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虬孙/欲星移] 野火 上
Warning:欲星移单方性转,NSFW,内含八纮稣浥/北冥皇渊暗示
才将收缴来的物资清点完毕,梦虬孙便被神色古怪的下属捉住手塞了张纸条。“干什么?”他玩笑似地朝对方晃了晃叠起的纸片,“鳍鳞会不流行密告,不过要是告昔苍白的小黑状,这边是随时都欢迎。”
被陡然点名的副手投来冷冷一瞥,遭受怒视的上司掩住口打个呵欠,极为机警地避过能将人照成石头的目光。接着,昔苍白向搓手谄笑的下属抬起下巴,“把那边那箱抬回去,直接入库。”他并无参与解密的兴趣,而来讨取物资的下属既然已错过解释来意的最佳时机,此时只得苦着脸将箱子抬起。
被留在临时据点的梦虬孙环顾四周,后知后觉意识到此地只剩自己一人。难道还真是什么密告不成。他打开纸条,发现那是一封电报。
“龙子师相已醒速回”
他将纸条揉成团,用力扔进角落。
欲星移叹了口气,一旁的午砗磲像被按住的弹簧那样跳起来,“师相,你哪里痛吗?老吃流食是不是饿了?啊,对了,”他紧张地抓起水晶花瓶,内里的百合已开始枯萎,连容器一块被抬起时,还落下几片边缘焦黄的花瓣,“这束花、花的味道——”
双手合握、还急得团团转的午砗磲好像尾巴蓬松的花栗鼠。
“我很好,”靠唉声叹气成功赚取了注意,欲星移清了清嗓子,“花也没有大问题。站着不累吗?”
午砗磲讪讪落座。正卧床休息的这名女性鲛人算是他的贵人。在午砗磲求学的时代,由鲲帝皇室捐赠建设的大学是仅供海境三脉贵族出入的游乐场。半奴半民的波臣自不必说,若无足够丰厚的家资捐赠给学府,出身稍低一些的宝躯平民也无权踏入大学。欲星移时为教育部长,到任不久,便向鳞王上书要求变革高等学府,废除围绕身份与财富的入学审查,又一力推动增设面向贫困学子的无息贷款。据说,注入项目的头笔资金,正来自于眼前这位女性鲛人的嫁奁。
欲星移很快取代老病的前首相,以未婚女性之身,破天荒坐上太虚海境的相位,因与鳞王亦师亦友,得号“师相”。在为皇室服务的二十年间,她未曾缔结良缘,未有儿女绕膝,就在不久之前,还因参与对抗高维生物的思能战争(鳞族未曾主动进入战场,因而具体内容不详),陷入一度被认定为永恒的沉眠。与大部分女性鲛人——乃至大部分女性鳞族相比,她的生活恐怕都算不上十分幸福。
“师相,”见欲星移又叹了口气,午砗磲也想叹气了,他望了望女性鲛人的耳鳍,小声嗫嚅,“其实我也不是不想给您带那个,公文……”
得知良臣兼挚友苏醒,鳞王甚为喜悦,特意下了诏书,严禁任何文武官员为大病初愈的师相夹带公文或探讨政事。任何探望须事先向储君报备时间,得太子首肯后再获准前往浪辰台。这便是宅邸离王府太近的坏处,无论欲星移怎样解释自己真正受伤的只是脑部(也仅局限于部分区域),而参与公务恰好能让刚治疗好的身体加速恢复,鳞王都不愿收回成命。师相应当将有限的时间投入到复健当中,鳞王暗示,倘若她能像重伤前一样如常行走握笔,他绝不阻拦师相重新操持政事。
欲星移扶住额角,“我还什么都没说……唉,难道我做人就这样失败,还没张嘴就被怀疑是要揽权弄政?”
