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rande Finale
(草稿) mhyk – cnow
一
“15个铜币一磅?神啊,不可能,上周才10个铜币……” “不买就滚!别挤!站远点!!” “密隆太太,您多少带一点吧,搞不好什么时候就变配给了……老板,我要三十磅!” “退后,退后!别过来了,肥皂只剩五块了!” “贵?老太婆,你知道我多少钱进的货吗?你自己去黑市看看……” “看在国王的面上,我的孩子是军人——” “紫芋都发芽了,不值这个价!” “我只要二十个,行行好,十五个也行……十个……” “啊!!强盗,那是我的,我的!” “——让开!让开!有马过来了!让开!”
原本宽敞的街道此刻拥挤不堪。看见一前一后两匹马奔驰而来,沸腾的人群中爆发出急躁的呼喊。人们互相推搡着,彼此堆叠在一起,像被挤扁的泥。 市集中间让出一条窄路。三两句话的时间,马已经到了他们面前: “各位,赶时间,对不住了!” 前面的骑士高声喊着,几乎没有减速,只是缰绳一拖一带,让身下的马连续两个腾跃,避让了险些来不及躲闪的人。那之后,他身体随即伏低到极致,压得马颈也成流线。 众人纷纷议论他是骑士团的哪一位。他却又伸手压了压头上的兜帽,不露出容貌表情。 紧随其后的骑手明显是个少年,兜帽早就让风掀开了。他一头金发,眼睛浅碧,鼻头冻得有些发红。 王城的人并不熟悉他,没有人认出他是哪位骑士,或是骑士预备役。他显然也没有那么强大的自信:在拥挤人群前,他稍稍勒了马疆,令马小跑而非奔驰着通过这一段路。 石板路尽头,前头带兜帽的人也放慢了速度,半回着身等他。 少年抹了抹额发的汗:“老师,对不起。” 被他称作老师的人只简单点了点头: “没关系。出城就换扫帚。” “骑扫帚进兵营吗?他们会介意吧……” “肯定会。” 他没有再说什么。两人夹起马刺,重启疾驰。少年想开口说话,他的老师却伸出手指,按上嘴唇。 他们沉默地奔驰。后退的冷风里只有马蹄声向前,像冰雹一样密集地落上石板,像啄木鸟的喙叩在硬邦邦的枯木上,像沉重的槌落在战鼓的面上。
西城门望着他们,提前打开。擦肩而过时,马上戴兜帽的人举起右手,向城门边卫兵致以简礼。卫兵注目在他身上,手动了动,想要做出什么动作,却终究保持了无动于衷。 两人两马通过后,沉重的门随即在身后关上。 戴兜帽的人俯低了身子,轻抚马颈: “辛苦你们了,自己回驿站去吧。” 他同时向右平伸出手。 扫帚浮现在半空,通体暗红,帚尾处覆着的绒布勾出雍容纹样,像是王家仪仗队才用得到的鞦带。扫帚下头伸出两处金属杆棒,泛着金属的澄亮,像是马镫。 少年也默默地跟随着,唤出了扫帚。他的扫帚制式同他的老师很像,只是仿佛出于刻意的回避,通体无任何花纹。 他们互望一眼,手同时紧握住帚柄,脚抽出马镫,踏在鞍上一跃。马尚未从失去了骑士的重量中反应过来,两人已经如礼花般拔起,直指云端。 兜帽让风一掀一带,彻底落下。凯因·奈特雷向上飞行,赤红的长发让银箍束着,像锻造精钢时迸出的火星。
“伊诺斯,”刚飞平稳了,凯因就对身旁的少年说,“马跑起来的时候不要说话。你不能完全控制地形,有预料之外的颠簸的话,你会咬到舌头。” 名叫伊诺斯的少年双手抓着扫帚,神情不再像在马背上那般紧绷: “咬到舌头会怎样?” “会死啊。你连这都不知道吗?” “老师又没教过我,我怎么会知道。” “还怪我啊?你这孩子。这不是常识吗?” “现在坐车的人比骑马的多,没有这种常识了。” 凯因慨叹: “那倒是真的。” 伊诺斯狡黠地笑: “可是骑马要帅多了。” 凯因瞥他: “你可得继续训练障碍穿越。想当骑士的人,马术不过关怎么行呢。” “谁说我不过关了,”伊诺斯做鬼脸,“只是不能跟老师比罢了。” “就是要跟我比啊!你才是骑士团的未来,不对吗?” 伊诺斯鼻尖让高空的风冻红了,跨在扫帚两侧的鞋跟猛地一磕,像夹马镫一般: “是!!”
就快到了。他们迎着林立的枪口俯冲下降,伊诺斯擦了擦头上的冷汗。 兵营中心是顶着中央国徽记的巨大帐篷,近卫龙骑兵里外三层环绕,早在他们出现在视野中时,就将他们圈在了准星正中。 “老师……” “军舰鸟报过信了,”凯因双手握着帚柄,“别怕。” 凯因的声音中有一丝紧绷,但是依旧平静。 唾液滚过伊诺斯的喉口,他努力收束自己的视线,目不斜视。枪口跟着他们走,一直迎接他们降落,双脚踩上带着湿气的草地。二人刚刚收起扫帚,主帐中就有人掀帘出迎。 “——您来了。” 来人的肩章上有流苏,在剑与盾上铺开。 “里面请。” 他对凯因致军礼。四面的龙骑兵这才终于把枪放下。 凯因对他点头:“莱维中将。” 他们没再额外寒暄,便钻进了主帐。 没人招呼伊诺斯。少年一个人被留在外头:这是老师交代过的。 他挺直了背,眼神倔强地落在身着重甲的近卫龙骑士们身上。这些人侍立在主帐两侧,排成齐整的两列,银灰的重甲像钢铁做的,面罩下是一团黑暗。伊诺斯佯装镇定地打量着他们时,那团黑暗也朝这个从半空降落的少年张望过来。 他们都是人类,毫无疑问。手里的火枪装有三发玛纳石结晶子弹,足以破坏魔法使的心脏。腰上佩着骑士长剑,铁甲靴像花岗岩。他们的马在身后不远处,踢着地,呼喘粗气。 四下是肃穆的。少年的心砰砰地跳。 “你好,我——” 他举着双手,努力示意着自己的友好,朝离他最近的一个骑士走去: “我叫伊诺斯,来自荣光街……” 头盔下龙骑士的眼神本就落在他身上,此刻更是变得刀锋般锃亮。 伊诺斯挺了挺脊背。他已经发育完全,和全盔全甲的骑士差不多高。 “我的老师是——” “不要讲话。” 龙骑士开口了。伊诺斯心上却更多了一抹雀跃:对方似乎也与他差不多年纪。 “我是想问,”伊诺斯想了想,还是继续问下去,“西国的飞行战舰——” 下一秒—— 防空警报和乌云一样的黑影几乎同时腾空而起,笼罩了身畔与远方的天际。
“来、来了吗?!” 少年猛然转身。 这么快……不。终于来了吗……可是、这么快吗?! 来自西国的战争威胁逐年增长。几个月来,从王都到边境,因为对方的越界侦察和挑衅姿态,防空警报渐渐司空见惯。修建防空洞穴不过是近十年的事,在伊诺斯居住的荣光街,还曾遭到过市民的嘲笑。他们说这隧道又窄又黑,里头根本没有跳舞的地方。 可防空警报刺破一切幻想。这里是最前线,即将直面战争的爆发。 伊诺斯捂着耳朵。蜂鸣声搅动得脑浆都要炸了。天边现出密密麻麻的黑点,是一秒比一秒更明显接近的西国舰队,伴着轰雷般的引擎。黑点正中,让小型炮艇围着的,是一艘巨鲸一般庞大的主舰。 那庞然大物逐渐逼近,一点点撑大他的瞳孔。 他知道——战舰的名字就叫做蓝鲸。 “伊诺斯,”凯因像风一样掀帘出账,“保护好自己,别走远。” 跟在他后面的是数位履金戴银的将军与参谋。各人牵过卫兵递来的马缰,翻身上马出寨,面朝西方。 “明、明白!” 伊诺斯从呆滞中回过神、匆忙应声时,凯因的身影已消失在一串嘈杂脚步声远处。 没人再理会初来乍到的少年。他被人撞来撞去,推到营帐边上——一恍神间,整个营地已经被另一种嘹亮的、激昂的声音笼罩。所有的帐子都动起来,待命的骑兵齐刷刷地上马。装备了玛纳石引擎的飞行战车被发动,颤出轻微的爆裂音。龙骑士们齐刷刷地望向远方,火枪上膛的声音惊得云雀乱飞。 此后数分钟,那绵长的声音与防空警报拧成一股,在营地里和胸腔里激烈地荡着。伊诺斯想起了这声音的名字:是冲锋号。
