,要是波布兰离开了飞行学院,谁来和他管理他和波布兰都热爱的搏击社团呢? 波布兰并不知道善良的学长谢克利还担心过自己的前途,18岁的他还不相信在自由的同盟,会有人因为个人言论受到任何惩罚,他依然以波布兰式的乐观潇洒过着波布兰式的生活。有课的时候上课,没课的时候就去搏击社团,训练一年级的初学学生,或者和谢克利练对抗,逮住机会跑出去喝酒,再若无其事地回来。 不过,自波布兰从上星期六凌晨的事件中脱险之后,他至少在按时回宿舍这件事上表现得好了不少。整整七天,每当谢克利晚上十点准时和波布兰的视讯通话时,他不是已经到了自己的房间,就是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虽然波布兰回房间后仍然会打游戏到凌晨2点,但已经让谢克利颇为满意。 周六上午9点,波布兰的通讯器突然发出吵闹的音乐声,紧接着音乐的,是谢克利的声音:“我就知道你还在睡觉,十分钟后我要是看不到你出现在宿舍楼下,我就冲进你房间折断你限量版古地球飞机模型的机翼……” “沙列·亚吉斯·谢克利!我要把你从我通讯勿扰白名单里删除!”波布兰的头在枕头里发出一阵吼叫,一个挺身从床上坐起。通讯屏幕上,谢克利保持着坏笑的表情看着他。这是语音留言,谢克利听不到波布兰的咆哮。 十一分钟后,波布兰出现在宿舍楼下,一脸怒气看着坐在公共出租车驾驶室里的谢克利:“我恨你。我要收回我对你的爱。全部。” “只要你帮我招来Pluto,你想收回多少对我的爱我都没意见。”谢克利一边笑一边打开了副驾驶的自动门,波布兰气鼓鼓地坐了上去。 二十分钟后,波布兰和谢克利来到了海尼森第三区的动物之家门口,在完成了简单的登记和消毒之后,两人来到了犬科动物活动区。谢克利拍了拍波布兰的肩,说:“万人迷,考验你魅力的时刻到了。” “说好了,我只负责把他引过来,之后你能不能和他和睦相处我就不管了。” “没问题!” 波布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往犬类活动区走去,谢克利开心地跟在他身后。 谢克利曾经目睹过好几次波布兰和狗狗没有任何的互动,也能让狗狗乖乖跟在波布兰身边的样子——波布兰绝对是一块天然的狗狗磁铁,然而他却公开宣称他对狗没有一点兴趣。每次谢克利邀请波布兰来流浪动物之家,他都坚决拒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怪癖,我的怪癖就是我不喜欢狗。”波布兰说。 波布兰不喜欢狗,却很会和狗交流。谢克利见波布兰走近Pluto,先是静立让他嗅了嗅自己的右腿,又将右手摊到他的鼻子前,当Pluto开始舔波布兰的手时,波布兰蹲了下来,用左手有节奏地轻轻抚摸他的头,一分钟后,Pluto卧倒在波布兰面前,前爪弯曲,将自己的腹部完全露了出来。波布兰一边继续用手抚摸小狗的头,一边扭头轻声对身旁的谢克利说,你可以把手也给他嗅了。谢克利照做了,不出意外,Pluto也舔了谢克利的手,谢克利兴奋地从口袋里掏出准备好的狗零食递到Pluto嘴边,小狗一口一口咀嚼着狗零食,不时舔舔谢克利的手,露出了舒适的表情。 “嗨,沙列,你终于和Pluto成为朋友了!”一个男中音在波布兰身后响起,他扭过头去,一个身材同自己差不多的金发青年低头朝蹲在地上的他微笑。 “嗨,伊旺!”谢克利终于收回了挠着Pluto肚子的手,跳起来同金发青年问好,“你也来了!” “补修课程的作业做完了,终于有空来看他们。”起身之后,波布兰才注意到,金发青年背了一个鼓囊囊的挎包,金发青年轻拍自己的挎包,说:“给他们带了肉罐头和鱼干。” 谢克利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拉过波布兰,说:“奥利,这是伊旺·高尼夫。伊旺,这是奥利比·波布兰。” 波布兰心里如被巨浪击中,高尼夫?那个高尼夫?波布兰低下头看高尼夫的双脚,虽然金发青年今天换上了运动鞋,但目测他的鞋码和那天那双军靴的主人一样都是42码,更重要的是,面前这位高尼夫的鞋面也同样是纤尘不染。真的就是那个高尼夫!波布兰心想。 然而高尼夫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一点认识波布兰的样子,只是客气地向波布兰问了声好。连握手也没有。 