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英丨先杨丨俄瑞斯忒斯的烦恼 1-4

By:LilyLindbergh

1.

这座剧场已经上了年纪,两扇斑驳的木门只要被人拉开,便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哀嚎。奈何开门关门的总是些生龙活虎的年轻人,两扇老迈的木门只得任凭自己被强劲有力的手臂拉开,再呼啸着刺耳的声音和门楣拥抱。室内的地板与大门同病相怜,在运动鞋与帆布鞋经过时发出久久不绝的回声。再加上剧场偏僻的位置和外墙布满的藤蔓植物,显而易见,这是这所大学里被遗忘的角落——清净、冷僻、人迹罕至。然而青年们似乎对眼前的窘境毫不在意,依然热情洋溢地在满是胶布痕迹和浅坑的舞台地板上踩着步点,在每月初迎接只能填满剧场一半座位的观众。“艺术不能用金钱和流量来衡量”,剧团唯一的剧作者卡斯帕·林兹将自动铅笔夹在耳朵上,对华尔特·先寇布这样说。 华尔特·先寇布目前是这个剧团的团长兼演员。大学二年级的期末,他的学长兼剧团前团长贺尔曼·冯·留涅布尔克突然宣布退学,跑到地球那头与网恋对象——一位漂亮的财团千金结婚,这个创立于三年前的剧团便交到了当时还一头雾水的先寇布手上。一年后,先寇布吃尽做剧团团长的苦头,终于学会如何在跟上学业和维持剧团运营之余,每周还能留出一顿晚饭的时间和剧作兼导演林兹商量新剧目的剧本。 “你的俄瑞斯忒斯我看了。”先寇布从背包里掏出一沓A4纸放在咖啡桌上。 “是新俄瑞斯忒斯。”林兹认真地纠正道,“一个英雄人格对其现代命运的回应。” 有什么差别吗?先寇布在心里问道,不过他知道,一旦把这个问题问出口,自己又会得到一次先锋青年林兹的免费艺术讲座。算了,期中考试要到了,别给自己找事做。“兄弟,我没有记错的话,”先寇布用手指着字母O说,“英雄俄瑞斯忒斯是传统父权制的代表吧。” “没错。但俄瑞斯忒斯作为古典时代的先锋,既然能在母权的时代弑母,也应该在2010年反抗父权制。” “而且是个Gay。” “准确来说,是Demisexual。” “Demisexual……是什么?”先寇布对身份政治的知识仅限于每年夏天的骄傲大游行,他现在急需先锋青年林兹给他补课。 “就是那些只会在与同伴建立足够深的感情后,才能对其产生性欲的人。” “你是说,先有感情,再有性冲动?” “我纠正一下,是先有——很深的——感情。” 先寇布看着林兹认真的表情,两只灰褐色眼珠转了转,爆发出一串连珠炮似的笑声: “兄弟,这不科学!” “这就是科学,你真该多读一点社科读物,我们可是一个先锋剧团。” “抱歉,卡斯帕。等排完这一出戏,我会去看你转载给我的邮件的。” 林兹对先寇布露出“我早已不抱希望”的宽容表情。 “我回去练台词了。”先寇布将剧本收进自己的背包里,“这可能是我加入剧团以来最具有挑战性的一个角色。” “但凡通向超越的都值得一试,你说呢?”林兹朝他眨眨眼,越过咖啡桌用力拍拍先寇布的肩,目送后者离开了咖啡馆。

先寇布回到宿舍,打开一罐啤酒,瘫在客厅的半旧布沙发上,肩上残留着好友的期待目光,重新打开《俄瑞斯忒斯》的剧本。“用现代视角解构古典悲剧”——这是剧团成立以来的创作宗旨,迄今为止,林兹写了五个剧本,反响不温不火。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剧团的团员们似乎并没有被台下掺杂着回声的掌声影响热情,依然坚持每周三次的集中排练。如果忽略掉部分女团员在先寇布经过时不自觉发出的激动中带着羞涩的惊叹声,这的确算一个十分有艺术情怀的剧团。 门“咔嗒”一声被打开,先寇布的室友——杨威利——回来了。先寇布向背包鼓成小山的他打了个招呼,后者放下书包,从老冰箱中掏出一瓶矿泉水,坐到半旧布沙发的另一边。 “论文写完了?”先寇布率先关心起室友的学业来。 “还没写,今天只写了半个文献综述。”青年的眼角疲倦地下垂。 “哎,都怪人类历史太长太乱,害得历史系学生个个都忙成了书性恋。那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不早了,喏,”杨威利将手腕凑到先寇布眼前,晃了晃手表表盘,“已经十点四十了。” “真的——我竟然对着剧本发了这么久的呆!” “什么剧本?”杨威利好奇地凑近一些。 “《新俄瑞斯忒斯》,一个英雄人格的……Demisexual对其现代命运的回应。”先寇布机械重复林兹的原话,没想到杨威利的黑眼睛竟然亮了起来。 “哇,一个父权制的开创者以逆父权制的身份活在父权制的现代,挺有意思的。” 先寇布的脸部抽搐着和杨威利对视,提醒自己一定不要把心里那句N-Word脱口而出。 “等这个本子排出来,欢迎来看噢!” “如果我的论文写完的话。” 杨威利说完,喝完矿泉水瓶里最后一口水,用手把塑料水瓶捏出毕毕剥剥的声响,顺手扔进茶几前的垃圾桶中,提起书包走进自己的房间。

2.

