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亨利·巴比塞致妻子的信,1914年至1917年(2)

翻译自1937年弗拉马里翁出版社再版Lettres de Henri Barbusse à sa femme (1914-1917)

1914年

亲爱的小家伙,我明早才去征兵办公室。就像我今天下午写给你的信那样,我到马奇亚提家去吃晚饭,给了他一些现金。不要付任何拖欠的款项。这是目前的准则,如果事情一拖再拖,这就是谨慎的做法。至于我,除了从奥蒙拿的零钱和那张五十法郎的纸币外,我手上还有热尔韦期权的钱(九十五法郎),外加阿歇特公司给将要离职的员工的一百法郎。这项总额里必须扣除华丽的黄色皮靴、亚西比德和佩特洛尼乌斯的作品价格!

暂时还没有消息。

H.

毫无疑问,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从今晚开始已经宣战了。英国的部分军队已经开拔。

1914年8月14日

亲爱的小姑娘,

我刚刚去了征兵体格检查委员会,他们检查了我,认为我适合服役。因此在从客套环节中脱身时——我足足等了三个小时!我没有什么事比这件事更迫切:坐在阿尔玛广场的咖啡馆里,借着一杯杜本内葡萄酒的微光,提笔向你讲述这一切。明天我还得去那可恶的征兵办公室,他们在那里等了很久,到明天才会知道我什么时候离开。

你想听听新闻吗?这些新闻非常重要:英国已经向德国宣战了。德国似乎陷入了狂热之中。几乎整个欧洲都在反对德国。在我看来,他们就像一帮波诺手下的匪徒,被逼到绝境,正在胡乱出击,准备进行可怕的报复。这个国家不可能取得胜利,我认为它会在被击溃之前求和。总之,我们走着瞧。

而我是那个签字的人。

H.

没有收到你的消息,我开始有些恼火了。

阿尔比,1914年9月13日

星期天,6时

我亲爱的小家伙,我现在待在阿尔比的一家大咖啡馆里——我想是这里是最大的一家(但不是唯一的一家,因为每三栋房子里就有一家咖啡馆)。我穿上制服,找到了足够长又足够宽松的衣服,对我而言不会太小。当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时,我清晰地回想起了自己在贡比涅时的模样,那时我第一次穿上这套蓝色和红色的制服。就连我的军帽也比以前更好了,我的确还没有打领带。至于军营生活,那还是二十年前的记忆。同样的习惯,同样的说笑,同样的气味。唯一的不同在于,这里的纪律更温和,而且没有床:取而代之的是我们在驻扎的学校地板上铺的一层薄薄的稻草。昨天上午10点,我带领一支大约三百人的分遣队到达。他们一开始就告诉我们,由于军营已经满员,我们得在街上过夜。一位中士可怜我们,把我们带去一个地方,“在那里,”他告诉我们,“就像在街上一样,但是没有露水。”而且这还是在司法宫,我被带进“辩方证人室”,这让我终身难忘。借着火柴的光亮,我和几个家伙走进这狭小异常的石板房,里面的人都在打鼾。你无法想象这里面有多少噪音和不便之处。我必须进去,所幸我已经有两个晚上没合眼了,因此即使与我相邻的人当着我的面打鼾,我还是闭上了眼睛。可是我在梦中是多么疲惫啊!清晨5点时我离开宿舍,之后在小镇里闲逛了一个小时(镇子里还下着小雨,咖啡馆都没有开门),然后我走进了军营,在那里看到了我的连队和驻扎地。正如我告诉过你的,这处驻扎地是一所被神神秘秘地称为“临时性学校”的学校。它就位于那座美丽的粉红色砖石大教堂的阴影下,我之前给你寄过它的画像。从院子的露台,在改建成厨房的院子前,可以眺望到这座小镇的优美景色,它被一种极具特色的暗粉色和赭石色所浸染,房屋平坦的屋顶上铺着大块的胭脂红瓦片,使人联想到意大利的房屋。明天我就要配备枪支,很快就要开始作战,这意味着要进行短时间的演习。不过,上士看到我是阿歇特出版社的员工时非常高兴,要我为他做点文字工作。我确信我会从中尝到一些甜头。普遍观点认为,如果战斗继续像过去八个月前后那样顺利,我们可能不会来到火线上,或者为了包围和占领而迟一些进入第二线。在这种情况下,我已经做了一切我所能做和应当去做的事,我无需告诉你我有多希望如此。