谢克利非常兴奋,继续向波布兰介绍高尼夫:“伊旺是今年从民航学院转来的,他在民航学院的成绩非常优秀,校董事会才决定同意他转校。” “感谢《同盟高等教育法》,学校认定了我在民航学院的飞行基础课程学分,我只需要补修两门军事基础理论课程就能够直接上二年级。”高尼夫说话的语速不快不慢,用词也十分礼貌,波布兰确定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无趣的书呆子。 可就算他是个无趣的书呆子,也是一个冒险拯救了自己空战生涯的无趣的书呆子——虽然他多半是把自己错认成了别人。奥利比,多行善事吧。波布兰心底的善良劝说道。 波布兰从内心涌起一股对高尼夫的感激,他主动朝高尼夫微笑,说:“不如一会儿一起去喝酒吧,我知道附近有一家物美价廉的店。” 高尼夫腼腆地摇了摇头,脸上依然带着客气的微笑:“今天不行,我已经答应我的室友今晚要和他一起修他的飞行摩托了。”高尼夫似乎还有话想说,但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那下次吧,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谢克利说。 高尼夫和谢克利简单地聊了几句后,便走向了猫科动物活动区。谢克利继续蹲下来揉Pluto的头和肚子,当他们离开时,Pluto已经可以叼回谢克利扔出去的飞盘了。 晚饭后,波布兰没有和谢克利去酒吧,而是早早回了房间,今天发生的一切都让他难以平静。不仅因为他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找到了自己的救命(对,斯巴达尼恩就是他现在生命的全部意义)恩人,而且这位恩人甚至完全不知道自己帮错了人;更因为,他今天竟然在时隔三年后再次抚摸了一只狗。 Pluto的眼睛是亮晶晶的棕色,电眼的眼睛也是亮晶晶的棕色。 在15岁离开家以前,波布兰养过一只边境牧羊犬,他叫他电眼(Electric-eyes),是母亲在他两岁生日时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波布兰捧着装小狗的箱子咯咯直笑,绿眼睛里满是快乐,缠着母亲给他和小狗照一张照片。他每天都和电眼在一起,连睡觉也要搂着他,他甚至请求自己的小学校长允许他把他带进教室一起上课,校长在拒绝他后为了安慰伤心的他不得不给了他一整块巧克力。波布兰和电眼一起生活了13年,在波布兰15岁的夏天,电眼肾衰竭去世,波布兰在安葬了他以后也离开了家。那张照片现在还留在海尼森第33区的老房子里,一定已经布满了灰尘,毕竟那栋房子已经有好几年没有人回去过了。 波布兰似乎想起了一些事,他的绿眼睛开始湿润起来,接着,他操纵游戏手柄的手开始颤抖,然后是嘴唇、肩膀,他扔下游戏手柄,把头埋进双膝之间,一颗颗眼泪滴落在地板上。

2. 波布兰在自己的房间里过完了周末。他吃掉了一整盘披萨和半只土耳其烤鸡,喝光了五瓶啤酒,刷新了三个格斗游戏的最高分。以至于在星期一早晨的闹钟响起之前,他还困在被成堆的头顶披萨的僵尸鸡追杀的梦境里。 波布兰几乎是打着饱嗝走进教室的,还好他在离开宿舍前迅速洗了个澡,否则他将在另一种意义上吸引全班同学的目光。今天状态不太好,还是离群索居一点。波布兰一边想一边搜寻教室里剩余的座位,前门边第一排的那个双人连排座位挺好,靠近门边比较方便溜走。波布兰把书包扔进靠墙的座位,自己坐到靠走道的一边。还有十分钟才上课,波布兰准备趁教授来之前先打个盹儿。 正当波布兰准备把头埋进双臂中时,一个最近令他印象颇为深刻的身影走进了教室。 高尼夫背着帆布单肩垮包走了进来,站在前排张望着空位——显然,飞行学院有一批十分勤奋的学生,早早就来到教室抢占了前排的座位。现在,前三排中唯一空着的座位上,放着波布兰的书包。高尼夫也许是没有注意到那个靠墙的座位,他有些沮丧地向后排走去。 波布兰看见了高尼夫,也看出了高尼夫此刻在烦恼什么——高尼夫的眉头皱得也实在太明显了。他举起手向高尼夫示意:“高尼夫!来这里!” 高尼夫听到声音后看向波布兰的方向,迟疑片刻后,高尼夫走向波布兰的座位。波布兰提起书包,自己挪到靠墙的座位上。 “谢谢。”高尼夫在他身旁的座位坐下来,客气地向波布兰道谢,然后便将视线转向桌面。 “平时上课都没怎么见过你。”波布兰尝试和高尼夫聊天。 “因为我一直坐在第一排。”