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下雨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文炫竣否定。开什么玩笑,他们现在可是身处完全封闭的军事禁区,埋藏在地底的死寂的钢铁丛林向来不见天光,不借助现代计时工具甚至无法分辨昼夜,更遑论晴雨。 可他又的的确确、切切实实听到了淅淅沥沥的水声。自天空降落。他抬起头。却没有看见天空,只看见闪烁刺眼红灯的精密仪器与密密麻麻的复杂线路。他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现在是例行的模拟训练时间,他的大脑神经此刻正连接到通感系统。真奇怪,即使确认了身处室内,但雨声仍未停止,如鬼魅般纠缠,是因为昨晚没休息好所以产生幻觉了吗,他甚至感觉到阴湿的水汽沿着后背攀爬,忧郁的阴霾将眼皮压得沉重。 他在不适中微微蹙眉,却无计可施,战斗装甲和周身的仪器线路将他镇压于此,动弹不得。看不见的水汽越积越重,甚至淹没口鼻——他正在经历一次众目睽睽下的溺水。 罕见的恐惧逼得他依赖性地将求救的视线投向自己的搭档,就在他身边,相隔不超过两米,与他心意相通、意念相融的搭档…… ——本该是这样。 “你走神了。” 甚至没有睁开眼睛,李相赫冷静地提醒。声音如一桶冰水浇进文炫竣脑袋里,冻得他浑身一颤,紧接着如同刚从海难中获救的人一般急促地粗喘气,脸憋得通红。他才发现自己背后已被冷汗浸透,紧贴皮肤,在流动的空气里生出阵阵寒意。 “通感的时候走神是大忌,这应该是猎手学院进修的第一课。”神经对接的过程是猎手进入通感最危险的时刻,一旦出事,轻则精神损伤,重则暴毙。幸亏林栽贤及时指挥中控台切断链接,阻止事态变得更糟糕。他平时就经常西巴狗崽子挂嘴边,更不要说被愤怒控制头脑的时候,怒气冲冲地跨进驾驶舱的气势像是要把文炫竣狠狠揍一顿——尽管最终他没有失去理智,但犀利的眼神与锋利的话语跟扇了文炫竣一巴掌没什么区别,“你如果这都学不会,那就回去找裴性雄那家伙重修。” 文炫竣的脑袋刚从窒息边缘死里逃生,仍然嗡嗡作响,林栽贤的骂声仿佛隔了水慢悠悠又糊里糊涂地飘进耳朵,听不分明。他努力瞪大眼睛,晃了晃脑袋,才终于听清林栽贤一顿输出后的收尾: “李相赫,你在装什么哑巴?你的搭档出问题,你无话可说吗?!”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湿漉漉的发丝耷拉在汗湿的前额,几乎要刺进眼睛。朦胧地,他与那双居高临下的眼睛对视上。 李相赫已经将精神链接的头盔取下,神色冷淡平静地审视着他。他严肃的时候就是这种表情,文炫竣再熟不过了,冷淡得不近人情,平静得像一颗石子也砸不起浪花的死水。甚至每一根头发都一丝不苟地待在原位,从容,冷静,坚硬,什么都无法动摇他。 ——与狼狈的文炫竣形成鲜明对比。仿佛他们从未连接彼此的大脑。 一瞬间文炫竣在那双眼睛里捕捉到纷乱的情绪,复杂得像一道难解的谜题,却欲言又止,终于在几次迅速的眨眼后消失殆尽,恢复成原来的那一池死水。李相赫最终什么也没说,一句“好好休息”是敷衍是客套是礼貌唯独不是文炫竣想听的。 但他能指责什么呢。因此也只是扯出一个同样敷衍、客套、礼貌而不出错的微笑。 他终于搞明白,原来那淅淅沥沥的不是雨,是心脏淌血的声音。

“你们吵架了?”李珉炯直截了当地质问,又挑眉补充,“不过相赫哥不是那么幼稚的人,所以是你单方面和他闹别扭,是吗?” 没有回答。李珉炯也不急,倚在门边安静地等待他做完一组大重量推举,语气辛辣:“你装松弛也没用,我知道你心里在意得不得了。你不会觉得,你在这里独自生闷气,李相赫那个迟钝的笨蛋就会主动来找你求和吧?” 文炫竣终于舍得赐他一个眼神,大剌剌地在器材边坐下拉伸肌肉,漫不经心地抛出一个无关轻重的问题:“有那么明显吗?我?” “什么?”李珉炯愣了一下,接着迅速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应该去调监控看看,你刚刚对相赫哥摆出的笑脸有多么难看。” 文炫竣反射性地伸手摸自己脸颊的肌肉,确实有些僵硬,若有所思。 这反常的沉默让李珉炯愈发皱紧眉头,严肃地警告:“炫竣,不管你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不要让情绪影响到训练。尤其是通感。你明明知道,这很危险,你会把两个人都置于危险的境地。” 