午砗磲憨笑着挠下巴,这叫他看起来更像某种陆生啮齿类动物,“哪里呀,王是想让您好好休息,好好锻炼。师相,您就别为难我了,我这次真是空着手来的。”
欲星移将书脊翻烂的儿童读本(看看她都被王令逼成什么样了)倒扣在床头,玩味地追问,“什么都没带?”
午砗磲吞了几口唾沫,在恩人慈祥的注视下拼命点头。
本该充当礼物的流行书刊临行前被严厉的储君亲手没收,下落不明。在拜会浪辰台的诸多临时禁忌之中,夹带书刊只比夹带公文略好一些。为了让师相安心恢复,连送往浪辰台的报纸也被王室截下。初次来探病的午砗磲一时不察,险些戳破报纸集体歇业停刊的谎话。好在欲星移在这方面委实体贴,见午砗磲吞吞吐吐,实有难色,便不再追问,如此才勉强维持被共同钩织的谎言仅存的体面。
然而,午砗磲十分怀疑,即便在这密不透风的信息封锁中,师相想必也早已察觉被众人掩藏的真相。她从未问起自己的堂弟,像接受顺位第三的王子继任储君,或接受供给浪辰台的苦茶百里闻香数量少于以往,欲星移平静地接受堂弟梦虬孙在王城中消失的现实。
盛产百里闻香的边陲诸地基本已落入波臣叛军“鳍鳞会”之手。继承鳍鳞会前宗酋八纮稣浥的遗志,统率乌合之众的新宗酋扬言要驱逐以北冥皇室为首的鲲帝。鳍鳞会的新魁首忘却了在王城内结下的情谊,正如王城也同样遗忘他此生所受的践踏与侮辱。在停火协定签署前夕,因鳞王病重代为监国的三王子不顾主战的鲛人诸臣反对,执意与“沦陷的南方”约定停火,好叫受难的黎民获得短短喘息。老臣们不便指摘身怀鲛人血统的鲲帝王子,便只能将矛头转向遥远的南方。受鲛人控制的几大报刊连连发文,极力从其人的阶层上做文章,“从欲星移裙底钻出的奴婢之子也配称王吗?”
这名叫朝堂上下大为头疼的新宗酋不是别人,正是蒙欲星移庇荫在鳞王府长大的梦虬孙。
在海境,托庇于女人是耻辱的。身为混血贱族的梦虬孙终身被视作“半人”,连公开出入市集都需有监护人许可,否则免不了吃一顿板子,或直接去牢里与窃贼流氓脸贴脸交流。欲星移将年幼的梦虬孙接回时,有意将他记作自己的被监护人,又按时下贵族供养子女的方式将梦虬孙送入学府,叫他与先太子作伴——不错,她是没有孩子,但卑贱的奴婢子也配继承鲛人的财富吗?如此不顾体面的行止叫守成规者大感不快。
此后,卷入重重麻烦的梦虬孙不知何故,竟应八纮稣浥所召,抛下鲲帝敕封的贵族身份与称号,抛下王城的一切,投身正式浮出水面的波臣社团鳍鳞会(那时,欲星移仍因思能战争的影响而昏睡不醒)。如此又叫这群贵族恼上加恼。他们在朝堂内外大呼小叫,好像那被咬的手也曾抚育过弃家的野狗。
这便是报业在浪辰台内歇业的主要因由。
“师相。”在屏幕中端坐的鳞王似乎才结束手头的公务,或根本没有结束,在欲星移开口前,他特意将手头的公文推远,一直推出摄像头的视野中心。从老友脸上看到做作的失望之情,鳞王十分满意,继续道:“本王接起这通视讯,是想听你的身体康复得如何。”
欲星移收起伪作的忧郁,双手交握放在桌前,“臣恢复得很好。”
“——而不是想听‘恢复得很好’之类的谎话。”
“为了证明臣的真诚,”欲星移指出,“臣有特意请托午砗磲,让他送去手写贺卡。毋庸置疑,臣对身体的掌控正在逐渐恢复。王以为呢?”
