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以前是不抽烟的。当然,要说“以前”恐怕得追溯到好多年前去了,他讨厌呛人的烟味,对黑肺的烟民嗤之以鼻,曾经有段时间甚至把自己武装成见谁点烟就喷谁的小炮仗。熟悉的哥哥笑话他怎么谈恋爱之后越来越矫情,也没见谁抽两根烟就死了。他翘起鼻头不屑地冷哼一声,抱着肩膀把眼白翻出来,说:“办医院的财团们巴不得你们这些肺痨鬼一个个都吊着别死呢,不然每年谁来给他们上贡。”哥哥使劲揉乱他的头发,开始起哄:“不知道哪里学来的上流人做派,居然敢摆起架子来了。”他皱着眉抱怨:“走开啦,臭死了,真不知道有什么意思。”哥哥的二郎腿踩在玻璃矮桌的边缘,双臂放松地撑在沙发靠背上,食指和中指夹着一点火光,映着手背诡魅的玫瑰刺青,袅袅的乳白烟雾顺着嘴唇圈出的轮廓徐徐淌出,再升入缤纷绚丽的彩色灯光里消失不见,恣意不羁的哥哥被尼古丁刺激得眯起眼睛,语调愉悦:“有什么意思?爽呗!”

郑志勋已经不记得是谁教会了他抽烟,但每次从烟盒里提一支的时候都会想起那位哥哥自由惬意的姿态,大概人都是视觉动物,日常生活里千万种值得纪念的时刻都只觉得平凡无聊,只有当某一个被凝视的场景同时具有完美的构图和命定的镜头感,才会长久地被记忆细致描绘并赋予意义。又或者只是因为哥哥装逼的模样实在太帅,让善于观察的郑志勋下意识地模仿他。事实证明效果很好,甚至不需要像那个喜欢装扮自己的哥哥一样打理精致的刘海、整理风流的衬衫,他所要做的只是抻开肢体,架起完全展示出来的大长腿,用手指略显做作地在烟盒上轻拍出足够让人听见的响声,女孩儿们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就会像蝴蝶一样飘过来,自动锁定在他优越的外貌和身材上,如果这还不够,那么手腕上的贵重名牌表也足以让她们忽视他不拘一格的白T格子裤。就像鸟类会被亮晶晶的物件吸引,女孩儿们也伴随着香风飞越整个包间,舞动的腰肢类似振动的蝶翅,昏暗的环境里随鼓点跃动的灯光不足以让人看清楚她们的面容,唯一能确定的是她们无一不是雪白细腻的脸颊,羽扇般的睫毛,和浓艳斑斓的眼影。很多支火机同时递到他眼下,等待着客人的挑选或者临幸,郑志勋一一审视过去,这些事前精心准备的火机风格跨越巴洛克到后现代,眼花缭乱反而看得人头疼,郑志勋对艺术过敏,幸好眼睛敏锐地捕捉到一个异类——一个奥特曼造型的火机。他噗呲一下笑出来,精准地把奥特曼从一堆意大利教父、英国老派贵族和美国房地产商里边解救出来,注意到她的手指有樱桃一样玫红的指甲。可怜的奥特曼被掀开头盖骨,橙黄的火焰从脑壳里喷出。在女孩们浓郁到几乎发臭的香水味里,辛辣的烟味反倒成了解药般的白水,郑志勋又开始模仿记忆里的场面,微微仰头,一股股地吐出织梦的白烟,他渐渐能够理解当初哥哥说的话,尼古丁麻痹了肉体自我更新的机制,笼罩神经回路的快感得以无限地延长,烟和性的搭配就像鹅肝与白葡萄酒的组合一样不可撼动。其实真没什么意思,只是爽而已。

他从喉咙里发出闷闷地哼笑,女孩点完烟就懂事地坐进他的怀里,柔软的手臂和大腿像藤蔓一样攀上来,误以为他的发笑是某种暗示的信号,涂红指甲的手指娴熟又灵巧地伸进没有重新系好腰带绳的裤子里,但还没两秒就被不耐烦地推开。女孩被吓一跳,偷偷瞧他脸色又像是没生气的样子,又扬起羞涩柔媚的微笑贴上来。郑志勋没搂她,倒也没拒绝,神色莫名,其他小姐们本想改换目标,见这一幕又觉得可能有插一脚的机会,纷纷聚集在周边不肯先离开,这场上最随便的郑志勋倒一时成了香饽饽。

旁边朋友看戏,忍不住捧腹大笑:“难怪说你们傻,非盯着他一个有妇之夫是吧?业绩还要不要了,快找别的男人去啦!”

他这么一哄本来还虎视眈眈的女孩们借着台阶瞬间作鸟兽散,惯与人卖弄风情、撒娇作态的几个还非得往郑志勋脸前晃一遭,蜘蛛腿似的指尖在他肩膀、胸膛乱画,装作遗憾地撒娇:“唉,这年头,好男人都被人捷足先登了。”

他没说话,逛惯这种场子的朋友却不吐槽不快,熟练地接话,笑骂:“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货色,他是好男人,你是好女人吗?”这话可把自己当靶子了,女孩们转而去围攻那人,所有火力全被吸引过去,叽叽喳喳不停的调笑声像傍晚的鸦群。

唯独那位玫红指甲的女孩还乖乖坐郑志勋臂弯里,没有其他人的威胁,她开始笑眼盈盈地跟他调情:“唉,这么说,你老婆是好女人咯?”