一声冷笑。 李珉炯几乎要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听错,至少这不符合他印象里那个向来大大咧咧、宽和温厚的笨蛋文炫竣的形象。但那确确实实是一声冷笑,出自文炫竣本人之口,掺着明晃晃的嘲弄的意味。他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试图在文炫竣脸上找到任何鬼上身的可疑痕迹,但当然是徒劳无功。 他几乎要为文炫竣诡异又讨人厌的态度而大呼小叫地跳脚,直到被一点隐约的反光攫取全部视线。接着脑袋宕机,瞠目结舌,原本积蓄的气势全都瘪了:“……哈……不是吧,你这就哭了……?”一边心想小孩真麻烦。倒是丝毫没有自己同为02年生的自觉。 “小孩”正朝天翻着眼球试图将迸出来的泪水挤回眼眶,嘴倒是很硬:“只是没睡好犯困的生理性眼泪好吗?” 无语。李珉炯不搭理他,蹲到他身边,拿手撑着下巴:“我还没讲什么重话吧。” 文炫竣这下是结结实实翻了个白眼:“又不是因为你。” 李珉炯撇嘴:“那相赫哥也太了不起了,居然能把你惹哭。” 文炫竣沉默了一会,忽而冷笑:“要是某一天你发现,一直把你当灵魂伴侣的柳珉析其实有很多重要的秘密没有跟你说,你可别告诉我你不会哭。我猜你不仅会哭,还会跪在柳珉析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他告诉你。” 这小子好像在骂人,但仔细一想又好像是自己能干出来的事儿,李珉炯琢磨了一下,狐疑地问:“重要的秘密是什么?” “唉不对,”没等文炫竣开口,李珉炯又猛地醒悟,“有通感啊,我和珉析之间哪有什么秘密可言?我连他初恋屁股上有颗痣都知道。” 果然如此。文炫竣扯出一个自嘲的苦笑,十指崩溃地插进发间,挺拔的脊背如同山崩倾颓,心脏又被攥得生疼。他将滚烫的额心抵在手背,认命般闭上眼睛,竭力维持语调的轻松: “问题就在这里。” 为了解决一个人的神经系统无法接收处理驱动机甲的海量数据的问题,通感系统被设计出来帮助两个独立的个体精神融合以合作操纵同一架机甲,其最初的灵感来源于人类的左脑与右脑,二者相互配合以控制同一具躯体。这一贯是仿生学的经典案例。然而,Kaiju的出现提供了新的数据。 随着怪兽解剖学的发展,研究员们逐渐发现这些硅基生物体内具备两枚同时活跃的大脑,并且存在主次之分。不同于人类左右脑是分工合作,怪兽的全部生命活动由主脑主导、次脑辅助。这一发现一度对脑科学领域产生了巨大的冲击:人类的左右脑只能维持人类身体的正常运行,而怪兽的主次脑却能够支持上千吨的庞然躯体自由活动。按照生物演进的规律,这些来自外星球的强大的硅基生物,是否在提醒我们,主次脑的结构与功能比左右脑更先进? 那么,为了追求更高的效率,猎者机甲的操作逻辑是否也应该改进?由一位驾驶员主导,另一位辅助。虽然主驾驶员因此需要承受更多驱动机甲的精神负荷,但同时,主次分明的操作优先级也降低了通感的要求:不再需要双方完全对彼此敞开、接纳对方,只需要主驾驶员能够主导一切,包括副驾驶员的精神领域。 这一设想早在许多年前就被提出,却被长期搁置。一来机甲技术迭代需要时间,二来主驾驶员的人选难以选定。谁能够承受更多驱动机甲的精神负荷而不受伤?怪兽战争史中在危急中迸发潜力成功单独驾驶机甲的案例并不是没有,但绝大多数事后都留下严重的后遗症。 ——除了李相赫。曾经独自驾驶黑色玫瑰却没有任何精神损伤遗留的李相赫。 “你的意思是说,相赫哥主导了你们之间的通感,从一开始,他就刻意地封闭了自己的一部分记忆。”李珉炯“哇嗷”了一声,新奇道,“我都不知道UDK这么高级。” 文炫竣扶额:“这就是你的关注点吗?” “嗯……”李珉炯沉吟,耸肩,“好吧,我是不能明白这哪里值得你这么消沉。相赫哥这么做,肯定有他的理由。” 文炫竣纳闷了:“怎么感觉你一点也不意外?包括他主导驾驶机甲的事。” “毕竟是相赫哥嘛,”李珉炯语气满是理所当然,“你知道的,Unkillable Demon King,他本身就是最伟大的猎手,没什么是不可能的。”李珉炯促狭地撞他的肩膀,“而且,相赫哥主导的话,你承担的精神负荷就会小很多吧?” 文炫竣没搭腔,垂头定定地盯着地面,双手握在一起,手指攥得发白。 许久,才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那我呢?” 李珉炯没听清,啊了一声。 他又重复了一遍:“那我呢?”

