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亨利·巴比塞致妻子的信,1914年至1917年(3)

1915年

1915年1月1日。

今天早上,我终于收到了来自你的两封信,两封珍贵而亲切的信,在信里你向我告知我离开的消息。我也时时刻刻想念着你,按照你和你的考虑,调整我的一切行为和想法。与你再次相见将是一件多么令人高兴的事!与此同时,我们必须要有耐心,要既平静又顽强。

我们今晚就要离开这里。多么糟糕的生活啊!到处是泥浆,土壤和雨水。我们被它们浸透,被它们染上颜色,被它们所塑造。泥土无处不在,在我们自己的口袋里,在手帕里,在衣服里,在吃的东西里。这就像是一种烦扰,一个由土壤和泥浆组成的噩梦,而且你无法想象我摸起来是怎样的;我的步枪看起来就像从黏土里模糊地雕刻出来的一般。夜幕降临时,我们出发去休息。

1915年1月1日。

昨晚,我们听到德国人当着我们的面唱他们的国歌和奥地利国歌,然后朝我们开枪。今天傍晚,我们离开该片区前往驻地,显然驻扎的地方换了。

1月2日上午。

经过十二公里的行进,我们到达了驻地。稻草不错,睡了个好觉。在这里休息。一切都好,拥抱并亲吻你,因为我如此深沉而长久地爱着你。

你年轻的士兵。

1915年1月3日。

在我的新驻地,昨天我们在这里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为庆祝元旦给前线士兵送去的香槟、桔子、苹果和火腿——今天上午,我收到并拆开了1号包裹和2号包裹。我跪坐在谷仓卧室的稻草上,一件一件地发现你带给我的东西,这让我感到喜悦。松露鸡肉真是棒极了。它已经不复存在,当即就被吃得一点不剩。不过,下次可就别再放松露了:这种难以置信的奢侈最后会让我胃痛的。完美的日本暖炉。羊毛织物还没有开始用。我的身上装得太满了,而且由于换了驻地,我的背包又变得特别重。只需要把消耗品送过来,而且一次不要送太多。正如我告诉你的那样,我可以部分接受军队伙食。到目前为止,它还没有让我感觉不舒服,这样就能非常好地解决问题。

前天,在去往终点的行进途中下起了暴雨。我穿上了实用的鼹鼠皮背心,里面也没有被淋湿。军大衣像铁一样坚硬而沉重……我把它搭在农舍的墙上晾干,现在可算干了。我的鞋子和鞋罩经受住了战壕里四天四夜的可怕考验。水完全没有穿透它们,然而当我从泥浆里走出来时,我看起来就像穿了一双黄色的大长筒袜。至于我的步枪,我先是用小刀进行了清理和除锈(顺带一提,请寄给我一小张20×20的细砂纸,这是必不可少的)。

你最近怎么样?你如果觉得无聊,那就得到巴黎去。无论如何,不要为我担心。在乡下,我过着最安静、最隐蔽的日子。这是一场围困与等待的战争。一个月以来,这里只发生了一次人员负伤事件:某个不走运的家伙在清洗步枪时把脚打穿了!

一切都交给你。

我去剪头发了!

1914年1月4日。

我亲爱的小心肝,今天早上我收到的来自你的两封可爱的来信。这几封信的地址都是“在乡村”,最近一封的日期是12月24日。你毫无疑问会收到我写给你的所有信件(从我动身以来到现在,每天至少一封),但是我看得出来,邮政服务很不规律。我还收到了3号包裹,里面有一个罐头和装在圆形盒子里的咖啡粉。这很好,今天和明天我都会给鸡肉下咒语:在饮食上我非常谨慎,而越是健康,就越要注意不能在这方面出现偏差。我和军官们一起用餐,他们很欢迎我的到来。军官食堂设在一栋小房子里(它与在奧蒙的波利康夫人的房子非常相似)。我们有一盏煤油灯和加热过的厨具。我从睡在里面的阴暗潮湿的谷仓里出来时,这样的温暖与光明使我感到无尽的惬意。然而这些先生们吞吃着大块的肉,喝着油腻的汤,往里面加味道浓郁的佐料,因此我很少会从他们的菜单上挑选餐食。今天早饭时我吃了通心粉,昨晚吃了土豆泥,都很油腻。我的基本饮食包括茶,是他们在这里给我泡的,还有炼乳(11点钟我从行进中回来时,喝了碗可口的牛奶汤)和你寄给我的鸡肉。但是我不能吃得太饱,而且我已经提前完成了定量。不要给我送咖啡了,只要我想喝,他们就会给我。但我想重申一遍——由于我相信,我已经在某封信里请求你这样做了,你现在一定收到了这封信——一包马里兰烟草和一包橡胶雨衣是最合适的。烧酒很受欢迎,在此我要向送给我这份精美礼物的善良的表亲们表示最诚挚的感谢。我会在夜里待在这里的时候用到它。然而目前为止,我不得不说,我不仅没有觉得冷,而且还得到了不少用来保暖的东西。我只用了轻便的毛线帽,纸做的围裙和马甲都完好无损,皱褶处也都折叠好了。不过就目前情况而言,装载量的问题已经是次要的了。我们在二线休息,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回到前线。所以不必担心!