那你呢?如果你在31日给我写信,我希望这封信也能寄到我的手中(我从来没有被派遣到那个军团,但是被召到了营房的所在地,因此才会被弄错)。无论如何,请尽快再给我写几封信。如果你乐意,那就请详尽地告诉我,你是怎样度过一天、两天或是所有日子里的时间的。

昨天我和雷纳尔多·哈恩共进午餐,他给我讲了一些有关他们两个人的轶事。另一方面,有传言说费尔南·格雷格、马塞尔·布朗热和《费加罗报》的格拉塞坐在圣安托万旅馆里聊天,这家旅馆就像它的名字一样自命不凡、装腔作势。我还没有见过他们:我害怕他们之间喧闹的交往。我宁愿待在我的修道院里,带着我的一小瓶古龙水和茶。

今天我在连队办公室里看到了我的“登记簿”,这是一份秘密的机密军事文件。我过去的上级对我的评价如下:“精力充沛,头脑相当敏锐。”

你已经看到,火车已恢复通车到了叙尔维利耶尔。

写信给我,不需要付邮费:第35本土步兵团,第15连,第7班的二等兵,阿尔比(塔恩河畔)。

因此,我们会看到莱斯金用那绵羊般温柔而耐心的爪子拍打着我们,多米诺在一只被推到他面前的烂苹果旁边悄声低语、激动不已,还有阿里尔的灰色影子,夹着尾巴从背景里匆匆溜走,而卡密斯在我们面前翩翩起舞,浑身粉白,就像从它的四轮马车上跳下来一样!我们将再次看到这栋房子,它有墙壁和屋顶,除了天窗和窗户之外没有任何别的窟窿!我欣喜于这样的前景——我希望英勇的法国士兵,没有因为占领了那座我们在历史性的早晨里匆忙离开的房子,而遭受太多苦痛。

安妮 写信告诉我,《波尔多晨报》上刊登了一则有关我的消息。我正在筹备另一则。(事实上,如果他们还没有这样做的话,他们还可以发布另一则关于我的消息。)

我已经建议乔治·勒孔特给你寄钱了。如果他们降低了费率,我们也不必过分惊讶。

我明天就去买些过冬的用品。

我今天去射击。我的枪法即使不是全连最好的,也起码是最好的之一:在四十五秒内,七发子弹中的四发射中了一个跪着的矮小背影——距离为二百五十米。

明天见,我亲爱的小心肝。

随信附一份《巴黎回声报》的剪报。

《勇敢的人们》

离桑利四公里的奧蒙(瓦兹省)市长维克多·布兰切先生,即使市政府成员和许多居民都离开了,但他依然在此地坚守岗位,并且通过自己的努力,使野蛮人对市镇产生敬畏之心。

布尔热,1914年12月24日,星期四,早上7点。

我跪坐在车厢里给你写信,刚刚在这里度过了第三个夜晚。我差点就睡着了,然而在过去的两个小时里,我们一直在这庞大的车站里游荡,车站里挤满了形形色色的士兵:有老人、年轻人、负伤的人等等,有步兵、北非骑兵、胸甲骑兵,甚至还有印度教教徒。除伤员之外,其他人都上了前线,但目的地各有不同。没有人知道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在整段路途中,我们听到了各种各样的假设——在我们的火车上,一位牵着马的炮兵告诉我们的线索,证明我们的第一种假设——索瓦松——是正确的。那就走着瞧吧。我们从这里出发,将要被引向最终的目的地。他们说,我们在上午8点半离开布尔热(差不多就在从巴黎到尚蒂伊的路上)。我们将在今天晚些时候,最迟也是今晚抵达前线。