接下来不管李珉炯如何苦口婆心的劝导或者骚扰,他都不肯再多透露一个字,一副油盐不进的倔强模样惹得李珉炯也不耐烦起来,索性摆摆手:“你不想和我讲就算了,毕竟这是你们俩的事情。但是,你为什么不直接找他谈谈呢?总比你在这里一个人自怨自艾要好。” “谈谈?”文炫竣像是听见天大的笑话,“哥们,他可是主导通感的人。你觉得我脑子里在想什么,他会不清楚?” 李珉炯怔愣地眨眨眼,露出一个了然又为难的龇牙咧嘴的表情,苦恼地抓乱头发,泄了气:“你们现在这样还不如吵一架呢。” 吵架好歹也算沟通的一种。问题在于,拒绝沟通的不是他,而是李相赫。 毒药般的冷漠的缄默在他们两个人之间蔓延。他被无法视若无睹的芥蒂扼住咽喉,窒息与麻痹夺取肉体全身的控制权,他失去语言能力,失去笑的能力,失去亲近的能力,自觉或者不自觉地与“搭档”保持生硬的距离。唯有眼睛仍然如同锋利的倒钩紧锁李相赫的每一寸神情、每一个举动,这倒与之前没什么分别,但柔情完全被背叛般的狠厉取代,像凶禽,像恶兽。 他知道李相赫对此心知肚明。他清晰地记得他第一次拒绝午休邀请时李相赫眼底闪过的微不可察的惶恐,以及从胸膛里涌出的报复般的快感。但很快李相赫的情绪就被抚平了,紧接着,如同他当初迅速地闯入文炫竣的世界,如今也迅速地从文炫竣的世界退出。他们不再同进同出,不再例行散步,不再双排冲分,平日的训练日程里不再安排双人项目,甚至连基本的交流都少得可怜。 往日亲密无间的记忆就像虚假的泡影消散,以至于一时间他不知道该怨恨李相赫的虚伪,还是埋怨自己投入太多真情。 他们之间唯一摇摇欲坠的链接只剩UDK,只剩通感系统,矛盾的最初来源,同时也是最后的纽带,这多讽刺。更可笑的是,明明两个人都不坦诚,神经对接还是顺利成功了,或者说,是李相赫凭借一己之力强行融合了他的大脑。 认识到这一点时,他几欲作呕。他的不情愿是无效的,他的精神领域被迫毫无保留地赤裸裸地坦陈,他不得不赤裸地接受另一个人居高临下地审视。不对等的关系里,他是失权者,是砧板上的鱼,是待宰的羔羊,而李相赫是主导,也是独裁。现在文炫竣已经再听不到他的任何心声——李相赫为自己的大脑上了一层封闭的锁,让双向融合的通感变成单向窥伺的精神操纵。 这算什么? 怨恨,痛苦,近乎于冒犯的恶意,酝酿成重复、细碎、嘈杂的质问和咒骂,像混乱的丝线在精神领域中翻腾纠缠,锋利的边缘将脆弱的大脑凌迟切割,权将自我折磨当作反抗。他的精神不受自己的掌控,来自另一个人的命令强制编入他的底层代码,把他变成无条件执行任务的提线木偶,但却不能停止他的反抗。他只是一味地尖叫、尖叫、尖叫—— “别吵了!”同时来自精神世界和现实世界,一声厉喝将文炫竣震醒,不知不觉前胸后背已是大汗淋漓,他才发觉自己从通感状态中被迫脱出。 李相赫不再能维持他云淡风轻的模样,狼狈地跪倒在地,汗水将他整个人浸透,脊背凸出的蝴蝶骨随着剧烈的喘息而起伏,垂着头,神色如何看不分明。 一滴,一滴,刺目的猩红色砸在地面上。 文炫竣怔愣地瘫坐在地,木讷地看着控制室的机组人员鱼贯而入将那人团团围住检查,连林栽贤握住衣领把他从地上提起都没什么反应。 “刚刚你们的精神匹配度在十五秒内从80%一路滑落50%以下,你心里有数吧?” “这无所谓吧?”