“非年非节,师相的贺卡送得倒是时候。”鳞王道,“几年前还说想尽快退休,将相位让给年轻人,难道病过这样一场,反倒教师相更留恋手头权势?”
欲星移笑道:“现在王明白了,权臣开口乞骸骨,往往是虚言。”
鳞王先是一顿,随后了然,“你知道梦虬孙怎么回事了。”他沉默片刻,说:“那时内忧外患,本王在病中又误信小人,到底没能顾好他。”口吻里是十足的歉意,他当然是真诚的。
欲星移不置可否,只道:“梦虬孙是成年人,无需再有任何人教他分辨对错。他的事,王大可不必挂怀。”
正为儿女婚事发愁的鳞王心有戚戚,此时不免感叹:“师相倒是潇洒,要将亲人放下,谈何容易。”他叹了口气,半真半假地抱怨,“唉,本王非常后悔,着实不该放午砗磲来探病,我以为他不是那么多嘴的人,至少能将这件事瞒得更久一些。”
“右文丞对此守口如瓶。”欲星移一顿,随后道,“不过,浪辰台中确实藏有一台未经申报的收音机,能让臣稍稍获取一些王认为不宜让病人收到的信息。”
鳞王颇感趣味地抬起眉,道:“复职可以,若此后身体出现任何不适,随时能将工作交给午砗磲或砚寒清。毕竟,师相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也算将这些年轻人练出来了,正是后生可畏。——大权臣,听到这话,是否会为此忐忑不安?”
“多谢王上挂怀。”被老友如此挖苦,欲星移面不改色,坦然笑道,“听闻海境人才济济,臣心中欢喜实难言述,还请王容臣暂时告退,好在盥洗室独自涕泣后稍稍描补妆容,以免御前失仪。”
鳞王闻言抚掌大笑,欲星移捉住时机,迅速切断通讯。与北冥封宇相伴二十多年,如挂断电话不先通知这类小事,还不至于叫两人生出嫌隙。欲星移对着空空的墙壁出神片刻,随后扶着桌面将自己撑起。蓄意停在摄像死角的轮椅此时看起来那样遥远,她几乎忘了自己是怎样挪进书房座椅。
往后的一段时日里,这件并不可喜的礼物将成为代步的唯一工具。必须指望轮轴而非自己的双腿总是令人泄气,但这终究好过日复一日躺在专供鲲帝王室的病房,听鳞王絮絮谈论此前发生的一切。比忧郁的北冥封宇更及时、稳定、且完全关不掉的新闻广播,在这世间并不存在。
停火协定即将失效。按照事先约定,双方需再次派出人员进行交涉,以决定建立在妥协上的和平能否能够持续,在前者的答案为“是”的前提下,部分协约条款是该更新或废止,也需提上案头;若协商超出原定时间,原停火协定将自动顺延至双方谈判结果出炉。简而言之,这是一份相当以和为贵的条约。
“老实说,还挺有你本人的风格,”翘腿坐着的梦虬孙向摆在桌上的果盘伸出手,伸到一半又停下,“这个可以吃吗,还是摆着好看用的?”
坐在圆桌另一侧的砚寒清是鲲帝王室一方的代表,闻言便道:“谬赞了。食水都是今天为招待龙子一行准备,当然都可以吃。”
梦虬孙扔下一句“这里没有龙子喔”便抓起橘子开始剥。他揪下几粒葡萄塞给身后的波臣属官,“你也吃,这个味道好。”
捏着葡萄的波臣属官见对面的副使瞠目结舌,淡然地翻个白眼。砚寒清与梦虬孙是鳞王府中的旧识,在梦虬孙弃王城就关外之前,两人私交甚笃。出身鲛人豪族的砚寒清是同族朝臣中罕有的务实派,又为人谦和,能屈能伸,是天生的谈判者,绝不会在不适宜的场合为王城面子显露强硬。退出战场后,双方每次举行非正式会面,气氛总是格外家常。这一点,鳍鳞会派出的属官在头回谈判就领教过了。
砚寒清道:“宗酋对条约上的安排有异议吗?”他按照波臣的习惯改了口,身后的鲛人把脸一皱正要说话,梦虬孙咽下橘肉,抹抹嘴道:“继续停火,可以,但上面说的另派新总督接管,不可以。”
“逆贼敢尔!”砚寒清身后的副使忍无可忍,起身便指着梦虬孙的鼻子大骂,“四海之内,皆为王土,什么时候轮到奴婢生的贱种对王命说三道四?”
