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sh to Ash, Dust to dust

翠风线未攻下安巴尔前提,同盟与帝国议和,芙朵拉处于微妙的平衡之中。

01

雨季不适宜长途跋涉,这是每个旅人都知道的事实。云密集、低沉,挤压天际,水气绵密地浮在空气中,粘黏你的每一寸肌肤,在这样的天气中,简单如呼吸这般小事竟也开始汲取你的精力。

同盟领东南侧的月冕镇更是如此。战前一个人口不过五百余人的村落,现如今却盖起了几座小有规模的驿站,马匹与龙不能栖息在同间驿站中,更不用说诞生在寒冷北境、生性高傲的天马。于是雇工、佣兵、四处游荡者接二连三地驻进了月冕镇,人口的增长为其带来了显而易见的问题,即便战后领主为小镇翻新了不少道路,你目力所及之处依旧嘈杂拥挤。眼下,接连半月的细雨将人们困在镇上,东面的湖泊和密林更是张密不透风的网,每逢黄昏便布下浓雾,锁住月冕镇唯一一条通往奥蒂利亚领的道路。

你放弃抱怨自己接下的差事,雨没有停息的迹象,在天黑前你得给自己找个去处。如丝的雨帘里,只有一家旅店看起来小成气候,暖橘色的微光依稀从窗沿里透出。推开业已发霉的木门,顿时,劣质的酒香扑鼻而来,斜坐在一旁的几位佣兵模样的中年男子只是抬眼打量了你一番,便仍由你走向店家。你递上半盏铜龙币,询问有无空闲的房间,对方只是咂咂嘴——“够胆的就去与龙同眠,不然给我滚蛋。”

想到露宿街头可能会遇到的遭遇,你咬咬牙,把余下的钱币全部掷出,换得了两杯呈色尚可的麦酒,一饮而尽后便硬着头皮向店家指示的方向走去。旅店后方堆砌着可观的杂物,衣袍、盔甲、信件、武器,不需你仔细端倪,时光的痕迹便轻易地浮现,暗红的铁锈与青蓝色的菌类附着在它们表面,梅雨滋长了溃烂与腐败。战争虽已宣告终结,但冲突并没有随之停止,反而在权力触及不到的边缘地带愈演愈烈。黑兽反常的袭击、奥蒂利亚家族的衰落、同盟与帝国间僵持的政治博弈,月冕镇在时代的波涛中勉强维系着和平,即便脆弱不堪,人也不愿回到过去的动荡中。

在越过铺满铁屑和碎石的小道后,龙穴出现在你的眼前,巨大——这是你的第一印象,你不是御龙者,也极少与全副武装的龙骑兵打交道,即便如此龙所需要的空间还是超乎了你的想象。眼前石砌的龙穴至少有十米之高,铁质栅栏因雨的浸润而隆起,形同某种奇异的骨骼。龙不会像马匹那样心甘情愿地与同伴分享食物,即便成为了坐骑,龙依旧需要自己的‘领地’。低沉的嘶吼从黑暗中袭来,雨丝随之震颤,难以忽略它的力量。此时,你终于质疑起店家的安排,或许他在赚走你身上可怜的几个钱币后,还想为栖息的龙群提供一顿免费晚餐。不论如何,现在转回头去也不像你的作风,扣紧护肩与胸甲、拔出腰胯的剑柄,巨龙的居所近在眼前。

“会被烤焦的。”男人的声音近在咫尺,像块烟熏过的木炭,又像是断剑的碎片。“就这么直接走进去,没人会给你料理后事。”你转过头去,身材与你相仿的男人正站在不远处,青灰色的斗篷和黑色的竹笠遮住了对方大半张脸,深蓝色布袍上有着干涸的血迹,墨黑的发丝从脸边垂下几缕,他浑身上下毫无破绽,你迅速做出判断,绝不能与他为敌。

男人半立在龙穴尽头,右肩抵着一把绛色古剑,像是专程在等待谁的出现。不可能,你将诡异的想法摇出自己的脑内。不等你问出任何问题,他便径直走到面前,在你尚未察觉之时,冰冷的触感已经贴上脖颈一侧。斗笠轻抬,有那么一瞬,你误以为傍晚的浓雾终于散去,夕阳的橘红色在对方眼中凝固,那双比血更澄澈的眸凝视着你,眼中是一片可怖的虚空。“任务、时间、雇主,以及……你的出身地。”他没有与你议价的打算,三秒,说是同行默认的法则也好,说是与生俱来的直觉也罢,你察觉到对方只能容忍你三秒的沉默。