“停!” 林兹挥舞着手中的剧本,对台上的先寇布和马逊喊道。 “有一个问题——华尔特,再热情一点,好吗?我们再来一遍。” “好的。” 先寇布扭过头,继续和马逊对戏。

皮拉得斯 我先有一件事要责难于你,你以为你死了之后我还想活着么? 俄瑞斯忒斯 为什么你得同我一起去死呢? 皮拉得斯 还用问么?没有你,什么是生活呢? 皮拉得斯凝视俄瑞斯忒斯的眼睛,俄瑞斯忒斯上前与他拥吻。

“停!”林兹再次叫停表演,走到先寇布跟前讲戏,“华尔特,不,俄瑞斯忒斯,你现在濒临死亡,朝不保夕,而你与爱人刚刚做出超越生死的承诺,累积在你心里多年的爱意在此刻喷涌而出,随之而来的还有从未出现过的欲望,性冲动,所以,你的吻应该是冲破了克制的激烈和热情,但又不是夜场里轻浮的一夜情,而要饱含俄瑞斯忒斯对皮拉得斯多年的深情。” “卡斯帕,我觉得我已经尽力表演了,是我吻技不够好吗?”先寇布不经意间抬高了语调,待场的几位女演员害羞地低下了头。 “呃……那个,我可以说几句吗?” 先寇布与林兹同时扭头,皮拉得斯的演员马逊谨慎地举起手。 “作为一个gay,我必须得说,你吻得确实比较……怎么说……刻意……啊,我不是怀疑你的吻技,可能是因为……你不太擅长与男性接吻。” 先寇布一时难以反驳,他承认,在与男性接吻这件事上,自己确实是缺少经验——确切来讲是没有经验。林兹深以为然地朝马逊点头说:“路易斯说得有道理,你可能真的缺这个,不然,我给你示范一下?”说罢便伸手捏住先寇布的下巴,后者惊得连退三步。 “不不不,求你了,别。”先寇布的脑海里闪过一百次忘记敲门走进林兹公寓时不慎撞见他与莱纳·布鲁姆哈特的法式热热热热吻,连忙摆手大叫“我自己会想办法!” “行吧,不过你得快点儿——只有一个月的排练时间了。” 林兹卷紧了手中的剧本。

话虽这么说,先寇布却束手无策。他是个体验派,体验派,就是要从自我出发,相信表演中的情景,真实的展现出自己的情绪和感受。这么一来,他就非得是一个深情的Demisexual不可。可是,开玩笑,别说自己和Demisexual根本就处在两条背道而驰的航线上,就算让自己去找个Demisexual来观摩学习,在自己荷尔蒙涌动的交际圈里,上哪儿去找这么个特别的人? 先寇布站在宿舍门前,绝望地将头和半个身子的重量倚在半旧深绿漆的门板上,然而,他的右手才刚碰上门把手,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他失去支撑的身体不偏不倚地重重砸向开门人。所幸天色尚早,一声回荡在学生公寓17楼走廊上空的惨叫并不会引发众人的恐慌。 先寇布是脸着地的,意外发生得过于突然,他甚至没有时间用手护住自己的漂亮脑袋。当他从地毯上扬起的灰尘中恢复视觉后,才尴尬地发现,自己之所以没有摔得那么疼,是因为身下压住的杨威利结结实实地做了一回人肉软垫。而接下来的发现,更是让他的尴尬直冲云霄——维持着伸手开门姿势摔倒的他,此时正将手握在杨威利另一种意义的门把手上。 先寇布记不清自己究竟说了多少句“抱歉”才停下,其实他并不愿意停下来直面这种社会性死亡瞬间,只是因为换气不畅不得不停下。然而杨威利却一头雾水地看着他说:“开门没站稳需要说这么多句抱歉吗?” “我不是为那个抱歉,是那个……”先寇布一连发出好几声试图化解尴尬的假笑。 “哪个?” “就是……那个……”先寇布一时想不出跟一个历史系学生提及人体隐私器官该用什么词,只好继续假笑,“就……跟人那啥时一定要用上的那啥……” “噢。我没谈过恋爱,不用跟人那啥。” “不是,我不是说谈恋爱,那啥不用谈恋爱……” “等等,不谈恋爱怎么跟人那啥?” 杨威利认真的眼神宛如一掌空气波,把先寇布在空气中乱晃的手臂一把定住,他看着杨威利认真地向他解释,人得先有爱意再有情欲,情欲是爱意的副产品,blablabla……终于,杨威利的名词解释做完了。先寇布这才试探着问他: “杨,你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性向叫做Demisexual?” “我知道啊,我就是。” 杨威利自认为是一个讲科学的人,但今天发生的事实在是太不科学。先是正要出门被室友砸中,之后室友又莫名其妙地和自己纠缠了半天的“那啥”,再然后,先寇布竟然从地板上一跃而起,手脚并用地爬到自己跟前,一把拉住自己的手,说: “杨,你可以和我接吻吗?” “你说什么?”杨威利的眼睛几乎瞪成两个正圆形,看上去甚至有些生气。 “不,我没别的意思,这不是表白,我也不是gay,呃,至少目前不是,只是我的角色需要练习和男性接吻。” “你的意思是——你不想和我谈恋爱,而只是想和我接吻?” “这么理解也行吧。如果你觉得这样不太好……我……可以按次数付费?” “你说什么?”杨威利的眉毛竖了起来,他好像真的生气了。因为下一秒他就用力甩开先寇布的手,将他推倒在一旁的地板上,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在用力关上房间门之前,杨威利斩钉截铁地对先寇布说: “我拒绝。”

