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虬孙/欲星移] 野火 正文完结
Warning: 欲星移单方性转,NSFW
欲星移自有打算。
托往来游客的福,住在山顶的羽族已十分习惯让出巢穴一角,细心些的主人甚至会将房屋按照外境流行的风格布置。被欲星移选中栖身的房屋属于一对兄妹,长于观察的阿雀如此解释:这家有浴缸。妹妹的未婚夫死在垮塌的矿穴中,哥哥却与来采矿的苗人合作发了一笔小财,足够用来起一座新房。以霓霞的平均水平衡量,这栋勉强凑足设施的小屋称得上舒适,因而备受外境客人的喜爱。
“鳞族走到哪都离不开水嘛。”阿雀说,“我们就不一样啦,这里平时吃水基本靠挑,要洗澡的话就得多跑几次。现在还好,再冷点可真要了命了。”
迎面而来的两个汉子手中提着空桶,他们与阿雀打过招呼,便飞一样地往下跑。
“看到鬼,”梦虬孙吸了吸鼻子,汗水沿着鼻尖滑落,“这里面都是什么,怎么重成这样子……”
其时两人正背着半人高的口袋艰难前进,阿雀安慰客人好继续上行(“过一会就可以喝水了!”),抓起领口擦了擦汗津津的下巴,“都是些吃的用的,山上可是什么都缺啊,兄弟。”
在清圣桥被意外建起之前,开着山地越野车的商人便已定期送来食物和成衣。一些手中有闲钱的霓霞人,譬如那位挖空心思招待女性鲛人的哥哥,甚至会专程向商人下订单。自商人手中散入霓霞的商品,从云洲儒侠为主角的小人书到聆秋露的唱片,数量稀少,品种甚多,谈到那位声闻四海的女歌手时,阿雀甚至笑了,对梦虬孙使劲眨眼,“该不该有的,都有。”
梦虬孙可不希望肩后塞着奇怪的东西,“开箱的时候千万不要叫我。是说啊,把来买东西的人客当免费劳力真的好吗,而且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是不是也该满足一下我这边的需求?”
“哪的话呀,”阿雀直接忽略后半句,乐呵呵道,“我们不是兄弟吗?”
同羽族商人称兄道弟恐怕没太多好处。梦虬孙道:“是兄弟就快点把货送到。鳞族喜欢水,可不是喜欢脱水,再这样拖拉下去,我的手下可能会以为我已经死掉然后直接篡位。”
“然后还是要再派下一个人客来取货嘛。”这名狡猾的羽族商人如是说,“你得多点耐心,兄弟。”
距离阿雀许诺的交货时间又过了数天,为第一时间接收货物,梦虬孙坚持每日与他同进同出,正是防止此人在眼皮底下与那条鲛人暗度陈仓。欲星移不可能在全无后援的情形下虎口夺食,即便是梦虬孙也提前安排了几名接应的鳍鳞会成员,他们不在山中,是因为羽国干燥多风的气候对波臣的呼吸系统负担过重,欲星移也受同样的不利约束。她不会有太多协助者,否则很难在昔苍白的耳目下通过清圣桥直达霓霞。
最大的问题还是在于货品本身。所谓军备仓流出的行货与相关的运输计划,基本全靠阿雀一张嘴皮子支撑,基于过去愉快的合作关系,梦虬孙倒愿意相信他给出的理由:从地方军备仓到霓霞须经几道关卡,每一道都要仔细打点,偶尔会有因守关人被更换而沟通不畅的情形。但说到底仍是钱的问题,幸而那暂时与鳍鳞会无关。
两人将包裹卸下饮水休息,远处陡然传来沉闷的声响,连带脚下的大地也微微震动。这应当不是地裂。梦虬孙用胳膊撞了撞羽族人,“刚才那声怎么回事?”
“开矿啰。”阿雀拧开壶盖,往嘴里倒了点水,“之前不就说了吗,霓霞底下有奇矿,要造上好的武器,非得用这种矿不可。”
梦虬孙道:“外人也能来采吗?”