希望你能收到我在路上寄给你的各种信件,也希望我不会太长时间没有收到你的来信。我听说,战斗士兵的来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容易被阻截。这对于事态而言不会有太多帮助。拥抱你。

请随时写信给第35连、第15连,我们会转达的。不要等我的新地址:如果没有你的笔迹安慰我,我会一直这样待下去。你忠实的。

1914年12月26日,星期六(明信片)。

星期五上午10点,我们到达了行程的终点。长时间的休憩。咖啡和油浸金枪鱼。2点时出发。徒步行军15公里,直到傍晚时分。超载的背包真是太可怕了!后背和肩膀被不同寻常地扭曲了!我们驻扎在谷仓里。在温暖的睡袋里睡了个好觉。今天上午十点出发去下一个地区。炮声此起彼伏,“嗒嗒”声在空中连绵不绝。待会见——当然是以书信的形式。

1914年12月26日,星期六。

我来了,亲爱的小家伙,在我的最终驻地里。我在村庄另一头一座精巧房子的台球室里给你写信。可怜的台球室!它看起来就像旧货店的里间。它相当大,但是里面有两个分区,夫人,这里面还有士兵的全套装备,到处都是背包、步枪、皮革和罐头盒:在台球桌上,在稻草和泥土中间的地面上,在沙发上,沙发的靠背和侧面由于部队的大量使用而剥落。

然而我要详尽地跟你说说,自从那决定命运的星期一晚上开始,在我们离开塔恩河畔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车厢里一共有七个人,考虑到背包、子弹带、步枪和布包,人数已经很多了。根本没办法躺下来。但正如我在沿途播撒的明信片和信件里告诉你的那样,我在这个位置上一般都睡得很好。我只是在布尔热车站待的最后一夜里觉得冷,当时那里天寒地冻。我们直到5点半时才动身离开。大概9点钟前后我们到达了铁路行程的终点站。而在那里,背包行进途中的休息开始了。这就是无所事事:你受困其中,在这段永无尽头的时间里,被沉重的负担压得喘不过气。随后,我们组成一个分队,在一片小树林边上停留。我们煮了咖啡,我把面包泡在里面,然后开始吃多成负担的罐头食品。我吃了金枪鱼,为了详尽地告诉你一切。这里风景如画。你会记得,树上结满了白霜,就像在瑞士那样,而树梢上挂着一点纤薄的阳光。许多不同的部队从各个方向经过,尤其是形状和种类不一的补给车辆。一派非凡的生机勃勃的景象。炮声时不时地响起,时而沉闷,时而生硬。炸弹在空中形成白色的(法国的)或是黑色的(德国的)小球,便于确定飞机的位置。

我们于凌晨2点时再次出发,一直行进到4点半。我不得不承认,这太可怕了。背包里塞满了布包、一百二十发子弹、面包和分配的补给,大约有四十公斤,而我们刚迈出第一步,就感觉走不了二十五米。如此一来,休息大受欢迎!一吹响哨子,我们就上路了,背包放在地上,呼!这个该死的包会让你彻底断气。此外,这样的路途不仅炎热,而且还叫人汗如雨下……最后我们到了另一座村庄,在战壕前驻扎下来。经过长时间的拖延,在寒冷的夜里,我在磕磕绊绊地走了起码两个小时后,才发现自己在一间堆满稻草的谷仓里。我铺开我的睡袋,多亏了这个奇迹,我才如愿以偿地让身体暖和起来。今天早上7点我们起床时,感觉关节有些僵硬,肌肉有些酸痛。我们再次背上背包,但东西不多,然后被分配到新的步兵班,以填补第231部队的空缺。我被派往第18连第3排。凑巧的是,我的下士是阿歇特的雇员,而我的中士是德莱萨尔的女婿,他也在阿歇特工作。其他“伙伴们”就像人们所说的那样,温和可亲,非常友好,并且富有同情心。我们将要在这里待上三天,因为昨天这个排就已经换班了。第三天我们要去下个片区,听说事情很棘手。在此期间,除了站岗放哨,我们几乎都在休息。我刚喝了碗汤——整整一饭盒的清汤配面包。我们喝茶,茶很完美(但是需要加糖)。

