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英丨双击坠丨Trouble 8-9(完结)
By:LilyLindbergh
8.
790年11月1日,在自由行星同盟的首都海尼森·波利斯市市区,人群开始聚集。 第七区的主干道塞萨尔大街已经聚集了上万人——学生、工人、职员、母亲、父亲、青年、老人——海尼森市民肩踵相接地站立着。在一个立着红色消防栓的路边,高尼夫没有背背包,只是身着米黄色风衣,头戴深色毛呢扁帽,正和几个与他年龄相仿的人交谈。 高尼夫抬手看表,7点55分。再过五分钟,海尼森市民反对同盟政府增加军费开支的集会游行就要开始,而在5分钟前,高尼夫的高等飞行理论课就应该开始了。飞行学校的每一节课前都需要学生指纹签到,高尼夫完成了人生中第一次旷课。 如果今天早上他起床后不是右转走出校门搭地铁来到第七区的鲜花广场,而是左转走向第12教学楼三楼,他应该就会坐到第一排靠门的双人连排座位上听穆勒教授讲课,或许波布兰还会坐在其中一个座位上向他招手,从书包里掏出一些高尼夫没见过的玩意儿和他分享,在忍不住睡着时将橘红色卷发蹭在自己正在打字的手臂上,或许他们还能—— 高尼夫禁止自己再往下想,这太危险了,他甚至觉得这个念头比自己正在做的事还要危险,还能更轻易地让自己化为灰烬。他摇摇头,想甩掉脑海里波布兰的模样,但他那双锐利的绿眼睛一直残留在自己的视网膜上,像热线枪一样在他的心里打出洞来。高尼夫明白,他爱波布兰,如果爱是甜蜜,那他爱波布兰,如果爱是痛苦,他也爱波布兰。7点59分,一阵风钻进高尼夫的脖颈,他扣上风衣的扣子。他想起前天波布兰冷得在街头乱跳的样子,当时的他很想拥抱他,他想念波布兰。 上午八点整,人群开始缓缓移动。
波布兰叼着牙刷站在镜子前,看着因为熬夜而无可救药地加重了的黑眼圈,橘色的卷发因为八小时的辗转反侧暴躁地向四面张开,他用双手接住水龙头里流出的水拍在脸上,水珠顺着他的脸颊流下。他的室友早早就起床晨跑去了,房间里唯一发出声音的是他还没来得及关掉的第五遍闹钟——现在已经是早上7点30分,还有20分钟,波布兰上课就要迟到了。 不过波布兰并不在乎迟到。鉴于过去的几个月他的课堂出勤率之高,一次小小的迟到应该不会引起年级长的注意。波布兰突然想起来,他上一次迟到还是认识高尼夫之前的事,想到自己竟然有长达八个月的时间都在按时出勤,波布兰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波布兰继续想下去,过去八个月,不仅是考勤,他还在和高尼夫一起泡图书馆时只靠自己做完了70%的课程作业,他现在甚至能给同班同学解释大部分飞行理论问题,他终于回了自己三年来都不敢回的家,后来还和自己的母亲通了两次电话,他已经很久没有在酒吧里喝到烂醉如泥,他还坐了很长时间的教室第一排—— Oh my god oh my god oh my god!波布兰低声哀嚎着捂住自己的脸,他竟然自觉自愿地在教室第一排的座位上坐了大半年的时间。一个念头在他的脑袋里逐渐清晰起来——能让他这么做的,除了掌握意识介入技术的外星异形生物以外,就只可能是那一个原因——那个把一切的一切都拆解重组的唯一原因。 波布兰一只手撑住卫生间的墙砖,对着镜子愁眉苦脸地笑起来。 高尼夫,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波布兰以为自己解决了一个麻烦,谁知道这个人才是自己最大的麻烦。波布兰关上门,在心里抱怨道。
高尼夫并不知道在50公里外的早晨,自己的同班同学正在抱怨自己,他静默地和举着反对扩大战争标语的人群一起缓慢进行在街道中,这样的安静让他有一些紧张,早上的风胡乱地吹着,高尼夫揉了揉自己因睡眠缺失而干涩的眼睛,当他把手放下时,他感到有人握住了他的手腕。 “你今天为什么要穿一件这么难看的衣服?真的让我很难找。”高尼夫猛地转头,波布兰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正用讽刺的语气对他说:“还有,扁帽?你认真的吗?” 