指间的烟燃了三分之一,郑志勋在云雾里想了一下,说:“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好女人,但我知道她肯定没有奥特曼打火机。”

女孩被逗得捂着肚子直笑,像个小疯子,从胸前内衣里掏出奥特曼塞他手里,抹去笑出来的眼泪说:“老板总骂我幼稚,你要是喜欢就送给你,喏,它前边的指示灯还会亮呢。”

他掂在手里把玩了一下,脸部肌肉没什么动作,其实心里确实喜欢得不行,左看右看,不舍得放下,嘴上却说:“算了,拿回家我老婆就要骂我幼稚了。”

女孩惋惜地“啊”了一声,翘起嘴巴说:“你老婆可真坏。”

郑志勋这回是真心实意笑喷了,忍俊不禁地竖起大拇指,评价道:“所有人都说我老婆是全世界最好的女人,你可是第一个敢说我老婆坏的。”

女孩装作羞恼地不痛不痒锤了他两下,语气暧昧:“我才不信,你老婆不坏,你还会出来跟我玩儿?”

郑志勋摊开身体任由她动作,呼出一口气,颇有一种沧桑的颓废感,哼哼笑了两声:“婚姻就是这样的,这么多年,没了感情的夫妻多的是——我只是个正常的男人。”

喉咙有点干渴,女孩乖顺地为他倒了杯酒来。金色的液体在威士忌玻璃杯里晃荡,又一口气闷进嘴里,灼烧的快感从舌尖一直蔓延到食管。不应期差不多过去了,休闲裤裆部的形状一清二楚,女孩瞥见的时候还吓了一跳,她什么都没做呢,怎么聊着聊着就能起反应,她转念一想有些人就是有这种因为出轨刺激而欲望更强烈的癖好,反正她只负责让客人满意点更多酒水,便钻下去为他服务。尺寸和硬度都有点惊人,女孩忍不住眨眼狎昵地问:“你们多久没性生活了?”

“他妈的,三个月。”郑志勋感觉胃里的酒变成燃料助长他藏起来的怨气,大脑激素是分不清怨气和欲望的,或者这二者本就相通,都急迫地寻找一个发泄的出口。随便哪个女孩都能热情地和他调情,唯独他老婆对他冷淡得像块冰,这是什么道理。也许再过几天她就忍不住要提离婚的事情了。快感让他的呼吸不再平稳,他难抑地去按女孩的后脑勺,挺腰冲撞的动作几乎完全出自本能,酒精和尼古丁在他的眼前产生万花筒般的幻觉,透过万花筒的镜头,一切景象开始扭曲,奥特曼女孩的面孔也湮灭了,他只能勉强看到一个影子趴在他的膝盖上,可爱又可恨,是赐予灵感的美神缪斯也是裁决生死的地狱使者。直到那道影子抬起面庞、他看清楚那居然是李香河的脸时,他射了出来。

他嘴唇颤抖地把烟嘴含住,仰着脸喘息,女孩在帮他清理,听见他好像在呢喃什么爱不爱的,还以为这男的爽得昏了脑袋,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来,攀着他的脖子撒娇说:“哥哥,我爱你呀。”

结果郑志勋没用正眼瞧她,眼睛望向天花板的虚空,没头没脑、几乎是怨怼地说:“她以前也爱我。我们认识的时候她二十五岁,二十五岁的她很漂亮,很可爱。”

女孩才反应过来他脑子里想着远在天边的老婆,男人都是这样,在外面偷吃还把自己当作圣人,靠在他下巴边上翻了个白眼,嘴上却善解人意地接着问:“难道她像现在不漂亮、不可爱了吗?”

郑志勋愣了一下,下意识点头,又似乎是细细回忆了一番妻子现在的模样,直到烟灰落到手指上,才出声:“不,她依然漂亮,也很可爱。但是她不爱我了。”

他抓了把头发,把烟屁股用指腹碾碎后随手一丢,叹口气:“要是她可以变回二十五岁就好了。”

女孩正想着怎么继续聊下去,突然感觉屁股下边什么东西在震动,翻出来是郑志勋的手机,包间内音乐太吵,电话铃声形同虚设,也不知道究竟响了多久。这个时间一般没有正经人会联系他,要么是哪个朋友找他去喝酒,要么是经纪人发现这个月直播时长没满来催他开播,无论哪一种郑志勋都不想理会,他甚至有心情自嘲地想:总不可能是李香河良心发现叫他回家吧?

电话挂了两次又不依不饶亮起来,他才肯克服身体犯懒的劲儿接听,甚至懒得找个安静的地方,果不其然听不清那头在讲什么,他耐着性子让对方重述,第三遍的时候才听明白。

脑袋里晃动的酒好像一下子静止了,他坐起身子,仿佛一下子离这个嘈杂的环境很远很远。他问:“你再说一遍?”

那头的人几乎是在吼:“车祸伤者李香河、你是不是家属?来一趟医院!”

他一瞬间觉得头脑空白。问:“为什么要找我?”

“你是她手机的紧急联系人,你到底是不是她家属!”