阿雀挠了挠头壳,“当然不能。王上宅心仁厚,不忍普通的羽族私造火器贻害自身,在霓霞的矿区动一铲土都是杀头的罪。”他想了想,又添了句,“得有王上下诏才成。”
从雁王手中接过御座的是与其血统最近的旁支堂亲,号为“鹭王”。鹭王即位之初,便在宗室的鼓舞下颁布了大量诏文,主要是为安抚在雁王治下备受冷遇的世家贵胄,另一些则着意于撤回堂兄治下过于激进的政令。他是个温和的人,羽国四境的边民如此听说,他一步也不离开自己的王宫。空白的诏令不比被禁止的《羽国志异》更难获取,羽族人也自有从霓霞获利而不至人头落地的法子。显而易见,雁王离去时留下一个窟窿,而鹭王怎么也填不满它。是战争带走了雁王,战争也带走了一切。
昔苍白在梦虬孙临行前便警告,对于别境事务,最好还是别太放在心上。他能假装对霓霞发生的一切毫不在意,好像切断的手指本身已不在乎任何疼痛,然而他总是免不了去想:选择住进山顶那栋宅邸的欲星移,难道对此地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在翼生或他人的陪伴下尽览被焚烧发黑的石壁时,是否能发自内心感到惬意。
在海境,他痛恨她自恃全知任意牺牲人命的傲慢,在此处,又免不了为她的冷淡而发怒——将海境整个捏在手心的女人竟对此地延宕至今的绝望无所觉察。在那具美丽的皮囊下,她的心干涸得像午夜的沙漠,他仍不能对她彻底绝望,仍孜孜不倦地追问:为什么你是这样的人?
“好了。”阿雀将梦虬孙拽起来,“干活、干活。我爹老说,不干活就没饭吃,这可是最有道理的话了。”
还是别去想她为好。
到阿雀终于宣布要兑现诺言时,霓霞也迎来了雨季。雨水落地,路比以往更难走,在炸药掏空山体的路段,前进与后退同样危险。无论如何,事情看上去正朝好的方向发展。阿雀骄傲地将收音机贴近梦虬孙的耳朵,好歹让他能听一听士兵粗鲁的笑声。
按照对路程的推算,交易将在下午进行。没有必要让军士扛着火器上山、再叫梦虬孙亲自拖下,约定的验看及交付地点设在山脚,如此也方便梦虬孙在紧急时刻发出信号,让待机已久的鳍鳞会成员结束蛰伏,一同完成既定的使命。
废弃已久的民居迎来久违的客人。梦虬孙踏入交付点时,并不太意外欲星移已端坐其中。在那场谈不上愉快的对话过后,她便有心避开梦虬孙常出没的所在(正是阿雀方圆三尺之内),他差点忘记她也在羽国。
不利于鳞族的气候未能将她逼退,如此坚韧的心志,难免叫不谙内情的人心软。阿雀首先做出让步,为嘴唇干裂的欲星移倒了些水,敦促她快喝。梦虬孙自问不会再为她真假难辨的情绪牵动,便说:“子弹不长眼,无关人等还是快点离开比较好。”
载着羽族士兵的汽车愈驶愈近。欲星移道:“你如何断定,我才是那个无关的人?”
梦虬孙向阿雀投去凌厉一瞥,后者拉高领口作势擦汗,“你阿姊也下了订单。反正也不冲突嘛,你拿一半她拿另一半,谁也别抢谁的货,人人都有份,这不正好吗?”
梦虬孙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我付你的的钱足够买两倍的货!”
阿雀无辜道:“可她出了四倍的价呢。”他拍拍梦虬孙胳膊,“知足啦,好歹你拿的是优惠价,看你阿姊身体不太好,你就——”
梦虬孙抬手揉了揉龙角,他可算见识了奸诈的羽族商人,这次谈判很该让昔苍白来做,“她不是我姊姊。”
“好啦——”阿雀似乎还想说什么,瞥见门外的人影,立刻拉开嗓子,“哎!这不是鶤长官吗?真是好久没见了!”
从门外踏入的鶤姓士官是个略矮胖、肤色黝黑的男人,他的目光在室内一转,便落在欲星移身上,她是场内唯一的女性,此时的妆扮又如此动人,对异性稍有留恋的雄性都免不了望上一望。阿雀已知趣地躲开了,梦虬孙上前一步,借着握手挡住羽族军官令人不快的视线。
他学着阿雀的称呼,却学不来那故作亲热的口吻。简单介绍过自己,梦虬孙便客气地请那位并不光彩的“长官”将货物打开,方便验看。
对方思索片刻,问垂首看杯的欲星移:“小姐怎么看呢?”