第二天,在学校附近的咖啡馆里,先寇布向林兹复述了昨天发生在宿舍的事。 “真可怜……”林兹单手托腮,空闲的一只手指在咖啡杯缘画圈。 “是吧,我好久没有这么惨过了。” “我不是说你。”林兹对先寇布翻了个白眼,“按次数付费?亏你想得出来!杨没有趁你睡着爆掉你的头,已经是相当克制了。” “这点你倒没说错,他真的相当克制,简直就是内向版的俄瑞斯忒斯。” “说得我都想认识认识他了,听你的描述,感觉挺可爱的。” “你本来可以认识他,他之前已经答应来看剧了,不过现在看来是没希望了。” “怎么就说没希望了?” “他把我推到地上,摔了门,还说了‘我拒绝’,这还能有希望吗?” “不是我说你,幸亏老天给了你一张漂亮脸蛋。”林兹的嘴角发出“啧啧”声,“要是这都能算没希望的话,N市一半的男大学生就只能和自己的左手约会了。即使是门生意,也得拿出诚意来吧,你得用心琢磨,得打动人家,得让人家打心底觉得‘我今天非帮他这个忙不可’。” “知道了,我一会儿去花店给他买花。” “你知道他喜欢什么花吗?” “不知道。玫瑰?百合?矢车菊?” 林兹再次朝先寇布露出“还好你脸生得俊”的眼神,轻轻拍了拍先寇布的手背,说:“跟人家当了三年室友,连他喜欢什么花都不知道,能不被拒绝吗?你得走近他,了解他,渗透他生活的方方面面,让他感受到你的真诚。我就不信,到那时候他还能拒绝你。” 先寇布被林兹说得无言以对,只好低头深情凝视陶瓷咖啡杯。经过片刻沉默,先寇布彷佛下定决心一般,他抬头对林兹说:“你说得对,我得打动他。” “这就对了。理想、艺术、爱,都值得反复追求。”林兹从咖啡凳上跳下来准备离开,临走前又拍了拍先寇布的肩叮嘱道: “真诚点,别油腻。”

3.