高尼夫说话时,视线依然在桌面上游离。 “那你一定很喜欢这门课了?” “并不是很喜欢,但毕竟是必须拿到学分的课程。” 噢,果然是一本正经的模范学生。波布兰不免有些失望地想。虽然这个一本正经的模范学生两天前无意间放走了违反学校最严重的一条校规的自己,仍然不影响他是一个一本正经的模范学生。波布兰从书包里一通摸索,掏出一个封面印有空军部队徽章的笔记本——他把所有课的笔记都记在这一个笔记本上。当波布兰好不容易从书包底部摸出他的圆珠笔时,高尼夫正打开了他笔记本电脑里的笔记软件,波布兰好奇地朝电脑屏幕上瞥去,每一门课程,每一节课的笔记在目录里整整齐齐,笔记上的重要内容用粗体和底色标注,还有高尼夫自己的一些思考——显然是在课后复习时写上去的。 “哇!你简直像个学者,你应该去读海尼森大学!”波布兰话刚出口,高尼夫几乎垂到桌面的眼睛突然抬起来,用波布兰一时解读不出来的表情盯着他,波布兰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看你的电脑屏幕的。” “没关系,真的。”高尼夫再次把视线移回桌面,“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单纯喜欢整理笔记而已。” “别谦虚了,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能把课堂笔记记成这样的人。” 面对波布兰的夸赞,高尼夫轻轻笑了笑,这个笑容过于细微和谨慎,使得高尼夫看上去甚至有点像在哭。 波布兰突然想起来什么,说:“哦对了,上节课我忘记来了,穆勒教授讲了什么?” “极端环境下迫降的应急措施。”高尼夫用手指在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点开一个文件,说:“笔记都在这里。” 波布兰盯着高尼夫兼具实用和美观的笔记看了好一会儿,揉了揉眼睛说:“我一看文字就走神,以后有机会你讲给我听吧。” 高尼夫点点头,说:“好。” 教室里的扩音设备响了一声,身穿深灰色格子西装的穆勒教授在讲台上清了清嗓子,今天的课开始了。

上午的课结束后,高尼夫一个人走在校园中。他有一点呼吸困难,刚才发生的事让他的心脏持续高强度跳动,他反复确认自己确实没有喝酒,没有在无意间吸入致幻剂,他真的和波布兰在同一排座位上坐了两个小时,波布兰真的夸了他的笔记,还让他有时间给他讲上节课的内容,也真的在下课时邀请了他这个周末来宿舍打飞行游戏。高尼夫自觉活了18年加起来的好运也没有这一个上午的多,这让他在兴奋之余甚至感到恐慌,他害怕命运之神发现他的快乐和期待,便把它们迅速收回——他已经有些年没有过任何心想事成的感觉了。 高尼夫意识到自己的性取向和大部分人不同是在15岁,那个春天,他发现自己总是想着班里一个可爱的男孩子,想他一头在太阳下亮橘色的卷发,蝴蝶翅膀一般闪动的睫毛,水蜜桃似的脸颊,想他用舌头给樱桃梗打结后哈哈大笑的样子,想他看向他时欲言又止的碧蓝眼眸。在他们认识后的第100天,高尼夫收到了他人生中第一封情书。他兴高采烈地回家,准备在晚饭时间向父母宣布,他即将开始人生中第一段恋情。他兴奋地打开家门,回房间放下书包,激动又快乐地坐上餐桌,今天有他最喜欢的奶油牛肉和土豆培根沙拉。当他放下手中的餐具,准备向父母开口时,电视屏幕上的晚间新闻开始报道海尼森中心广场的Pride Parade纪念活动——为了纪念地球时代被称为“Pride Parade”的LGBTQ+人群平权运动。 在地球核战争爆发前,Pride Parade所宣传的人权平等理念一度几乎成为全人类的共识,22世纪到26世纪,是人类文明的黄金时代,每一个人都舒畅地呼吸着自由、平等、友爱的空气。但当人类将手伸向银河之后,文明之光却黯淡下来。银河联邦时代,长期的战争、动荡和种族对立瓦解了人类步入现代社会以来建立的文明共识,“重归兽性,争取生存”的新纳粹思想抬头,重建君主制的呼声逐渐高涨。鲁道夫建立银河帝国后,更是颁布《恶劣遗传因子排除法》,公开迫害所有不在政府公布的“合格基因标准”以外的人群,其中也包含了所有性少数群体。直到宇宙历528年 ,成立第二年的自由行星同盟颁布《同盟人权宣言》,时隔五个世纪后重申人人生而平等、自由,可追求幸福的原则,文明的种子才得以在人类宇宙的边陲地区复萌。经过五十年的开发,巴拉特星域经济腾飞,人权问题再次被提出。