梦虬孙抢先道:“一码归一码,我方订约在先,理应先行履约。”
鶤士官不耐烦道:“都说了不急嘛,管他先订后约的,最后还不都是从老子手里出。”话音刚落,他又拿眼睛去看欲星移,好像一切唯她马首是瞻。梦虬孙皱起眉。将轻易搅动一境局势的欲星移等同于其他女性并不明智,话虽如此,她仍是女人,现在还跛了脚。
“我身体不便,”欲星移轻声道,“请鶤长官开箱,由那位先生,”她看向梦虬孙,“代为验货。”
“小姐不怕他使诈?”鶤士官弯起嘴唇,在场众人中,恐怕只有他认为这是合理正当的调情,“你们好歹也是一同争过这批货的对手哩。”
欲星移含笑道:“您的商誉很好,我想他也不是那样的人。”
鶤士官瞥了梦虬孙一眼,不太愉快地撇了撇嘴。他挥挥手,肩上绣线的军士默不作声抬着板条箱入内,充实的板条箱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梦虬孙对阿雀努努嘴,示意他一起来。缩在角落装死的羽族人对浓郁的火药味大感无奈,他蹲下身,小声咕哝,“这关我什么事嘛……”
一箱二十来支突击步枪,梦虬孙不顾鶤士官脸色,将铺在上层的武器一股脑丢进阿雀怀中,从底下捞起一支开始查验。伸缩式枪托并无卡顿之处,枪把的手感也算良好,美中不足处是枪口的消焰器,到手后还需再经波臣工匠额外改造,以适应无根水密布的环境,南方的匠人早已做好准备,这个问题不大。
还有一处值得细究。梦虬孙顿了顿,转手将它递给欲星移。欲星移上手一掂,便觉察微妙的不协,“弹匣是空的。”
“小姐,”鶤士官彬彬有礼,“你们下单要的是枪,可不是枪子儿。那个得加钱。”
若非场合不宜,梦虬孙真想笑出声,难得做次冤大头的欲星移十分镇定,她将空枪交还梦虬孙,对鶤士官叹了口气:“我方预算有限,恐怕无法负担子弹的价格。”
鶤士官抬高眉毛,“海境富庶,闻名九境,小姐要是暂时周转不开,资金筹到前不如在这散散心。羽国可不止霓霞,霓霞太荒凉,到处是死人骨头,也没什么好看。”
“这……”
“看到鬼,我忍很久了!”梦虬孙插进话头,“等了那么久结果还拿空枪糊弄客人就算了,就当我要再花钱买子弹啰,但是,看这里——”他将步枪翻过,拆下枪托,露出内侧被磨去大半的标识,依稀能瞥见某个专擅锻造的苗疆部落图腾,“这根本是拿苗产步枪改造的。羽国人准备拿鸟铳糊弄人吗,没有诚意的生意还怎么做?”
鶤士官张开嘴正要解释,欲星移故作惊讶的声音随即响起:“这真是出人意料。长官,是这样吗?”
梦虬孙紧锁眉头,望向这名满口谎言的羽族士官。他的配枪别在腰后,与合作伙伴拔枪互指并非绝好的解决之道,但胜过在此地白白吃亏。昔苍白信任的并非这名士官,而是作为掮客的阿雀。他感到自己的肩被用力按了一下,欲星移搭着他的肩膀站起身,对鶤士官道:“长官在霓霞驻军有多久了?”
鶤士官愣了愣,“一年多。”
“我虽是外境人,却也听说当今羽王有‘三不理’:事涉宗室不理,事涉‘改制’不理,讼期超出一年的陈案不理。”欲星移轻声细语,“霓霞既涉‘改制’,又牵连皇室宗亲,羽王宅心仁厚,撤除不少原本驻扎在此看守宗室的地方军,拨付军粮火器的上峰稍稍懈怠,地方的日子便尤为难熬。”
鶤士官一拍大腿,“可不是吗,那软骨头只知听老婆的耳旁风搞什么裁军减粮,哪里知道边境羽民生计艰难,没地可种的小子来投军,可发下来的军粮都按人头分量卡死,那些杀千刀的小白脸,哪里在乎发到军里的粮食能不能吃?”