杨威利是一个好脾气的人。 他很少生气。五岁时,波利斯·高尼夫把他的《欧洲史》藏在小马摇椅的肚子里,他没有生气。十四岁,有人在他放着《历史研究》的铁皮柜柜门上喷上了“Dork”,他没有生气。甚至在十八岁,当他来这座城市读大学,N市机场地勤工作人员暴力运输摔碎了传家宝明代彩瓷,他也没有那么生气。但是,今天,当华尔特·先寇布扑到自己身上,表示“我虽然不想和你谈恋爱但是请让我和你接吻”时,杨威利却感到一股莫名的怒火从胃部直窜上喉咙。即使他当着先寇布的面摔了门,还是躺在房间的床上足足气了一小时,他甚至想操起床边的《经济与社会》往先寇布头上砸,幸亏他卓越的自制力成功阻止了他,也阻止了一场大学生宿舍惨案的发生。 第二天,杨威利反常地起了个大早,趁先寇布的房间还没来得及有动静便离开了宿舍。他打算在白天的课结束后便去图书馆,直到闭馆再回宿舍。 下课铃声响了,杨威利收拾好书包,随人群走出教室门。还没走出教室门,却见门口的人群中发生了小小的骚乱——一些女生三两成群地四下张望,同时小声而热烈地讨论着什么。当然,杨威利并不关心这个,于是他背上书包便往教室外走去。 “杨!” 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杨威利,他扭头看去,先寇布摇晃着手里一束冰淇淋造型的花朝他招手。 “怎么是你?”杨威利平淡的目光扫过先寇布手中白色与粉色相间的乒乓菊,问:“看上谁了?” “你……” “什么?”杨威利的黑眼睛顿时圆得像一只受惊的猫。 “啊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这花是给你的。”先寇布连忙一边解释一边将乒乓菊递给杨威利,见后者一头雾水地看着他,只好解释道:“昨天的事,我很抱歉。我不该那么说。只是因为我最近在排的戏——就是上回给你介绍的那部,戏里的俄瑞斯忒斯有和男人接吻的情节,但我的搭档说我吻得太生硬,让我多练习。” “所以你就想到了我?”杨威利的语气变得有些神秘莫测,“我能知道原因吗?” “因为,你是我认识的人中唯一一个Demisexual,我想你可以告诉我一个Demisexual会怎样接吻。” “噢,原来如此……”杨威利摸了摸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子。 “那……”先寇布满心欢喜地期待杨威利接下来的回答,果不其然,杨威利低头意味深长地看着手中的花,扭头微笑着对先寇布说: “那就祝你早日再找到一个Demisexual。”说罢,把乒乓菊递还给先寇布,后者连忙摆手解释道:“不,不不,我只是想表达我的歉意,不是想要你答应什么的。你可以随意处置它,不用有什么负担……” “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杨威利说着,顺手将手中的花插进路过的希罗多德雕像怀里,“你第一次来历史学院,我代你向历史之父献花。” 先寇布眼睁睁看着在花店徘徊一小时的结果刹时间成为历史学的祭品,只好尴尬地搓搓手,朝杨威利堆笑说:“还挺搭的。” 于是,大理石的希罗多德手捧鲜花目送两人走出教学楼,在人行道上一言不发地走着。在路过三个消防栓、六只麻雀和两只小松鼠后,两人终于走到青年广场。 “一起去吃饭吗?我请客。”先寇布开口道。 “不了,我和别人约好了。” “哇,有约会?藏得挺深嘛。”先寇布用手肘拐了拐杨威利的臂膀,不料后者似乎完全不为所动,平淡地答道:“没有约会,我要去见尤里安,和他讨论我们的课题。” 杨威利一本正经的回答让先寇布望而却步,只得目送他背着沉甸甸的书包消失在岔路尽头。

图书馆文献阅读室里,尤里安·敏兹和杨威利一银一黑两个脑袋漂浮在桌上的书海中,随着谈话的进行,手中的铅笔不时在笔记本上划出沙沙的响声。 “……需要的文献差不多都找全了,但是现在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尤里安打开手中的笔记本,翻到其中几页,说:“这几篇论文里所引的文献——三篇德国大战前社会思潮的论文和一封埃里希·冯·鲁登道夫与保罗·冯·兴登堡的私人信件——目前只有德文原文,没有英译。” 杨威利有些失望地沉了沉肩膀,他知道,自己和尤里安之中没有人能阅读德文。他在中学时曾经尝试过学习德语,却在第十三次翻开同一篇课文又在阅读不到三行就陷入昏睡后毅然放弃了这门集诡异词性和神秘变位于一身的语言。然而此时此刻,他和尤里安又是如此需要一项阅读德语的技能。 早知今日,就应该在老师讲动词变位时再坚持五分钟。杨威利在心底惋惜地想。 “那——能拜托会德语的人翻译吗?” “这应该是目前比较可行的办法了。不过一是需要时间,二是……需要钱。” 尤里安的话提醒了杨威利,他们只是普通大学生,自书价上涨后,杨已经开始消费降级,而这个月恐怕又要为翻译费用再将一级。 “也只能这样了,我去学校BBS上发帖,看看有没有人肯帮忙。” “如果找不到人呢?” “那我们的第一个课题可能就做不出什么有说服力的论证了。”杨威利伸手挠了挠他的黑头发,有些困扰地说。