高尼夫表情复杂地看着波布兰,楞了好半天才开口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啊我想想……”波布兰仰起头眨眨眼,思考了一会儿说:“因为我查了导航软件,它告诉我乘地铁5号线到鲜花广场站下车走D出口,我就来了。” “你……”高尼夫低垂下来的双眼闪烁着温柔又惶遽的光,“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校董事会和审讯委员会加起来一共有12个人,只靠你一个人怎么说得过那些老油条们?”波布兰的手滑下高尼夫的手腕,紧握住他的手,说:“走吧——哦对,我们要去哪里?” 高尼夫强忍住眼眶里的热流,他的声音在海尼森寒冷的空气中颤动。他抬起头看向前方,温柔地说:“去市政厅。” 高尼夫和波布兰手拉着手,在由不同年龄、不同性别、不同职业、不同肤色和不同身份的人构成的浪潮中前行,人潮将这颗蓝色星球的街道填充成一条条纵横交错的宽广河流。
人群在行进至市政厅前时停下了,二十米外,身着深灰色制服的警察排成一个方阵,拦住了市民们的去路,双方紧张地对望,静静地对峙着。二十分钟后,警察队伍在一个队长模样的人的指挥下,从中间分成两列,给人群让出一条道,刚才还在极度紧张情绪中的市民们欣喜地穿过通道,走向海尼森市的第一主干道自由大道。到目前为止,事情一切顺利。 当人群走到波利斯街时,骚动发生了。随着一声嚎叫,一个中年模样的男市民被石块打中了头部,鲜血立刻从他的额头流了下来。周围人望向石块飞来的方向,只见一队手持棍棒的白衣青年们气势汹汹地朝人群袭来,无差别地殴打游行的市民。又有一群市民愤怒地还击,将持械的青年们赶出主街,就在这时,伴随人群中爆发出的一声巨响,黄色烟雾在人群中迅速散开。 “是催泪瓦斯!”有人在黄色的空气中大喊,很快就被咳嗽声打断。在被催泪弹直接击中的区域,有一些无从防备的市民已经倒在地上,其他人一边捂住口鼻一边设法将他们带离催泪瓦斯的直接攻击范围,原本整齐的人群开始惊叫着四散。正在这时,三声同样的响声在人群中相继爆开,整个波利斯街立刻被黄色烟雾笼罩。 “快走!”波布兰拉起高尼夫就往最近的街巷中飞奔而去,在他们身后,咳嗽声、尖叫声和哭声混成一团。两人跑过几条街,却发现不只是波利斯街,还有好些街道也遭到了同样的催泪弹袭击。当两人终于跑进一条没有催泪瓦斯的窄巷时,四个手持着折叠棍,身着白色外套的青年人正在围攻两个已被打倒在地的市民。 “住手!”波布兰朝四个持械者大声喝道。四人停下手上的动作,循声直起身,恶狠狠地盯住波布兰和高尼夫,手握折叠棍向两人走来。 “高尼夫,”波布兰放开拉住高尼夫的手,活动起自己的手腕和脖颈,“我解决左边的三个,你对付右边那一个。” “少开玩笑了。”高尼夫盯着渐渐逼近两人的持械者,把扁帽摘下来又重新在头上戴好,“就算再来四个,我解决完他们都还能再去跑个三千米。” “那就让我见识见识同盟第二击坠王的肉搏能力吧。”波布兰说。 “是因为同盟第一击坠王还没有出生吗?”高尼夫露出自信的笑反问道。 波布兰在一个青年举着折叠棍砸向自己时抓住他的手臂往反方向狠狠一折,后者因骨折的疼痛松开折叠棍躺在地上哀嚎。波布兰迅速捡起掉在地上的折叠棍挡住另一个持械者的攻击,他借棍子的力量将攻击者逼退,准确地一拳打在对方的下肋骨上。波布兰解决完自己的对手时,高尼夫已经将一个人打趴下,正在和另一个人对抗,波布兰跑过去,用一个扫堂腿和高尼夫完美地配合出最后一击。三个尚能迈开腿的持械者不顾自己的武器,往巷子深处逃走了。 “没本事的怂货。”波布兰啐了一口,拍拍衣服上的灰尘说:“这都什么人!” “你看,这是什么?”高尼夫在一个因为晕过去没来得及逃跑的持械者身前蹲下,指着他外套袖口处一个不起眼的圆形标志——苍白的背景色上,一个红色的骷髅头正注视着两人。 “忧国骑士团!”波布兰走上前来,惊讶地盯着血红的骷髅标志,“这帮混蛋!他们想要把市民和平示威变成暴徒攻击的恶性事件,这样同盟政府就能合理镇压了。” “这里面难说没有国防部长的动作。”高尼夫气愤地咬住下嘴唇,又看了看一旁受伤的市民,说:“我们得给他们找个安全的地方。” “哼,今天先放过你。” 波布兰对着地上的忧国骑士团成员咬牙切齿地说。 波布兰在离开前抬脚又狠踹了忧国骑士的肋骨两下,和高尼夫一人扶起一位受伤的市民,寻找安全的通道。