宇宙历579年6月15日,海尼森的大学生、学者和性少数群体聚集在海尼森中心广场,手持鲜花和彩虹旗,呼吁恢复已中断五个多世纪的Pride Parade,并要求同盟政府修改法律,承认多元化的婚姻形式。集会和游行在同盟各星域展开,一直持续到7月下旬。第二年春季,议会通过《婚姻法》修正案,正式承认性少数人群的婚姻合法性,这也是人类进入银河时代后,首个承认性少数人群的婚姻法修正案。之后的每一年,人们都会在6月15日举行Pride Parade纪念活动,向行人发放鲜花,在街头挂上彩虹旗——或用彩虹把自己装扮起来,歌颂自由和平等。 与帝国军队的战争再次阻滞了文明。尤其是第二次迪亚马特会战大捷后,胜利让一直处于守势的同盟大为振奋。议会中的主战派为扩充兵源,多次向议会提交鼓励生育的议案。随着战争逐渐白热化,极端保守派的活动也越来越频繁。宇宙历786年的巴拉特星域第7行星的Pride Parade纪念活动中,参加纪念活动的民众在行进路线上遭到极端保守派的阻挠,最终第7行星警察厅不得不出动军警才结束冲突。高尼夫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上浏览了相关新闻报道,现场照片中,一朵掉落在街头血迹上的玫瑰花令高尼夫久久难忘。接下来的一周里,高尼夫一直梦见这朵玫瑰,风卷过地面,沾血的玫瑰花瓣朝他扑来,在他的脸颊上划出一道道血痕。重归文明,拥抱自由——这句近几年来在游行中频繁出现的口号在高尼夫的心里反复跳动。 高尼夫鼓起勇气,开口说道:“明年夏天我也想去参加纪念活动——” “为什么!”高尼夫的父母猛地抬头,手里握着餐刀,他们望向高尼夫的眼神惊讶又冷漠,令他恐惧。 “什么为什么?” “你不是那种特殊人群,为什么要去参加那种活动?”高尼夫的母亲说。 “妈妈,不是所有参加纪念活动的都是LGBTQ人群,”高尼夫此刻彷佛真的被母亲手中的餐刀扎了一刀,他尽力保持镇定,说:“况且,我为什么就不能是——” 没等高尼夫把话说完,他的父亲先开了口:“你当然不能!高尼夫家不可能有这样的人存在!什么个性解放,重归文明,都是不肯为社会负责任的想法。军队在前线作战,城市劳动力匮乏,不想着如何报答国家,还逃避属于自己的责任,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对社会有用处!” 高尼夫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异性恋是普通人,同性恋是普通人,LGBTQ是普通人,我也只是一个普通人。人人生而平等、自由,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一万句话涌上高尼夫的喉咙,他咬紧牙关,强忍着眼眶里的泪水,安静地吃完剩下的饭菜,一言不发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那一夜,高尼夫躺在床上,意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他是一个反同性恋家庭中的同性恋儿子。 高尼夫没有给那个男孩回信,也没有再和他说过话。不久后,男孩和另一个高年级的运动男孩手牵手出现在学校篮球赛的看台上。高尼夫把男孩给他的信装进罐子里,埋在了学校的一棵树下。 高尼夫再没有恋爱过,他只喜欢男孩子,可是他的父母绝不允许他喜欢男孩子。他最终也没有去参加Pride Parade纪念活动——因为那一天正好是他父母所在实验室的冷餐会,他必须穿上得体的西装,同作为实验室主要负责人的父母一同出席。他需要做一个精英知识分子家庭中完美的一部分,温柔而富有爱心地牵着4岁小妹妹的手(他确实很爱她,可一旦要在记者的镜头前表现这份爱,就让高尼夫生不如死),安静地、耐心地等待父母与高教司司长握手、交谈,不时露出标准的公共社交式笑容,以继续保持政府对实验室的赞助。高尼夫知道,等父母把重要的部分谈妥,就会自然地走向高尼夫和妹妹所在的方向,向司长介绍他们的儿子和女儿。司长会夸他优秀、聪明,未来一定是同盟的栋梁,夸他的妹妹美丽、伶俐,更重要的是——称赞他的父母育儿有方,这段最多只会持续三分钟的对话就是高尼夫今晚出现在冷餐会上的唯一意义。