“目的是阻止明日在奥蒂利亚领的和谈,雇主的名字我无从得知,他们总是以暗号交头。”选择来的简单、轻快,对于佣兵而言,雇主的利益不可能置于自身之上。即便如此,背叛这次的雇主对于你而言也是不小的风险。“我猜测他们可能是秘密结社之类的团体。”他们黑紫色的长袍、不详的咒符、禁忌的魔法,以及对你的谈吐方式……算了,你安慰自己,是自己能不足,只得认栽,毕竟,只有当头长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才能思考这些烦恼。

“你还没有回答我所有的问题。”冷峻的声音再次响起,同时伴随着剑刃划入血肉的触感。“什……”你几乎喊出了声,在自己的耳中你熟悉的音色在颤抖、克制,“同盟领、旧奥蒂利亚领附近的村落。”你没有继续说下去,只因为你确实不再知道更多,幼年的记忆像是被薄雾笼罩,雷斯塔、法嘉斯或是阿德剌斯忒亚,那些名字仅存在于母亲的指尖下,随着她的离世便成了永恒的谜团。你曾以为自己的过往不值一提,但站在你面前这位陌生人显然是一位异见者。“同盟么。”也不知道男人想起了什么,他撤回了架在你脖间的冷剑,几滴鲜血撒落地面,腥红是死亡擦肩而过的吻痕。

死里逃生的实感还未散去,男人的下一句话更让你瞠目结舌。

“告诉我具体的任务,也许我会与你协作。”

02

奥蒂利亚家的继承者年轻、聪慧,是举世无双的魔道奇才。上天给了她应有的祝福,同时也收取了等价的报酬:莉丝缇亚·冯·奥蒂利亚在1187年的青海节逝去,留下千疮百孔的奥蒂利亚领,和边境线上那根脆弱不堪、如同蚕丝般的平衡。她本是奥蒂利亚家族最后的继承人,随着她的离去,这个从塞罗斯圣教会起脉脉相承的古老世家也将不复存在。「薄幸的才女」你曾经在办事途中听见某位雇主如此称呼她,不过他言辞之间藏匿着更深的悲哀,佣兵不该去窥探雇主的秘密,你自然懂得这个道理。

“纤细和平的缔造者。”一个熟悉的短语从你同伴的口中冒出,你惊讶地回头望着男人,他看起来倒是平静自如,颇有兴趣地向你解释道:“我指的是那个击退死神骑士、和皇帝心腹抗衡的女孩。”这是同盟中堪称传奇的事迹,就连辗转于各个佣兵营的你也曾耳闻,但对方却像是诉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那般,像是怀念起很久未见的朋友那般叙述这个事实。如果你们不是在穿越雾气弥漫的密林,而是在巷尾酒馆中相遇,你确信自己应能露出更加爽朗的笑容,说不定还会就此闲聊几句,但此刻,你的双眼只是紧盯着前方。

“贵族的故事我不太清楚。”

“是么。”于是男人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前路被青灰色的雾气掩盖,密林的寂静吞噬了你内心的恐惧,浓雾久久不散,诉说不详之兆。“我不是说在雾中前进这件事本身有什么困难。”你咽下袋中的冰水,沁入胸肺间的清凉至少能给你片刻的安宁。“只是如果我们要穿越月冕森林,等日头升上来再启程也不迟,何必要挑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这并不是抱怨,仅仅是想要男人对他偏离常识的行为做出一个解释(月冕森林距离奥蒂利亚领不过半天路程)。你的佣兵同僚或许是为了赶路而选择捷径,他要你与他一同前进的原因则是因为你熟悉同盟的地理环境,你如此自我安慰道。

“没有特殊理由。现在可以动身,仅此而已。”

很可惜,对方话语间流露的态度仍然是那么……你深吸一口气,欠缺考虑。难不成是他没有收集情报的兴趣,亦或者是他根本就缺乏尝同盟领的常识,你接着补充道:“喂!知道么,最近这片森林可是出过人命的,前前后后接连五人,皆是在森林的小道中被杀,尸体于傍晚时分又突然出现在月冕镇的道口,不是少了左手就是缺了右脚的。而且、”你刻意压低声线,竭尽全力模仿对方昨日恐吓时的态度,“在南部带着不完整的躯体下葬不是什么吉兆,会闹鬼的。”

“所以你要打退堂鼓了,小子?” 你的短期合作伙伴果真是个油盐不进的家伙,你还想从自己那贫瘠的词库中翻找出什么优雅的反驳,下一刻,男人的食指停在你嘴边,他帽檐边垂下的碎布已然停止摆动,左手轻轻搭在剑鞘上。不要交谈、不要暴露位置,你心领神会,迅速弯下身子保持警戒,低矮的灌木虽不能提供足够的掩护,在雾气的掩盖下也聊胜于无。忽然,你察觉到此时的雾气比刚才更为浓郁、腥甜。

“暗魔道的把戏。”还未等你反应过来,男人便将左手举到半空,深褐色的皮质手套下有某种奇妙的纹路,指尖好似利爪。他食指微曲,手掌迅速翻向内侧,强光霎时溢满了你的视野。陷阱,即使眼睛尚未适应冲击,你也能感到地面正在剧烈震动,嚎哭声、诅咒声与人临终时的悲鸣从大地的深处传来。“该死,你都做了什么!”你在痛苦中挤开双眼,挣扎着向他靠近,右手攥紧他胸前的衣襟。“你在干什么?!”