他又抱怨起文职出身的上峰贪财又虚伪,发下来的军备是从苗疆处高价采购的二等品,数量也常常不够,一言蔽之,羽国地方军从上到下都已坏透,即便鶤士官有意送来上乘的装备,也是有心无力。鶤士官说得唾沫横飞,欲星移含笑听完,不时发出理解的感叹,“真是不容易。”
鶤士官道:“现在小姐明白了吧?”他已经完全不管梦虬孙与蹲在角落的阿雀,欲星移颔首,又问:“苗式步枪不合约定,我不好做主收下,这个姑且不论,子弹怎么说?”
鶤士官摸摸下巴,“这个嘛,倒是可以想法弄点,军备仓和工厂也是老交情,虽然用了苗疆的处理品,子弹上稍微提点要求,不算过分。”
梦虬孙见机接话,“不会再拿没掺断云石粉末的普通子弹糊弄人吧?”
鶤士官白了他一眼,“当然!”
欲星移微微一笑,从善如流道:“有劳鶤士官。”
羽族士官对她碰了碰自己的帽檐,挺得意地瞥了梦虬孙一眼,带着军士鱼贯而出。喔,这就算完了?
本次谈判损失惨重,很难说是否是欲星移刻意引导的结果。在她的“帮助”下,一同参与下单的鳍鳞会须生吞这批改制过的空枪,还定下了真假难辨的弹药合同。王军资财丰厚,军备充足,多购入一批劣等品对王室没太多坏处,至少鳞王一家能在游猎时消耗几发橡皮子弹。梦虬孙越想越亏,揪出正哼唧的阿雀:“怎么挑了这种货色来谈买卖?随便狮子大开口,还拿次品糊弄我们,是觉得鳍鳞会不能从清圣桥打过来把你们连锅端了宰掉吗,嗯?”
阿雀在梦虬孙手下扭来扭去:“以前交接的都是另一个人嘛,临时换了这位我也正懵着呢,你也听到了,他才来一年,都不太懂这行的规矩,估计是硬要来的这个差事。这种事本来是你好我好大家好,谁知道会弄成这样。”
欲星移出声解救羽族掮客:“堂弟。”
梦虬孙松开狡猾的羽族人,道:“付了多少?”
领口皱巴巴的阿雀可怜兮兮比了个“二”,梦虬孙气得头晕,揉过龙角继续问:“……两人的份全给了?”
“没啦,就给了两成,那个是定金,不给连空架子也看不了。”阿雀咂巴着嘴,“唉,抠抠索索的。”
梦虬孙正要说话,远处陡然传来惊雷般的巨响。阿雀嘴里嘀咕“坏了”,扯着梦虬孙要往桌下躲,还招呼欲星移一起来,“泥流可不是闹着玩的。”
从山顶滚落的石块不时擦过铁皮包裹的四墙。梦虬孙死死盯着桌腿间轻轻摩挲的那片裙裾,欲星移的手在桌面摩挲片刻,总算捉住挂在另一侧的拐杖,极缓慢地向屋内另一角挪动,只有在此时才能看清,她的左腿比右腿跛得更厉害。梦虬孙将阿雀往桌底推了推,敏捷地向外一扑,在灯泡被甩落前将鲛人按在身下。烫手的灯泡砸到背后,梦虬孙吸了口气,将那颗转来转去的金贵头颅按住,“别再动了。”
石块滚动的响声渐弱,欲星移在梦虬孙胸前清了清嗓子。“堂弟,”她闷闷道,“松一点,压到鼻子了。”
“……你就晓得你那张脸。”
梦虬孙松开手,又稍稍撑起身,离得近才发觉这姿势有多尴尬,他别开头,对着被砸出细微弧度的墙面说:“看到鬼,泥流会死很多人,你都不知道怕的吗?”
“我是血肉之躯,”欲星移温声道,“当然会怕。”
“怕还不躲到桌下去。”梦虬孙道,“能站起来吗?”