他沉默着,罕见地回嘴,抬起脸,“主导权在他那里,只要李相赫足够强,UDK就能运行,不是吗?”他质问,问林栽贤,又好像在问自己,“至于我……有什么重要吗?” 林栽贤凝视着他死灰般的脸,突然松了手,一句话没说,转身指挥其他人全都出去。随着训练室大门关闭,仪器与监控统统断电,只余照明用的微弱灯光,以及他们两个人。 擦干鼻血,李相赫又变回那副不近人情的姿态,冷淡,沉默,防备。他们彼此都拒绝先开口,仿佛度过一个世纪,李相赫才起身幽幽说:“如果没什么要说的,我先回去了。好好休息。” 好好休息。又是好好休息。难道李相赫真如外界流传的那样是机器人,程序设定里只有那么几句固定的台词,心脏不是血肉铸就而是冰冷的齿轮?可他明明触碰过他柔软的手指,柔软的眼神,柔软的心肠,怎么会有假? 李相赫刚要按下开门的按钮就被后背突如其来的大力按在墙上,怠倦的精神让他来不及反应,一个踉跄就被夹在冰冷的墙面与炙热的胸膛间,年轻的滚烫的呼吸粗重地打在赤裸的后颈,气氛里酝酿的危险让他不由自主地汗毛直竖,失声惊道:“炫竣你……!” 声音戛然而止。他的嘴被一只手掌死死捂住。极力向后扭头。也只能瞥见文炫竣隐藏在阴影里的半张神色不明的轮廓,声音低沉地问: “李相赫,对你来说,我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吗?” 他能感觉到李相赫浑身紧绷的肌肉都震颤了一下。 “哥明明知道我在生气吧。为什么无视?为什么逃避?为什么冷处理?难道哥连敷衍都不愿意敷衍我,是这样吗?你究竟把我当什么了?”明明是在指责,但文炫竣的语气却异常的冷静,“我们不是搭档吗?我们……”他的声线终于出现了一丝颤抖,顿了一下,“……我们不是爱人吗?还是说,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李相赫的心脏也随之一颤,仿佛被一柄匕首洞穿,空腔里簌簌地漏风。 “说到底,哥当时是为什么选中我的呢?”他嗤笑一声,贴得更近了,“哥知道基地里的人是怎么说我的吗?” 他微微松开了手,李相赫的嘴重获自由,却没有回答。当然,文炫竣也并没有期望他能给出一个回应,于是自顾自地继续:“他们说我是你的狗。哥是怎么想的?” “选我是因为我足够年轻,我足够迟钝,我足够傻,是吗?你觉得可以永远瞒着我,你的秘密不会被任何人发现,是吗?你需要一条乖巧又愚蠢的狗,而我恰好符合你的条件,是吗?” “不是的!炫竣……”李相赫被这一连串的质问砸得晕头转向,急切地向后伸手想触碰年轻的后背,却被牢牢攥住。 文炫竣低下头,冒犯地亲吻他清瘦的手腕骨,眼睛却紧紧斜睨着他的脸,不肯错过一丝动摇的神色:“哥,现在的我让你失望了吗?” 愚蠢谈不上,跟乖巧也不沾边,对于青涩的二十岁,他已然暴露出过于成熟的野心和欲望,对着年长者也丝毫不虚、步步紧逼。 他把前额抵在李相赫的后颈上,说:“通感的时候,哥明明也听到了吧,”淅淅沥沥的,阴湿的,鬼魅般挥之不去的,他曾以为是雨声的,“我的心流血的声音。” “为什么装作听不见?为什么只对我这么残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