男人甚至没有瞥向你,风掀起褪色的布帘,他的眼睛闪烁着猩红的斑纹。“我在与你的雇主谈话。”漆黑的咒印轮廓浮现于你们脚下,随即迅速收缩,如同湖面的涟漪向四周蔓延而去,紫色的光肆意浮现于轮廓周围。当时的你由于过于震惊甚至没有注意到某个异样的事实:男人自始至终都未曾使用过类似魔导书似的装置。咒印不断地向外扩张,忽然像是撞上了某个障碍戛然而止,你们脚下的黑色轮廓消失了,紧接着所有的光源都汇集于密林中的一处。“要来了。”这是句毫无意义的提醒,他是在把你当新人看待吗?你甩开肩上厚重的斗篷,剑已经握在手中。

黑炎率先擦过你的衣角,炽热的爆裂声从身后传来,黑紫色的烈焰在红杉树从中蔓延。晨间的宁静一旦被打破,便再难复原,火光倒映在狭长的剑身上,你迅速挥动剑柄带起冷风,切断了从左侧射来的暗箭。“做的好。”男人的话语中难得有几丝愉悦,他没有给躲在枝干上的弓箭手第二次机会,漆黑的直剑在他臂中一闪,顿时雷光驱驰,光迹犹如电闪,直直刺入你们左侧那颗百年红衫的树干,一声细小、刺耳的声音传来,紧跟着重物砸地的声响,长弓应声断裂。

“看来你的雇主背叛了你啊。”男人笑着对你喊道,而你在这片混乱中首先注意到的是他那扭着半张脸的笑容。“多谢你的协助。”你咬重最后两个字,愤怒碾碎理智之前的喘息,他将那柄黑剑翻到背后,裸露出如墨一般的剑身与镂花护手,仅此而已,没有魔法符文、亦没有纹章石,怎么会呢?刚才必定是剑的把戏,不然他如何操控雷魔法?他再度出剑,这次直指林间葱郁的樟树,想来那就是术士躲藏的位置,你紧跟其后,但始终慢他一步,剑锋未至,古树上已有一道斑驳长影。

“躲开——!”

你对佣兵这个职业没有太多看法,但却不得不承认多年在战场上的经历在关键时刻总能救你一命,听见指令后你不假思索地弯曲左脚,整个上身迅速向前倾斜,紧接着,橘羽利箭擦过你右耳,猛地撞上面前的冰墙,结晶状的尘埃于抖落边缘。

你尝到了血的味道。风从背后挂起,带来阵阵焦土的气息。

是龙,不需任何提示你便清楚它的底细,和昨日在龙穴边感到的恶寒一模一样。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绝不转头面向巨兽,你只好把眼睛死死盯在箭上,这时你方才发现,这是一只四棱芒的银箭,极少有箭会制成复杂无用的四棱型,更何况箭头还镀了银边。你依然紧绷着身子,身后巨兽震翅扬起的灰尘简直要把你掩埋。“放轻松点。”似乎是看不下去你那半死不活的模样,你的临时拍档好意提醒道。

你对上他的血瞳,又努力将僵硬的脖颈转向后方。一条皎白的龙盘旋在林间。

幕间 冷火

大量的血雨落到莉丝缇亚娇小的身躯上,她不得不将洁白的袖口染湿,擦去面颊上流淌下来的痕迹。红雨很快便停止了,但她完全无法分辨眼前出现的残骸到底是属于哪一方的势力。狮鹫战的原野像是张播撒诅咒的巨大法阵,吞噬了加尔古玛库修道院积累起来的所有——欢乐、泪水与如梦般短暂的和平。在战斗中她一直不停地攻击、攻击、攻击,暗黑与紫罗兰色的堕星落在她敌人所在之处,闪烁着不详之色的满月撕碎了敌人的右翼,她感到生命在手间迅速流逝,可她无法停止这一切。

有个人影飘荡在远处,像一团尚未燃尽的火焰,转瞬消失不见,莉丝缇亚又努力眨了眨眼睛,她看见了菲利克斯。他们之间的距离过于遥远,语言无法企及对方,于是莉丝缇亚用一种只属于她自己的方式呼唤他。暗黑的轮廓在地面上延伸,紫色的光浮现于轮廓周围,一直蔓延到菲利克斯的脚边。但对方没有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样望向莉丝缇亚,他静静地凝视着远处的河岸。