整个晚上,他都非常难过,但没有人看得出来他的难过——他总能掩藏自己的真实心情,做一个让周围所有人都感到温暖、舒适的人。 整个高中,他都尽力避免和哪怕稍微有一点好感的男孩交往、交谈,甚至交换眼神,这让原本就内向的他更加压抑。白天,他依然是一个温暖、亲切的模范学生,而当夜晚来临,他坐在窗边闭上双眼,晚风吹乱他浅金色的头发,他幻想自己长出一对翅膀,远离地面,远离人群,在风、沙、星辰中穿行。 高尼夫以为选择了飞行专业后,对飞翔的热忱能分散他内心翻腾的热情,然而离开父母独自生活后,他的自由意志如野生藤曼一般疯狂生长。他比以前更加确定,他喜欢男人,只喜欢男人,他只想找到一个心爱的男人然后共度余生。无论这会给他或他的父母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他决定去承受它。 宇宙历789年的12月24日,是高尼夫上大一以来第一次回家。他的父亲同以往一样,严肃又得体地同他聊了聊大学的生活,倒是他的母亲因为许久没有见到儿子显得比平时更加激动,忙里忙外准备平安夜大餐。最激动的是他的妹妹,把高尼夫连拉带拽地拖进房间,要他陪她玩拼字游戏,这稍稍缓解了高尼夫紧张的心情,他在妹妹的房间里一直呆到晚饭开始时才下楼。 高尼夫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是如何开口的,但他无法忘记父母那夹杂着恐惧、痛苦、不安和愤怒的神情。他的父亲冷静地(在高尼夫眼里则是冷酷地)让他母亲把妹妹送回房间,继而愤怒地朝高尼夫一字一顿地说:“伊旺·亚历山大·高尼夫,你实在是太让我失望了!”他站起来在餐厅里来回踱步,最终在高尼夫对面的一幅装饰画前停下来,叉着腰,背对他,一言不发。他的母亲则哭得浑身颤抖,拉着他的手不停确认:“这是真的吗?求求你,不要跟妈妈开玩笑。”高尼夫盯着餐桌上花瓶里放的百合花,实在不知道下一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高尼夫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高尼夫的父亲才转过身来,朝他说:“如果你一定坚持这样,我只好解除我们和你的所有法律关系,同时不再负责你的任何经济开支。” 高尼夫的母亲扭过头,惊恐地看着丈夫,又扭过头,悲伤地用眼神恳求儿子。 高尼夫轻轻地将双手从母亲的手里抽出,安静地离开了餐厅。一小时后,他同样安静地离开了家。又过了两个小时,他的通讯器里弹出一条消息,他的智能助手在屏幕上又唱又跳,祝他18岁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伊旺。”高尼夫轻声对自己说。 高尼夫回到了学校,整个寒假他都呆在学校,但很快,他也不能再呆在学校了。他的父母——主要应该是父亲——没有再替他交下一学年的学费,他自己的银行卡里还有一些钱,但比起民航学院的一年5万的学费来说,这些钱只是杯水车薪,奖学金必须提前半年申请,而高尼夫已经错过了申请期限。在高尼夫即将被迫退学之际,他在学校广场屏幕上看到了海尼森飞行学院的招生广告:战斗机飞行员专业,限年龄19岁以下,入学后免除学杂费,每月提供基本生活补贴,可认定已修基础课程学分,名额3人。 高尼夫在屏幕前站了三十分钟,回到宿舍后便打开电脑填写了申请表。宇宙历790年3月1日,高尼夫穿上同盟空军军服,成为一名准斯巴达尼恩飞行员。 高尼夫回到自己的房间,将军服外套挂在门后的挂钩上,视线停留在军服的空军标志上,这是新的开始吗?高尼夫不知道答案。两个星期前,他在动物之家认识了谢克利——一个热心肠的学长,告诉了他很多关于在飞行学院的注意事项。两天前,谢克利又把他介绍给了波布兰。今天,波布兰更是向他发出了友好的邀请。高尼夫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抹了一把脸,可他的脸颊依然红得发烫,心脏跳得停不下来,他闭上眼睛,波布兰橘红色的头发就在眼前飘动,还有他绿宝石一样的眼睛,每次踩点走进教室时假装抱歉的坏笑,与人交谈时潇洒的神态……15岁之后,再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如此吸引高尼夫的目光,他用眼睛描下了波布兰的所有样子,以至于周六凌晨,他刚走到灌木丛边上就一眼认出了波布兰。