女孩被他失去控制的面部表情吓了一跳。郑志勋猛地站起来朝外走,可能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的声线已经颤抖:“我是,我马上来!她……我老婆有没有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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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因为烂俗电视剧里的流行桥段过于深入人心,郑志勋很早就设想过如果他们遭遇车祸的可能性,尤其坐上李香河奔驰副驾的时候,这种想象的丰富程度会达到顶峰。李香河平时安安静静的淑女模样看不出来她握住方向盘之后会摇身一变成了马路杀手,把普通轿车当成跑车,速度飚得飞快,一边还在从容地安慰他:“镇定,相信我的驾驶技术。”郑志勋被推背感死死按在椅背上不敢动弹,抱着安全带小脸苍白,满脑子都是就算姐姐单手开车的样子再辣自己也绝对要把驾照考出来。

年轻又富于幻想的郑志勋,和每一个渴望成熟、期待未来、许愿永恒的青春期男孩一样,他们的野心像小太阳,贪恋爱人的温度,满心满眼都是要把珍贵的人独占,所以生活的全貌、人生的轨迹都要纳入考虑。李香河在某个迷蒙的午后昏昏欲睡地倾听他关于未来事无巨细的想象,于是一巴掌黏黏糊糊地沾上他脸颊,嘲笑他明明交往还没到两个月,二十岁的小孩怎么就已经开始想八十岁的事情。郑志勋捉住那只柔软得没有骨头的手,撑起肩膀侧过去居高临下地盯着李香河说:“那让我们说点现实的,要是我们谁突然出了车祸怎么办?”

他假模假样地竖起一根手指:“首先,假如我们有人在车祸中身亡……”刚说半句话他就被狠狠推了下肩膀,李香河拖长了尾音,让他不准讲这个。姐姐的话不能不听,所以郑志勋从善如流地竖起第二根手指。电视剧里,车祸最常见的作用就是给主角带来足以摧毁人生的苦难,比如说田径运动员腿部残疾、歌手失声、即将要结婚的准新娘毁容等等,虽然郑志勋不太理解最后一种情况为什么可以与前面的例子并列,也不太理解为什么这种伤残总是针对性极强地恰好落在与主角职业生涯相关的身体部位上,但是姑且按照这种逻辑,如果自己手部受伤,那么肯定就不能继续作为电子竞技职业选手活动,可能会转行做主播,但自己除了打游戏什么也不会,大概率养不活自己,但是没关系,李香河可以包养他。

李香河被逗乐了,笑眯眯地说:“我没准会抛下你不管哦,我可不是什么心软的人。”郑志勋趴过去亲她:“姐姐不包养我的话,我会跟榜一富婆跑掉的,香河姐舍得嘛?”李香河一边发出笑声一边抬手拒绝他的啵啵贿赂:“走开,我当然舍得。”郑志勋就可怜兮兮地耷拉眼睛,说:

“可是如果是香河姐出车祸的话,我绝对会一辈子照顾你的,绝对不会离开。”

如果李香河失去她引以为傲的、漂亮的、名震世界的双手,国家乐团将失去他们最优秀的主席,首尔的金色音乐大厅将失去令它焕发光彩的圣洁天使,古典乐的殿堂将失去一位伟大的钢琴演奏家。郑志勋想,到那时候,就算世界都把她抛弃,也还有他把香河姐当作唯一的女神。

李香河躺在他身下嘴唇弯弯,轻声说:“我相信志勋的。”郑志勋觉得她简直天生就是捉弄人折磨人的好手,有时候嘴硬得可恨,坏心眼得气人,有时候却嘴甜得可怕,勾人心甘情愿去亲她。郑志勋啃了两口柔软的唇瓣,又不解气,瞪着姐姐故作凶狠:“居然想丢下我,香河姐是坏女人啊。”

李香河转过头不想理会他的胡搅蛮缠,又被郑志勋掐着脸蛋掰回来,年下佯装气愤地说:“哼,我要是出车祸,也肯定是因为坐了香河姐的车!”李香河不乐意了,又气又笑地辩驳:“我开车才不会出车祸。”

他们对视着僵持,直到两个人同时忍不住笑出声,把这些乱七八糟的话题扔掉又吻到一起。

郑志勋坐在病房的角落,手机没电,什么事情也没得做,望着地面泼洒的月光不知不觉地发起呆,莫名其妙地就想起许多的往事。很多细节他之前甚至都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原来大脑不知道哪个科室还帮他好好保管着这些琐碎的东西,说不定是因为脑细胞们先于他这个主人提前预料到了这会成为帮助他秋后算账的证据,让他得以像个审判罪犯的督察一样坐在这里,一旦等待病床上的人苏醒,就可以摆出威风八面的姿态,趾高气昂地挑衅:看吧,我就说你驾驶技术差,你还嘴硬,总算出车祸了吧!

他的妻子会怎么反击呢?可能会尖锐简短地抛下两个字“无聊”,或者皮笑肉不笑地反问,“你等我醒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些风凉话?”,不过依李香河冷淡的作风,大概只会投来一个不咸不淡的眼神,然后直接无视他。

郑志勋烟瘾有点上来,摸着口袋找烟盒的时候才想起医院禁烟,只能摩挲着嘴唇缓解生理的焦虑。他想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三个月前,李香河还绝情地让他再也不要干涉她的生活,他完全可以就这么走掉,反正李香河看起来也没什么事——是的,郑志勋以前那些想象确实被现实证明了是不切实际的,不幸遭遇车祸的李香河不仅没有伤到手,甚至除了身上的一点淤痕以外,没有任何的损伤。可能上天也眷顾李香河,让她在连环追尾事故中全身而退。