欲星移以手撑地直起身,却对他摇摇头。桌子那头的阿雀出声道:“喔,抱歉,打扰你们了,我感觉这波泥流可能已经过了,要是路没堵住就赶紧往上走,这里地势太低,实在不安全。”
他觑了眼两人的姿势,补充道:“时候不早了,要走得赶快,哪怕只换高一点的地方歇脚,都比留在原地好,”
梦虬孙看向欲星移,后者叹口气,“堂弟,你该不是想让我一起走?”
这也能有意见?梦虬孙抱起手臂,“怎么?”
“带上累赘可没不好脱身。”欲星移分析,“眼下是为了探路,就更不必算上我。等这波泥流过去,我还能走清圣桥回海境。”
梦虬孙眯起眼,欲星移坦然回望。
阿雀一只脚已跨出门口,杵在门槛已经回头几次,“你们到底走不走?”
“时间宝贵,”欲星移轻声道,“堂弟。”
梦虬孙默不作声脱了外套铺地,示意欲星移自己挪过去。后者苦笑一声,梦虬孙才懒得对她废话,只对阿雀嘱咐,“你先去,我留着,走的时候要是方便,转告翼生,就说这女人已经回海境。记住吗?”
阿雀的视线在两人中来回打转,小心道:“别在这时候逞强喔。要是路通的话我再带人来接你……你们姊弟。”
梦虬孙一面怒视靠在墙头死活不肯钻进桌底的鲛人,一面不忘强调,“她不是我姊姊。”
“……哈哈,我知道啦。”阿雀道,“保重。”
人还没死,弄得像生离死别,在第二声不祥的雷吼到来前,也不知谁更容易被石头打破头。梦虬孙翻个白眼,对忽然多愁善感起来的羽族掮客挥挥手。
他转过脸,对欲星移道:“满意了?”
欲星移微微敛眉,“我该满意些什么呢,堂弟?”
梦虬孙在她对面坐下,拖着桌腿将聊胜于无的遮蔽物拉近,“少得了便宜还卖乖,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要么亲眼看着我死在这,要么逃过一劫,带着这批次品偷偷回海境向鳞王复命,总之都是你赢、鳍鳞会输,正过来翻过去都有利可图,很合算。”
“既然堂弟如此认定,”欲星移先是一顿,随后又道,“又何必执意留下?跟随阿雀尽早离开,至少能保证安全。”
“好买卖,”梦虬孙冷笑道,“当然要成全你。”
两人一时无言。梦虬孙不自在地看着微曲的墙面,欲星移则望了望放在身侧的手杖,率先开口:“带着通讯器吗?”
“山里哪有信号,带了也没用。”
欲星移蹙起眉,“看来只能等了。”
等阿雀,或等其他人。
梦虬孙瞥她一眼,心知此人当然有所部署。那些追随她而来的墨家死士(他们真能为她而死吗?)不知此时藏身何处,是否平安。无线电信号在霓霞传播不易,但此地是山脚,与清圣桥相去不远,得桥身材料加成,与海境边疆联络还算轻松。欲星移不像会漏算这点的人。
梦虬孙没再深想,以免又生出不必要的闲气。同欲星移脸对脸坐着实在太傻,反正暂时也听不出有第二波泥流的征兆,梦虬孙索性起身,拍过土道:“我去看有没有锅。”
“梦虬孙。”欲星移犹豫片刻,好像本有一番话要说,临了又改了口,“煮茶的话也给我来一杯,好久没喝百里闻香,我有些想念它的味道。”
呿。梦虬孙哼了一声,“百里什么闻香,你够配闻茶香吗?”