血也同样将他染成红色,青衣、直剑和他额前的黑发都滴着血,兴许还浸红了他薄褐色的双眼。“菲利克斯!”莉丝缇亚再次呼喊他的名字,忽然,白袍骑士在菲利克斯身后站了起来,腰间赫然插着折断的剑身。没等濒死骑士的砍刀落下,菲利克斯便将剩下的半柄刀锋送进了对方铠甲与咽喉的连接处,他挥举砍刀的双手也在疾驰而过的黑暗中消失不见,骑士像一节断线的木偶,仰面跌向猩红的水渠中。

“菲利克斯,你好歹也回句话,不然我就连你也一起轰飞!你希望那样吗?”莉丝缇亚手中的法阵还未消失,但她顾不得这些了,她需要自己的搭档给她一个合理的回应。她向着菲利克斯所在的位置走去,在那之后,她看见了燃火的高台,火焰顺着眺望塔楼升腾而上,直冲七尺凌霄。古隆达兹的浓雾刚有消退的迹象,战旗、木板与稻谷燃烧的浓烟又填满了这短暂的空隙。

但此刻,烟与雾没有多少区别,如果莉丝缇亚没有记错,那里是王国军的位置。

菲利克斯终于转过头来,两手空空,目光垂向死去的白骑士。莉丝缇亚也反应了过来,她用纤细的手掌翻开死者被肩甲遮盖的部位,这费了女孩不少的力气,在肩甲卸下的瞬间,有一枚苍蓝雄狮的印章映入她眼中。她原本是想要惊呼的,像个普通的少女那样。但她做了同盟军的将领,击退了帝国军的心腹。所以她咽下了细微的哀叹,同时也咽下了喉间温热的血丝。她匆忙将肩甲嵌回骑士的大臂内,可沾染血迹的盔甲一时间竟沉重了许多,莉丝缇亚再也无法将其安放回原来位置,只能徒劳地望着那只手臂垂落地面。

火焰依旧在对岸在燃烧,菲利克斯默默扶她起身。我看见他了。他说,声音冷得像块冰。莉丝缇亚不经撇向他的脸颊,黑发凌乱地黏在他脸上,血痕一道接着一道,分辨不出新旧粘稠,我曾经见过他这副模样,思绪像海浪荡起细沙,唤起了琐碎的片段。狮鹫战前那场漏洞百出的欢迎式、战后由克劳德提议的同学聚餐、五光十色光影错落的舞会,以及她往山岚之城投下的最后一瞥。五年,莉丝缇亚不经暗自轻笑,那时的自己竟然还天真地期待过千年落成祭,如今却只希望这副身体能再支撑些时日。倒是菲利克斯没有改变多少,她尤记得秋收季节的狮鹫战后,刚加入金鹿学级不久的菲利克斯拖着满身伤痕来到自己面前(因为他们是该死的搭档,克劳德的馊主意),他额前的几缕碎发同样被水与血打湿,一只手病怏怏地垂着,削断的箭头扎进他的左臂上方。她记不清自己当时是担心得多些还是愤怒得多些,只敢肯定自己是在手忙脚乱地替他医治伤口。她黑发的搭档起初显得毫不在意,后来却死死咬紧下唇,十指相扣抵在额前,良久,他终于双肩微沉,眉眼被夕阳染红。莉丝缇亚第一次发觉他竟然也有懊悔的时刻。

我没机会见到那家伙。

他再没能说些什么,这五年来每逢险境,菲利克斯便申请主动出击,每次返回营地,直剑或青衣必定有一样满身血色。他本不是善谈之人,更不屑与闲人攀谈,剑术修炼得越是精湛他便愈发沉默,将利刃藏于话语之中,久而久之身为搭档的莉丝缇亚便习惯了他的刻薄冷漠,也习惯了见到他双肩与脊背上新添的疤痕。无论她再怎么遣兵布阵、再怎么钻研白魔法,对于剑士而言,握起剑柄就意味着承受鲜血的重量,撕扯下旧疤同样会留下新痕,如同她生命的时钟,想要拨正扭转终究是徒劳无功。

她用手抹去嘴角的血丝,勉强从骑士的遗骸边站起。黑雪悄然落到肩头,回忆过往似乎耗尽了莉丝缇亚的精力,于她而言像是过了半响,又或许只是片刻,刚好容下风从此岸吹到彼岸、容下她的搭档将断柄当作支撑,半跪在丛间。

对岸的冷火无边无际地向着北方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