先寇布在青年广场看了一会儿鸽子,又在校园的小树林里游荡了一会儿。当发现自己打扰了一对年轻情侣的亲热后,先寇布只好退出小树林,悻悻回到宿舍。他走进自己和杨威利狭小而杂乱的客厅,一屁股陷进布沙发里,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自己长出了一对透明翅膀,他扑扇几下便飞上满是七彩泡泡的天空。他飞呀,飞呀,一群同样长着透明翅膀的彼得潘朝他飞来,彼得潘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眼看就要把他围成一个彼得潘之茧,先寇布情急之下伸出手四处乱抓,试图打乱小精灵们的阵型。就在这时,触感率先苏醒,他意识到自己真的抓住了什么东西。他睁开眼,只见自己的右手正紧紧握着杨威利的左手,他惊诧的脸停在距自己不到三十厘米的地方。 “我……只是怕你感冒……”杨威利用没被先寇布抓住的一只手举起毛线毯,向他解释道。 “抱歉!”先寇布忙松开杨威利的手,尝试解释道:“我做了个梦,正在梦里打彼得潘……” “看不出来你还挺童真的。“杨威利笑了起来,“这么早就在宿舍,今天下午没安排?” 今天下午原本的安排是和你出去玩。先寇布在心里有些失落地想,嘴上却说:“没有,偶尔也想在宿舍呆会儿。” “难得。”杨威利说完便准备走向自己的房间。 走近他,了解他,让他感受到你的真诚。林兹的话在耳边响起,先寇布开口叫住了杨威利。 “哎,杨,你吃晚饭了吗?” “还没有。” 就在这时,先寇布做了一个决定,他试探着对杨威利说:“要不和我一起吃点儿吧?” 杨威利的表情看上去有些意外,他回道:“可是我今天已经不打算再出门了。” “不,不用出门。我点个披萨,冰箱里还有一瓶百利甜。怎么样,看在我向历史之父献了花的份上?” 为了让自己不史无前例地在一天之内被拒绝两次,先寇布史无前例地用上了狗狗眼。 不知是先寇布的真诚还是狗狗眼,抑或是百利甜打动了杨威利,他终于点头说:“好吧。” 先寇布当即给两个街区外的披萨店打了电话,从冰箱里掏出一瓶未开封的百利甜酒,分别倒在两个酒杯之中。半小时后,外卖员按响了门铃。 “我来!”先寇布赶在杨威利站起来前,三两步跳到门前接下披萨。 “我应该给你多少钱?”杨威利从背包里掏出自己的钱包问先寇布,后者则摆手说:“我说了,这次我请客。” “我只答应了和你一起吃,没说要你请客。” “算了,都是小钱,不用在意。” “不行,你不和我平摊,我以后就再不和你吃饭了。”杨威利叉腰坚持道。 不愧是商人的儿子,先寇布在心里叹道,只得答应让他分担一半的披萨钱。两人把披萨放在正方形的小餐桌上,面对面坐下。先寇布拿起一块披萨正准备开吃,只见杨威利将一本书摊开在面积不大的木桌上,开始看起来。 “你……一直是这样吃饭的?”先寇布好奇地问。 “对啊。”杨威利用理所当然的语调答道,“一顿饭二十分钟,至少可以看20页呢。” “噢,噢……我还以为你会喜欢吃饭时看看电视或者聊天。” 这样一些正常男大学生的行为,先寇布在心里想。 “可以聊天,偶尔也会看看电视。”杨威利吞下半块披萨后说。 “探索频道的宇宙纪录片吗?” 先寇布随口接了一句,没想到对面的杨威利竟然惊讶地抬起头,说:“你怎么知道?” “我……我有几次路过你房间,看到你在看这个。”先寇布停顿片刻,又问:“好看吗?” “好看。人总是喜欢将目光投向够不到的星星。” “听上去有一种哲学的诗意。” “宇宙本身是一种诗意的哲学。” “挺有意思的。” “你想看吗?我电脑硬盘里有好几部没有看。” 意识到杨威利的言外之意,先寇布认真地点点头,说:“看。”

于是,先寇布在成为杨威利室友的第三年,第一次正式踏入了室友的房间。他看着书架上、地板上堆满的书,忍不住感叹道:“这么爱书,历史系的女孩们还有机会吗?” “历史系的女孩们不喜欢我,她们喜欢尤里安那样的。”杨威利面无表情地堆在床上的书放在地板上,将笔记本电脑放在床尾。 “那是她们不懂欣赏你。”先寇布拍了拍杨威利的背,“没关系,丘比特的箭说不定已经在路上了。” “我不在乎。我对恋爱没有什么需求。” “我知道,用历史研究代替了性生活嘛。” 杨威利对先寇布投过一个“你说得很对”的眼神,示意先寇布也爬到床上,两人背靠床头,将披萨和百利甜放在床头柜上,盘腿坐在杨威利的笔记本电脑前,看起了宇宙空间的纪录片。片头亮起后,杨威利便不再说话,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星系在深黑的宇宙幕布上缓慢而安静地旋转,显示屏的光线打在他的脸上,从先寇布的方向看去,显得比平时更加立体。真是一个淡泊的人。先寇布看着屏幕里的宇宙结构,在心里暗想。 在影片的间隙,杨威利忽然将盘起的脚伸直,伸手解开了一粒衬衫领口的纽扣。 “我觉得……这里有一点热。” 杨威利扭过头,认真的目光盯得先寇布胸腔一震。不会吧!他仔细注视他的脸——乌黑的卷发,平顺而清晰的眉眼,小而干燥的嘴唇,显得比同龄男生更加纤瘦的腰身,虽然称不上健美,却有着另一番文雅的气质。先寇布的胸腔又一震,他感到杨威利身体的轮廓正散发着玫瑰色的光晕,他的心有些动摇。 “你要是想的话,我们也可以……” 先寇布刚开口,就被杨威利的话打断了。 “我们把空调打开吧。” “噢……噢!你原来在说这个!”恍然大悟的先寇布尴尬地干笑了好几声。 “不然我在说什么?” 先寇布简直不敢面对杨威利纯真而不明就里的眼睛,他思前想后,只好勾起他的肩膀说:“没什么。我的意思是——你真是我见过的最正直的人。” “我发现,你也是个怪人。”杨威利的上半身被夹在先寇布的手臂中,闷闷地说道。 当两人看完三小时的纪录片后,已经是晚上11点。杨威利打了个呵欠,钻进卫生间里洗漱。先寇布离开杨威利的房间回到客厅,排队等待洗澡。忽然,他的目光落在茶几上的一个方形物体上——是杨威利的手机。在智能机大行其道的今天,这人还在坚持用功能机。这种不能安装任何社交软件的手机,无疑又为他的恋爱之路树起了一堵带电网的柏林墙。杨威利,真是个怪人。正当先寇布这样想着,眼前的黑色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是一条短信。