煮饭的炉子设在屋后,旁边有一口木桶,里面是空的。梦虬孙扫了眼墙根的碎石,踢开稍大的那块,刚才差点打穿窗户的多半是这个了。他敲了敲窗牖,将它向内推开,对闭着眼假寐的欲星移道:“我去打水,别贴着墙坐。”
霓霞饮水仰赖几条山脚处的小河,幸而梦虬孙跟着阿雀去了一次,大略还有些印象,不过,倘若石块堵住去路,或落入河道阻碍流水,事情便会麻烦起来,最好能拖着欲星移换一处落脚。
靠近清圣桥的一路果然大小石块密布,原定的会面据点空无一人,料想会众一觉响动便立刻躲回海境,粘稠的无根水能削减石块下落的速度,再不济也能进石屋内躲躲。
梦虬孙摸摸藏在发间充当耳饰的通讯器。欲星移纵放失德官吏引起民变的文件被意外公开后,虽经八纮稣浥有意引导,怒火大多集中在鲲帝王室,但仍不乏怨恨欲星移的男性波臣将矛头转向海境有史以来头一位女性宰相:饱受其他三脉践踏的波臣理应不分彼此,怎会走到同室操戈的这一步?——鳞王最不可饶恕之处,乃是对这不安分的妖妇赠以相位。
梦虬孙将木桶抛入河中。他没有做好将她交给那些波臣的准备。
煮茶时险些惹出祸事。梦虬孙从未在海境之外引燃水火石,又或许山地的空气对水生之火尤其有利,落在枯草上的火苗猛地窜高,差点燎着梦虬孙垂在胸前的头发,他唬了一跳,又呛咳得厉害,欲星移的声音不失时机从屋内传来,“烫着了吗?”
“没有!”
“要不要帮忙?”
她倒忘了自己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梦虬孙没好气道:“瘸子是能帮什么忙。”
欲星移轻轻笑起来,“最少能提供一点生活技巧。”
梦虬孙心中腹诽,手头动作不停。他扇去黑烟,满心指望能烹出一锅飘香酽茶,头一低,便在水中瞧见诸多细线般的小虫,它们当然都已死去多时。看到鬼!梦虬孙头皮发麻,想直接将这锅水泼了,又可惜用去的枯草与水火石。阿雀一去不返,谁知道今夜他们是否将在这栋小屋内与泥流常伴?桶中水想必都是如此“富有内涵”,最后总不能连桶一起烧掉。几经挣扎,梦虬孙最终决定,抬手敲敲窗户。
被留在屋内的欲星移无事可做,闻声欢快响应:“堂弟需要帮忙了?”
梦虬孙索性顶开窗户,与欲星移四目相对,后者眨眨眼,对梦虬孙露出鼓励的微笑,他朝着脖子比划两下,末了干巴巴道:“……披巾,借我用用。”
欲星移摘下绕在脖颈的织物,并不多问便递给梦虬孙。他将那条月光似的薄纱缠在腕上,面色凝重地走向铁锅。老天保佑,希望她知道这件宝贝被拿去当滤虫子的纱网后,还能谈笑如常。
阿雀果然一去不返,想必此时早已返回山顶的居处。天色渐暗,要人趁夜下山确实为难,幸而泥流暂时只到了一波,看情形不算严重,只要今晚别睡过去,挺到明天大概就能等来阿雀搬的救兵。归根结底,还得欲星移肯动才行。
滤了两遍的水烹出茶汤送到欲星移手中,其人捧起木筒煞有介事地嗅闻,好半晌才道:“这不是百里闻香。”
梦虬孙冷哼:“什么时候说要请你喝茶?这是随手捡来的破烂叶子,爱喝喝,不喝拉倒。”
欲星移抿了抿茶水,“好意”替梦虬孙遮掩,“草药茶,味道也不赖。”又不甚见外地讨取食物,“堂弟身上有糖饼的味道,勾得我馋虫都出来了。”
梦虬孙臭着脸从怀中取出没舍得吃的午饭,掰了一半递过去,欲星移撕下一小片,沾了沾茶汤往嘴里送,看梦虬孙表情扭曲,还笑着解释:“热的好吃,堂弟等会也试试。”
梦虬孙没吭气,老盯着墙看太蠢了,他拿起欲星移的手杖查看,这东西用料寻常,龙头也无花纹宝石加以修饰,看着十分平常。梦虬孙道:“哪儿买的?”
欲星移道:“边境集市小摊,一百文两副。”
梦虬孙也不知在想什么,脱口而出道:“贵了。”
欲星移啜饮茶水,“总要叫人有点赚头。”她放下木筒,冷不丁道:“堂弟,你在想什么?”
梦虬孙先是一怔,随后皱起眉。意识到欲星移对他用上了审问犯人的那套手段,他便很难不背对着她,“水不够,我再去煮点。”
“堂弟,”欲星移将他从背后叫住,“你有话想问吗?”