他们绕了两个小巷,找到一家正在帮助受伤游行者的便利店,进入店铺后,两人把扶着的伤者放到一张木制长椅上,便利店的店员拿来了急救箱替伤者包扎伤口。 “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高尼夫对波布兰说,波布兰点点头表示同意。 两人匍匐在便利店的货架后,等到街道上的声音渐渐小一些,高尼夫转移到门边往外查看了一番,回头对波布兰说:“我们走。” 两人出了便利店,迅速向冲突区域的反方向跑。街道上还残留着尚未完全散去的催泪瓦斯,浑浊的空气多多少少为他们提供了一些掩护。当他们即将跑出塞萨尔大街时,一阵整齐的靴子声从街道转角处传来。 是警察!高尼夫紧张地望向波布兰,后者二话不说一把将高尼夫拽进路边两栋房屋间的一处空隙,两人匆忙藏进房屋主人堆放的杂物后方。波布兰用力太猛,高尼夫在被拽进两堵砖墙之间时差点被砖石刮了脸,这个狭小的空间长宽目测不过一米,以高尼夫和波布兰的身材实在无法动弹,两人紧贴着对方,屏息等待警察队经过。 高尼夫能感到波布兰的胸膛紧贴着自己的胸膛,两颗心脏隔着两个人的皮肤剧烈地跳动,他们双腿交错以保持身体平衡,波布兰的下巴贴在高尼夫的右肩,他的气息每一次拂过高尼夫的右脸颊,都让后者浑身上下如触电一般微微颤动,高尼夫不由自主地加大了握住波布兰手的力度。 十分万幸,经过的警察没有发现他们。他们一直呆到周围听不到警靴声时,才从狭窄的空间里出来,迅速离开了塞萨尔大街。
两人回到学校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半。考虑到两人的外衣和裤子因为阻止忧国骑士团和扶受伤市民时沾上了泥和血,以这样一副模样走进学校无疑是自投罗网,对此,波布兰提出了最具建设性的意见——翻墙。 “就是这儿。”波布兰带着高尼夫摸到校园西北角的一处围墙外,两团茂密的梧桐树叶覆盖在围墙上方,“监控的死角,又有树叶掩护,据我所知是全校最安全的一个翻墙点。你先上去,我给你做技术指导。” 高尼夫白了波布兰一眼,两三下就翻进了墙内。十五秒后,波布兰也跳到了墙内的草坪上。 “第一次翻墙身手就这么好,你的未来很可期嘛。”波布兰快乐地朝高尼夫眨眼,后者正躺在草地上,闭着眼,胸口剧烈起伏。一束阳光正打在他的脸上,从波布兰的角度看去,他的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略显干燥的嘴唇紧闭,几缕浅金色的刘海和着汗水贴在额头,也许是受催泪瓦斯的影响,他卷曲的长睫毛被泪水粘成小小的几缕,这让波布兰的心中升起了一股温热的冲动。他咬住下嘴唇又放开,对高尼夫说:“你知道吗,我上一次翻这面墙时差点被退学。” “你这一回也一样。”高尼夫躺在草地上一边喘气,一边伸手抹去额头上的汗珠。 “但是有一位好心的天使救了我。”波布兰坐在草地上,用食指绞起一根草又放开,“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高尼夫睁开他的蓝眼睛,躺在地上看向波布兰。 “你当时明明已经发现了我,为什么又放过了我?” 终于来了!高尼夫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开始猛烈撞击胸腔,他比三小时前面对擦身而过的警察队时还要紧张上万倍,他感到他的脸变得通红,而他对此无计可施。他唯一能做的只是闭上眼睛,假装这个世界与自己无关——虽然就在刚才,他还差点为这个世界赔上了自己的未来。“我不知道。我……呃……也许……可能……是本能?你知道,有些事,你就是那么做了,你就是无法控制它。” “为什么?”波布兰眨了眨眼睛,将头转向高尼夫的方向,“你当时根本不认识我。” “不,不。我当时认识你。”高尼夫平躺在草地上,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摊在命运祭台上待宰的羔羊。为了尽对抗命运的最后一丝努力,他挣扎着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只是仍然不敢看波布兰,“我当时已经认识你已经快一个星期了。当然……你并不知道。