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普/露➡️普] Dicta

Nothing remarkable

  “该怎么说呢,”萨雷克·维腾布尔克兴致勃勃地拿起棒针检视一番,又在棒针主人按上佩刀前的一瞬放回原地,在优雅允许的范围内迅速地保全了体面,他不怎么擅长和女人动手,女性外表的国家最好也别,“要不是放在这里的花纹图样过于儿童,我还以为你觉醒了什么要不得的梦想,指望能靠这个打动什么人呢。”   尤利娅·贝什米特数完挂在棒针上的节点,抬脚拱了拱萨雷克的小腿,“胡说什么?别站这儿傻笑,看到旁边那副小的了吗?拿起来,你也要做。”   萨雷克摸了摸鼻子,老老实实在她身边坐下了,“顺手就把新认的兄弟当廉价劳力使唤,这可不能留下什么好名声,小姐。——打算用这个给那个小家伙做手套?”   “再叫他‘小家伙’我就揍你。是的,这是要给路德维希的手套,我做不好这种小件,所以你来。”   萨雷克对着图案研究一番,谨慎开口道:“……你确定要用小兔子?”   “路德维希还是个孩子。”尤利娅说,“哪怕用人的标准来比,也是孩子。”   见萨雷克熟练地在棒针上结好线头,尤利娅吹了个口哨,“挺在行啊,绣花也会吗?”   “……求求您,”萨雷克在编织物面前尽力保持平和情绪,“至少半小时内别和我说话。”   他扫过桌上的图案,随即便迅速从地上的毛线篮里择出几个尺寸不甚如人意的线团,忍不住望向尤利娅,后者的军靴正不太自在地踢来踏去,证明这些是失败的遗迹,次数恐怕还不少。眼前这位名义上的长姊,虽是女性状态的国家化身,但非常令人扼腕地——完全不懂女红。虽然早就听说了这点,但亲眼见证的一瞬多少也有点冲击。小道消息传说她更爱拿缝衣针补伤口,不过萨雷克认为应该没什么女人真能喜欢这种事,女性国家也差不多:断骨啦,流血啦,溃烂的皮肉啦,男人们受伤时尊严扫地的模样啦,诸如此类,她们只是别无选择罢了。   萨雷克织完第二个手指头的时候尤利娅突然开腔:“维腾布尔克。”   “唉,半小时难道这么快就过了?”   “你懂刺绣吧?”   “为什么非揪着这点不放……先说好,所有跟男子气概相关的评价我一概不收,还请不要白费功夫了。”   “什么男子气概,你有这种东西吗。”尤利娅皱着眉头,她捏了捏不知何时又纠成一块的织物,一面拆一面说,“除此之外,给手帕滚边之类的活儿,会不会?”   棒针彻底停下了。萨雷克抬起头,惊恐万状地意识到对方是来真的。      这可真是破天荒的大事,难道她想结婚吗?   萨雷克目睹尤利娅第一百次眯起眼把线穿过针头,未经修饰的白色手帕在右手堆成一沓,全都是此女的练习作业。“钉钮扣之类的肯定已经会了,不过刺绣和缝补是两回事,缝补是技术刺绣是艺术,如果画画不在行,就别指望能在刺绣上翻什么花样了。”   “正常来说不是得给学生鼓劲说‘熟能生巧’和什么‘大力出奇迹’。”尤利娅将胳膊伸直,勉强才阻止了长长的丝线在三分之一处打结的厄运,“像这样不通人情可是会找不到老婆的,维腾布尔克。”   “……接下来的半小时请安静地绣,贝什米特小姐。”   写着一串名字的字条搁在一边,如果是垫在绣面下还能绣得容易些,但尤利娅拒绝了萨雷克作为老师及熟练工诚心提供的捷径,打定主意要像学徒一样脚踏实地练习。话虽如此,待赠送时节近在眼前的时候,进度不够喜人的见习绣工也只能选择屈服。   比起这个,更叫人在意的是——   “你到底是要做给谁来着。”萨雷克拿起字条,上面写着不少熟悉的名字,泰半是尤利娅·贝什米特的战果,用更好听的说法,算是新的家庭成员,“如果是要做给各位‘兄弟’的话那还是免了,我们了解你,在这种事上勉强毫无必要。”   “嗯?半小时这么快就到了?”   “不说也行,”萨雷克决定坚持把话说完,“现在也不是两个谈不上人类的老家伙住在一块也非要到教堂里发誓宣布结婚的时候了。”他俯下身,几下将缠在一块的丝线分开捋顺,“不过要是赶着送出手,还是老老实实专心绣一个名字,练起来比较快。”   “什么。”   怀着无名的悲哀,萨雷克凝视尤利娅毛茸茸的头顶,确定那和花环并不匹配,“对了,送出手的手帕和自己用的不太一样,我知道你不太乐意,不过给之前最好撒点香水,让对方误以为这是你绣完一直贴身带着就最妙不过了。”   “贴身带着难道不会有汗味。而且你到底在说什么?”   “恋爱啊,小姐。你难道不是正在琢磨找个合适的对象开始恋爱?”萨雷克摊开手,“喜欢了再合并进来,我们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尤利娅沉默片刻,她放下针线,对萨雷克比了比自己的眼睛,“维腾布尔克,你看这个是什么?”   “是什么?眼睛?”萨雷克在对方鄙夷的目光中迅速调整,“红宝石般璀璨,石榴籽似晶莹,但一言蔽之这不还是您的眼睛吗。”   “是啊,它还没瞎到自寻死路,”尤利娅翻个白眼,“得用婚姻才能扩张领土,你以为是谁才做得出的事。”   倒不是说尤利娅自己的发家史真有多干净,但眼下她才是头儿,萨雷克决定对此缄口不言,同时在心中将排在首位的邻国率先划去,实话说,对方的性格与尤利娅南辕北辙,即便强行要求两人以姐妹相称,恐怕同样难逃互扯头发的下场,“恋爱和结婚两码事。时间正好,氛围正好,哪怕是和普通人逢场作戏也没什么不行,不过您大概没那个胃口。”   “你的思想令人吃惊地下流,学法国人学坏脑子了吗?”   “我以为这是在成年的家庭成员之间正常的讨论。”萨雷克说。就像尤利娅喜欢的人类家庭一样。   尤利娅扯断线头,对着光端详一番,说:“我觉得我很有进步。”   一旁的萨雷克从善如流凑上来:“哪方面?”   “各方面。”尤利娅说,“包括但不限于色彩搭配,你看,这个颜色难道不是挺配路德维希的眼睛吗?”   萨雷克凝视针脚细密字体膨大的绣文,缓缓道:“老实说,这不是除了颜色别的一无是处——哦!”   尤利娅收回脚,“你得庆幸这靴子没刺。”   萨雷克揉着膝盖抱怨:“我得庆幸这不是头天认识你。”   “为此感到荣幸,萨雷克,”尤利娅微微一笑,露出两枚虎牙,“不仅能活到和我见面说话,以后还能一直活着,活着见到路德维希长大成人的那天。”   萨雷克捏住胳膊,勉强抵挡这番话带来的悚然,尤利娅反复提及的“路德维希”充其量是个小不点,非要说有什么未来,多半也不是在眼前,比起生死未卜的幼崽,万众瞩目的自然是成熟且完满的普鲁士。   是以直到萨雷克被失去耐心的学生赶出休息室时仍在苦苦思索:教普鲁士倾心到忽然转性的这位老兄究竟是谁?      亨德里克·达姆施塔特来送信,他只有非来不可时才会敲尤利娅的门。其时这位家族中名义上的头领正盘腿坐在地上教算术,原本也没有用公务侵扰私人时间的道理,因此亨德里克放下信便打算离开,不料,“是黑森哥哥吗?”   尤利娅·贝什米特逗弄那个听起来有点动摇、还十分稚嫩的声音,口吻与平时一样粗鲁轻佻:“哪个黑森?”   是那个男孩。亨德里克想。他尽力控制自己的肢体,好叫它们显得少几分无礼,要是单独面对普鲁士倒也罢了,于是他朝坐在尤利娅怀中的男孩欠了欠身,“是黑森-达姆施塔特,殿下。”   尤利娅弹着舌头表示不满,“破坏我的乐趣还挺得意嘛,达姆施塔特。”   亨德里克轻耸肩头,就算勉强搬到同一屋檐下,但此刻谁都还在磨合期内,有点什么不愉快的你来我往都是可以理解的。