大灾厄消失四百年之后,世界逐渐成为人类的世界。 传说中的大魔王、也是在最后的大灾厄袭来时承受了最大创伤的奥兹回到了他北方的城堡。人类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亚瑟退位前夜、魔法使的沃尔普吉斯之夜祭典上。那一夜,同时身为中央国国王与贤者大魔法使——人类给予最后的贤者魔法使的尊称——的亚瑟,破天荒地给各国的人类国王发去了邀请函。 那是一封长信,详细地阐述着一个在遥远的过去曾被描绘、直到现在也仍被追求的梦:创造人类与魔法使和平相处的世界。为此,亚瑟将按照自己登基时即许下的诺言,在十年期限到来时逊位。而在这一夜,在他将人类王国的最高权力交还给人类的同时,他同时向所有的魔法使发出倡议:从今以后,不再以魔法使超凡的能力干涉人间政事。 这种模糊的承诺并非一个约定,无法要求任何魔法使遵守。人类有国王,魔法使可没有。可没有人敢嘲笑亚瑟。因为他们都认得静坐在篝火阴影中的那个沉默的轮廓。奥兹已经两千多岁,却是生平第一次来到沃尔普吉斯。利可那时候还没有自己的圣堂,坐在奥兹旁边晃着腿,递给他星星糖炒栗子。 亚瑟在高坛上演讲时,奥兹没有说一句话,从利可手里接过了两枚栗子,可是没有吃。亚瑟终于讲完,在四面八方的注视声中间走到他面前:奥兹站起来,高举手中的杖。 Vox nox. 夜空应他的召唤,渐渐生出极光。 所有的谣言都不攻自破:他们说,大灾厄留下的伤令奥兹无法在夜间使用魔法,说奥兹重伤难愈、已经失去了驾驭天象的力量,说奥兹变成了人。但极光一直持续到后半夜,直到他与亚瑟一起消失之后,极光还在。那一夜的祭典远没有平常喧闹,摊贩仍旧琳琅,可是魔法使们大多压低了声音。几位年轻的贤者大魔法使陪伴着人类君主们,以路蒂尔为首,积极地给他们介绍祭典上新奇搞怪的游戏。这个古怪的旅行团既提心吊胆又心怀鬼胎,兴致绝不高昂;而在他们背后窃窃私语的魔法使们也是如此。 彼此眼中,对方都是怪物。正如天上流离变幻的极光,和它所喻示着的鬼神般的力量一样。 承诺从未真正被遵守过。那之后三百多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沃尔普吉斯之夜时,站在东国国君身后的武勋公爵领主继承人希斯克里夫·布兰夏特,在一场血腥冲突后退隐。荒芜广阔的南国里,开垦花了两百多年才推进到海岸,国内时而会就垦殖区划界而发生械斗。费加罗手稿中的人类与魔法使五人议事制度被弗洛伦斯兄弟艰难地推行。利可的圣堂建在王城郊外,继续供奉开国时期的圣魔法使。曾短暂加入中央国骑士团的凯因回到了荣光街,靠教授剑术换取收入。他始终住在父母留下的房子里,偶尔会出门远游,但不出一年总会回来;到了最后,荣光街习剑的孩童送往他处、然后成为骑士,已经是某种默认。他的魔法使身份人尽皆知,又心照不宣。人们当面叫他凯因老师,背后尊称他为“骑士魔法使”。但他再也未能成为真正的骑士。甚至在亚瑟走后数年,央国颁布了新的法令,要求每一个就任的骑士与国王约定,称自己是人类、不会隐瞒魔法使身份。这样如果真的还有不知好歹的魔法使获得资格,也将不得不在这一刻由着约定之力而成为人类。 又怎么可能回得去呢? 魔法使成为骑士团长,岂不就是永远的骑士团长了吗?岂非可以轻易花上几十年时间罗致党羽,王朝岂不唾手可得?希斯克里夫对人类是友善的,可是他被迫离开东国后,他那忠诚的从者又做了什么呢? 可是凯因始终住在荣光街。人类都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到最后王家也习惯了。几百年中,他仅去过王城数次,每一次都是为了自己的学生、某个王国的候补骑士。最近一次也是如此。唯独不一样的是,这次的孩子名叫伊诺斯:是个魔法使。
孩子是在一个雨夜,让父母领着来的。 他们躲着人的目光,开口支支吾吾。艰难的谈话进行着,孩子在手心里燃起了一团小小的火,马上就被母亲喝骂。孩子撅着嘴,喊叫,在地上打滚。父亲终于面露难色地说出口:这孩子是魔法使,但是…… 他想成为一名骑士。 凯因无法拒绝。怎么可能拒绝呢? 孩子被惯坏了,刚住进凯因的老房子时,动不动就大哭大叫,像猫一样抓挠。比大多数生为魔法使的孩子幸运,还在父母身边时,他受到了足够多的溺爱。所以足足要了半年,孩子才真正接受了父母不会再来接自己回家的事实。 “痛苦会逐渐消失的。时间永远胜过任何魔法。” 凯因没有接过玻璃杯,于是夏洛克将它放下在吧台上,用指背向前推了一点:“生命最开头的几年、几十年,到最后不过是记忆深处的一团模糊阴影。” “是吗?”穆尔在半空中,倒吊在看不见的丝线,“那么凯因剑柄上的那个,是什么?国徽?忠诚的证明?说谎的证明?想忘而忘不掉的东西?不想忘掉所以铭刻下来的东西?” “饶了我吧……” 定期造访贝内特酒馆的凯因只能苦笑。他从穆尔那里借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一架银粉留像机。他跑去东北方小镇,到伊诺斯的父母那里,花了半天才说服他们,给他们拍了许多照片。 可是照片没能交到孩子手上。回到荣光街居所时,已经十三岁的孩子正在庭院里背对着凯因劈砍稻草桩,冒着阴冷的细雨,一下又一下。明白了幼年的溺爱不过是提前补偿早有预谋的遗弃,孩子已经过早地将一生的意义寄托在手中没开刃的镔铁剑上。
中央国的魔法科学飞行兵团成片地起飞了,迎着袭来的乌云。 战车、有翼枪兵、炮弹船如同候鸟群徙,排成密集有序的阵列。首先是一支在左侧翼的小队向巨舰发起试探性的冲锋,像成团的银翼鱼冲向巨鲸。 巨鲸的腹部现出火光。 遥远的空中传来急促的鸣笛声、引擎加速转弯的嗡鸣声,和模糊的人类呼喊声。多数的战车惊险地避过炮火,数辆炸为烟花,碎块飞往半空。 这是中央王国建国七百五十三年、西国贵族院确立统治两百二十八年之际,是已知世界最强的两个人类国家间首次爆发的全面战争。
二