我们即刻接到警告,今天夜里轮到我们站岗。我离开你们去肃清敌人,因为我有着一副灵光的头脑和一双漂亮的手。

今天就写到这里,希望你那里天气晴朗,而卡瓦莱特 在这几天里也能充分发挥它的作用。

你亲爱的男友,H。

我的地址:第231步兵团,第110旅,第55师,第18连,第3排。军邮代号34号。

1914年12月30日,星期三,晚上6点半。

你想象不到我在哪里写信。这里是一个巨大的地下室,它从构成这片区域的地基的白色采石场里被挖掘出来。这地下室的位置很低,我在房间里站都站不稳,况且它和第一个房间还被一条很长的坑道隔开,你必须背着步枪、布包、背包和装备,四肢朝地从那里溜过去。这个噩梦般的地下室就是我们今晚的驻地。昨晚我在壕沟里站岗,从晚上6点一直到凌晨1点。非常奇特的战壕。这是一项出色的工程,做得非常好(至少在这里)。人们会惊奇地发现,这些长达数公里的小巷狭窄到了背包的边沿、水壶、布包和袖口都会摩擦并碰撞到它们的程度。从一处到另一处,一个正方形的或是月牙形的漏洞向路堤边坡的顶部延伸。这就是我们必须留心的地方,为了确保德军防线与我们之间没有发生任何异常,我们知道他们的所在位置(位于这片树林的角落,这条路后面的田野,在峡谷一侧的斜坡上),然而看不到。在月光下,我们(哨兵们彼此挨得很近)看上去就像陷在积雪斜坡里的侦查员。去那里的路走起来很艰难,就是我向你提到过的那条著名的登山道,不过由于背包相对较轻,我还走得动,而且对我来说,这段据说会让我耿耿不安的路程,似乎并不可怕。当我站岗时,我还是热得满身是汗。我赶紧穿好衣服,因此没有感冒。凌晨1点时,我在一个从地面上挖出来的、盖满树枝的小棚子里睡下了。就在那里,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用铅笔给你写了一张明信片。现在我们在洞穴里,情况就好多了,只是地上没有铺稻草,而且要求有些严苛(不允许脱衣服,甚至不允许卸下装备)。我在这座挤满士兵的吝啬鬼的宫殿里给你写信。从这里到那里,蜡烛照亮了这幅画面。一支蜡烛被放在倒置的瓶子底上,并用一根棍子固定在地上;另一支蜡烛被固定在一只装卡门贝干酪的盒子上,而盒子则平衡地放在靠墙的步枪的瞄具上;还有一只蜡烛被插进一块方形的软面包里。士兵的聪明才智得到了充分发挥。今晚我们要睡上一整夜,除了在洞口站岗的那四十分钟。

明天中午,我们去往树林里的一座小哨所(依然在战壕里)。今天夜里,大壕沟里新的站岗工作从晚上6点持续到凌晨1点,或者是从凌晨1点持续到早上7点。星期六凌晨4点时我们要回到驻扎的村庄待上四天。时间将是1月2日。

你会在元旦后收到这封信。我亲爱的小心肝,再次向你献上新年最诚挚的拥吻,带着我全部的柔情和与你相见的无上幸福。

Merci de votre lecture. Que vous soyez plus heureux ailleu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