在汤姆森教授的基础机械理论课上,你扭过头来朝玛丽安·克莱因扔了一张纸条,她看了以后说‘波布兰,别闹!’,我那天就坐在克莱因的旁边,因为那几天教室门在维修,我经常坐的那个靠门的座位被维修工人围了起来……说实话,想不认识你实在太难了,波布兰,你就像一颗恒星,天狼星、南门二、织女一——不管在哪里,什么时候,只要出现就一定会被人看到。” “我……我当时写了什么?” “准确来说,你不是写,你画了一个拿着酒瓶和酒杯的发动机人,头上还戴着一顶棒球帽……”高尼夫紧张得用双手捂住了脸,“我当然认识你……我从看见你的第一眼起就开始喜欢你了……” “你喜欢我?!我的天……你……我……”波布兰先是像在晴朗的海滩上遭遇突如其来的海啸一般惊讶,当内心的冲击波渐渐平息后,柔和的光芒从他睁大的眼睛里缓缓流出,他轻声说:“可你从来都没有告诉我,或者,暗示我?” “对……是的。因为我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表白,或与任何人在一起的经验,我真的很喜欢你,我害怕做错了什么毁掉这一切。一开始,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有可能喜欢男性,后来,我不确定你是不是喜欢我……” 高尼夫感到原本就安静的校园更安静了,波布兰的方向没有任何动静,他甚至不敢睁开眼去确认波布兰到底是不是还在。他的心脏还在持续撞击胸腔,一定是自己出现了幻觉,这撞击竟然真的产生了疼痛,有眼泪从眼角里流出,挤过高尼夫手掌与脸颊之间的缝隙,划过他的手腕。一定是催泪瓦斯的缘故。高尼夫这样想。然而,即使是催泪瓦斯,自己的这副模样在别人看来也一定蠢上天了。 忽然,他感到有一只手小心地将自己的左手掌掰开,尚留在高尼夫颧骨上的泪迹被拇指轻柔地擦去,其余四个手指和手掌一起温柔且有力地支撑着他。高尼夫将自己的右手掌也放下来,睁开眼睛,他看到了波布兰的微笑,那双望向他的绿眼睛此刻不是燃烧的火焰,也不是遥远的恒星,而是静谧的海洋。 “我喜欢你。我当然喜欢你!”波布兰几乎是喊了出来。 “真的?”高尼夫睁着眼看着波布兰的绿眼睛。 “我喜欢你,真的,我非常喜欢你。你要我说多少遍都行,写下来也行——站在海尼森大道中间拿着扩音喇叭向全市的人广播也行。你是我见过的最奇怪、最有趣、最善良、最勇敢、最炫酷的人。”波布兰的右手掌温柔而兴奋地捧起高尼夫的脸颊,“伊旺·高尼夫,my dear honey sugar,你愿意做我的男朋友吗?” “噢!”高尼夫的蓝眼睛里流出泪水,他满脸欣喜地点头,“Yes,我愿意。过去、现在、未来我都愿意!” “那我可以吻你了吗?”波布兰温柔地问高尼夫,“我想这么干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高尼夫没有用语言回答,而是凑近波布兰,将自己的嘴唇覆在波布兰的嘴唇上。波布兰的右手从高尼夫的脸颊滑向他的后颈,轻轻插进他的浅金色发丝中,另一只手有力地支撑着高尼夫的后背。波布兰温柔地吮咬高尼夫的下嘴唇,狡猾地引诱他交出自己的舌头,高尼夫被这突如其来的快感击中,他的手指紧紧掐住了波布兰的腰部,波布兰感受到高尼夫的回应,挺直了腰,用更大的热情延长两人的吻。直到校园广播里下午课程结束的钟声响起,高尼夫才不情愿地离开波布兰的嘴唇。 “我们……是不是应该换个地方?”高尼夫提醒波布兰,后者正试图再次亲吻高尼夫的耳垂,“如果你不希望全校学生在下课时看见自己的同学正满身沾血地跪在草地上亲热——这样一幅诡异的画面的话?” “那——要不要来我宿舍?”波布兰愉快地眨眼,“有椒盐饼干、偷藏的啤酒,还有一个不到宵禁时间绝不会回来的室友。” 高尼夫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波布兰的嘴唇是糖,让高尼夫止不住地要去品尝。波布兰的手指是火,点燃了高尼夫每一寸被触碰过的皮肤。高尼夫紧紧揽住波布兰的后背,将自己的心脏贴上他的心脏,两个人的肌肤在接触的一刻就已融化,只剩下两颗彼此相连的心频率一致地跳动。波布兰未干的头发里的水珠滴进高尼夫散在枕头上的头发里,他温柔又不失力量地在高尼夫裸露的皮肤上印下一连串的吻,快乐和满足的声音从两个人的嘴角溢出,在空气中交织缠绕成一曲明丽的乐章。
9.