不过,难说他们有幸度过十年后能有什么别的变化:不管普鲁士是继续保持那叫人瞠目的特立独行,还是干脆穿起裙子拿上扇子满口贵族腔调(甚至学起法语与临阵昏厥),大概都称不上吉兆。   “你们有公事在身,”男孩说,他说话时的神气与所有人都不同,显出一股大部分初生国家都难以具备的自信与风度,亨德里克凝视那双湛蓝的眼睛,在意识到失礼的一瞬垂下眼帘,“不便继续打扰,请容我告退。”   尤利娅抬高手臂,似乎还想挽留,但那男孩无可挑剔的仪礼似乎蕴藏着某种不容否定的东西,因此穿军装的女人只得放任他像游鱼一样自怀中飞快溜走,在怔忡片刻过后,她终于想起屋内还有一个人,因此转头怒视亨德里克:“你呢?”   亨德里克对此充耳不闻:“只是未及告辞罢了,现在就走,不必赶我,女士。”   “站住,”尤利娅拍掉身上的铅笔头和碎纸屑,从搁在不远处的染色立体地图来看,大概是她与那男孩一道完成的杰作,“你到这儿来到底干嘛。”   “来送信,”亨德里克说,对撺掇他干这勾当的萨雷克感到一丝说不清的气恼,“顺便来看看。”   “看什么?”尤利娅抄起手臂,“路德维希?多看几眼,好省得往后都没得看?不必如此假模假样,达姆施塔特,我以为你更想回维也纳去。”   “说笑了,我当然是来看——你为心上人生闷气的样子,”如果那是真的,绝对物超所值,冲着假想里尤利娅愤恨到扭曲的脸,亨德里克决定一鼓作气把台词说完,“不能显得再高兴点吗?我亲自替你带来了情书,现在总该觉得好受点了?把信拿好,脾气也收一收——他并没将你抛在脑后。”   尤利娅一脸“什么玩意儿”地接过亨德里克塞过去的信,“心上人,你说谁?”   按可靠人士提供的清单,名列第一的是那个大鼻子。亨德里克将萨雷克缺乏体面的形容吞掉,“不管发生什么,我想他总是不能忘记和你的情谊,”亨德里克再接再厉,静静等候尤利娅正式发作,“你也大可不必装聋作哑,不过结婚还是算了,我个人反对这个好主意。”   “什么玩意儿。”她一目十行扫完,随手将散发香气的信纸团起来,“你在逗我吗?你说伊万·布拉金斯基?”   “简单来说,是的。”   “维腾布尔克叫你来的?”   失礼失礼,“是的。”   “……”普鲁士小声骂了句军中的脏话,幸而那男孩不在这里,料想陪在他身边的这段时日里她也憋得够狠了,“你们是蠢货吗?”   “实际上,完全不。”黑森-达姆施塔特跨前一步,以罕有的熨贴口吻对这位软肋显而易见的姐妹说,“我们都在尽力按照您的期望,像兄弟一样关切自己的姐妹,这里面当然包括恋爱生活。”   沉默好一会儿,普鲁士才重新开口说话,神情有点不自在:“别在这种无聊的事上浪费精力。”她抓了抓在肩头披得乱七八糟的长发,还从没有人见过她挽起发髻的模样,“有空还是多关心一下田里的收成吧,谢谢了。”      虽然萨雷克由于多管闲事被暂时禁止出入尤利娅的休息室,不过后者并没打算中断刺绣练习。这次充当老师的是年轻美丽的皇子妃。   “我以为您会更乐意在这个时候骑马打猎,”皇子妃说,即使对方有着女性外表,出于家庭原因,与这名国家化身独处一室仍叫生性羞怯的皇子妃有些不自在,“家庭生活似乎并非您的第一选择。”   尤利娅小心翼翼地避免丝线挂上指节上的茧子,起初这被证明是徒劳,在皇子妃的建议下她用醋浸泡过双手,留下的肌肤确实比过去更为娇嫩,也更容易被空气和针头刺痛。尤利娅已经断断续续绣掉五十多条手帕,她确实算是卓有天赋的那类,完成的作品也早已能够作为礼物送出手——宫廷上下差不多人人有份,而真正的赠送对象仍掩藏在迷雾之下。经过萨雷克的教训,大概也没几个人愿意触这个霉头。   但皇子妃并不在其列。出于对丈夫的敬爱,她同意陪伴在普鲁士身边,而良好的教养叫她渐渐忘记这个国家从前此刻叫人心惊胆战的一切,“您是要送给谁呢?”   “不送给谁。”