[尤里安] 你找到德语翻译了吗?

4.

“你找到德语翻译了吗?” 先寇布正盯着杨威利手机屏幕上的信息,杨威利冷不丁地出现在他身后,用一如既往的平淡的声线问:“你在看什么?” 先寇布吓得浑身一抖,扭头往后看,杨威利一只手撑在沙发靠枕,从上方俯视着他,几滴水珠从他半干的发尾落入肩头的毛巾。 “啊,不是,我没打算偷看,是你手机响了。”为了不被自己的室友怀疑成偷窥狂,先寇布连忙指着手机解释。杨威利听罢,绕过沙发走到茶几前,拿起手机,坐在先寇布身旁检查自己的手机收件箱,在回复框中打出一行“暂时没有,你呢?”按下了发送键。 本着关心室友的态度,先寇布问:“你们在找德语翻译?” “对,我和尤里安那个关于一战前德国社会的小课题,有三篇论文与一封私人信件只有德语原文版本” “噢,那……你们找到翻译了吗?”先寇布说话的同时,杨威利握在手中的手机屏幕再次亮起,他一面点开收件箱,一面回答先寇布。 “呃……好像没有。”杨威利将手机屏幕递到先寇布眼前,尤里安的回复是一个带上“☹”的否定句。 “我来试试,可以吗?”先寇布灰褐色的眼珠转了转,有些殷切地说。 “你不是电机系的吗?”杨威利面带疑惑地睁大了他的黑眼睛。 “我是电机系的。但看看我的姓——Schönkopf——我是半个德国人。Anna Katharina Schönkopf?少年歌德的莱比锡恋人,《Annette》的女主角?” “啊……噢——对!”杨威利的眼神忽然一亮,“我倒真把这个忘了!抱歉,有的人就是比较容易忘记室友的姓里带有一个曲音符。不过……”杨威利仍然显得有些犹豫,“需要翻译的内容比较多,不知道你最近有没有时间?” “嗐,说这个,我平时也就搞搞电路,一点儿也不忙!真的,我小时候跟爷爷说话都是用德语,别看我是工科生,我文学素养还可以,我还看里尔克呢!要不我现在就立刻背一段给你听听?”说着先寇布就开始自顾自地背诵起来。 “Wer, wenn ich schriee, hörte mich denn aus der Engel Ordnungen——” “没事……不用——行了——好的!”杨威利大声地说出最后一个“好的”,才终于止住了先寇布的即兴诗朗诵。 “明天我和尤里安会在图书馆见面,你也和我去吧。” 他答应了!先寇布快乐地做出狗狗嘴,向他比出“OK”的手势。