第二天上午的课结束,波布兰和高尼夫走进食堂,在取餐处拿到午饭后,端着餐盘在一张四人方桌前并排坐下开始大口咀嚼食物,餐桌下,两人的膝盖靠在一起。 “嗨!奥利!伊旺!”谢克利和休兹也端着午饭走近方桌,谢克利依然保持他标志性的笑容同两人打招呼,而一旁的休兹则看上去有一点走神。 “上午的模拟飞行训练结束了?”波布兰朝自己的嘴里扔了一颗草莓,向谢克利问道。 “对。”谢克利猛灌下大半瓶矿泉水才接着说下去,“下午还有三个小时。快到最终考核的日期了,这次考核成绩可能会影响最终被分配去的部队,所以大家都很拼命。” “噢,所以休兹才这么愁眉苦脸的?”听到波布兰提起自己的名字,休兹才终于放过面前那块已经被自己用叉子戳出密密麻麻好几排小洞的牛排。波布兰问:“怎么了学长?今天训练时被谁杀死了?” “那倒没有。”休兹摇摇头后又低下头盯着那块快被戳烂的牛排,“是丽卡,她的腿骨骨裂了,昨天晚上才被送进医院,我收到消息时已经宵禁了,今天又是飞行训练,我得等到下午四点才能去医院见她。” “怎么弄的?”高尼夫想起丽卡健美的模样,她不像是一个会让自己轻易受伤的人。 “昨天的游行,她和她的同学们去了,在躲催泪弹的时候没有注意到脚下有一根木棍就踩了上去,当时没有发现,等她回到学校时右脚踝已经肿得穿不下鞋了。”休兹难过地说:“那条新闻是我和她一起看的,她知道我也反对政府扩军,她虽然嘴上不说,但我知道她也是为了我去游行的,她是全宇宙最好的女孩。” 波布兰和高尼夫对视了一眼,昨天骚乱发生时的种种场面闪现在两人的脑海里,在暴力下流血受伤的市民的哭喊声让他们愈发愤怒。波布兰握拳捶向桌面,幸亏食堂里人声嘈杂,没有人注意到这团燃烧在食堂北角方桌上的怒火。高尼夫伸手握住波布兰的拳头,无声地提醒他不要过于激动。 休兹嚼了一口牛排,又接着说:“我听在学生处做助理的同学说,昨天学校接到空军司令部通知,让学生处清查所有学生昨天的考勤。” “司令部亲自查考勤?!”波布兰和高尼夫又对视了一眼,两个人的眼睛里闪过一缕恐慌,波布兰在桌下用小腿紧张地蹭了蹭高尼夫,后者几乎是深吸了一口气才保持住镇定,“然后呢?” “摩根女士上交的报告是无旷课学生。” 刚才还万分紧张的波布兰和高尼夫的脸上此刻满是意外和感激,除非必要,波布兰和高尼夫几乎从不和学校行政人员打交道,就算休兹说出这个名字,此刻的他们也不知道这位学生处处长的全名和样貌——对方也绝对不认识他俩,两人在心里为这位女士的义举默念出一百句感激的话。 “所以——“谢克利抬头望向波布兰和高尼夫,“你们俩是安全的。” 波布兰的表情刹那间转为惊讶,他提高了音量问:“你怎么知道——” “我乱猜的,不过你刚才已经帮我证实了。”谢克利露出狡猾的笑,“我昨天中午在修飞行摩托,忽然想问伊旺一个发动机的问题,但是他关通讯器了——除非是在做非常重要的事,伊旺·高尼夫的通讯器平时可是连勿扰模式都不会开,我觉得不对劲就又打了你的电话,你也关机了。我就猜你俩说不定正凑在一块儿做点什么事,能让波布兰和高尼夫都同时关机的,一定是既正义又刺激的事情。” 波布兰和高尼夫第三次对视,意味深长地笑起来。正在这时,他们感到周围的人声忽然小了下来,四人向周围张望,只见食堂的师生们都纷纷停下手里的进食动作,望向食堂中心的显示屏。屏幕上,最高评议会议长身着黑色西装,就因军费预算引发的民众恐慌和游行抗议向全体同盟公民致歉,并宣布议会将驳回政府的年度财政预算,要求重新制定军费预算。 新闻播报结束,高尼夫似乎感到食堂里的每一个人都长舒了一口气。 “昨天不止海尼森有游行,还有硅留那克鲁、卡法、尼普里斯和香普尔,都爆发了大规模游行。好歹是民选政府,还得向人民和选票负责。”休兹放下手中的叉子,对坐在方桌对面的两人竖起大拇指说,“波布兰,高尼夫,你们做了对的事,你们真的很棒,我打心底佩服你俩。” 