风很大。凯因的眼睛眯细了。 西国的战舰来袭,显然是刻意选在黄昏时刻。央国的飞空车队向西起飞突进,此时将不得不应对刺眼的夕阳。 今日一早起便阴云密布,或许是因为足够幸运。 运气或许是胜利的好兆。很久很久以前还在骑士团的时候,凯因会这样鼓励行进的队伍——但很快他便知道,诸多在人类看来是天命难违的东西,在魔法使而言,都是可以改变的:像天候,像幸运与厄运,像记忆与遗忘,像容易种植又难以治愈的精神创伤。一度在魔法舍,他什么样的世界都见过。 而那之后,回到王城,回到荣光街,回到忙碌而快活的人类中间——那些世界最根本的不可思议似乎又离他很远,从神话与传说中走出来的强大魔法使再度退回神话传说里,渐渐遥远得像月亮一样。 站在中将莱维给分配的战车副驾位上,一缕思绪从脑中划过又离去。他不时从厚重的挡风琉璃片后探出头,用望远镜观察战舰上的火力配置。 把握虹量子炮的位置,从而避开它的攻击范围,给凯因制造角度,登上甲板,控制战舰的控制中枢。这是凯因早就建议过、方才在军帐内终于被敲定的战术计划。绝大部分的魔法科学兵器都是为人类间的战争设计的,凯因有信心用防御护盾对抗大部分。唯有虹量子炮——这是专为杀死魔法使而打造的兵器,瞄准玛纳石的晶体结构而设计:它对人的杀伤力十分有限,可只要击中魔法使身体的五分之一体表面积,就能直接靠灼烧而将魔法使碎为结晶。 从希斯克里夫公爵离开东国布兰夏特领,到八年前南国动乱前,已数百年未有魔法使与人类间的战争了。针对魔法使的兵器已渐渐边缘化。可三年前,央国国君阿尔文即位时,专程派一队使节前往北国冰封之地,邀请古代贤王亚瑟到场观礼——就算亚瑟到底未曾出现在就职仪式上,阿尔文的姿态也引发了各国纷纷议论。央国想要借用魔法使的力量吗?不奇怪,亚瑟本来就曾是央国的国王,有什么奇怪的呢? 三年内,西国额外打造了六门造价和使用都很昂贵的虹量子炮。据央国情报部门刺探,当前西国保有的虹量子炮总数,可能达到了八到十门。事实证明,这巨额投入绝非虚耗:也不过在三年之内,央国年轻国君的扩张野心,已经路人皆知。 最后先动手的却是西国。当然,是谁都不意外。 凯因面前的战舰体态庞大,有马球场大小,携带两门虹量子炮的可能性很大。这炮炮身不重,两名兵士就能推着走,出现在战舰的哪一处都有可能。 又有数辆战车在凯因身侧中弹,有些在空中直接炸裂,有些向下急坠。 凯因吩咐驾驶员靠近绕飞,眼神始终焦灼地游走在舰上,却始终一无所获。 “还能再接近一点吗?” “很难了,奈特雷大人……” “右侧十五度,再突进两米。拜托了!” “——是,……啊!!” 驾驶员猛转方向轴,避过了直朝他们落下来的焦黑的物事。 有翼枪兵的尸体掠过凯因的视野边缘,一呼吸间便已消失。 再一呼吸间,车身扭转出极限的弧度的同时,他们距战舰又近了两米。凯因目不转睛,死死地握着不知何时出现在手中的扫帚。 “足够了。谢谢,保重!” 他猛地翻出车边护门,边下坠边起飞。 仅仅两秒,战舰侧翼一处不起眼的舷窗里,有眼睛锁定了他。
地上的伊诺斯捏紧了拳头。 “……老师——” 周围像是空气都抽干了,所有人都屏着气。驻守兵士用眼神跟随着无法触碰的战场;参谋与后勤兵纷纷自帐中出来,无声地仰着头。 庞大的蓝鲸战舰,逐渐重起来的暮色,开始燃烧的流星一般的单薄人影。虹量子炮口中泻出的彩色的光束,明显不同于激光炮的白与石榴弹的红。极其明艳的、毒性浓烈的色彩,无法与任何其它的危险相混淆。 伊诺斯知道那是什么,也知道一旦被击中,会是怎样的后果。几乎是下意识地,自己的扫帚已经出现在手中:他做好了起飞的准备。 四下里顿时有无数视线射来,层叠交叉,射穿了他。 想起出发前老师反复再三的嘱托,伊诺斯狠狠地跺了一下脚,剑带着愤怒磕回鞘中,当的一声。
果然有两门在舰上。 若是自己布置的话,战舰绝不会不配置虹量子炮,但也不会配置太多。弱小的魔法使不需要特别去应付,用一般的对人兵器也能解决;强大的魔法使——最有可能为央国而参战的有名有姓的魔法使,也不过是亚瑟、利可和自己了——亚瑟和利可绝不会轻易出手,尤其是在战争一开始;只是应付自己的话,一门炮足够了。带上两门,足以应付绝大多数的意外。 凯因猛地一个爬升,又骤然折拐。灼热的光线射穿他的残影所在,留下光的硝烟。 他试探出两门炮所在之后,没有急着冒进,而是在二十米远近无规律折线飞行,引导对方消耗昂贵的弹药。 不断有爆炸、哀嚎与坠落。 ——伊诺斯,你要记住。在这种时候,切忌盲目出手,救援身边的战友。战场上的阵列,都有自己的攻击、援护分配,你贸然的动作未必比本来的安排更安全,并且会造成更大范围的混乱。 高空冰冷的风屡次吹得凯因睁不开眼。他身旁却并没有想要吩咐的学生。可是在心里重复基本的规则,也是在告诫自己。 蓝鲸用自己坚硬的腹甲抵挡了大多数央国的火力,有所减慢但不可阻挡地、带着整道战线向前推进。 不行,没有时间了。 凯因趁绕飞到战舰尾部的瞬间,骤然向控制舱所在的高甲板直飞而去。 两门炮同时向他开火。凯因的速度不降反升,坚决地冲向两道光芒的缝隙。 那缝隙并不足以通过一个人。 扫帚的尾被虹光扫到,蹿起火苗。头和右肩堪堪穿过,凯因的左肩飙起鲜血。 还剩几米,他蹬开扫帚,靠着惯性,扑落到甲板。几个翻滚过后,血铺了一地。 “——Gladius Procella。” 尚未整顿好姿势,先释出咒语。仅下一秒,急雨般的枪弹向他汇聚。 硝烟半散时,凯因半跪着,拄着剑鞘。左肩开敞着狰狞伤口,令他额头沁汗——脸上却勉强一笑。 成功登上甲板了。这点损伤在意料之内。歪斜的视野里,舰上越来越多的守兵向这一端集中。 正是他想要的。 两门虹量子炮花了几分钟,才先后从舱内上移到甲板。凯因已经快要突破到控制塔, 身后倒着十数名呻吟着的西国士兵。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它们出现的那一瞬间,便毫无保留地向凯因开炮。 凯因在电光石火间翻滚,闪到天线塔的后头。不到五十米的距离内,炮口闪光甫起,转瞬皮肤便已经感到灼热。 低头一看,右腿也擦破了大块的皮,淙淙地流着血。 凯因喘息着仰起头:控制塔就在正上方了。 如果能垂直向上飞十米的话…… 就正是控制塔的琉璃窗外。 持续失血令他沉重地呼吸,眼前也变得晕眩。 “——他就在天线后面。七组,用火焰逼他出来!” 凯因笑了一声。 谈不上最好或最坏的时机。这是最后的时机。 “——Gladius procella.” 他轻轻念起咒语。不是向着外面的人或炮,而是向着自己的脚下。 爆炸的气浪毫不留情地掀他飞上半空。和他周旋了半日的两门虹量子炮,在他身形现出的一瞬间便已经将他的锁定——而凯因正挥下手中的剑。 控制塔的琉璃窗轰然碎裂。 凯因顶着炸飞的碎琉璃扑进窗内,几近体无完肤,却仍能挥剑,转瞬令几名来不及拔枪的高级军官流血倒地。 方圆不足十米的空间里,枪械都要被最强的剑士压制。 “开炮!虹量子炮杀不了人类的!开炮!!——” “不行——!!不能开炮!!住手!!!” 甲板上的阻击分队指挥官和控制塔中的领航官同时发出歇斯底里的喊声。 凯因已经扑到了控制塔正中,蒙着重重帷幔的控制核心。 他知道他会看见什么。他曾听穆尔说过,想要制造出最强大、最坚硬、最具智慧性与自我修复性的战舰,需要在这里放置什么。 他扯下原产东国的极品天鹅绒,暴露出人类所能想象的丑陋的极限。 一个浑身赤裸的魔法使,双手被悬吊,身上插满透明细管。绛红的血色从他身上缓慢而晶莹地流出,将充盈着魔力的黯淡光彩输送到整艘舰船的血管之中。 “——你受苦了。” 凯因的目光下垂,在台风眼中转瞬即逝的寂静里,向着不成人样的魔法使低头致礼: “愿你安息。” 被缚者嘴唇翕张,干枯的眼角落泪。 凯因的身后,暴涨的虹光如闪电而来。