有,有很多,头一条便是她执意留在这栋小屋的缘由。泥流何其危险,然而此地又如此接近清圣桥与海境,能叫她冒着生命风险搏上一把,必是极有价值的大利。他故意留下究竟是打乱了欲星移的计划,还是误中激将法反受她掣肘,确实很难有定论,不过,他自问不够本事料中她的全部盘算,丢下胡猜还能将她噎住,却是意外之喜。只要记得“欲星移不为无益之事”这条,此生便不会再因她犯傻。他犯的傻已经够多了。
梦虬孙淡淡道:“问了也没句实话,白问要干嘛。”
“你想听什么实话?”
他转身望向欲星移。除去鲛人女子惯常用来遮掩脖颈的纱巾,欲星移颈侧细长的呼吸裂便露了出来。盯着那处看有悖海境社交礼仪,梦虬孙很快挪开视线,只道:“披巾洗过晾干再还你。”
“梦虬孙。”欲星移几乎抬高声音,随后又缓和下来,“我记得你从前不是这样拐弯抹角的人。”
这时候讲古是要做什么呢?不错,他变得太多,而她始终没变。
“欲星移,你……”他没控制住,竟真的开了口。从前对我的那些好,都是虚情假意吗?梦虬孙掐了下掌心,强迫自己镇定,真正该问的可不是这个,“霓霞有山有石头,但不是有山的所在就生得出泥流。交易刚结束就来这出,你有参与做手吗?”
欲星移望着他的脸庞,平静道:“推波助澜而已。”
看她的表情毫无波动,估计说的是实话。梦虬孙不想浪费难得的机会,便继续道:“阿雀有份吗?”
欲星移笑了,道:“短短半个月,已足够你把他看作朋友。——有。”
梦虬孙抱起双臂。他稍稍思索,丢出新问题,“你们弄这个泥流要整治谁,是那个士官?”
欲星移道:“不算是。”
梦虬孙皱眉道:“看到鬼,你们到底在玩什么?”
欲星移道:“阿雀没跟你说吗?他对我暂住的那户人家的姑娘有意。”
“她好像有过未婚夫,不过听说也没了,”梦虬孙给出中肯评论,“我看家雀长得挺好,人也靠得住,这两个看对眼凑一凑也不错。”
欲星移作势望向窗外,“堂弟,不再烧点水吗?”
看,还拿起乔来了,对这女人真是一刻也放松不得。梦虬孙干脆盘腿坐下:“讲完再去。”
欲星移笑起来,“堂弟真是心急。”
梦虬孙不肯做捧哏,将欲星移手中的木筒夺过,直白威胁道:“讲不讲?”
欲星移清了清嗓子,道:“那位姑娘同意许嫁,条件是阿雀除去与苗人合作开矿以致害死未婚夫的那位羽族士官。”
“那个黑胖头没来多久,霓霞开矿又不是一两天,这事多半没他的份。”梦虬孙思忖片刻,不由一窒,“是家雀说过的……从前的供货人?”
欲星移颔首,又解释这名士官开出的矿产即为传说中适宜锻造的霓霞奇矿,凭此锻造出的枪体能够承载断云石结晶切割而成的子弹,两相配合,威力非凡,正是其余境界梦寐以求的高杀伤力武器。在霓霞勘探时便死了不少人,开矿后魂断于此的羽族不计其数。梦虬孙发了会怔,一面想昔苍白才不管这个,一面又觉得心口堵得慌。
“要在那姑娘的兄长眼皮底下准备炸药并不容易,”欲星移道,“拿捏分量也是难事。”
她又轻描淡写,道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恰当的配方比例。
梦虬孙道:“你没打算叫那人死在这里。”泥流一次即止,炸药的分量恐怕不太够,考虑到她本人也正在山脚有模有样地看货还价,将分量削减到无害确是应有之义。
欲星移却道:“杀招不在泥流中。”
梦虬孙胸口仿佛压着石头,做了坏事的欲星移却一派轻松:“好啦,堂弟,你应该也渴了,去烧点水,不妨再用你带的食物煮点汤,免得被药草辣嗓子。”
啰啰嗦嗦说了这些,她仍没解释执意留下的原因。蹲在锅前的梦虬孙气闷不已。到底还是被她忽悠着了。
吃喝过后,梦虬孙打起精神烧水洗漱。提着木桶入内时发现欲星移正把玩一枚海浪形的耳饰。夭寿,这东西看起来可怪眼熟的。梦虬孙下意识一摸耳垂,那里果然空了。