尤利娅抬头望向皇子妃,后者露出疑惑的神色,尤利娅似乎有些尴尬,但在对方清澈的目光中竟硬着头皮说了下去,“我是要……还给别人。”   她叹了口气,从上衣口袋翻出一条边缘烧焦的手绢。皇子妃吃了一惊,随即意识到这是普鲁士自战争中存活的证明,“您是要另送一条给这条手帕的主人吗?”   尤利娅颔首道:“这个怎么也洗不干净,而且也撕坏了。”   手帕中心爬着一行浅色的针脚,穿过被血迹染污的部分时尤为显眼,普鲁士已竭力弥补破碎的丝帛,但恢复原状是绝无可能的。   见尤利娅未表示反对,皇子妃接过手帕,抚平焦枯的织物边缘,金线绣的名字被发乌的血迹遮得七七八八,依稀可辨制作者的高超技艺,“要做一条一模一样的吗?”   “一模一样……本来是有这个意思。”尤利娅舔了舔嘴唇,十分无谓地摊开双手,“不过也没什么必要,去为难以实现的事枉费心机。”   皇子妃不觉捉住尤利娅的手,柔声道:“没有试过的事怎能断言难以实现?”   “试过。”   皇子妃似乎仍想说什么,尤利娅胡乱挥手结束这场对话,“正因为试过,所以才知道根本做不到嘛,殿下。”      不管筹备时经过多少波折,王后的舞会总能如期进行。尤利娅考虑再三,在征得许可后还是决定将路德维希一同带上。这个孩子随时会长大——她有时不禁在想,究竟是让他一夕成人更好,还是像人类那样缓慢自然地成熟更妥帖。归根结底,决定权不在她手中,她也不过能在力所能及的时刻稍加筹谋。   “姐姐,”路德维希小声说,“会有维也纳的来使吗?”   “维也纳嘛——”尤利娅将手帕仔细地叠好,利索地填进路德维希的上衣口袋,“我不知道。”   路德维希穿着剪裁得体的礼服站在穿衣镜前任尤利娅整理领结,他年幼到甚至以人类的标准都称不上成年,在学习时却常常思考大国的治世之道,这该从何说起,世上原本也没有许多足以参考的先例。太多名字上升又衰落,如投入火焰的木柴,在适当的时刻,适当的温度,散发香气或光辉灿烂,往往也只有一瞬。   不过,一想到路德维希对维也纳宫廷心怀哪怕一丝憧憬,都会叫尤利娅感到烦躁。这本身与为弟弟小小年纪便关注时局而感到骄傲并不冲突。麻烦尽归奥地利,路德维希是无瑕的。   王后出身风雅流丽的小宫廷,操持宴饮对来客相当慷慨,鼓舞谈论趣事多于商定国是,来客络绎不绝,尽管离开宫廷后他们仍将回归敌对双方,但至少在宫廷内还能一道举杯赞颂王后的才智——也够路德维希认个脸熟。   其他“兄弟”难说会个个到场,萨雷克却一早被王后点中参与筹备,必然列席其中。这本该是尤利娅的活儿,她有多擅长骑马放猎狗,就有多不擅长打理珠光灿烂的内廷,王后小小挖苦过尤利娅的不羁,也并不强求她非得跟随在自己身边。两人隔着重重云鬓香衣点了点头,萨克雷低头打量过跟随在尤利娅身旁的路德维希,随即拨开人群走了过来。   “怎么又搞成这样,”萨雷克隔空对尤利娅的袖子指指戳戳,“连路德维希都打扮好了,自己却不肯换条像样的裙子?你连梳头都不懂吗?”   对萨雷克主动释放的善意感到满意,尤利娅故意转过头,露出柔顺的长发,又低下头对似乎有些局促的路德维希说,“头发是路德维希梳的,我很满意,别听这附庸风雅的家伙胡说八道。”   “知情知趣也是文化的一部分,不满就别充贵族门面。”萨雷克说,“而且最好别打踩我一脚的主意,我穿了新皮鞋。”   尤利娅哼了一声,表示自己对装腔作势的贵族习气毫无兴趣。   路德维希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末了轻轻拉扯尤利娅的袖子,打断两人无聊的斗嘴。   “姐姐。”他说,“那位……”   尤利娅顺着路德维希手指的方向望去,萨雷克研究片刻,不无怀疑道:“……匈牙利?他怎么在这?”   “我去看看。”   尤利娅迈开步子便朝门口走去,她走得很快,甚至险些撞上端着托盘的侍者。其时化名伊什特凡·海德薇利的匈牙利正与一位外交官夫人攀谈,普鲁士宫廷本非他常见的现身之地,在妻子(或主人)奥地利不在身边时尤其如此,也有几位贵夫人熟悉那张俊俏的脸庞,这并不奇怪,欧陆生存空间狭窄,转个身就和邻居打起来,都是常有的事。萨雷克余光瞥见场内另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此的大个子,喉头几乎一紧。   伊什特凡来得也很不是时候。      “怎么又是你?”   “真不好意思,确实又是我。”   尤利娅目睹伊什特凡从远处踱步而来,一脚将她的配枪踢到数十英尺开外,总算认命地在他投下的阴影里躺平了。她的肩膀和膝盖被子弹擦伤,腹部旧伤开裂,正在流血,过多的失血量叫她头晕目眩,这些都不打紧,要紧之处在于,她的脑袋可能就要被此时此刻正在此地的匈牙利拧下来了。   “为什么这种时候来的不是菲力齐亚诺?”尤利娅咳出几口带血的唾沫,她呼吸时像一口破风箱徐徐鼓动,“是那个大小姐也行吧。”   伊什特凡提着她的胳膊将人拉起来,“来的是埃德尔斯坦女士就有把握能活下去?——你还挺看得起自己。”   “哼。你也挺看得起那个大小姐。”   伊什特凡打量一番自己的俘虏,“能走吗?”   “你可以直接拖我回去,不过可得当心,别叫我从背后捅穿了。”   伊什特凡回以轻蔑的冷哼,他的嘴角也挂着淤青和血迹,但精神还不坏,至少比还在抵抗晕眩的尤利娅好不少,后者眼下连站直都困难。伊什特凡想,她看起来就和快死了差不多。和死者计较岂非毫无必要?将死者亦然。   被一把甩到伊什特凡背上时尤利娅险些干呕出来,她腹部的口子还在疼,伊什特凡就算非要做好人也该考虑把她横抱起来才是!然而这既非伊什特凡的本意,对此抱怨不休就显得十分愚蠢了。尤利娅再三警告伊什特凡将她放下,“我能自己走。”   而伊什特凡以同样的固执一再拒绝,“实话说,我不信你这套。”   “你该不会觉着我落了地就会跑?”   伊什特凡冷笑道:“哪里,你落了地就会死。”   “在你和那个大小姐跪地求饶之前,”破风箱在他耳畔呼哧作响,“我是绝对不会去死的。你们瞧好了,胜利的注定是——”   她咳嗽了几声,干脆利落地把淤血吐在伊什特凡肩膀那块,那是整套制服为数不多的干净部分,但尤利娅才不在乎。让伊什特凡自己头疼去吧,或许回到宫中埃德尔斯坦也能公开分忧一二:减免税赋,削去兵役,柔情蜜意地缝补衣裳,戏真情假,也可戏假情真,与她不相干的一应不在她的关切范畴。   “省着点,”伊什特凡抱怨,一面将缓缓下滑的尤利娅往上托了托,“等会儿这件衣服可能还得给你包扎伤口。”   他找到一处还算阴凉的树丛,将咳得昏天黑地的普鲁士放下,脱下外套挂在手臂上,“你失掉的血比你看上去该有的还多了。”   尤利娅翻过身,“那不挺好吗,对你来说。”   伊什特凡俯下身,轻轻拨弄尤利娅腰腹间的创口,他们两人的外套都被鲜血打湿,这道口子直到此刻也没有自行收敛的征兆。他瞥了一眼扭开头的尤利娅,不轻不重向下一按,立刻换来有力的一记冷气,匈牙利拧起眉头又松开,平静答道:“确实挺好。”   他将手套脱下,开始解开尤利娅外套上的纽扣。   “……”尤利娅有气无力抬起眼皮,要是她的左手有力气,兴许还得比个中指,“操,你干嘛呢。”   “你认为呢?”伊什特凡淡淡道,“我可是已婚人士。”   尤利娅翻了个白眼,“好吧,已婚人士,请问你这会正在对一名未婚女性搞什么鬼?看不出你还爱玩奸sh——”她的声音与从容一道消失在扭曲的剧痛里,眼底兴许还涌了几滴不可控的泪水,在轻微模糊的视线尽头,伊什特凡眼角向下微弯,露出有点得意的笑容。   “说什么呢,小姐,”她甚至觉得他有点兴高采烈的,真够呛,他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伊什特凡缓缓道,“为妇女提供基本的帮助,是骑士礼节的一部分。”   倒在伤口上的是清水,擦拭血块的是尤利娅自己的内衣碎片,再多就得请她自己打理,而这件事偏偏眼下难以实现。尤利娅放任自己的肚皮和伤口敞开在空气中呼吸了十来分钟,接着便听见布帛碎裂的声响。   她睁开眼,警觉地望向伊什特凡。   “你干嘛?”尤利娅说,“该不会要撕了裤子当绷带吧。”   她本以为伊什特凡会立刻为这段老公案恼怒起来,就像当时一样怒吼着别碰我的小OO,虽然最后她改用披风遮住伊什特凡被撕破的裤子,那羞怒的尖叫总叫人印象良深。他小时候比许多人都更像姑娘,长大后却拥有了男性的形态,叫所有人弹眼落睛。   伊什特凡一言不发,专心致志将撕开的布帛贴上她的伤口。那出人意料地柔软、轻薄,甚至能清晰地察觉伊什特凡指尖的轮廓,想必是上等的丝绢,多半是奥地利的东西。   “别瞎动弹。”他说,“我没第二条手帕可用,给我当心起来,伤口再裂开就直接把你埋了。”   随后伊什特凡做了一件想必会令他自己永生后悔的事:他将她的脑袋抱上自己的膝盖,低声说,权当还你的披风和裤子。   尤利娅在对方的大腿上冷声哼哼,心想,这算什么,是多久前的陈年旧案,难道这就能勾销一切。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要任何偿还。那并不是指望他偿还的东西,甚至不还更好些:旧债如此难偿,才能时时铭记在心——但她的眼帘异常沉重,甚至超过了当场讽刺伊什特凡的欲望。   当她再次恢复意识,守在眼前的旅伴早已换过一副模样。      “尤尔希恩,真是许久不见。”   尤利娅怔忪片刻,随后意识到自己正身在宫廷。她望了望似乎一无所察、仍在微笑颔首的伊什特凡,接着将视线挪到身旁的大个子身上。他似乎又长高了几寸,尤利娅配着高跟鞋都比他矮了两个头,肩膀也比她宽出一半多,就身材来说,庞大得近于可敬。   “伊万,”尤利娅费了点力才想起他的名字,“伊万·亚历山德罗维奇。”他的名字换得比旁人频繁,上一个名字还是伊万·尼古拉耶维奇,不过本质倒绝不会因此改变,和其他人比起来,他看起来似乎不太聪明,却又实实在在精于记恨,应付起来可谓十分费神。   尤利娅用余光打量萨雷克,确信这位年长的兄弟一早将路德维希引向别处,多少松了口气。她可不想在这时候让路德维希引起伊万的注意。也许让亨德里克出面接待伊万更好,但伊万似乎总有办法借故甩掉亨德里克(而亨德里克也懒得跟随陪伴,这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无论是舞场或猎场,兜兜转转,总会叫尤利娅单枪匹马对上这位不好处理的“故友”,如果前些年的合作也能算是友谊,与其他人比起来,至少他们的情谊看上去着实十分深厚——着实难以推脱。   “你怎么在这儿。”尤利娅调侃,“我以为你忙自己的家务都腾不开手了,是不是,芬兰大公?”   伊万的脸庞流露出几丝苦恼来。“别笑话我啦,芬兰讨厌我,就像猫咪讨厌雨天。”他谈论烦恼的口吻总是甜蜜得叫人不能当真,“还是说说你吧,尤尔希恩,你最近好吗?”   “我嘛。”尤利娅含糊道,“勉勉强强吧。”   实际上,更准确的说法是“形势大好”才对。打完上一场胜仗,德意志邦国的集结号也算吹得差不多,所有砝码都已就位,仔细筹谋过的蓝图正待展卷——与此同时,天秤另一侧摇晃不止,依她之见,只剩一副日薄西山的模样,撑得多不长久也可以体谅,出于对对手的尊重她决定在外人面前少说几句,对象是眼前的这个大个头时尤其如此。   