舰艇像垂死的巨象,猛地抽搐,然后疯狂地挣扎。一些猝不及防的西国士兵自甲板上滑落,刚来得及张开飞翼,就被围上来的央国人击碎头颅。 四围的炮口都哑了。战车毫不迟疑地靠近,齐刷刷地开火。 舰船后段的一座塔断裂了。金属的塔身从高空急坠,吐出一个勉强像是人的破碎的形状——他抬了抬手臂,想要召唤什么似的——却终究落空。 伊诺斯已经不记得老师吩咐过什么。不想再记得了。他扯出扫帚,起飞了,可是泪水已经模糊住面前的一切。他知道他不足以赶到。 忽地从他身边掠过的,是一朵龙卷风。 伊诺斯愕然地转过头。泪水都被风卷起来了,朝着前头飞过去。 风的速度足够快,接住了下坠的人形,像在秋天抄起道边落叶。风把人托起来抛向半空,又裹着他平稳地下落;终于,一阵悉悉索索,枝叶乱飞之间,人影掉进他们面前不远处的灌木。 奔跑的医疗兵越过了落回地上的伊诺斯。 他用衣袖擦了擦眼泪,看到最后一缕夕阳坠落前,所有的金芒裹上圣座利可头上的冠冕。浅金色的发顺着头冠的流苏淌下来,像是夕阳在地上的延长。 伊诺斯知道圣座是老师三百多年前的授业同门,也知道他在那之后得来的名冠天下的称号: 愤怒的圣者。 他曾在冬日长夜祭礼上见过圣座,无论如何也无法台上纯净高洁的圣歌与愤怒二字联系在一起。而现在,伊诺斯想,他是明白的。只要老师能站起来,甚至还能动一根手指,他毫不怀疑圣座会将老师从担架上拎起来再多打一顿,打到所有能动的地方都不再动得了。 在担架真正路过他们身边时,凯因竟然还醒着,还有意识——还能勉力露出一个笑,带着一缕邀功的味道,望向利可和伊诺斯。 伊诺斯只想骂他。他觉得圣座也是一样的:利可嘴角紧紧地绷着,一脸愤怒地瞪着凯因,不管他笑得如何卖力,也完全不理。 遥远的天上,庞大战舰已经后撤出五十格里,半身在燃烧。虫蚁一样的救生飞艇仓皇地绕在它周围,从甲板上抢出绝望的西国人。 央国没有乘胜追击,已经没有必要。很快,战舰的躯体走到了尽头,碎片飞溅方圆百里,主体残骸落在国境线西边。 军营里欢呼声震耳欲聋。 夜色不久就降临。煮酒与烧肉的醉人香气快速弥漫,酒杯撞在一起,人声与浓汤一齐沸腾。一场胜利足以让战争一时远去,只有葬仪班点起冰蓝的夜火,继续沉默地工作,而医疗帐内的灯光彻夜都亮着。
三 凯因在格兰威尔王城高处,向阳的房间内醒来。 这房间他似乎来过,也似乎没来过。亚瑟做王子和国王时,他熟悉王城的每一处结构、密道与捷径,因身负护卫职责,需要时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可是那也是很久之前了。王城内格局改造过数次,审美也逐渐迁移。质朴典雅的黄楠木家具都已不见,如今随处可见鹿绒地毯和金银绞丝漆具。一层薄纱的白帘浅浅地拉在窗边,室内明亮温暖。远方的主街上,传来团团的喧闹声。 “Gladius procella.” 轻轻念诵咒语,剑依旧出现在手中。 他这才舒了一口气,起身下床,束起头发,穿戴齐整。大灾厄离去后不久,他便不再穿王国骑士团装束,换成了轻便的骑装。 打开窗门,便到了暖白色阳光充足的露台上。人声一下子变大了:街上正在游行。 彩带和气球的鲜艳亮色暖和了初冬的空气,盆栽柑橘、莓果、鸢尾和紫丁香装满花车。鼓和长号打着点,簇拥着行进的马队。城里各处都有人跳舞,彩旗伸出无数的窗。 “——您醒了。” 正在凯因的靴跟也不由自主跟着起舞的时候,有人叩了房门,走进来了。 “您好,想必是珀西瓦尔团长阁下。” 凯因向来人伸出手。 这人他未曾见过,可是看制服样式就知道身份。几百年来,央国骑士团长的服饰始终没有太大改变。 “是我,”珀西瓦尔回以骑士礼,并笑容相迎,“凯因前辈。” “哈哈哈,这叫得也太客气了,”凯因爽朗地笑,“几百年前的事了,在任时也没什么建树。” “这您就太谦虚了。最后的贤者大魔法使,这不是造福世界的功劳吗。” “前线状况如何?” “您击坠了主力舰,我们地面部队乘胜进军,把西国人逼到了五年前的停火线后。他们向国王陛下抗议我们使用魔法使,而我们向他们抗议战争。现在他们一边抵抗一边后撤,应该是在拖延时间。” “拖延时间?” “消息说是玛纳石不足,两艘备用舰都没法开出来,正在收集。”珀西瓦尔笑着,“正好您也需要时间养伤。” 像一时坏掉的兵器需要时间修复。 凯因没有应答这句话,苦笑了一下。 “另外,如果您和贤王亚瑟陛下还有联系的话……” “珀西瓦尔阁下,”凯因柔和却坚定地打断,“这个话题不用再提了。我不会去找亚瑟的。” “是吗。” 风轻柔吹过开敞窗门,飘来连片音符。 “您有什么需要的,按一下铃就可以。我就不打扰您休息了。另外,我过来,其实是要交给您这个东西。” 珀西瓦尔把一枚邀请函递到他手中,不过日期是昨天。 “按您的请求,我们已经接收伊诺斯进入骑士团了。他很开心,唯一的遗憾是叙任仪式在昨天就已经结束了,而您尚未醒来。” 凯因低着头,双手捏着那张薄薄的卡纸,竟在颤抖。 珀西瓦尔见状,露出笑容: “您想必饿了,我马上让他们送饭过来。今天骑士团会加入游行,伊诺斯也会参加,等一下会通过阿莱克大街,您从阳台上就能看见。”