他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计,从她手中一把夺回那件耳饰,匆匆忙忙挂回耳后,还要恶人先告状,“喂,不告而拿是小偷。”
欲星移无辜道:“是了,我正好奇,它看起来不像王城风格,没想到是堂弟的爱物。”
爱物谈不上,别叫这女人发现耳饰的玄机才好。梦虬孙自知理亏,便粗着嗓子让欲星移自便,“热水冷水都煮过滤过,保证干净,你快擦,擦完叫一声,我好进来把水倒掉。”
梦虬孙站在门外,虫鸣声此起彼伏,欲星移正在他身后洗漱,衣料摩挲的窸窣声与呼吸声在虫鸣中份外清晰。与此人相伴的年月里,他们的距离没有一刻比得上此时。
欲星移也曾有过未婚夫,那位存在感稀缺的鲛人男性病逝后,她婉拒入宫侍奉太子的召请,转而投身朝堂。凭着她与时为太子的鳞王一同进学的情谊,很快便在朝中崭露头角,成为海境绝无仅有的女相。她不向任何男性示弱,未曾接受任何恶意或善意的示好。被狠狠整治的世家子弟连在梦中也不敢与她共享枕席之欢,对欲星移产生浪漫绮念实在太过愚蠢、太不值得,全然不知天高地厚。
梦虬孙挥开嗡嗡作响的飞虫,慢了半拍才听见欲星移的呼唤。“堂弟,”她说,“可以进来了。”
他只扫了一眼便烦恼地别过头,欲星移的丝缎衣裳因沾了水牢牢粘在身上,甚至变得近于透明,“——看到鬼,你是都不知道擦是什么意思吗,拜托你好歹擦干一点吧?!”
“鲛绡并不吸水,”欲星移叹道,“今夜只能如此对付,有劳堂弟。”
梦虬孙心知她说的很有道理。这间小屋缺这缺那,对她来说更是委屈。他没话可说,只好默默收拾残局,也不知这头鲛人是不是干脆跳进木桶扑腾了几个来回,地上湿了一片。梦虬孙才把目光投向桌面,欲星移便道:“万一睡到一半掉下来该怎么好?”
“……哪有那么容易掉下来。”
“刚住进王府时不是还从床上摔下来过吗?”
梦虬孙羞恼,“那是没怎么睡过床,不太习惯而已。”
他别扭地坐到欲星移让出的一侧,仔细看,发现屁股下垫的还是他的外套。唉,一报还一报,欲星移的纱巾已挂满了虫尸,外套皱皱巴巴又能算什么呢。
“今夜不能睡着。”他如此警告,“不然真是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已躺好的欲星移玩笑道:“也不尽然,若能死在梦中,大概也算善终。”
梦虬孙白她一眼,索性在她身旁大方躺下,“你讲的是思能战争时候的事喔。”
欲星移应了一声,道:“大智慧捏造了许多梦境,不过,我毕竟没死在那时候。”
梦虬孙心中不觉烦躁起来,“祸害遗千年,老话都这么说。”
“堂弟。”欲星移轻声道,她的吐息落在梦虬孙颈后,仿佛某种暗示,“要想杀我,现在才是最佳时机。”
杀了欲星移——即便在他最绝望的时刻,这个念头也不曾闯入脑海。欲星移能出于何种心情鼓动他在此地动手,他已没有精力去分辨。试探,又是试探,没完没了,即便是在双方本该达成一致短暂休战的此刻,她也不愿让他稍稍好过。凭什么?
“那和我没关……”梦虬孙陡然收声,贴着肩膀的热度来自欲星移。她将额头埋进梦虬孙颈间,如此便让他什么都说不出了。长久以来勉力忍耐的伤心不断翻涌,梦虬孙的呼吸颤抖起来。他曾想过无数次要如何质问她,为卷入漫长劫难的波臣,更为自己。事到临头,他却无法言语。
他不想叫堵住的鼻腔显得软弱,吞下喉口的肿块才说:“我还没有原谅你。”
她没有辩解,只轻声应下,“嗯。”
“以后可能也不会原谅。”
“嗯。”
师相冷酷,鲛人伪善,全然缄默的欲星移,胜过她们全部。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