高尼夫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波布兰则高兴地将杯中的牛奶一饮而尽。 四人快速地解决完午饭,一同走出食堂。还有半小时,下午的训练就要开始了,谢克利和休兹要回到训练场做准备。 “我最讨厌在陨石带飞行了。”谢克利说道,“又要击落敌机又要防止撞上陨石,真是累死我了。” “听上去很刺激嘛!”波布兰两眼放光地拍手说道,“一边在陨石带中穿梭一边和敌机周旋,我都有点期待三年级了!” “要是帝国也有你这样热衷刺激和捣乱的战斗机飞行员,那同盟空军就危险了。”谢克利无奈地看向波布兰。 “放心吧学长,波布兰这一级的恶魔可不是哪里都找得到的。”高尼夫带着笑,用讽刺的语气说。 “Hey!你的嘴真是越来越毒了。”波布兰一面说着一面搂住高尼夫的手臂向前走去。 在两人身后,谢克利和休兹交换了一个眼神,默契地露出欣慰的笑容。
“哇,好大的雪!” 刚下公共汽车的波布兰伸出右手截住一团正在旋转下落的雪花,冰凉的晶体被黑色毛线手套托住,显得更加洁白。高尼夫用一只手戴上羽绒服的帽子,另一只手拉起波布兰说:“走吧,谢克利和休兹已经到了。” 距离圣诞节只有五天了,海尼森街头的店铺纷纷在橱窗里摆出圣诞树,挂上彩灯和装饰,温馨的灯光和不时在店铺自动门打开时溜出的音乐声使傍晚七点的海尼森市中心显得比平时更加明亮和热闹。波布兰和高尼夫穿过主街,走进一家门口摆着橘黄色灯箱招牌的餐馆,身着传统圣诞节服装的服务员将二人领到谢克利和休兹的桌前,波布兰还没坐定就开始滔滔不绝,四个人热络地聊着天,主菜上齐后,谢克利举起酒杯说:“下次见面就是毕业典礼了,为我和休兹学生时代的最后一次聚会干杯!” “为两位击坠王干杯!”高尼夫举起酒杯。 “也为两位新击坠王干杯!”休兹快乐地说。 “干杯!”波布兰将这一句唱了出来。 四人放下空了的酒杯,休兹和谢克利忽然笑着看了对方一眼,彷佛完成了一次神秘的情报交换。接着,休兹拿起酒瓶往四个人的酒杯里再次倒满白兰地。 “这杯酒是为了祝贺你们俩。”休兹一边倒酒一边开朗地说。 “祝贺我们什么?”高尼夫的眼神里充满疑问,他实在想不起最近这平静而快乐的一个多月里发生过什么大事。 “祝贺你俩终于搞清楚在一起了!”谢克利的眼睛笑成半圆形,快乐地看高尼夫的脸刷地变得通红,而波布兰则将半个身子满足地靠在高尼夫的肩膀上。 “我早就说过,他俩肯定能在今年内成功在一起!当时真应该和你打个赌。”休兹端起酒杯,扭过头对谢克利说。 “别跟着波布兰学坏了好吗?”谢克利回休兹道。 “怎么又成是我教的了?”波布兰朝谢克利撅嘴,“没有一个讲道义的朋友,我真是交友不慎。” 四个人哈哈大笑,将酒杯再次在空中碰撞出热情而清脆的声音。接着,四人拿起手里的餐具,在享受美食的同时继续聊得热火朝天。不一会儿,餐盘里的食物就被一扫而空,四个人的脸上也因为白兰地浮上了淡淡的红色。在酒精的催化下,聊天的内容变得更加不着边际起来。 “等你们被正式编进军队,你们就能有属于自己的斯巴达尼恩了。”波布兰将见底的酒杯放在桌上,好奇地说:“你们准备在飞机上面涂什么图案?” “我的还没想好。不过我敢肯定我的恋爱狂魔室友一定会涂上自己女朋友的画像。”谢克利打趣地说,不出所料手臂上又挨了休兹一拳。 “我有个主意!”波布兰闪着绿眼睛建议道,“如果一年后我们四个能被编到同一支舰队里,我们就给自己的飞机涂上我们四人专用的标志。” “波布兰十九年的人生中终于难得地有了一次建设性意见。”高尼夫摇晃着只有三分之一液体的酒杯快乐地说,立马收到了波布兰的撅嘴抗议。 “四个击坠王——”休兹用手肘支撑着桌面,双手托腮,认真地思索起来。 “就是四个王牌——” 谢克利打了个响指。 “Four Aces——”高尼夫接着说。 “那就是四张A!”