珀西瓦尔离开了。 屋子里只剩下凯因,维持着双手捏紧纸片的动作,好久才抬起头,异色双瞳中泛出模糊的光泽。 前后一年的时间,他数次往返于荣光街与王城为伊诺斯请求一个资格。一开始被礼貌谢绝,到了后来,人们客气地让他等在会客室,等一个下午、等到杯中的茶渍放干,等入夜后,宴会厅飘出音乐。凯因两手空空地离去时,魔法科学礼炮发出示威般的鸣声。 待到央西边境发生冲突,战争阴云袭来,王宫的使者信心满满地派出全副武装的魔法兵团迎战,却在彻头彻尾的失败中认识到西国近几十年来让渡的技术,不过是他们已经淘汰掉的。央国整整落后了一个时代。生死攸关,使者快马来到荣光街,邀请他前往王宫商议。本来他拿起剑就要直接出发,可在房间里读书的伊诺斯悄无声息地走出来,提着剑,披着斗篷,站在他面前。 老宅狭窄的门廊里,人类与两位相差近四百岁的魔法使沉默相对。 凯因最终开口: “阁下,并非所有的魔法使都注定与人类为敌。我愿以我的行动向您证明这一点。如果……我的力量能够发挥作用,我希望各位重新考虑,接收我的这位——魔法使学生进骑士团。” “这是您帮助我们的条件吗?” “不。”凯因的眼睛没有看着伊诺斯,而是看着使者,“我的忠诚不能用来做交易,更没有什么附加条件。我只是在提出我的请愿。希望您能向阿尔文陛下报告。” ——对不起。他走过伊诺斯身边时,手掌轻轻滑过少年的肩膀。少年低低地回答他:我永远尊敬您,凯因老师。
凯因走上王宫阳台。欢呼在远方浪一样爆发:是骑士团在走近。 鼓点声、马蹄声与人声,令旗帜招展的风声。少年与青年骑士们鲜衣怒马,整齐划一地行进,向着王宫,向着他所在的露台,拔剑出鞘。天上的太阳被斩碎成无数片,耀在每一道锋刃尖端。 “鲜血归还故土、——” “荣耀奉予星芒!” 游行的骑士们高声呼号。 凯因热泪盈眶地注视着一切,注视着他的学生。他也在那队列当中。少年的剑尖同样闪耀金光,满面是泪光。 他记得。不管忘记了什么,那一日他会都记得。那是数百年前了,凯因不过十八岁。在国王面前单膝下跪,眼神垂向谦卑、灵魂升向至福,神官在侧,声如庙堂洪钟: ——汝当仁慈、汝当酷厉,汝当宽怀、汝当狭直。汝长剑高举、为伸公义,格挡、为守贫弱,挥砍、为斩佞邪。汝今日起,即为中央王国之授勋骑士,宣誓忠于信仰、王家、万姓生民—— 那震颤过他身体的声音如今与大街上高昂的欢呼声和在一起,令颤抖加剧。他的手浅浅地浮在剑柄上,一时难以辨明回忆与现实的滋味。重伤在胸口,一时变得更痛,又发痒。凯因用手掌覆在心上,令茧与绷带的质感粗糙地摩擦在一起。
就是那个时候。一滴冰水滴到额头上。 凯因闭上眼睛,又睁开,眨了眨。 那个白影子仍旧在屋顶上,顺着斜瓦的坡度坐着,抱着膝,身边放着一个手提箱。 他一动不动,视线向下,望着街上喧天鼓乐,和凯因方才一样,看游行专注,似乎没有动手做任何事的意思。 最后的贤者大人曾经告诉他,欧文喜欢市场。真的吗?那时他只觉得不解,说,是因为市场上有更多的人供他戏耍取乐吧。欧文果不其然在那时出现了,面上如惯常般笑意盎然。 再后来,他们曾并肩战斗过,或许并非是为了对方、只是为了共同抵御死亡,他们也曾互相拯救过。但是凯因在半夜在覆到床前的明亮月光中醒来时,仍然不明白在最初的时刻,欧文为何要动手对他的骑士团发难,没有一丝预兆。 双子老师告诉他,北国的魔法使出于一时的兴趣或一时的扫兴,做出任何惊天动地的事都不奇怪。凯因在中庭仰望密特拉、欧文和布莱德利斗得天空都裂开时,曾觉得自己或许能理解,可是走回屋内,见到同样的几个人饿扁了肚子坐在食堂里一边抱怨一边等待晚饭的时候,又觉得自己一点都不明白。 直到现在都不明白。 他没有再犹豫,扯出扫帚,从阳台上起飞。
魔法使的低空飞行引起了地面的骚动。鼓乐一阵犹豫,不知要不要中止。在乱起来的节奏中,凯因已经落在了砖红的瓦盖上。 欧文不高兴地站起来了,慢了几分。似乎比街上的人类发现他更晚。也似乎是早就知道他会来,所以不紧不慢。 无论如何,他们几百年没见了。最后的大战之后,北国的魔法使头也不回地离魔法舍而去——帅气离场的魔法使中甚至包括布莱德利,走了两步自己反应过来,露出许久未见的真正的凶恶,俯瞰着抓捕他进了监狱的双子的前额。 一起作战的理由不复存在,世界的长久换来的是共处的短暂。 凯因想要叫住欧文,却不再有理由了。何况他只有几秒。欧文向浓稠的空气里毫不留恋地消失而去,就好像忘了自己身上还挂着一只别人的眼睛。 当然,该记得的是自己,不是他。 他谨慎地扶着剑,看着像冻土一样未曾改变的欧文的脸。 那脸上正挂着乐事被打扰的极不高兴的模样。 气氛他很熟悉,几乎猜得到欧文接下来要说什么。 “……哈,”果然,欧文辛辣地开口,“这不是没用的骑士大人嘛。” “——好久不见了。” 不出所料的态度反倒令凯因松了口气。 场合特殊,他也无法有叙旧的兴致,跟着问: “你怎么会在这里?” 欧文眼珠骨碌碌砖: “我想在哪里就在哪里。怎么,我在这里,让你觉得危险?” “对。”凯因诚实地回答。 欧文看起来高兴了很多。 “你怕什么?怕我突然,”他的嘴角若有若无地示意了一个方向,“杀了这些根本不知道前线腥风血雨,仅凭着一腔虚幻的荣誉感在这里为骑士团欢呼的平民?” 下面的人应当听不到。可是在不知不觉间,鼓乐已经变轻;游行的队列渐渐停下来,一束束目光带着忐忑向上看。 凯因摇了摇头: “他们没必要知道前线是什么样子。战斗的人之所以战斗,正是为了让后方的人永远不知道前线的样子。” 欧文笑得更浓了一点。 “呵呵。那我现在就把这里变成战场,怎么样?” 凯因皱着眉: “欧文,别开玩笑了。我们到别的地方去。” “为什么?我才不要。” “我不会允许你在这里捣乱的。” “你?凭你?” 下面的人群几乎彻底安静了。 “我变强了很多。”凯因简单地回答。 欧文的眼睛眯细了,不快的质感重新回来。 他把手提箱拎高了一分: “来吧,让我看看。”
他冰凉的视线上下扫过凯因。 不知不觉间,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凯因已经放低了重心,手随时可以拔剑出鞘,视线专注在欧文的唇与指尖上。 欧文半晌没有动作,似乎无意先行出手。像猫面对田鼠,也并不需要先手。 四百年未见,彼此的眼睛从未有一刻变得陌生。
凯因忽然站直了身子: “不是现在。” “……哈?” “会波及到别人的。” “那不是更好吗?” “听我的,改天,或者换个地方……” 欧文手上的箱子终于开了。 轰然胀大的三头地狱犬狂吠着向凯因扑咬而去。人群恐惧地尖叫着,开始太迟的逃窜和推搡,而凯因就算少许放松过姿势,手也从未离开剑柄,迎着犬牙上前一步。 “Gladius——Procella!!” 巨大的碰撞声后,光团散去,刻耳柏洛斯倒翻回欧文身畔;强大的冲击力震得凯因也手腕发麻,暂时用双手稳着剑。 “嘿嘿,”汗顺着他面颊滚下,“我说过我变强了吧……” 欧文更不高兴了,反手就要再次驱使刻耳柏洛斯扑上。 “等等,欧文!欧文!”凯因重整迎击的姿势,“我不想跟你打——我上次在北国找了你三个月,你——你那时没事,对吗?” 那时? 欧文眼中猛地有凶光闪出。 “……哇!” 灰色的魔法弧光猛然闪耀,迫使凯因闭上了眼。 他旋即睁开,可什么都不见了:刻耳柏洛斯不见了,欧文也不见了。屋顶上空空荡荡的,像无人踩过的雪,像没留下记录的谎言,像谁都不曾来过。 停滞了数分钟的游行队列中,人群都尚未做出反应,一时仍在呆滞地仰望。 过了一会儿,瞳中无数个欧文的残像才消失。只剩下凯因一个人,虽然困惑,却也不太意外——他收剑回鞘,蹲下看房顶的轻微损伤。 底下的人声渐渐起来了,议论纷纷那狰狞恐怖的地狱犬,和两个怪物——魔法使——的交战。 凯因叹息一声,扫帚腾空,向远离游行街道的方向飞去。 过了好一阵子,那鼓乐的节奏才带着几分迟疑,重新响起来。