郑志勋必须承认他听到这个结果时感到如释重负的轻松与劫后余生的庆幸,一瞬间他想拥抱躺在床榻上没有恢复意识的李香河,张开双臂的那一刻却闻见自己身上浓重的烟酒气——他急匆匆赶过来,没有打理自己的空暇——凝视着雪白被褥中间的李香河,诡异地生出冒犯的自愧,酒精短暂的兴奋作用仿佛在此时突然消失,无休止的疲倦贯通血脉筋骨。

他揉了一把脸,实在觉得没趣,打算直接回家,进盥洗室借冰水清醒了下头脑,镜子里面映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郑志勋叉腰瞪着自己,隔着时空对二十岁的自己说:“对呀,你是说过你不会离开她,但我已经不是二十岁了。”说完自己都觉得可笑,甩干了手就往外走。

压下门把手准备离开病房,最后回头看上一眼。

就一眼,却让他僵在原地。

他看护了半夜的病床,被褥是平坦的雪原,女神的身躯在雪原下平稳的沉睡。而现在,漆黑的山峰从雪原中拔地而起,那是乌黑的长发打下的阴影,郑志勋只能看到她侧颊的一角,被窗外的月亮映得像雪一样白。

李香河。

郑志勋的脚不受控地迈回去,心脏跳得又快又重,可能是因为酒精,郑志勋猜。他刚刚酝酿了两个多小时,等李香河苏醒了该说些什么,真的到了这个时刻又觉得开口说些什么都不恰当。

听见脚步声,李香河转过头来,于是郑志勋得以看见那张苍白的脸上,睁开的眼睛像两口亮晶晶的水波荡漾的泉眼。看起来很有精神,他松一口气,嘴唇不自觉就弯起弧度,却紧接着看见李香河神情露出一丝迷惘,警惕而不失礼貌地询问:

“不好意思,您是?”

郑志勋愣住,想背过身抽根烟冷静一下。心想完蛋,他聪明绝顶的老婆好像被车撞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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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虽然生长于宗教氛围浓厚的社会,但郑志勋的人生里没有哪一刻真正相信过鬼神。他还是职业选手的时候,狂热的海外粉丝们夸张地叫他chovy神,他喜欢这个名号,双掌合十也成为他的标志性动作,不是因为虚荣的光环,而是比起祈求神明庇佑他,他更愿意将输赢把握在自己手中。因此,命运不讨厌他,也没有偏爱他。可现在他却动摇了,精神萎靡让他意志不清,稀里糊涂地琢磨,恶劣的上帝已经冷眼旁观了他二十七年的人生,如今又为什么来捉弄他,把他的无心醉话变成现实。

李香河没有被撞傻——当初二十岁的郑志勋漏考虑了一种影视剧中最常出现的情况——她只是失忆了。

她的记忆回到了七年前,如他所愿,他老婆真的变回二十五岁。只不过,李香河现在的记忆里,他们没有结婚,没有交往,甚至素不相识。

她看陌生人般眼神让郑志勋恍惚间有种被刺穿的错觉,无措地呆愣着,纷然涌入的医护自然而然地将他与李香河分隔开来,亮堂堂的灯光把整个病房照得一片白,他不得不又不自觉地穿过人墙凝视着李香河,她漆黑的墨发是这片刺眼的白色里唯一能够缓解眼球刺痛的景色。李香河垂着头回答医生的询问,安静而温顺,只不过没能消停一会儿就被脑神经科的一群白大褂马不停蹄地推去做各种各样的检查,郑志勋像个点了自动跟随的游戏npc似的也跟在他们屁股后头乱转。李香河还没怎么样呢,他已经开始头晕眼花,几小时的兜兜转转最后得到主治医师一句可以出院回家的结果。跟保险公司和纸媒记者掰扯完匆匆赶来的经纪人比夫妻俩还不乐意,这可是刚刚从急救室里推出来的人,脑子还不灵清呢怎么就要光速打发走了?李香河很小声地插了一嘴,其实我脑子挺清楚的。医生不得不耐心解释,淤血压迫到脑神经,但是不严重,回家静养就行了,说不定某天醒了就恢复记忆。经纪人紧皱眉头还想多说两句,却被李香河打断。

郑志勋顺着外力作用的方向低头,李香河坐在轮椅上抬起眼睛,用手指扯他的T恤下摆,说:“我们回家吧。”

她还不习惯和陌生的男人对视,于是很快地移开视线,似乎又反而对郑志勋一声不吭的态度感到奇怪,轻声细语地补上一句:“……你不是我丈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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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志勋没有提过他们的关系。在李香河刚刚苏醒问他是谁的时候,他最初只觉得荒谬,还以为她是在用恶作剧的方式戏耍他,于是气笑了反问:“你不认识我?”恶劣的语气让李香河眼里划过一丝恐慌,他才迟钝地想起医生说过她的大脑轻微损伤不知道会产生什么后果,立马转身去喊医生和护士。他们之间再没有一句交流。

李香河大概是从网上知道的——她的手机在车祸里被压得粉碎,幸好经纪人保管着她备用的工作机,等待检查结果的时间里她就依靠搜索引擎来摸索这个陌生的世界。郑志勋用余光瞥到她的屏幕上划过自己的照片。大韩民国最知名的古典乐演奏家与电子竞技职业选手,他们的婚姻并不是什么秘密。