波臣属官默不作声拔枪对准此人前额,其人顿时像被扼住喉咙的鸭子,嘴唇来回开合几下,憋出一句:“和平磋商,怎能带武器入会场?这不合规矩!”他转头去看顶头上司,压低声音道:“——说句话,砚寒清!”
被羞辱的年轻宗酋脸色不变,一指砚寒清身后青筋暴起的鲛人,“新来的?”
砚寒清微微垂头,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尴尬之色,对梦虬孙解释,“摅长绛是六殿下的舅父,也是新上任的副使,对边境状况并不熟悉,还请宗酋谅解。”
叫口无遮拦的鲛人贵戚跟着来火线磋商,是吃饱太闲吗。梦虬孙不感兴趣地投去一瞥,示意身后的属官放下枪,懒洋洋地提醒,“留神喔,热武器的子弹很快,快过眨眼,要是下次说话再这样不过头脑,连舌头也可能崩掉。”放完威胁,他又转向砚寒清,“说正事。”
砚寒清叹了口气,背后的目光实在火热,而他的确应承过,为王城的体面,他将尽力保证条款的完整,因而此刻必须硬着头皮继续发问:“刚才谈到总督的委任,宗酋不愿意再考虑一下吗?”
梦虬孙完全没有再考虑的意思,他说:“有鳍鳞会在的一天,这里就一天不能有作威作福的鲲帝走狗。”
“宗酋介意的是总督人选,”砚寒清道,“还是介意‘总督’本身?”
梦虬孙抬高眉毛,一脸“明知故问”道:“当然是都有。”
砚寒清心道,果然如此。
目前在鳍鳞会控制下的区域大约有十分之一原属某位鲲帝王室的封地,其人在鳍鳞会宣布举事的当天便不战而逃,首次为鳍鳞会出战的梦虬孙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其拿下。此处是他的王畿之地,允许鲲帝送来代天子治边的总督,无异于往心口埋下尖刀——姑且不论这名总督是否能在严密布控之下施展拳脚,对力争将“波臣优先”输入每个波臣心中的鳍鳞会而言,接受王城指派的总督既是向王城妥协,或许也近于背叛。
砚寒清并不置评,只稍稍颔首,示意自己明白,又将条约文本翻到另一页,“其他条款中是否还有需要再议的部分?”
梦虬孙忙不迭拍去手上的橘络,“确实有,不过应该不多,大概是这几条,我们这边的意思是——”
可以想见,本次会谈并无显著成果。双方交换过文件,全盘否定对方主张,再提出己方主张,如此往来数次,整本待签署的协约草案被改得面目全非,仍不能达成令人满意的一致。砚寒清没能说服梦虬孙接受王城指派的总督与鳍鳞会共治这片土地,梦虬孙自然也无法劝服砚寒清,叫鲲帝王室永远收回太长的手,将政务还给本地的波臣。两人分别踏出用于谈判的前王室府邸,彼此都很清楚,怠惰虽是和平的惯性,为了获得与现状等量或超额的利益,任何一方都有放手一搏的可能。
接送使者的汽车等候已久,梦虬孙站在门口,目送砚寒清与满脸阴沉的副使先后登上座驾,他的波臣属官抄着手在身后调侃,“喔,这么舍不得老朋友,龙、子?”