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是他进入学生会以来第一次深夜值班,他不想第一个报告的名字竟然是奥利比·波布兰,可他的搭档一旦走过来,他将不得不亲手把波布兰送到校董事会面前。 谢天谢地,他的搭档最终并没有走过来。高尼夫在回去的路上感激地看了搭档一眼——感谢他放过了波布兰,也救了自己。他不奢望自己能和波布兰有什么发展,他只希望他以后依然能有机会在上下课的间隙,偷偷向波布兰所在的方位投去不经意的一瞥。即使在今天的事情发生之后,高尼夫依然不认为自己和波布兰会有可能。他那么英俊、迷人,有那么多朋友,他永远也不会注意到我的。 高尼夫倒在自己的床上,睁开眼睛,波布兰的绿眼睛在纯白的天花板上慢慢褪去,他不希望自己再去想他,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不去想他。

3. 波布兰在哭。 他一个人站在漆黑的路口,昏暗的月光落在他的肩上和背上。天空陆续落下雨滴,,浸湿了他的外套,滑进他的后颈。他低下头,昏暗的灯光在橘红色的头发上反射出阴郁的光,他的刘海紧贴额头,往下滴着水。他尝试往前走,却迈不开步子,雨越下越大,水滴打在他背上,彷佛累积出了无形的重量,为对抗这份沉重,他只好弯曲着身体蹲在地上,雨水划过他的眼角,推着泪水流经他的脸颊。 一个身影从路的另一头走向波布兰,走很很慢,却很平稳,当身影走近时,落在波布兰身上的雨也停了——来者在头顶为他撑了一把伞。波布兰抬头想看清楚对方的模样,高大的身影却正好挡住了月光。波布兰看不清这副身躯的样貌,只看见对方向自己伸出的右手,没有言语,只有一只在微弱的光亮中显得坚实可靠的右手,像一个召唤,又像是一份邀请。波布兰也抽出自己的右手,将它覆在这只手掌上。他感到对方的手掌有力地弯曲,紧紧握住了他的右手,波布兰借着这份力量站起来,两人一同向街道深处走去…… 波布兰突然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宿舍雪白的天花板。紧接着,他意识到:他做了一个梦。可是,无论他怎样努力回想,依然不知道在梦中他究竟是在哪里,和谁,要往哪里去。 管他呢。波布兰在床上翻了个身,十分钟后,波布兰下了床,走到洗手池前,梦醒之初的疑惑和不安随水龙头里的水流渐渐消散,无神论者波布兰很快就将这个梦的成因归为周五晚上玩得太嗨所导致的大脑细胞过度活跃。周末终于开始了。波布兰正愉快地想着,宿舍的门铃响了起来。

军校规律而紧张的作息加速了时间的流动,等高尼夫反应过来时,已经是周六的早晨了。高尼夫的智能助手没有跳出来提示他今日的行程,今天高尼夫不去动物之家,也不去参加他在原民航学校加入的社团,但他今天确实有一个行程——他要去波布兰宿舍和他一起打飞行游戏——这件事不用交给智能助手来提醒。高尼夫换上一件白色的衬衫,套上棕色的飞行夹克,走出了自己的宿舍。 波布兰的宿舍在13楼,高尼夫下了四层楼梯,往东北方向走过了几个房间,来到了波布兰前一天给的房间号前。他在门外等了一段时间,波布兰才来开门。通过简单的判断,高尼夫确定波布兰还没有起床——他的橘红色的头发乱糟糟地立在脑袋上,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夏威夷风格的四角短裤,高尼夫有些不自然地将视线转移到门框上。 “高尼夫,你真是准时!但……不好意思,我昨晚睡得有点晚……”波布兰半睁着他的绿眼睛说。 “没关系,”高尼夫停留在门框上的视线开始游离,“要不我等会儿再来。” “进来吧,等我一下。”波布兰打开门,让高尼夫进来,自己则钻进了卫生间里,一秒钟后,波布兰又从卫生间探出头来:“电脑是打开的,你可以先登陆游戏玩一会儿。” 高尼夫坐到波布兰的桌前,电脑屏幕立刻亮了起来,波布兰没有设置锁屏验证。高尼夫点击了游戏图标,进入游戏,登上自己的账号。 高尼夫喜欢并且擅长任何形式的飞行,游戏开始不到五分钟,他驾驶的飞机就甩开了敌方两架飞机的合围,并击落了其中一架。波布兰叼着牙刷站到高尼夫身后时,他正穿行在敌军舰列之中,朝一艘驱逐舰的引擎位置发射出三束激光炮。 “你很不错嘛!”驱逐舰舰身爆炸的同时,波布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高尼夫吓得肩膀一抖。