不过,郑志勋心想,NAVER资料里可不会写,他们感情破裂。

经纪人负责把他们送回家又絮絮叨叨嘱咐一番后离开,两个人单独待在一块儿大眼瞪小眼的场合才觉得沉默尴尬。郑志勋能理解李香河左顾右盼的不自在,对于她而言,就算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是自己的合法丈夫,但也难以一时半会轻易地接受。他很久没见过李香河在他面前吃瘪的模样,他的妻子永远骄傲又冷静,这种微妙的精神胜利让郑志勋久违地神经放松,在沙发上瘫下来,歪头用贴心的口吻问:“累吗?上楼走到尽头是主卧,你先去休息吧。”

他以为李香河脸上欲言又止的神色是在担心,于是轻笑两声说:“放心,我会睡在其他房间。”

但李香河只是安静地摇头,主动在他对面坐下来,说了一声:“抱歉。”

天哪,他那嘴硬不服输的妻子居然会有道歉的时刻,郑志勋像见到什么稀奇事似的瞪大双眼,又很懵逼,不知道这没头没尾的一句来自何处:“不是,为什么道歉?”

“我不记得很多事情,给你带来了麻烦。”

这话听着挺礼貌,可却给郑志勋带来蚂蚁噬肉般的难受,因为他知道李香河本不是个把礼节贯彻分寸言行的人,随便把脚翘上桌,捣蛋鬼似的捉弄人,对着辈分年长的哥哥没大没小地说话,这才是他认识的李香河。只有对待陌生人,李香河才用这种尊敬严谨的客套话来保持严苛的社交距离。啊,郑志勋现在才产生她确实失去记忆的实感,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他七年的妻子,而是二十五岁的李香河,对她来说他只是需要用客套话来应付的陌生人。

这种想法让他略微自嘲地笑了,嘴上却说:“没关系,我能理解,把我当成同居的租客好了,你的身体恢复最重要。”

李香河点点头,他们之间又陷入沉默。

郑志勋下意识地想摸烟,裤兜里翻了一圈掏出来,才发现一直硌着大腿的不是他的烟盒,居然是夜店里那个女孩儿的奥特曼打火机,大概是她偷偷塞进来的。郑志勋烟瘾没得解,有点暗恼,把奥特曼随意放在茶几上。没控制好力道,金属外壳与玻璃平面敲击出一道刺耳的声响。

他忘记了李香河还坐在这里,丢出去才刹那间反应过来后悔,这可是他出轨的证据,急匆匆伸手想收回,但李香河的目光已经像蝴蝶一样轻巧地落在上面。

慌张一瞬间攥住他的心脏,但下一秒,他忽地想起来,现在的李香河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个念头让他泰然自若起来,展开四肢,重新后仰躺回沙发。

李香河果然没有露出任何奇怪或者怀疑的神情,相反,她认真细致地观察着那个无辜仰躺在茶几上的奥特曼,郑志勋忍不住腹诽这值得她像研究乐谱似的这么专注地看吗。他正心里吐槽,李香河却捂着嘴笑了:“这是玩具吗?”

郑志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奥特曼的外表完全看不出来是打火机,李香河大概是以为他突然从裤兜里掏出来一个玩具,过于莫名其妙才一直盯着看。他脑补了一下,也觉得这个场面好笑,心情放松了一点,突然生出逗人的兴致,直起腰,从桌上把打火机捡起来,奥特曼跟翻跟斗似的在他掌心与指间转了几圈,大拇指一划,脑壳就唐突地弹开,火焰伴随着火轮的拧动“呲”的一声跳出来,他手指一翻,脑壳又严丝合缝地盖回去。酒友们总炫的花式终是被天赋型的郑志勋凭着记忆学了个七七八八,满意于第一次展示的效果,郑志勋稍稍臭屁地暗自得意,再从指尖递出,交给李香河。

李香河新奇地摆弄了一会,火焰在她的鼻翼下边打下小小的阴影。郑志勋盯着看,目光不自觉地就落在她的手上。他非自愿地想起夜店昏暗里那只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和那个记不清名字和样貌的女孩不同,李香河的手不为人点烟,而是为在黑白琴键上舞蹈而生,白皙秀气,骨节清晰,因为工作需要,她从不留长指甲,也不涂指甲油,保持着素净的自然原貌。

李香河用手指点点奥特曼的脑袋,笑眼盈盈地评价:“好可爱。”她第一次展现出属于二十五岁的情态,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漂亮得动人心魄。

郑志勋的眼睛捕捉到了,并且因那一瞬间的震撼而愣住。那是他曾经见识过的李香河的可爱模样,不知从何时起却被他遗忘,他渐渐地更习惯李香河冷静自持、不动声色的面貌,而这一刻仿佛跨越时空、他再次见到过去记忆里的爱人。

他无声地张合嘴唇,吐不出一个字来,心情复杂,大脑纷乱。

催促控制不住打哈欠的李香河上楼睡觉,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之后,郑志勋仍兀自坐着发呆,想要弄清楚心中强烈的情绪发自何处又指向何处。但他的大脑已经接近宕机,于是暂且先把这个问题抛到脑后,转而看向手心盛着的奥特曼。

郑志勋猛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想看出是究竟哪一点能让李香河说出可爱这个字眼。艾斯红银的紧身皮套,黄澄澄的眼泡,脑部凸起的装饰,怎么看都不符合李香河的审美。而且仔细看才能发现这东西的做工实在差劲,涂色不均,模型的嘴部轮廓歪得离谱,大概是几块钱的地摊货,让人想起那个红指甲女孩身上廉价的香水味。他忍不住挑起眉毛,怀疑自己怎么会觉得这个东西有趣的?