“客人打道回府,主人站在门口送一送是礼貌,”梦虬孙煞有介事地挥挥手,不出意外看到对面的鲛人副使大力摔上车门,“叫什么‘龙子’,都因为昔苍白平时太不讲究,你们才一个个爬到本宗酋头上作乱。”
波臣属官摸摸光滑的脑门,“龙还不是龙的儿子,叫‘龙子’也很正常,宗酋才是神经过敏,一点小事都要争半天。”
梦虬孙正要开口,余光中陡然闯入一辆陌生的苗式汽车,这类外境输入的时髦玩意,在鳍鳞会控制下的边境并不多见。他下意识按住腰间的配枪,这当然不是最好的反制手段,但聊胜于无。梦虬孙屏住呼吸,等待对方摇下车窗的一瞬,那便是比拼射速与技艺的时候。
梦虬孙一眨不眨地望向染色的车窗,似乎龙的目光便能将它穿透,望见将车窗降下一指的后座乘客的真容。某个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看见了独属纯血鲛人的耳鳍。
“怎么了?”波臣属官扯了扯梦虬孙袖子,“这是要开枪喔,难不成附近有人在窥探?”
梦虬孙本想称是,然而,那辆可疑的汽车在前方的波臣庶民散去后,便掉头开上另一条道路,那会将它带上返程——仿佛仅仅是为从梦虬孙视线尽头路过,它才来到这里。
“没什么。”梦虬孙将配枪放回原处,伸长手臂勾住属官的肩,将人拉矮一截好拍拍胸口,“回去吧,晚了就吃不上热饭了。”
出自主脉的纯血鲛人并不比苗疆出产的奢侈品多出多少,在边境就更稀罕了。他们中的大多数终身不曾踏出王城一步,为鳞王的恩慈与宠爱蝇营狗苟。公平点说,海境大部分稍有地位的族群无不如此。对王权卖弄风情所得的报酬要远胜取悦庸碌的庶民,这笔买卖很合算。
多半也不是从王城另派的斥候。能在鳍鳞会治下继续活动的贵族唯宝躯一脉而已,这里面多少沾了些宝躯未氏的光,那是梦虬孙母亲出身的家族。鲛人则不同,在鲲帝被逐出这片土地的同时,大部分鲛人也一同退走,他们选择与鲲帝绑在一条船上,此时要再混入鳍鳞会治下的区域便格外困难。砚寒清提交的使团成员名单一目了然,稍加对比便能查出混入使团的成员。在双方还想叫这份和平继续下去的档口,这么做并无太多好处。
梦虬孙想得入神,连小腿上挨了昔苍白一下都没来得及反应,他捂着胫骨,对血缘上的表弟呲牙咧嘴,“看到鬼,你是又想打架喔?”
昔苍白凉凉道:“我看你才是真见了鬼。叫了半天也不回,被哪里的女人勾掉魂了?”
“乱讲什么啊。”梦虬孙为那一瞥深感烦恼,还是决定问问负责打理情报的副手,“我问你,最近有比较可疑的陌生人进来这里的地盘吗?”
昔苍白道:“按王城来人的标准排查,鳍鳞会全体都很可疑。”
“你这是抬的什么杠喔。”梦虬孙道,“当然是按照鳍鳞会的标准来看,最近有奇怪的鲛人或者宝躯在这里活动吗?”