伊万搔了搔脸颊,自侍从托盘里取来两杯酒:“那也算挺好啦,勉强不下去才是大事,能凑合一天算一天,从前也都是这样过来的吧。”他将酒杯递给尤利娅,一面低下头小口啜饮自己的那份。尤利娅很少饮酒,并非出于什么谦卑自苦的道德,只是习惯使然。她转着手腕带动酒杯,对摇荡在鼻尖的果香漠不关心,只顾为控制杯中液体旋转不泼洒出去的技艺暗暗自鸣得意。   “尤尔希恩,”伊万用肩膀轻轻撞了撞尤利娅的肩膀,她的手腕一抖,几乎泼掉整杯酒液,“看那边——”他轻声细语道:“你瞧,那个匈牙利在同你们的外交官夫人跳舞呢。”   “……”尤利娅护住杯盏,故作无谓地瞥了一眼,“怎么,我还以为你要说点更好看的花边新闻。”   “我以为你今晚一直心不在焉是在想他来着。”伊万柔声说,他话中的暗示几乎尤利娅立刻心头一紧,“他总跟在奥地利身边,你担心他给你找麻烦吗?”   尤利娅耸耸肩,“害怕手下败将?我吗?真是笑话。奥地利这会儿得为意大利忙得不可开交呢,恐怕分不出神来找我挨揍。”   伊万凝视她的脸庞(然后,脖颈与手掌),似乎正在审视某种藏匿在深处的东西,尤利娅挺直腰杆,同时不由挪开视线。她不怎么喜欢与伊万打交道,这之中自有缘故。   “确实如此。”伊万说,他在圣彼得堡住得很久,有时会有些忘乎所以地突然拉近距离,“对了,机会难得,”他比了比舞场,挽着胳膊的舞伴彼此致意,上一支舞曲正告一段落,“一起跳支舞好吗?”   “我没有穿礼服。”   “没关系。”伊万弯下腰的同时对她眨眨眼,“我没穿什么礼服,这里也不是维也纳,没人关心这个。”   尤利娅才意识到伊万·布拉金斯基不同寻常地没有穿上礼服,他打扮得像一名出身不高也不低的军人,与一身军装的她走在一起,至少看着“恰如其分”。她侧过头,望见满脸“果然如此”的亨德里克与“果然如此!”的萨雷克并排站在角落,而路德维希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按照理她该婉拒并即刻动身去会场里搜查弟弟下落,眼下没什么跳舞作乐的空,她已经乐得够久了。   “……好吗?”伊万说,听起来几乎有点像哀求,“我不是总能来这儿的。”   “只有一支。”尤利娅说,她希望路德维希不是掉到喷泉里去了,虽然从没有初生国家溺亡的例子,那也够受的了,“接下来有点麻烦事得处理。”   她将手掌放进伊万宽大的掌心,后者捏捏她的指节,神情十分愉悦,“开心的时候就别想着麻烦事儿啦。”他扶着尤利娅的胳膊,在第一个音符响起的时刻滑入舞池。   尤利娅不善此道,当她一心用目光搜索会场,试图找出弟弟的下落时,舞技便更难恭维了。伊万凑近她的耳朵小声提醒这不是探戈,不用总是把脑袋转来转去,一面将她朝自己贴紧。她像一枚不妥帖的零件,虽然准确踩中音乐节拍,却也同时屡屡自伊万的节奏中松脱,设想王后正将这看在眼中,大约又要善意嘲弄一番,正是如此,她当然成不了什么寻求婚姻甚至恋爱的女性国家——但谁顾得上这些,被伊万拖进灯光下的那一刻尤利娅就失去了耐心,萨雷克胆敢把路德维希看丢,还在他们绕过舞场的时候故意用脚打拍子,如果兄弟姐妹间能宣告决斗,她就该把手套即刻扔在他面前,叫他接受与否都得挨打。   但是,她的心旋即放下来,路德维希没有丢,她也不必非要和萨雷克起冲突不可。路德维希此刻正好端端地在会场中,在一群贵胄之外,在伊什特凡·海德薇利——孤独地杵在角落里的奥地利使节身边。   真是一支漫长的舞曲,她忍不住想,伊万究竟带着她转了几圈。即便如此,伊万留在她脊背上的手掌正变得愈来愈轻,愈来愈单薄,连同周围的音乐与欢笑一道化作无知无觉的空气。