我们所在的这个村庄,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回来看看的,那时你坐在卡瓦莱特上,而我则在X上……这里风景如画,美不胜收。它以四周林木葱郁的山丘,和像奥美隆那样的美丽景观为背景。当德国人来到这里时,许多居民都离开了。他们到处都是:在穿过并经过市政厅(像家族的地下室一样大)前方的主干道上,在院子里,在相邻的小径上,士兵们有些衣冠不整、不修边幅,他们头戴毛线帽,穿着粗毛线衫,戴着军便帽甚至是土耳其帽。他们蜂拥而至,为景色增添了别样的活力,在这副画面上也显得格外好看。然而他们兴高采烈、无忧无虑,喊叫着、歌唱着,他们唯一关心的事情是如何装满挂在身侧的“葡萄酒”罐(这是第231团的惯用词)——他们看起来更像是在进行重大演习,而不是在打仗。

每个人都在想方设法“应付过去”,也就是说,不光要找到喝的东西,还要吃得比比别人好,用收入去换取甜头。这并不容易,因为村庄被抢掠一空,而且军规很严格。一个不幸的人偷了鹅、兔子和一块表——他很有可能要被枪毙了!

今天上午,我们没有背上背包,而是携带着一条卷起来的、用带子扎起来的毛毯和布包,进行了一次行进训练。这就是我们在乡下的行军方式,因为满载行军被认为不可能不引起大量士兵叛逃,而第231团的士兵年龄普遍在26岁到30岁之间。在这里很少有领土团的因素。我很高兴地发现,我和其他人一样可以应付疲劳,完全可以适应现在的状况。我在稻草上睡得很好,也不觉得冷,刚过来时的感冒也好多了,很快就会康复。就像你所看到的那样,在前线上的十天里,我没有什么不开心的,除了离开你,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向你致以拥抱和吻,你温柔可亲的来信依然让我感动。你无法相信我对你的回忆和希望是多么稳固地支撑着我。

你亲爱的。

1915年1月5日,星期二。

我可爱的小宝贝,信件要花这么长时间从昂迪兹寄到这里,再从这里寄到昂迪兹,真让我吃惊。今天上午我收到了你的两封信:一封的日期是12月27日,另一封是12月28日,那时你还没有我的新地址。我希望这封信能尽快送到你的手中,也希望你的下一封信里能提到这封信。可以肯定的是,在巴黎,也就是你收到这封信时可能在的地方,把信件邮寄到前线的业务要迅速得多……事实上我就在索瓦松附近:看来,我们可以悄悄地说出来。我在维耶尔济下了火车,在沃比安驻扎下来。从那里出发,我们穿过索瓦松到达沃罗战壕,我所在的团目前驻扎在普洛瓦西。你可以在参谋部的地图上找到这些地点。至于过来就不要想了。兵团的机动性太强,有时驻扎在这里,有时驻扎在那里。一名士兵不可能独自前往索瓦松,我们也不可能在临时逗留的地方住下来。所有的东西都被部队征用,塞满了各个角落。此外,部队在连续不断地被大量调动,还有炮兵部队、骑兵部队和军需品,一切都像军营一样戒备森严。绝对不能离开驻地:虽然我们在战壕里打转的时间间隔是固定的,但是我们必须做好随时都会离开的准备。早上没有人知道晚上要做什么,就连军官也不知道。更关键的是,当我们开始行进时,我们不知道要走多远。我们以为自己在沃比安驻扎期间住得很好,因此就像我所说的那样,我留下了一大堆东西,而我几乎再也没有见过它们。在这种情况下,你看,这般可爱,又这般亲切的想法来到我的附近,简直是不可实现的事。如果我有机会,我就会立刻抓住它,你可以相信我!