郑志勋略微嫌弃地皱眉,毫不犹豫地抬手,掷出。奥特曼沿着抛物线一路飞行,然后坠机垃圾桶。

进厨房咕咚咕咚灌了杯冰水,把灯悉数熄灭,上楼。这幢房子是他们结婚之后精心挑选的,格局和装潢完全按照他们的喜好设计,没有明暗错杂的隔断与拐角,整个空间都简洁明朗得一览无余,郑志勋站在楼梯口,一眼就能看到尽头的主卧,房门紧闭。

一如往常,他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那里本来是客房,最近才变成郑志勋专属的卧室。

他不是很擅长收纳,瓶瓶罐罐的洗浴用品懒得搬来搬去,索性让家政阿姨重新再置办一套,稀里糊涂绞成一团带过来的衣物杂乱地堆在床上,又被他睡觉时踢到地上,被子总是被乱蹬的长腿拧成麻花。床的尺寸变得前所未有的大,他甚至可以在上面连翻两个筋斗,没有人会跟他抢枕头,半夜也不会被拥抱热醒。

郑志勋三两下把脏衣服脱掉,用热水冲刷酸涨的背肌,心想,为什么不和失忆的李香河讲明白——其实他们早就分房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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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后悔当初坚持要安装落地窗。在地平线附近的橙光渐渐褪去,亮度与明度以肉眼无法轻易察觉的速率调低,世界都颠倒地倾斜的时候,昏沉的暮色一点点从头顶沉降着压下来,像一口从天而降的铁笼,把他们关在封闭的玻璃房内,任由沉默煎熬。笔直的坐姿让李香河的腰看起来像把孤直的长弓,犟直地盯着空无一物的地面,分割线清晰的颌骨是无法被击碎的骄傲,抿嘴的力道太重以至于不丰满的下唇微微泛白,不发一词,只有急促的呼吸声显示她不平静的心情。

他们大吵了一架。说是争吵,其实甚至没有爆发口角。当越来越频繁的不和谐成为婚姻生活的常态,他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居然失去辩论对错的欲望。李香河是高踞枝头的雀鸟,优游于文雅的名流社会,习惯了互相尊重与保持分寸的环境,因此也让她在面对冒犯时显得尤为无措,只能以无言应对。郑志勋也惯于用冷漠来武装自己,在僵硬的氛围里冷淡地开口:“我今晚睡另外的地方。”这意味着这场战争并不像以前那样以两个人心照不宣的避之不谈落下尾声。

李香河倔强的眼神飘过来的时候,一种报复的快感从他心底油然而生,他皮笑肉不笑地补充:“我要直播到通宵,不打扰你。”这只是体面的说法,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郑志勋想,说点什么呀,你难道什么话都没有要对我说的吗。

李香河的目光移开了,她依然保持着缄默,微微点头表示知晓,于是郑志勋的心一点点和黄昏的余晖一同沉进海里。

她站起身,踩进红底的高跟鞋里,绷直的脚背像沾血的刀刃锋利,挎包上丝线织就的玫瑰刺眼。“你不用搬去其他房间,我今晚去俊植家睡。”残忍的李香河甚至没有赐予他一个眼神,湖水般的裙边流动着从门沿滑了出去。她不愿意玩虚与委蛇的套路,于是果决地抽刀劈断别扭的纠缠,也给了郑志勋闷声的当头一棒。

他仍然去睡了客房,李香河却真的彻夜未归。他们在共同的家里划清与彼此的界线。

梦里红底高跟鞋踩在木质地板上的笃笃声将郑志勋惊醒,阳光从窗帘缝隙间探入恰好打在他的脸上,一时睁不开眼皮,介于半梦半醒之间,迷蒙地呆了一会儿,那幻听般的有节奏的脚步声于是随着梦境湮灭而渐渐远去,直到彻底消失在斑驳的光点之中,郑志勋才发现一直在耳膜边喧嚣的是宿醉大脑的蜂鸣声。

捂着阵痛的太阳穴爬起来,睡眠之后的口干舌燥让他的喉头干涸得像老树皮,迷迷瞪瞪地左脚踩右脚,出门,迈下楼梯。空气里弥漫着南瓜粥的香气,厨房传来熟悉的叮叮当当的动静,不用猜郑志勋也知道是家政阿姨在准备饭菜,这是他习惯的日常景色。

他懒散地挠着肚子走过去,十几步以外就看见一个人影蜷着腿坐在餐桌前。本想无视径直路过,可李香河却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来。她从余光里看见了他的身影,想打个招呼,与他对视上的时候又发现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于是只是浅浅冲他笑了一下。

郑志勋被那出格的微笑硬控了两秒,大脑皮层才刺刺麻麻地彻底清醒过来——这不是和他分房冷战的妻子,而是记忆回到二十五岁的李香河。

他迤迤然在她对面坐下,想起来他和李香河已经很久没有能够以平和自在的态度共同坐在一张餐桌上。

他忽地觉得李香河失忆不是件坏事。

李香河的长发扎得歪歪斜斜,没有被发圈束缚的碎发胡乱撒在额前与耳侧,素面朝天,赤脚缩在椅面上,白色睡衣几乎被明亮的光线照得透明。被他露骨的眼神盯了一会儿觉得不自在,眨眨眼调整坐姿,把双腿乖乖地放了下来。她这么一放,原本夹在大腿和小腹间的零食袋也暴露出来,明黄颜色十分惹眼。