四
凯因回到了自家门前。 黄昏渐渐发黑,空荡荡的路上,风裹着一些碎纸翻动。两个街区过去的大路,开战前是最热闹的集市,如今只有两三个人,正气喘吁吁地奔跑,手中抱着的纸袋露出几个芋头。 “宵禁,宵禁!赶快回家!明天七点之前,谁都不许出来!宵禁,宵禁!” 治安官骑着马奔跑而过,丢下一阵阵吆喝。 紧急状态已经持续半月。配给的食物种类渐趋单一,各家的储备渐渐耗尽,市政厅、码头仓库和剧院大门紧闭,门前的分发点排起越来越长的队。 可是到黄昏,一切都要被遣散。就算辗转了一整天都没领到一磅番薯,到这个时候,也不得不饿着肚子回到家去。凯因便总是在宵禁前出门来,四处寻找是否有人亟需食物。 说来好笑,是因为他家里有伊诺斯这位现役骑士,让他能保证一份优先的配给。反正自己三四天不吃人类的食物也无所谓,完全可以省下来,看周围的人是否需要。 天一转眼就黑了,甚至落下些冰凉的雨。 凯因把门上虚挂着的锁拿下来,闪身进到家中。 黑漆漆的门洞里,靴尖碰到了一个柳条匣子。凯因弯下腰,拿起掂了掂,便知道又是夏洛克送来的。 开战以来,央西的邮路早就断了。可即便如此,夏洛克也自有不为人知的门路,能将新酿送到他手上。柳条匣现出柔顺精致的纹理,封口胶是淡淡的绿色,沁着忍冬香气。 夏洛克的馈赠总是让人找不到任何理由挑剔。它们三不五时就会出现,时而附有字迹清丽的纸条:“今年新摘的黄金坚果风味,底酒厚重,单宁高。请于雨夜、求取好梦之时开封”;或是简单的:“佐餐,桃花鳜,单面煎。” 这次只有非常简单的一句:“慢斟。” 每每受到这令人愉悦的礼物,凯因便会拿给街坊们分享。可是战时紧急条例总有禁酒,这时候再开门告知,怕是要惹出额外的麻烦。 也无怪人类总是区别对待魔法使。身为魔法使,不知不觉便区别对待了人间的法律。 凯因叹了口气。他一直在等待征召,为此刻意不出远门。可就算在家里等到坐不住,跑去了骑士团驻地——得到的仍旧不过是几百年来习以为常的、礼貌的冷淡。 凯因把酒瓶从海绵草中间提出,用随身的小刀旋开瓶塞,往杯子里倾出殷红酒液。明明是葡萄酿造,泡沫却丰富得像麦草啤酒,难怪叫他慢斟。 他坐在后院檐下。檐外就是细细密密的雨,像要把天地织在一起,把人的眼皮糊在一起。远处的房屋挡住了运河,却仍旧听得到淙淙水声。 稻草包裹的习剑桩影影幢幢,像许许多多过去的幻影,笼在雨水翻起来的烟气里。 喝到三杯,凯因突然习惯性地警惕起来——伊诺斯这孩子成长期以来,平常都是扮酷不理人的模样,唯独监护人喝多一点酒,就会像雨天的蘑菇一样从身边冒出来——事到如今,凯因竟然找到了一些当年费加罗在魔法舍里躲避米蒂尔的共鸣,竟也觉得哭笑不得。 “——老师,——老师,是我。” 乓的声响过后,凯因慌里慌张地弯腰去捡没摔碎的杯子,才确认并非自己幻听。 这孩子真的回来了。
骑士的装束确实与当年不一样了。这是凯因的第一反应。 为了佩戴魔法科学火枪,背上多了斜挎的束带。和左腰侧剑鞘相对的位置,右胁多了一条弹药带。入冬了,大氅边沿多了一圈动物的毛皮,却沾湿了傍晚的雨,濡成漆黑颜色。靴子也比往年的厚实:凯因想起,曾听荣光街供货的佐伦说过,这是南方高原特产的牛背皮。 “……团长特批了我回家,”是伊诺斯先开口解释,“三天。” 凯因点了点头。“有事?” 伊诺斯绷着嘴唇,眼神向半空飘开去。 “晚饭吃了吗?”凯因于是故作随意地把酒杯放去侧边柜上,随即动作又停住。 话虽如此,家里并没有什么食物留下了。 “我吃过了,而且带了粮食回来。”伊诺斯很清楚他的秉性,从背上卸了个麻布袋子,约莫有几斤的卷卷面粉,“你可以分给詹森家一些。” 詹森是奈特雷近一百多年的隔壁邻居,一大一小两个单身男性,平时并没少受他们照顾——尤其是嘴快心肠热的黛西太太。 “他们回黛西的娘家去了,靠近东边那一带的山脉。听说很多人都逃到了乡下,还有很多人往南、往东逃难。” “我们会赢的,”伊诺斯的音量忽然抬高了一点点,“我们会守护好这里,让他们能安心地回来。” “是的,我们会赢的。” 凯因笑着回答。 “您的身体怎样?” “身体?哦,你是说半个月以前受的伤,”凯因笑,“已经是半个月以前了嘛。” 伊诺斯的眉心终于稍微舒展。 “所以呢?”凯因把面粉袋子放进橱柜里,转头望着伊诺斯,“回来有什么事吧?” 伊诺斯沉默了很久,才艰难地开口: “老师,您可不可以……多教我一些攻击魔法?” 房子里彻底黑着。 “为什么?” “他们给了我火枪,却没有给我子弹。” 一阵怪异的沉默后,孩子开口,“玛纳石弹药紧缺。我——我是魔法使,根本就不需要火枪,自己用魔法就行了。” “……珀西瓦尔阁下怎么说?” “是他准我假的。” 凯因握紧了拳头。 “——老师,”伊诺斯马上说,“我自己能搞定。您——您只要教我一些魔法就可以。” 师生二人在黑暗中沉默相对数秒。凯因打了个响指,让墙上的一盏气灯燃烧起来。 “我教你不如让利可教你。等天一亮,宵禁结束,我们就去圣堂。” “圣座大人?” “没错,嗯——我们也算是同门师兄弟啊。” “我有特别通行许可,不遵守宵禁也可以。”伊诺斯的面上少了许多紧绷,现出带着紧张的期待。 “那就四点半出发吧,利可起床很早。”凯因笑起来,“赶快洗洗睡。你听过利可训道吧?那家伙凶起来可厉害得很……” “凯因——!!凯因——!!大事不妙啦!!!” “哇!!” 突然响起的穆尔的声音令凯因和伊诺斯一同跳了起来。 “凯因——!你听到了吗!回答——!快回答!啊,他好像听不到耶。不可能呀。他应该是故意不理我吧,你说呢?夏洛克?喂,凯因!” “——穆尔,”凯因终于从棚架的上头拿下来了那个机械人偶,“怎么了?” “哎呀,凯因!你听得到啊。” 穆尔的声音毫无严肃,如在赌场中一般兴致高昂: “告诉你,西国人正在杀魔法使哦!” 凯因的眼睛猛地瞪大了。 “什么?杀魔法使?为什么?” “为了玛纳石呗!”穆尔理所当然地回答,“围猎就在今晚!围猎你知道的吧?放出好多鹰,还有猎犬的那种,五百年还是七百年前,一直很流行。现在放出来的不是鹰了,是鹰角。整个鹰角小队都上街了哦!砰砰!哐哐!带着好多闪闪发光的东西!” “好了,穆尔。”凯因打断,“有什么办法直接到你那边去吗?” “哈哈!这可难不倒我。” 话音刚落,人偶已经在凯因手中燃烧了起来。凯因把它丢在地上,待它烧完,剩下了一张灰色的篆着奇异符文的宝石薄片。 安静得一时异常。凯因重新抬起头,与伊诺斯四目相对。 “抱歉,我必须去。你能自己到圣堂去吗?我写几句话给利可。” 少晌,他将潦草的字条对折,压在徽章下头,递到伊诺斯手中。 孩子望着他:“请您务必小心。” “嗯。”凯因扯过一件黑色斗篷蒙头披上,“抱歉了,我本来该好好陪你过第一个假期的。” “您别在意。”孩子是笑着的,“西国拿到的玛纳石越少,对我们就越是好。” 凯因怔了一下。 可是没时间再说什么了。他已经把人偶化成的宝石薄片一掰两段,并念出了咒语。灰色的烟渐渐包裹了他,将他的形状从原地吞噬干净,一点痕迹都不剩。