第二天中午,尤里安·敏兹按照和杨威利约定的时间来到图书馆。他刚在书桌前坐下不多时,就看见杨威利朝自己走了过来。唯一令他意外的是——同他一道走近自己的,还有一位拥有颀长的身材、明亮的灰褐色卷发、高挺的鼻梁和深邃蓝眼珠的英俊男青年。 “尤里安,我永远也不可能比你早到一步了。”杨威利愉快地朝尤里安开玩笑,尤里安也面带轻松的表情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这个。 “这是华尔特·冯·先寇布,我们目前找到的唯一一个德语翻译。” 尤里安睁大眼睛盯着先寇布,仿佛有话要说,在他的嘴张到已经快塞得下一只鸡蛋后,他双眼撒满兴奋的星星问道:“你是——Rosen剧团的团长?” 机敏的先寇布立刻切换成剧团团长的标准式微笑,这下尤里安更兴奋了,甚至顾不上自己还在图书馆,连忙上前一步握住先寇布的手,说:“我和我的女朋友都很喜欢你们的戏,自你担任团长以来的每一场戏我们都看了,你们真的很棒!” “非常感谢,剧团的人听到你这么说一定会很高兴的。” 尤里安终于念念不舍地松开紧握先寇布的手,转而继续用激动的语气朝杨威利说:“学长,你是怎么找到先寇布学长——这种明星人物的?” “哪有这么夸张,我是自告奋勇来的。”先寇布抢先答道,“室友的忙,一定要帮的。” “什么?!你们是室友?!”尤里安的声音惹得隔壁桌的男生抬头瞪了他一眼,他抱歉地吐了吐舌头,压低声音说:“杨学长,你怎么从来没说起过?” “你也从来没有问过我室友是谁啊。”杨威利无辜地说。 “啊……那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尤里安,你要是喜欢戏剧,随时欢迎和女朋友来剧场后台玩噢!”先寇布向尤里安眨了眨眼,然后又补充道:“也可以带杨学长一起来。” “谢啦,杨学长这条鱼还是游在图书馆的海洋里比较快乐。”杨威利头也不抬地回答,说罢,他从文件夹中抽出一份夹着鱼尾夹的文献放在桌面上,“我们开始吧?” 尤里安和先寇布赶紧将对视的目光收回到史料上来。先寇布从杨威利手中接过的一封信的影印件,后者对他说:“先从这个简单的开始。” 先寇布拿起铅笔,对照着影印件在活页纸上写起来。这是一封写于德国开战前的私人来信,大部分内容是日常问候,只有最后几段谈到了当前的资产阶级在议会的地位和开战的可能性。先寇布手中的铅笔在纸上来来回回,他一边写,一边在心里默读信件的内容。没想到兴登堡私下里说话原来是这样,和在小时候从爷爷口中以及历史教材中看到的不太一样。还挺有趣的。这么想着的先寇布不自觉地从嘴角飘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声。 四十五分钟后,终于结束的先寇布将写满铅笔字的活页纸递到杨威利跟前。 “好了,你们看看?” 尤里安从桌子对面绕过来,和杨威利一起看先寇布的翻译。 “哇,先寇布学长的字写得很好看嘛。”尤里安发出由衷的赞叹,被夸的人向尤里安报以感谢的微笑,却撞上了杨威利投来的意味不明的视线。 “确实很不错,你的语言能力和文字功底都很强。”杨威利的声音依然平淡,但结尾几个音节的颤动却暗示了他内心的赞许。“你是一个很好的翻译。” “啊,这没什么。经常帮林兹看剧本,那些修辞都是跟他学来的。”先寇布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烫,伸手捋了捋头发,“那么——我们继续?” “你今天还能接着翻下去?”杨威利有些惊讶地问,“会不会太累了?” “完全不会,你就交给我吧!” 先寇布坚定地拍了拍自己强壮的胸大肌。 杨威利和尤里安见先寇布继续开始翻译了,便双双收起话头,埋首书堆之中一面读文献一面做笔记。身旁的先寇布已经在同一张椅子上安静地坐了至少一个半小时,和自己过去三年认识的那个电机系风流剧团团长判若两人。杨威利做笔记的手停了下来,他有些好奇地朝自己的右边投去一瞥,先寇布咬着铅笔头冥思苦想的模样进入他的视线边缘。没等杨威利开口,先寇布忽然把脑袋凑到他跟前,用手指着一个短语,说:“你看这个词,我没搞懂是什么意思。” 杨威利也凑近了一点,几根黑色的发丝攀上先寇布向外卷曲的刘海。他打开电子词典,输入相应的字母,然后说:“啊……这是个术语。以后再遇到,你就把术语用红铅笔标出来,我和尤里安之后查辞典就好。” 先寇布点点头,继续埋头苦干。随着翻译出的内容越来越多,先寇布惊讶地发现了很多与原来在高中历史教室里听到的不同的历史细节:原来战争狂德皇威廉二世也在战前犹豫不定,原来马克斯·韦伯是个国家主义者,还有,原来针对德国的舆论战在战前就已经开始了。历史好像还蛮有趣的,难怪那家伙那么着迷。先寇布在心里暗想。等这件事做完,找时间让杨给自己推荐一些历史书籍——啊不,还是历史纪录片——吧。 接下来的三天里,先寇布和杨威利、尤里安一头扎进图书馆,专注自己手头的任务,在靠咖啡和三明治维持生命体征的第三天傍晚,先寇布在纸上点上最后一个句点——他终于完成了。 “真是多亏你了!”杨威利感激地向先寇布竖起大拇指,欣喜的模样他还是头一回见。 “别客气,我觉得挺好玩的。”比起在咖啡馆听林兹在自己耳边重复他的实验艺术理论,至少这个还有故事可以看。先寇布在心底想。 三人收拾好书包走出图书馆,一辆停在路边不远处的摩托车绕了一个华丽的弯,在杨威利面前停下来。司机是一位穿着黑色紧身衣、一头橘红色长卷发的女孩,摩托车头盔的透明颜面镜片下闪着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单凭这点,先寇布就能确定,这是一个美人。 女孩双脚蹬地,摘下头盔,盯着先寇布,嘴里发出清脆的声音:“华尔特·冯·先寇布?” 先寇布惊讶地看看女孩,又看看杨威利,在记忆深处疯狂搜寻眼前的这张脸——如果忘记了已经认识的人,那就太糟糕了! 杨威利彷佛读懂了先寇布心里的话,指着一旁的尤里安说:“这是卡琳,尤里安的女朋友。” “你好。卡特萝捷·克罗歇尔。”卡琳伸出手,先寇布赶紧和她握手,后者没等他回应,又继续说道:“你们的剧本写得很不错,如果演员能再多钻研剧本的深意就更好了,我觉得你们的演员还能做得更好。” 从自己接管剧团以来,面对观众如此直接的评价这还是第一次。先寇布倒是一贯机敏,很快便反应过来,感谢卡琳的宝贵意见。正在二人面对面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对话之时,尤里安适时地插话道:““学长,我和卡琳还要去看电影,我们先走了。” “她其实很喜欢你和剧团,相信我,那只是她的说话风格。”尤里安趁卡琳戴头盔之际,迅速向先寇布比口型解释道。 “没关系,她挺可爱的。”先寇布看着尤里安拿起头盔,坐到摩托车的后座上。 “再见。”杨威利朝他俩挥挥手,先寇布也跟着挥手。卡琳朝两人做了个简短的再会的手势,重新戴上头盔,一拧油门,一对般配的青年情侣在甜蜜的机油尾气中离开杨威利和先寇布的视线范围。 经过一天的脑力运动,两人都显得有一些疲惫,他们走在有些闷热的林荫道上,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当走过一片人工湖时,一阵食物的香气吸引住他们——是开在湖边的流动零食车,油炸脂肪和冰淇淋的奶香混在空气中,朝两人扑面而来。 “吃吗?”杨威利问。 先寇布捧着开始叫唤的肚子点点头,杨威利见状,上前走进三三两两的人群中,不一会儿便提着两个纸袋走了回来。 “炸鸡和炸薯条,给我俩都买了最大份的。”杨威利将其中一个纸袋递给先寇布。 “你挺懂我!” 两人在湖边找到一张空长凳,坐下来大快朵颐,为了先满足肚子的要求,他们默契地没有交谈,专心对付手中的食物。终于,在消灭完最后一块炸鸡后,先寇布将手中的纸袋揉成团,试图扔进三米外的垃圾桶里,却不幸击中铁桶的边缘弹了出去,他只好又跳起来捡起地上的纸团,重新扔进垃圾桶里。当他重新坐回到长凳上时,杨威利正咬住下嘴唇,呲呲地看着他笑。 “别说你没干过这事,在食堂里吃饭时默念‘这对方便筷如果不能完美地被掰开我就会死’什么的。”先寇布这么一说,杨威利彻底忍不住了,捧着肚子在长凳上笑了好一会儿。 “我只会在跑向楼梯间缓缓关上的防火门时幻想自己在通过带机关的图坦哈蒙墓。” “还是你有个性,我输了!”先寇布做了一个认输的手势,杨威利还在笑,并且用左手轻锤了先寇布手臂一拳,一对路过的情侣朝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又继续拿着蛋筒冰淇淋快乐地往前走去。 先寇布盯着那对情侣手中的冰淇淋,口腔里似乎已经尝到了浓郁的奶香。他扭头问杨威利:“冰淇淋想吃吗?” “想” 杨威利干脆地答道。