他扭过头来,波布兰满嘴泡沫朝他笑道:“我们来PVP。” 波布兰跑回水池吐掉嘴里的牙膏泡沫,迅速漱完口。高尼夫退回到游戏登入界面,切换成玩家对战模式。 波布兰的战机率先提升高度,以获得更好的视野。他调整了自己机身的角度,开始寻找高尼夫的战机。波布兰悬浮在真空的宇宙中,周围没有任何声音,他只能靠仪表盘上的雷达探测高尼夫的来向。很快,雷达发出遇敌警报——高尼夫的战机正在接近自己的射程范围。波布兰再次调整机身,将自己的战机面向高尼夫,在高尼夫驶进射程范围的瞬间,波布兰迅速按下了激光炮发射按钮。 忽然,波布兰的挡风玻璃前出现了一束白光,波布兰猛拉操纵杆迅速上升,机身的核心部分躲过了激光炮的打击。虽然不影响关键操作,但波布兰仍能感觉到他的战机机身外壳有一部分被破坏了。 “你真行啊!”波布兰激动地喊了出来,眼睛仍紧张地盯着电脑屏幕,因此,他错过了高尼夫脸上略显害羞的微笑,只听见他平静地回答:“借助宇宙电场而已。” 波布兰和高尼夫双方都拉开了一些距离,准备下一轮进攻。波布兰战机的左侧翼外壳被破坏,他需要保证这个位置不再受到打击。仪表盘上的雷达急促地响起来,高尼夫的战机正在快速接近,波布兰灵活地往左旋转30度,朝高尼夫所在的方向发射出光束,远处高尼夫的战机摇晃了一下。同时,波布兰也听到身旁握着游戏手柄的高尼夫倒吸了一口气,波布兰从心底升起一阵新鲜的快感,他操纵着战机快速向前,想要给高尼夫最后的致命一击。 忽然,波布兰的右后侧翼剧烈晃动起来,他大叫一声“不好!”,高尼夫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绕到波布兰的侧后方,炸毁了波布兰的引擎,波布兰的战机失去推进动力,静止地漂浮在宇宙的真空中,从高尼夫的游戏视窗中看去,波布兰的战机尾部已经开始燃烧。 “30秒后,我和我的飞机就将成为宇宙的灰尘。”波布兰的语气里夹杂着震惊和兴奋,“你赢了。” 高尼夫笑了笑,说:“运气好。” 波布兰也笑了:“再来一局?说不定这一回胜利女神就看上我了。” 高尼夫点点头,愉快地再次点击了“开始游戏”的选项。

4月很快就要到底了。 距高尼夫第一次和波布兰在宿舍玩飞行游戏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之后波布兰又邀请了高尼夫两次,两次高尼夫都玩得很开心。波布兰与高尼夫想象中的有一点不同,真实的波布兰更多一点热情,却没有那么放纵——也许是波布兰闪亮得放光的绿眼睛和之前的晚归事件误导了高尼夫,但据波布兰声称,自己去酒吧的次数远远低于高尼夫的想象。“我们上的是军校好吗,要从休息时间里拨出一个可以嗨超过四小时的夜晚比同时交两个女朋友还困难!”波布兰一边笑得在椅子上打滚,一边朝高尼夫说道。 他们在游戏的间隙会聊天,话题大部分与飞行相关,偶尔也聊聊近期发生的趣事,高尼夫没有想到他和波布兰的聊天会如此轻松,波布兰见缝插针的幽默消除了高尼夫的不安全感,两人逐渐熟络了起来。半个月过后,高尼夫已经能够接住波布兰的玩笑并偶尔做出反击了。但两人都有一种默契,从不提开学初的晚归事件。这也让高尼夫稍稍松了一口气,他至今没有想好如果波布兰问起他那天的反常行为,究竟该给出怎样的答案才能不显得那么可疑或者诡异。 高尼夫收到波布兰消息时是下午两点十八分,他正在图书馆的社会学层找一本古地球时代的论著。高尼夫打开通讯器,将波布兰的语音转成文字。 [波布兰]:你看到教学系统的通知了吗? 高尼夫调出虚拟键盘,飞快地打字: [高尼夫]:看到了。 [波布兰]:拉米劳教授明天的课程临时取消了!!!:D [高尼夫]:……所以? [波布兰]:所以明天一天都没有课啊Sweetheart! [高尼夫]:噢。I see. [波布兰]:我们准备今晚去酒吧,你来吗? [波布兰]:谢克利也来噢! [波布兰]:来吧dude! [波布兰]:让我们拥抱酒精和美人,歌颂我们的短暂而美好的青春! [高尼夫]:……我的手被震麻了! [波布兰]:那是为了让你更直接感受到我的热情。答应我来喝酒吧! [高尼夫]:……………… [高尼夫]:好吧。 [波布兰]:非常好!今晚八点,史密斯路的Club 9,到时见! 收起通讯器,高尼夫打开手中的书,心想,这本今天大概只能读到一半了,没关系,明天一天应该可以读完。只是…… 只是,高尼夫实在是不希望波布兰再对自己说sweetheart了。