“宝躯的人口流动基本正常,那头鲛人的使团里是有几个生面孔。”昔苍白思忖片刻,“不过基本不像是有能力惹事的。对了,他们在来之后特地要了几块抛光的木板,说要方便病人上下。”
梦虬孙揉揉额前的龙角,“没事带病人来干什么,这里又没有住什么药神麻醉神的。”
昔苍白耸肩,“谁知道,大概是哪头鲛人的老婆情人之类的。”他继续回忆探子呈交的报告,“被包得严严实实抬上抬下的,应该是个女人。”
梦虬孙皱起眉思索,一时不察,又被照着肩膀用力敲了一记。“还发呆?”昔苍白用柔和的声音狠狠讥讽,“这么想女人干脆去宝躯里讨一个未姓的,省得动不动白日发梦。”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梦虬孙涨红脸,索性撩起袖子对毒舌的表弟揍回去,“昔苍白,你最近真是能耐了喔,对宗酋越来越不尊敬,我跟你说,再这样乱讲话,下次去探铅老,我可要告状了喔。”
“我不记得什么时候对你有过尊敬。”昔苍白将记事板夹进胁下,一脸无谓地推着梦虬孙往前走,“要告状随你,看铅老会先帮你做媒还是先来教训我。”
鳍鳞会之首在辖区内夜探鲛人暂住的使馆,看是否有可疑的鲛人女性出入其中,听起来怎么也不够光明正大。
密探当然不必时时向着高尚的目的而行,但梦虬孙无论如何也没法叫他们为自己的一个闪念出动。根据午砗磲(或砚寒清)此前暗暗传来的消息,欲星移本应永远长眠,此时竟清醒了过来——这本身便足以叫人打起十二分精神。昔苍白会认为这是王城为诱捕鳍鳞会宗酋而布设的圈套,将电报扣下的梦虬孙本人也将信将疑,密探被特意吩咐留心王城方面的消息,然而,近期活跃在王城朝堂的风云人物中,并无那位声名在外的女性宰相的名字。以欲星移与鳞王的情谊,断不至于在病后骤然失宠,若她恢复清醒,自当立刻回到朝堂充当定海神针,熟练地做那件已被做了二十年的活:弹压各方势力,确保朝政按她想要的方向前行。
梦虬孙被搅得心神不宁,决定折中一下,去夜探砚寒清。
鳍鳞会划拨给王城使团居住的是一座原属鲛人贵族的房屋,按照常理,使团中以正使砚寒清为尊,设施保存相对完善的主卧应当由他居住,但若将不该在场的另一条鲛人纳入考量,主卧的归属便不那么好猜。梦虬孙将帽檐拉低,踮着脚靠近印象中的次卧,还没靠近便听白日里见过的那位国舅小声咒骂“那个贱种”。酒气混着香料燃烧的气味扑面而来,梦虬孙掩住口鼻,无声回敬一句“酒囊饭袋”,随后去另一间次卧再碰运气。
另一间次卧是空的,好在并非全无居住痕迹,卧室的主人似乎有事外出,也并未留足能证明身份的物件,梦虬孙不想在这样的情形胡乱翻动他人的卧室,便只好再次退出。他在主卧三步开外,便听见砚寒清的声音。
“夜深了,”砚寒清人已到了门口,声音渐渐清晰起来,“还请师相早些休息。”
在那一刻,梦虬孙的呼吸为之一顿。
欲星移。她为什么来这?——行动不便的那个女人真是她?病没好来这里做什么?——为什么到边关来?
梦虬孙看了一眼砚寒清的背影,几乎没多犹豫,便闪身推开尚未关严的房门。
轮椅上的欲星移侧过脸望向他,叫他几乎忘记此前转过的所有念头。
两人间的沉默只维持片刻,欲星移便开口说道:“进屋不敲门,好像不够礼貌,堂弟。”
“深夜造访鲛人使馆,堂弟想必有要事与砚寒清商量。因为你能理解的缘故,砚寒清目前正住在本楼东侧的次卧,其他人已经睡下,堂弟只需像来时一样谨慎,便不会被发现。”
见梦虬孙不说话,欲星移便略显吃力地推着轮椅前行,梦虬孙不由向她伸出手,在意识到这点前,他已变换了目标,转而将门轻轻碰上。
欲星移叹了口气,她用梦虬孙听厌了的轻柔口吻说:“堂弟。”
“欲星移,”梦虬孙听见自己说,“你怎么还活着?”