我们今天比昨天走得更远了。明天早上7点45分我们再次出发。恶劣的阴雨天气。村庄在雾气所汇集的池子深处。自行车的下坡路段也不错——稍后你就能看到。确实是在以后——我们必须期待一切——也许我们是密西西比河的两位探险家,或是日本的宫廷显贵。

让我头疼的是,阿里尔很不听话,这也是在学校而不是在家庭教养孩子的弊端之一。我要从你将要尝试的行为矫正的角度提醒你,有人说,应当轻轻地拉住它的项圈,决不能粗暴地对待它。

我饱含柔情地吻你。

你亲爱的。

这个月底阿歇特的情况如何?

1915年1月11日。

亲爱的小家伙。从开战以来,包括在阿尔比的日子,这是第一次我没有每天给你写信。过去的两天里,也就是昨天和前天,我们在战壕里忙得不可开交,实在没办法抽出时间。如此肮脏,如此泥泞,如此这般地在夜间行进于泥淖之中!你对此根本一无所知。我已经做了笔记,准备详尽地写下这一切;然而要到我休息时,我们的第一次闲暇时再写下来。但目前我们依然被推搡来推搡去。刚上床就要起来,刚起来就要离开。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我的天哪!倘若不是亲身经历,你绝对不能想象到任何与安逸截然相反的事情。

你的小士兵。

1915年1月13日。

我亲爱的小仙女。如你所见,这次我是在极度不适的状态下给你写信的。你能对兵营生活抱有什么期待呢!说实话,我的笔还装在口袋里,里面还有些墨水,迫不得已时,我有可能会把自己装备得更好些——但是要把剩下的装备寄放在驻扎地,如此一来,要打开我的口袋,取出那些五花八门的东西可就不容易了。

我做得很好,而且做得比我想象的要更好——考虑到疲惫和不规律的饮食。在连队转移的几天里,我再也没有收到包裹。再见,亲爱的。不久后我会给你写一封更长、更整洁、更不仓促的信。

你亲爱的。

1915年1月14日。

我亲爱的小宝贝。我们终于休息了,这一次算是好好地休息了一回。这是夏天般炎热的一星期,我们认真地听着耳边传来的机枪声,也经历了一些艰难的时刻。在这可怕的一星期里,我们几乎没有睡过觉,几乎没有吃过东西,这一切都被魔鬼夺走了。军团遭受了巨大的损失,然而因为态度良好而在当天的命令中被提及,我由于履行了一项有点危险的任务,而受到举荐成为一等兵。呼!现在事情结束了,我们回到了后方,整个师被另一个师接替,我们恢复了预备队和处在第二线的角色。直到今天上午,我才在罗济耶尔收到包裹和信件。拆开你寄来的东西时,我感受到了温柔而迷人的喜悦。我想这就是第六个包裹了:如你所见,它很快就送到了。你知道的,我还没有收到旧的酒渣,可我今天收到了装着糖块、无花果、牛轧糖和别的东西的包裹……真了不起,我亲爱的。

前天5点左右,我以为你到了巴黎,就用眼睛跟随着你。我忘记了下雨,忘记了寒冷,也忘记了这些被毁去一半的村庄夜晚时的悲哀,看着就让人为之心酸。令人称奇的是,我做得非常好。我的感冒正在好转,几乎完全康复了……黄烟草、信纸,还有酒渣——这就是我此时想要的所有东西……我也想见到你,和你说话,把你搂在怀里亲吻,然而可惜的是,我在这个世上最渴望的事还是被推迟了。我们所在地区的军事形势不容乐观——如果我们至少相信这里的传言——而刚作出的承诺的结果,将是放缓甚至可能终止双方的任何进攻……

我求你告诉我,阿歇特发生了什么事,我很焦虑,请详细告诉我巴黎那边的时间安排。马基亚蒂给我写了张不错的明信片,泽佐斯 干得漂亮。

爱慕你的士兵。

Merci de votre lecture. Que vous soyez plus heureux ailleu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