郑志勋眼尖,立马指着叫起来:“姨母nim!香河姐又在偷吃薯片!”然后满意地看到李香河瞬间慌乱。

家政阿姨从厨房里探出来就是对着李香河念叨了一顿零食不利于伤患恢复,又哄道粥快煮好了再等一会儿,她在这个家待了七年,对待他们就像亲近的小辈一样。失去零食又没法抱怨的李香河只能把筷子伸向碟里的腌白菜,安安静静地瞄了一眼坏心眼憋笑的郑志勋,低头重新集中在手机上的视频。

不是郑志勋窥探欲旺盛,而是lol背景地图实在太特征鲜明,他很难认不出来。在他的印象里,李香河在认识他之前根本对lol无关心来着,YouTube关注列表不是古典乐就是猫狗,现在怎么会看lol的视频?好奇心驱使他微微抬起身子探头,勉勉强强还能看到屏幕右下方有个放人头的小屏——李香河居然还是在看人直播!

她看得专注,眼睛都不眨一下,倒惹起郑志勋的吃味,突然理解了女人看见自己丈夫刷美女视频的感受。心情古怪地蛄蛹起来,腹诽,哦,不是吧,全世界操作最好的lol玩家就坐在你面前诶,你怎么敢在你老公面前看别的主播啊?

大概他心里的气急败坏映射到了面部表情,奇怪的神情和直勾勾的视线终于引来李香河的注意。

她睁着无辜的眼睛,把屏幕倾斜过来方便让他看,顺便拔掉耳机让视频声音外放——

“啊一西真的受不了!这崽子真的会玩lol吗?”

开头就是一句振聋发聩的脏话,把郑志勋砸得瞬间面部僵硬。

视频里的主角被路人队友的迷惑行为弄崩了心态,一边操作一边用rap语速嘴炮连喷,小框里被炸出来的评论飞快地刷屏,全是“哈哈哈哈哈哈”。郑志勋不用划进度条就知道这个人要不喘气地骂上十几分钟直到水晶爆炸,甚至还要专门复盘审判。

你要问他为什么知道?——当然是因为这个主角就是他自己。

这大概是上个月的直播rank切片,但只是一个开端,那个队友也是高分路人王,不服气地在论坛上骂他,还非得加好友私聊互喷,闹了好几天,最后以他连赢十番solo收场。

李香河不知道怎么翻出来的这个视频,举着手机露出一双弯弯的眼睛,藏着狡黠的笑意,好像抓住什么好玩的把柄,这下终于轮到她憋笑。

郑志勋实在听不下去自己脏话连篇的胡言乱语,滑动手指翻推荐列表,再把手机推回去:“别看那个,无聊,这个有趣。”

李香河一看,视频标题变成了“chovy精选highlight”。

YouTube广告刚刚播完,姨母不适时地把粥端上餐桌,被用作固定片头的“chooooooovy”撕心裂肺地只喊到一半,手机就被无情地反盖在桌面。郑志勋暗搓搓想展示自己犀利操作的小心思没被满足,别扭都表现在脸上。存心逗他的李香河一边去接碗一边拖长了声音,轻飘飘地评价:“别人的highlight没意思呢,只有自己的才最有趣。”

郑志勋撇嘴。却为李香河勾起的猫咪似的嘴角而嗓眼发紧,浓稠的粥顺着食道浇在震动的心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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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无声地用餐,经纪人为李香河请好病假,郑志勋也调整了直播安排,让两个人得以难得拥有悠闲的日光,但这平静没有持续太久。

风尘仆仆的身影骤然闯入餐厅的时候,郑志勋差点以为自己还在光怪陆离的梦里,嘴角猛地往下一垮,还没反应过来,突然造访的男人就旁若无人地抓住他妻子的肩膀。郑志勋反射性地站起来想阻拦他鲁莽的动作,椅子腿在大理石面上划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可这刺耳的声响没有引起任何人的瞩目,男人全身心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李香河身上,而李香河同样以恍惚的神色注视着来人。

郑志勋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的存在才是多余,他清醒过来,缓缓地重新坐回到椅子上,调整了表情。

来人是裴俊植。他看起来像是刚刚奔波千里,发型不加修饰,领口歪斜,神色满是焦急,一进门就冲向李香河,扶着她的肩膀用目光扫描全身,体格健硕的男人蹲在她合拢的膝盖前,关切地一句句询问有没有哪里受伤,身体哪里不舒服,医生给出什么医嘱。

郑志勋冷眼旁观着。李香河没有抗拒裴俊植几乎可以称得上贸然的肢体触碰,有一瞬间的僵硬,但也很快在裴俊植熟稔的话语里软化,她用好奇的眼神勾勒好友在岁月流逝间略微变化的容貌,乖顺地回答裴俊植的每一个问题,像幼稚园里的小宝宝。裴俊植确认了她的身体没有其他损伤,转而投以狐疑的目光,食指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喂,这么乖?原来不只是失忆,好像还变傻了呢。”李香河翘起嘴角,一把推开他的手:“走开,你才变傻了,脸也变胖了。”她没用多大的力道,裴俊植的身形动都没动,伸手恶作剧地揉乱她的头发。

他们亲昵地贴在一起,轻声细语地说话,要紧的,不要紧的,什么都谈。“你现在还在做摄影师吗?”“不然呢,你给我发消息的时候,我正在西班牙采风呢。”“明明当初只是个门外汉来着。”“别小瞧我啊,你每年在柏林的演出可都是我负责摄影。”“真神奇。我做得好吗?”“香河,你一直都做得很好。”……