波布兰猛地击掌,几乎要从座位上跳起来,“黑桃、红砖、红心、梅花,正好四张!” “这个主意好!要在空战中活下来,就要有豪赌的气魄!”谢克利拍手表示赞同,“那就这么说定了!” 正当四人打算为此再干一杯时,高尼夫的通讯器响了,他放下酒杯,从挂在衣帽架上的羽绒服口袋里掏出通讯器,是一条全息投影信息,发件人栏显示着一串陌生数字,高尼夫有些疑惑地按下播放键。当屏幕上出现一个拥有浅金色头发和蓝眼睛的小女孩半身像时,高尼夫握住通讯器的手颤抖起来,其余三人见状,都停下手上的动作,仔细听这一条信息。 投影里的小女孩身穿米白色开襟毛衣,领口处系了一个红色蝴蝶结,浅金色的头发扎成一束高高的马尾,她用清亮的声音对高尼夫说,自从他去年平安夜离开家以后,她一直试图和他联系,但是爸爸妈妈坚持不把任何通讯工具借给她用。她只好软磨硬泡,终于说服爸爸妈妈在她8岁生日时送给她一个通讯器和通讯号码。虽然她的生日要等到明年1月,但她借圣诞节特卖为理由向爸爸妈妈预支了这份礼物,因为她想赶在自己的哥哥十九岁生日时给他送上生日祝福。 “但我实在不想再等五天才给你发信息——但愿我抄在笔记本上的号码是正确的,亲爱的伊旺哥哥,我想提前祝你生日快乐,25号当天我还会再给你发信息。希望你看到信息后能回复我,过去的360天,我每一天都很想你,你什么时候能再和我玩拼字游戏呢?我知道你和爸爸妈妈发生了不开心的事情,不过,不管你和爸爸妈妈之间发生了什么,你都永远是我哥哥,我永远爱你。” 小女孩的投影从屏幕上消失了,刚才还热火朝天的一桌人此刻异常安静,谢克利和休兹关切地看着将脸深埋进双手中的高尼夫,波布兰的右手轻抚他剧烈颤抖的后背。 “她说……没能祝我十八岁生日快乐,她很遗憾……她还说,她会永远爱我……”高尼夫喉头哽咽,从指缝间传出的说话声断断续续,“我没有想到……她依然爱我……” “伊旺,dear,”波布兰将身体凑近高尼夫,用双臂环住他,“也许你现在没有肯理解你的父母,可是你还有你的小妹妹。还有我。”波布兰说罢轻轻吻了高尼夫的侧颈。 “还有我。”谢克利也噙着泪水激动地站起来走到餐桌对面,张开双臂环抱住高尼夫和波布兰,说:“你看,现在你的爱人、朋友、亲人、都在你身边了。你是蒙恩的人!” “噢,别想丢下我。”休兹大步冲过来,在最外面围住三人喊道:“我爱你们!” 四个青年不顾因激动而产生的大动静,在餐馆里抱作一团,眼泪、笑声和温暖空气中欢快的圣诞节音乐交融协奏,窗外,一簇簇雪花静静融入海尼森的土地。
冬天最寒冷的时候已经过去了,高尼夫脱下外套,在衣柜自带的穿衣镜前换好空军礼服,正当他准备戴上军帽时,身后的房间门被猛地撞开,波布兰披着没扣好的礼服,手上抓了一条白色领巾跳到高尼夫面前嚷道:“伊旺,帮帮我!我不会系领巾。” 高尼夫接过领巾绕过波布兰的后颈,一边为他在领口处打好一个标准的结一边问:“那之前的典礼你怎么解决的?” “乱系咯。”波布兰轻松地答道,“不过这次不一样,这次是谢克利和休兹的毕业典礼兼授衔仪式嘛。” “万万没想到,六无主义的波布兰也有难得认真的时刻。”高尼夫看波布兰扣好礼服纽扣,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波布兰的胸口,和他并肩走出宿舍。 毕业典礼是海尼森空军飞行学院每年最盛大的仪式,波布兰和高尼夫到达礼堂时,偌大的礼堂已经坐满了身着白色礼服的学生和军官们,两人十分艰难地找到了自己班级的位置,又连说了二十句“抱歉”才终于挤到自己的座位上。二十分钟后,飞行学校的齐格勒校长走上台发言,宣读本届毕业学生名单。之后,则由海尼森空军司令部司令对毕业学生授予军衔。谢克利站在休兹前一排,两人都在毕业学生队伍靠前的位置,当空军司令将军衔别在谢克利的军服领口后,谢克利向司令官回敬以军礼。 “谢克利少尉终于放弃折腾染发剂了。”