史密斯路在距飞行学院三个街区的位置,海尼森大学的第二校区也在附近,因此,这一带酒吧的常客大多是军校学生和大学生。Club 9位于史密斯路的中段,门口立体招牌的led灯缓慢地变换着颜色。高尼夫推开酒吧的门,强劲的音乐声和喧闹的人声立刻扑面而来。 高尼夫向酒吧深处走去,寻找朋友们的位置。波布兰先发现了他,朝他挥手示意。高尼夫走近波布兰,谢克利坐在波布兰左侧同高尼夫打招呼,他左侧有一个高尼夫没见过的棕色卷发的青年,身材不高但却很结实,似乎是谢克利的朋友。 “这是沃连·休兹,我的室友。”谢克利向高尼夫介绍,说完又扭头对休兹说道:“这是高尼夫,刚从民航学校转来的。” “动物保护人士,银河第一记笔记能手,恋人是图书馆。”波布兰在背后补充道,惹得高尼夫和谢克利同时大笑起来。 感受了休兹热情而有力的问好后,高尼夫坐到高脚椅上,向酒保点了一杯纯伏特加。休兹正在和谢克利愉快地讨论着什么,不一会儿,休兹和谢克利站起来,朝自己2点钟方向坐着两个女孩的圆桌走去,十分钟后,两人分别拉着一位女孩走进了舞池中。 波布兰饶有兴致地看着舞池中的四人,用手肘拐了高尼夫一下,说:“你不去吗?” 高尼夫笑着摇头,说:“不了。没什么兴趣。” 波布兰笑着说:“哦对,我忘记了你的恋人是图书馆,即使不在恋人身边也要保证对她的忠诚。” 高尼夫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笑着答道:“你非要这么说我也不拦你。” 波布兰向高尼夫的酒杯瞥了一眼,说:“那真是白白浪费了你的好酒量。”停顿了一秒钟,波布兰又问:“你平时还有别的爱好吗?” “有啊,开飞机。” “除了这个。” “嗯……”高尼夫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说:“填字游戏吧。” “什么?” “填字游戏。” “就是那个印在《海尼森日报》生活版副刊右下角的,有横竖空格的,填字游戏?!” “……是的。” 波布兰楞了一下,随即发出一阵笑声,手里的酒杯也随着他的身体一起微微抖动起来。 没关系,很多人听到都是这个反应。我习惯了。高尼夫,你就是一个怪人。高尼夫低下头,开始用手在桌面上旋转手中的酒杯,直到他听到波布兰清楚地说:“伊旺·高尼夫,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奇怪又最有趣的人!” “有趣?我有趣吗?”高尼夫抬头,对上波布兰的视线。 “当然,你浑身上下都写着有趣啊。”波布兰的绿眼睛里发出光来,那不是高尼夫平时在教室里不经意间瞄见的锐利的光,是一种更为柔和、更有力量的光芒。高尼夫的眼角有些发烫,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似乎真的感受到了这道光的温度。 过了一会儿,高尼夫笑了起来,说:“你也是我见过的最奇怪又最有趣的人。” 波布兰眨眨眼,说:“是吗?我哪里奇怪?” “你竟然在酒吧里和我讨论填字游戏,这还不奇怪吗?” 两人手握酒杯,几乎同时爆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酒吧的音响里持续发出震破心脏的音乐,因此,这一阵笑声只有他们两人能够听见。

之后的两小时里,两人的谈话变得愈发轻松起来。波布兰甚至向高尼夫展示了他高中时剃过的最张扬(最中二)的发型,高尼夫笑得差点从高脚椅子上滑下去。直到走出酒吧时,高尼夫还在捧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波布兰见状干脆用手肘顺势拐了高尼夫一下,高尼夫失去重心,身体向马路一侧倾斜。 “小心!” 忽然,高尼夫感觉有一只手将他往回猛地拽回人行道,几乎同时,一列摩托车队从他身边擦肩而过——要不是波布兰及时抓住他,他就撞上去了。 高尼夫这才清醒了一点,他望向尚未驶远的摩托车队,大概有十几辆车,以双排的队列行驶而过,每一个驾驶员都头戴白色头盔,身着由古地球时代条顿骑士铠甲改造而来的制服,在橘黄色的路灯之下,像高速飘过的冥界使者。 “忧国骑士团。”波布兰开口说道,“一个披着爱国主义羊皮的法西斯组织。” “今晚有人要遭殃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