如骄傲又谨慎的小鸟般的李香河栖在裴俊植厚实的肩膀上,卸下自我防备,露出全然信赖的姿态。

郑志勋不觉得意外,裴俊植和李香河就读同一所艺术高中,结伴出国留学深造,又进入同一个乐团效力多年,感情好得就像同胎生的。失去记忆而对一切感到陌生的李香河向她熟悉的旧友发消息寻求帮助和依靠,像落水者急于攀住浮木,这并不是不能理解的。

或许是出于不想打扰他们的心情,又或许是因为心里充斥的莫名不安与烦躁,郑志勋轻巧地从他们的空间离开,一路趿拉着拖鞋,伫立在二楼的窗边,掏了根烟点燃。以前李香河不喜欢烟味,不准他在家里吸烟,但现在无所谓了,她不记得了。郑志勋靠在栏杆上,这个位置容许他从一个隐蔽的角度居高临下地俯视楼下的两人。

从很久以前起,要说他对裴俊植没有一点嫉妒,那是不可能的,但裴俊植性格天生温和友善又早早结婚,嫂子甚至还是李香河粉丝,郑志勋很难对他生出雄性间的敌意。可是,裴俊植,或者说裴俊植所代表的符号,又是切切实实横亘在他胸腔里的一根刺。

裴俊植曾分享他和李香河当背包客周游欧洲的日子,为凑路费他们在语言不通的异国街头演奏铜管与电子琴,再从地中海的边缘一路向北抵达挪威的雪山;他们在巡回演出到南美时双双染上发热的疫病,被迫在同一个房间隔离,两个精神萎靡的病人因为无聊还一起通宵看完整季The Queen's Gambit;他们一起在金色大厅里演出,那时候裴俊植还没有因为厌倦交响乐而退出乐团,在古典乐的圣殿里留下他们的回响。裴俊植信手拈来的回忆,是郑志勋不曾参与的、李香河光辉灿烂的前半生。

郑志勋像个窃贼。当初他们的婚礼宾客众多,裴俊植那一桌都是李香河同龄的亲故或者亲近的前辈,被他们包围着,李香河简直像个被宠坏的小妹妹。但郑志勋把她偷了过来,变成自己的姐姐、新娘、妻子。偷窃的阴影因而惯常在他心头打下,怀揣宝物的惴惴不安时时如影随形,裴俊植的面孔也被投射扭曲成追赃的债主。他的思绪如梦魇般回到黄昏化作囚笼的那一天,锋利的红底高跟鞋,湖水般游动的裙摆,李香河果决的姿态,留他脚底生根似的如千斤重,像赤裸的婴孩一样僵在原地,被迎头泼洒的危机感压得肩膀摇摇欲坠,他感到一种威胁,李香河轻而易举地离开这个家,就像她也能随时从他的人生撤离。不再是他的姐姐、新娘、妻子——她情愿回到裴俊植的故事里做文艺复兴建筑里的一座女神雕像。

郑志勋的手指被燃到底的烟头烫了一下,灼热感让他猛地回神,原本还在视线里的两个人却已经不见踪影,仿佛应了他心底的不安与恐慌——李香河真的离开了,跟着裴俊植从他的生命里消失。

心脏刹那被铺天盖地的窒息感攥住,双腿甚至先于大脑给出指令就开始狂奔,三两步跃下台阶往大门冲。郑志勋有一种针扎般刺痛的预感,如果这次他还固守着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眼睁睁纵容李香河离开,那么他就会真的永远失去她。

她真的立在门前,单薄的一个背影。

郑志勋来不及庆幸自己赶上了,几乎是扑上去,不顾一切地抓住她的小臂,恨不得把自己的手用铁水浇筑成铁链,好将人牢牢地锁起来。

李香河吃痛回头,被他气喘吁吁、神色惶惶的模样吓了一跳,下意识去擦他额头渗出的冷汗。

这个动作让他们两个人都是一愣。李香河眨了眨眼,迟滞地收回手,才清嗓子问道:“怎么了?”

郑志勋吞咽着爆发运动后舌根分泌的多余唾液,调整呼吸,充当桎梏的手却不愿意松开,他软下声音,几乎是祈求地询问:“别走行吗?”

他像即将聆听审判的犯人,直勾勾地望进裁决者的眼睛,却只能在那双眼睛看到困惑。李香河歪头说:“我没有要走啊。”

郑志勋才注意到她身上穿的还是那套睡衣,呆愣住。李香河见他反应不过来,又补充说道:“俊植急着去拿他的行李,先走了,我送他出门……”

她话没能说完,就跌进紧实的怀抱里,她还不能接受跟刚认识一天的男人有过分亲密的举动,挣扎着从绷紧的双臂里脱离。他仿佛才察觉到不妥,转而捧住她的脸颊,让她顺着力道抬起头,对视上郑志勋执拗的眼睛。

他的嗓音略微沙哑,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想对你这样。我只是爱你、香河姐。”

李香河面对突如其来的告白慌了神,她不理解郑志勋的歉意其实来自此前感情破碎、夫妻离心的痛苦,只以为面前这个男人急切地想重新见到自己心爱的妻子,但她的记忆里确确实实不存在一个名叫郑志勋的丈夫。她歉疚地开口,说:“我真的不记得了。”

“没关系!”郑志勋急迫地接话,像怕她下一秒就逃走,哀求的口吻像可怜的小狗:“不记得也没关系。我们重新来过,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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