波布兰望向台上谢克利一头乌黑的卷发,小声地说。高尼夫倾斜身体,对着波布兰的耳朵说:“我觉得他现在这个发型很适合选黑桃。” 在谢克利之后,休兹也获得了少尉军衔。 授衔仪式结束后,人群开始向礼堂的四个出口散去。波布兰和高尼夫没有立刻去找谢克利和休兹,他们知道,此刻的谢克利和休兹一定有很多话要和教授们、教练们,还有即将成为搭档或就此分散在巴拉特星域两端的战友们讲。他们后天才会随军队出发,因此,今天和明天的晚餐时间,波布兰和高尼夫将有充足的时间和两位学长痛饮畅谈。 刚走出礼堂,波布兰就迫不及待地解开了领巾和礼服最上方的几粒纽扣,发出如释重负的呼吸声。 “果然不良青年的形象才符合奥利比·波布兰这个名字。”高尼夫在一旁,盯着波布兰敞开的领口说。 “那你可冤枉我了风纪委员,论违反校规的严重程度,你今年可远在我之上。”波布兰的绿眼睛里装满了笑,他用食指摸摸自己的脸颊,思考了一秒钟然后说:“我想好了,等我退役以后,我就当一个畅销书作家,专写问题青少年的题材。我的第一部小说内容就是:因为家庭问题一蹶不振的问题青年高尼夫因不良行为触犯校规即将遭到退学处分时被风纪委员波布兰放过一马的感人故事!” 高尼夫侧过身来,眼睁睁看着波布兰不带逗号地说完这一长串句子,爆发出连续的笑声。高尼夫笑得难以保持平衡,只好抓住波布兰的肩膀接着笑。波布兰保持住无辜的模样,用手掌一边轻拍高尼夫的背一边说:“严肃点,我可是拯救了你——也顺便拯救了同盟空战队的超级英雄。” 高尼夫的笑声渐渐停止,他抬起头,用温柔的目光和波布兰对视:“你说得对。奥利,谢谢你。在遇见你之前,我没有想到这个世界竟然可以有那么多颜色,那么多快乐和那么多温柔。奥利,你救赎了我。” “你为什么把我想对你说的话都说了?”波布兰凑上前去亲吻高尼夫,然后笑盈盈地朝高尼夫眨眼,“那么大侦探,猜猜看接下来我要对你说什么?” 高尼夫的蓝眼睛里此刻充满了快乐,他说:“那你得先猜中我接下来要说什么。” “不如我们一起说。”波布兰面对高尼夫又凑近了一点,他的双手环在高尼夫的腰间,两个人的鼻尖碰在一起,“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zero。”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出了三个字——那是爱人之间最珍贵、最庄严的承诺,是连接两个灵魂的通道,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使人心驰神往、奋不顾身的语言。两人用有生以来最灿烂的笑容望向彼此,随之而来的,是两人更加热情深切的拥吻。 “对了,还有一件事。”波布兰在两人吻到不得不停下来呼吸空气时说,“昨晚谢克利给我说,他和休兹离校后,我可以申请搬到他们的宿舍去。他们的宿舍在7楼,客厅更大些,采光更好,还有一台老冰箱——所以我在想,你是不是也愿意搬过来……” “只要你不在宿舍里养恐龙,或者做核爆炸实验,我都很乐意搬进来。”高尼夫温柔地说,“不仅是未来的一年,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们能尽可能长久地在一起。” “会的。一定会的。” 波布兰转过身来,满怀柔情的绿眼睛对上高尼夫的蓝眼睛,“虽然这个时代依然那么操蛋,但我相信我俩的运气加起来,一定能遇上一个和别人不一样的舰队司令官。伊旺·亚历山大·高尼夫,我想要和你一直走下去,直到我们都变成宇宙的灰尘。” 高尼夫微笑着握紧波布兰的手,两人迎着正午眩目的阳光,步调一致地向道路远方的地平线走去。
-The End-
2019.8.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