尤利娅腹部阵阵发冷,旋即又化作某种隐秘的灼热,她沉重又轻盈,似乎只能在震荡的激情中碎如齑粉。   看看吧,伊什特凡此时正弯腰垂首,专心聆听路德维希的喁喁耳语,世上岂能有比这更美的场景。   “尤尔希恩。”   一道蓝色闪电窜过尤利娅的脊背,伊万轻声说了句什么,她只打了个寒颤,却没听清内容。音乐与喧闹重新响起,她转过头,出于礼貌追问伊万消失在声与静交替瞬间的言语碎片,后者摇了摇头,松开她的手掌便离去了,似乎无意久留,确实是一支舞曲的时间。   尤利娅怔忪一会儿,随即转身去找路德维希。      她到的时候,路德维希似乎正与这名“维也纳特使”相谈甚欢,一旦脱离轻飘飘的音乐与转来转去的舞蹈,她的理智似乎又回笼了。伊什特凡到场不可能毫无意义。她盯着对方看了半天,见他似乎没有在大庭广众下转达维也纳方口信的意思,于是便主动说:“刚才的烈酒有点上头,劳驾陪我出去透透气。”   伊什特凡看了路德维希一眼,小小的德意志似乎会错了意,从善如流后退一步:“姐姐需要休息。”   路德维希非常可爱。尤利娅别了伊什特凡一眼,反之,这位凭着特使身份凭空挣印象分的前辈实在叫人生不出多少敬意,“不要紧,一点酒精,吹吹风就好。路德维希,能看好萨雷克,别叫他喝太多吗?”   路德维希郑重地点了点头,尤利娅目送他撞进几个高个子兄弟的圈子中,稍稍松了口气,接着便对伊什特凡比了比门外。   “你可真是两幅面孔。”两人并肩走进阳台,伊什特凡由衷地说,“我还以为你当真洗心革面,决定重新做个女人了。”   “大小姐有什么口信就直接说,”尤利娅说,“别学那没用的弯弯绕。我不吃这套。”   伊什特凡似乎怔了怔,重复道:“口信?”   “维也纳特使,”尤利娅几乎故意挖苦,“带着宫廷内贵人的来信。你杵在这儿的样子有点太扎眼,没什么特别的道理实在说不过去。”   “你是说‘没什么特别的目的说不过去。’”伊什特凡抬高眉毛,“实话说,‘特别的目的’,没有。特别的口信和书信,都没有。我没有带任何特殊的东西过来。”   “只带了你本人。”尤利娅转了转眼珠说,“这就挺特殊了。大小姐想让你来干什么?”   伊什特凡似乎稍稍有些被冒犯了,“——想打架吗?”   “你竟然想以宫廷特使的身份在这儿跟我打架。”尤利娅啧啧有声,“你的脑子果然糟透了,完蛋了,一无所成,一无所成,海德薇利。”   伊什特凡捏紧拳头,按着怒火说:“没有干什么,只是过来看——”   “看谁?”   “一切。”伊什特凡说,“别装样,阴险狡诈一点都不讨人喜欢。我只是过来象征维也纳转一圈,你想拷问什么都不会有结果。”   “我知道。”尤利娅重复一遍,“我知道你只是个被大小姐打发来宣示和平的大使,说真的,挺不合适。   “让一个家乡不够稳定的败军之将跑到胜者的宫廷来示好,”尤利娅继续说,她分明没有饮酒,此时觉得自己的腹部又开始隐隐发热。“她一点也不怕我会把你的头或手砍下来挂在墙上。”   伊什特凡的神情陡然一变,接着又松弛下来,“你不会,但你现在确实是在发疯。你跟伊万凑在一块喝了多少?”   “现在是我在问问题。”尤利娅勾住伊什特凡的上衣口袋,往里探了探,是空的。“手绢呢?”   “用掉了。”伊什特凡说,“你弟弟有点洁癖,这点倒是从未——”   “用掉了。”尤利娅挖苦,“大小姐没给你准备十几条轮着用?”   被打断数次,伊什特凡没好气道:“变魔术的骗子才爱在身上放十几条手帕。”   尤利娅点了点头,说,好吧。接着便打开自己的上衣口袋,抽出一条折过的手帕,胡乱叠了叠,沿着伊什特凡的上衣口袋一点点塞了进去。   “还你了。”她低声说。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