五
“恕我不能远送,博格夫人,”别墅的主人深躬下去,亲吻魔女覆着浅红轻纱的手背,“非到最后一位宾客跳到尽兴,我无法容许自己获得休憩。希望您与我,今晚都能安睡于甜蜜的疲惫之中。” “承您盛意,温盖特子爵。”被称作博格夫人的魔女慵懒地投过眼神;她所望之处凭空现出了剪纸马车。“开战以来,也只有您这里还能喝到南国出产的水蜜莲佳酿。还望您不辞辛劳,多召集几次这样的酒会。丰饶之街的魔法使和魔女定将备足相称的礼物,共赴良宵。” “只可惜东国出产的香料无法运送过来。” 温盖特子爵温文而笑。庭院四角淡金、月银、绯红和雾蓝的彩灯各自眨了几眨,摇落零星的光辉。 “您回程路上,务必小心。” “最近有宵禁,半夜街上都看不到几个人类,倒是清净得很。”博格夫人步履轻盈,像踩在云朵上,登上了她的马车,“不日再会。愿欢乐流淌进您的院落,不绝有如银河。” 纸折成的马发出沙沙的嘶鸣声。 数分钟后,剪纸马车的车轮在市郊的窄街中缓缓停下。托着侧脸假寐的博格夫人从困倦中睁开眼睛,掀开纱帘。 “怎么了?” “下车,把你的身份牌和宵禁期出行许可放在地上。不准带武器。” 回答她的是冷冰冰的问话。 问话的人或是刻意站在了街灯的阴影里,或是戴了全黑的面幕,五官容貌完全看不清楚。他有三四个同伴,其中一个推着什么装在运载轮上的沉重的东西,覆盖着深色天鹅绒布。 “巡查队?”博格夫人语气中带上了怒意,“魔法使不必遵守宵禁,不是你们说——” “第五十三个。开炮。” 魔女还没来得及做任何申辩,甚至疲惫的眼皮都还没完全睁开。整架马车已经彻底被火光吞没。 “温盖特家里最多还有三个。”冰冷的声音继续发令,“我们应该可以处理了。通知二队,一起向枫糖街移动。” “是!” 剪纸马车和白马都已经化为乌有,地面只余一点点残余的焦痕。几块碎裂的玛纳石落在焦痕之上;戴着手套的人类随即拾起了它们,丢进袋子里。
“站住!宵禁巡查,不许转身!把你的身份牌放在地上,向前走五步,不许转身!不然我们就开枪了!” 杜兰听得清楚:背后有子弹上膛的声音。 他额角流下冷汗,从大衣内侧口袋掏出身份牌,蹲身放在地上,按照要求,向前迈了五步。 “我在威尼斯公爵的古物保存与修复协会任职,刚刚结束工作回家,”他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是登记在册的魔法使,不必遵守宵禁,你们,你们看到我的身份牌就明白……” “你家里有别的魔法使吗?” “嗯?”杜兰犹豫了一下。这个问题很奇怪,“没有,我母亲是人类,她遵守宵禁,待在家里……” “父亲呢?” “我、我没有父亲。” “确实。队长,只有他一个。” 士兵已经捡起了他放在地上的身份牌,反面登记着亲属的信息。 “直接动手吧。” “是。” “哎……?!” 枪响与惊叫的同时,杜兰仅凭本能抽出扫帚,拔地升空。 子弹擦着他的靴底飞过。堪堪躲过第一枚子弹,紧接而来的第二枚烧着了帚尾。杜兰摔到地上,连滚了几滚扑灭裤子上的火,又慌不择路地爬起来。 窄巷两侧的人家大门全部紧闭。他徒劳地扣了一扇,又连滚带爬地前冲,躲避密集的子弹。几个魔法护盾在他身后不成形地起来,转瞬被碾压性的魔法科学兵器击碎。 在西国谋一份生活的魔法使,本就不那么擅长战斗。 “长官,您弄错了什么,我什么都没做……啊!!” 回答他的是一枚射碎踝骨的子弹。 “你不是西国的魔法使吗?”人类士兵回答他,“向西国展现你忠诚的时候到了。” 炮口亮了起来。杜兰闭上了眼睛。
身体不痛,也没有死。 杜兰哆嗦着睁开眼皮:他身在那扇本对他紧闭的大门背后,一户人家的后院中。 房子里本有微弱的烛火,一瞬间熄灭了。窗帘晃了一晃,仍旧紧紧地合着。 外头脚步声接近,士兵的声音隔着墙传过: “怎么回事?人呢?” “队长,他可能穿墙了。有些魔法使会这个。我们翻进去?” “不必,直接开洞。” “是!” 时间竟如此缓慢。杜兰听见了榴弹被掷出、撞击到墙上的声响。 他想念一句咒语,喉咙却好像被狂跳的心噎住。 “——Eanul ambre” 本该是碎砖石劈头盖脸砸来,落到他身上,却变成了连枝带叶的月桂。杜兰抬起头,见那扇不知为何曾让他通过的门柱顶上,单脚站着魔法使,紫色齐耳短发一晃一晃。 “穆尔大人——!!” 他惊喜地叫出声。穆尔眨了眨眼,凭空一个倒翻,躲过了一股带着焦糊气味的危险光束。 “好险好险。告诉你,加点助燃剂效果会更好哦!你带酒葫芦了吗?要用了五年以上的那种,丰富的酒糟磷!” 哎? 他的发言引发了人类士兵小队一瞬间的混乱。又迟了一会儿,才有更多的弹药朝着门柱上的穆尔袭来。 “喂,杜兰!”穆尔像玩飞镖一样往前投掷着紫色的结晶,和一枚枚玛纳石结晶子弹对撞,“你怎么还愣在那边?太晚回家,夏洛克不给你开门的哦!” “哎?!您、您认识,不对,您记得、记得我……” “记得你?怎么可能!我又不是夏洛克。你的名字是你的宝石项链说的。快走吧!我也要走了哦!” 穆尔刚刚说完,身形一晃,就真的干脆地往半空中飞去。一连串的枪弹追在他后头,在他消失的痕迹上划出一路烟花。 几秒过去,士兵队长的声音响起: “不要管他,太费时间了。去找那个叫杜兰的!” 而杜兰已经翻过了院子另一侧的墙。 子弹还嵌在左脚的踝骨里:淡蓝色的光芒萦绕着整个关节,给予暂时的镇痛、稳定与忘却,让他能够在秋冬霜夜里,顶着额头与脊背冰冷的汗,向前逃命。