被如此诘问,欲星移反而弯起嘴唇,露出一个未完成的笑容。她摊开双手,故作无奈道:“意外。”
梦虬孙将目光投向屋内的陈设,床头的幔帐仍未放下,凌乱的书桌也未曾收拾。“你来这里干什么?”
“堂弟这是为使团没将我的名字报备进去,在问罪?”
梦虬孙拖了把凳子在欲星移面前坐下,像刚才那样居高临下地望着欲星移,反而叫他心里怪不得劲的,“招呼不打就往别人家里塞定时炸弹,难道主人不该多问一句吗?”
“哈。”欲星移拍了拍轮椅扶手,苦笑道,“堂弟认为,我还能凭这副身体对鳍鳞会做什么?”
梦虬孙敷衍:“太多了,一时半会数不完。”他没有停顿,接着发问,“老实回答,你来这里做什么?”
欲星移又叹了口气。这女人的惯用伎俩,导致从那张嘴里吐出的任何言辞都需留心。真话常常比假话更危险,因而还是一律不听最好。
“我想过要来见你,”欲星移说,“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所谓合适的时机,多半早已用到别的事上,看来还是应该一早找密探盯紧欲星移的动向。对她的情报收集得不够,便是整个情报体系里巨大的漏洞。鳍鳞会对本地的控制还不够稳固,欲星移在这时清醒,对王城是一大助力,对鳍鳞会则大大不妙了。
“容我提醒,”梦虬孙冷冷道,“按照之前的条约,王城使团将未经申报的外人带入本地,视同宣战。你就那么想让海境再来一场内战吗?”
“会吗?”欲星移含笑道,“和平则双赢,兴战则双输,一旦战火再起,最容易受到冲击的是庶民,堂弟执掌鳍鳞会已有一年,应当很明白这个道理。”
“为北冥封宇的王权事先设计好一场内战,把波臣的性命当棋子操弄,设想有的人该死在这里,有的人要死在那里——”梦虬孙反唇相讥,“这样的你竟也有脸谈起和平、双赢的道理,真正是天大的笑话。”
欲星移抓紧轮椅把手,随后徐徐松开,再度用那让人恼火的轻松口吻说道:“事到临头,总有种种不得已的苦衷。”
“可以了,”梦虬孙捏了捏眼角,“马上滚出这里。”
他压低声音,逼视欲星移,“我不管砚寒清是怎么被你说动,到了这里,他必须像我们一样,对两边的普通人负责。”为智者的远大理想鞠躬尽瘁,既不是砚寒清、也不是梦虬孙的责任,说到底,这世上原就没人该领这样的任务。“马上回王城,回北冥封宇身边去——没了你,恐怕他连自己的儿子都管教不好。”
“师相,”某个睡意朦胧的女声在门外响起,“你的房里怎么这样吵?”
欲星移瞥了梦虬孙一眼,后者不住搓揉脸颊,显然正为方才的情绪失控恼怒。“没什么,我在听广播。”
“不要再听广播,很晚了,早点休息吧。”大概是属官家眷的年轻女人打了个呵欠,“明天咱们还要去望铅老哩。”
“知道了,你也休息吧。”欲星移转过头,对梦虬孙无声地指了指窗口,梦虬孙横了她一眼,起身站在门口倾听片刻,确定之前与欲星移交谈的女人已离开,才将门打开一条缝隙。
跨出门前,他仍不放心地转过头,对她比出“回去”的口型。鲛人女性朝他挥挥手,回以无声的“晚安”。这女人到底是没看懂,还是懂了故意装傻,眼下却是难以分辨。梦虬孙腹诽着溜出被非法侵入的使馆,踏进自己的居室时还在打喷嚏。一个双腿不自由的女人要如何在鳍鳞会的眼皮底下掀起事端?他迎着同样没睡的昔苍白嫌弃的目光,心想,明天就安排密探,把这条多半会赖着不走的鲛人牢牢盯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