两人一路吃着巧克力和香草冰淇淋走回宿舍,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先寇布从卫生间里擦着头发走出来,看见杨威利正站在自己的房间门口,手里捏着一个信封。待先寇布走近,杨威利率先开口说: “这是你这几天的报酬,按照职业翻译的平均价格算的——你要是觉得不够,我们可以再商量。” 先寇布见杨威利将信封塞进自己手里,连忙阻止道:“不,不用给我这个,这回就算我义务帮忙的。” “那怎么行,我不能白白占用你三天的时间。” “你不占用我这三天的时间我也不会干什么有意义的事情。”先寇布捏住杨威利的肩膀,又轻轻地拍了两拍,“放心,我不是比尔·盖茨,我的时间不值钱。” “不行,一码归一码。”杨威利坚持道,大有你今天不答应我我就要效仿卡诺莎城堡前的亨利四世站立到底的势头。先寇布看着他真诚得不容拒绝的黑眼睛,微微叹了一口气,说: “好吧。为了我们的友谊天长地久,我收下了。” 杨威利听罢,爽快地将信封交给先寇布,然后转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夜渐渐深了,学生公寓楼渐渐安静下来。隔着一堵墙的杨威利的房间也没有声响——看来他今天没有在看宇宙纪录片,估计是睡了。先寇布靠在床头,视线的终点是那个放在写字台上的信封。 真是个理性派。在先寇布入睡前,他的大脑里最后一根清醒的神经这么说道。

先寇布一觉睡到闹钟第三次响起,才挣扎着从松软的棉被里爬出来。当他揉着惺忪的睡眼拉开卧室门,却被堵在门口的一团黑影给弹了回来。先寇布抚摸着自己未定的惊甫,望着眼前的杨威利至少三次欲言又止,然后深吸一口气,开口说道: “我……有事想对你说。”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