温暖的、枫糖糖浆色的空气包裹了他。 理智知道自己安全了,可是他粗喘了好些时候,眼、耳、肺、心才逐渐恢复了本来的功能。 他来过贝内特酒场,也是在这里远远看见过穆尔,提心吊胆地同传说中的科学家搭过话。可绝不是如今眼前的样子。魔法使吵吵嚷嚷地拥在吧台前,更多的魔法使占据了屋子的各处,有些半痴半醉,甚至有些互相推搡,语音尖利而神经质。半空飘荡着刺鼻的、比烈酒更浓的酒精气味。一切之上,像某种遮盖疤痕的夸张化妆一般,水果发酵的甜蜜清香与水豚肉刚煎好一面时金灿灿的香气违和地飘荡。 “辛苦您了,杜兰先生。您安全了。” 这声音仿佛顺着灯光垂落,直接钻进杜兰耳中。手中忽然多了什么:他一低头,看见一樽蜜酒。 “月黑风高之夜,您似乎受了些不该当的惊吓。今晚客人很多,请恕我难以妥善招待,还请您坐下落落汗,喝一杯压压惊吧。” 吧台前坐满了人的高凳向两边移动,凭空多出新的座椅。吧台后的夏洛克出现在杜兰的视野里:他垂着头、擦拭高脚杯的样子如此恬静,在这样的一个夜晚,是如此的不合时宜。 杜兰忘了脚踝逐渐泛起的疼,跌撞地往吧台走去。 “您好,您脚上的伤似乎暂时处理过了。麻烦您稍坐,等一会儿我们会过来帮您治疗。” 坐都没坐稳,已有麦色头发的青年风一样过来: “我叫路蒂尔,那边的是我弟弟米蒂尔。您觉得痛的话,随时叫我们。” 等不及他回答,夹着白色工具包的路蒂尔已经回到了屋子另一头。茶灰色短发、穿了医师白衣的魔法使蹲在长椅面前,用镊子夹着一枚嘶嘶燃烧的棉球,面对一位半身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魔女: “对不起,有点痛,希望您能忍耐一下。” 杜兰不忍看下去,别过了眼神。 压抑的呻吟仍旧传进耳朵里。有少女在哭泣,时断时续。 “……请不要,不要变成石头……” “对不起,请您节哀。他伤得太重了……” “不……不要……” 这微弱的对话声垫在酒馆的吵嚷底下,如同游丝。可猛然那声尖锐的、打破酒杯一般的碎裂声响起时,所有的声音都陷入了沉默。杜兰感到脑后的神经被细线抽起,引发的战栗有如癫痫。 “Inviebelle.” 咒语轻轻念起,像在绷紧的琴弦上一抚。 众人闻见了轻柔的雪茄香味,抹去了弥漫的死寂。人声三三两两,渐渐重新起来。吧台后的夏洛克始终垂着眉,擦拭着的酒杯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他右手握着烟管,像叹息一样,轻轻呼出一口烟气。
“……为什么?” 容貌已是垂暮之年的魔女不解地问着,肩上复杂的花饰已经破碎。 为什么? 几百年后,这一晚被称为人类围剿魔法使的第一次水晶之夜。而在那天当晚,魔法使们根本无法相信——在魔法使与人类比邻而居千年之久的西国,人类会对魔法使展开围猎。 “为什么?现在人类也能飞,能去海底,能用魔法科学兵器杀死我们,他们为什么还要……” “可他们没有我们的寿命。就连人类的国王也不行。” “他们嫉妒我们……他们恨我们!” 对,他们恨我们。 四下都有声音附和。 “那我们呢?!”有年轻魔法使激昂地说,“我们就这样任人宰割吗?” “我们能怎么办?谁还能摧毁虹量子枪跟战舰吗?” “前几天贡多拉号不是被击坠了吗?就是央国的魔法使干的。” “呵呵,号称贤王亚瑟当年明明说过绝不用魔法使对抗人类的。现在呢?” “你想说什么?你站在人类那边吗?” “别开玩笑了,怎么可能?魔法使首先是魔法使,人类的国家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你为什么一直住在西国?” “哈啊?因为我喜欢这里的酒、戏剧、商店街。跟这里的人类有什么关系?” “别吵了,想想办法啊。鹰角兵团的人还在街上杀人呢……” “唉,怎么会这样。几百年前人类还像敬仰神明一样敬拜我们,我们从雪地上走过的时候,他们俯伏在地上……” “现在在北国仍然是这样吧。谁让你跑来西国?” “隐居的双子呢?!为什么不能请他们出手?!” “双子?他们以前还为人类做事呢。布莱德利现在都还在中央国的地牢里……” “别的北国魔法使呢?有没有可以来帮忙的?” “北国魔法使?帮我们?开玩笑吧。我们集体逃亡现实多了。” “奥兹大人呢?” “……” “夏洛克,”有人叩起了桌子,“你也是贤者大魔法使吧,你能请到他们吗?”
或明或暗,吧台近侧摇晃的灯光下,目光纷纷向夏洛克投去。 夏洛克叹了口气: “伯纳德爵士。你见过只有魔法使、没有人类的城市吗?” 伯纳德怔了怔——他是屋内夏洛克之下最年长的,正是他方才提到奥兹: “没有。” “我也没有。但我知道,几百年前,曾有信仰大灾厄的邪教声称,如果能让大灾厄降临在这世上,所有的人类都会变成魔法使。您觉得人类会如何选择?” “……帮助大灾厄?” “不错,正是如此。” 夏洛克又吐出一口烟: “我们能轻易对抗严寒酷暑,跨越深渊沼泽,我们活上几千岁的年纪,或许需要付出一点儿努力,但最根本的缘由,不过是我们能降生为魔法使。我们比起人类,并不高贵一星半点。我们时常故意忘记我们为何被人类憎恨,这或许令我们比人类更肮脏。所以,诸位想从奥兹大人那里寻求什么?毁灭人类的魔法科学兵器?毁灭胶片剧场、摩天轮公寓、潜水观光舱?还是毁灭人类本身?如果诸位在魔法使中尚属年轻和弱小,那么所有人类被毁灭之后,诸位的命运又将如何?” 应着最后一句话的语尾,他轻轻抬起手中的烟斗。 枫糖糖浆一般的黏稠空气应着他的动作,吐出两个刚刚到达的魔法使,一个受了重伤。路蒂尔匆忙站起来,朝他跑去。 “……夏洛克大人。” 吧台边的杜兰悲伤地开口: “我不像您一样,活过那么长的时间,我想我的魔力也不足以让我活到您那么长的时间。我才二十八岁,我的母亲还活着。我从没有想过让哪个人类臣服于我。我从出生起就是西国人……我只是想要在这里活下去而已。” 夏洛克静静地朝他望过去,眼中的红色依旧平静温柔。 “抱歉。” 他对年轻人说。 杜兰双手握着玻璃杯,摇了摇头: “不,谢谢您收留我。还有穆尔大人……像你们这样强大的魔法使,不会成为猎杀的对象,本是可以袖手旁观的。” 一时没有人说话。整个酒场像一锅架在小火上的浓汤,微弱而不均匀地沸腾。 “已经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了。” 最终夏洛克回答了他,眼睛望着角落。
他的语尾同一阵急促的脚步重叠。 又有人穿过粘稠空气,来到酒场之内。他披着全身的黑斗篷,整颗脑袋也让头巾严实地裹着,脸上遮着面罩,背上背着另一个魔法使,身受重伤,一进门来就剧烈地咳嗽。 “路蒂尔?你在,我就放心了。”来人声音中带着一份喜悦,径直朝屋角那边走,把背上的伤者平放到软垫上,“交给你了,我再出去救人。” “谢谢您,我会尽力,”路蒂尔手上盈着治疗魔法的微弱光芒,一边答应着,回头多看了一眼,“哎?!——凯——” “——嘘。” 凯因的手指从唇间抬上去,苦恼地向下拉了拉帽檐。 再好的变装也遮不住他标志性的眼睛。 “晚点再聊。” “……明白了,请千万小心。” “嗯。” 他匆匆又要原路返回,碰触到那团枫糖味道的空气前,他朝夏洛克的方向望了一眼,简略施礼。 夏洛克回以浅躬。 空气变稀薄的一瞬间,黑夜和霜降的味道灌进来,又在凯因的脚后悄无声息地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