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千/多cp] 对称情节 10

  10.   海派天老爷睁开眼睛。眼前是一间寻常的石室,既无白骨作乱,也无钢爪暗袭,两壁烛火照亮四周,半日轮浮雕沉静如常。他从地上爬起,诧异地转动手腕,又揉了揉胫骨,所有的伤口与疼痛皆已消失,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幻觉一场。   出人意料,这里空荡荡的。室内的陈设与点缀之少,叫人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位于石室正前方那把宽大的石椅。石椅上铺着绛红织锦,布料的色泽随时日推移已变得黯淡,椅背顶端竖起仿照日轮悬臂的装饰,它仍像昔日一样清晰。倘若不是在这样一间阴暗粗陋的屋子,不在这样一群面目诡谲的兽形浮雕环伺之下,任何观者都能立刻断定:这是天都之主罗喉的御座。   海派天老爷四下环顾,目力所及处,不见任何出口。他谨慎地避开御座,沿着墙面拍打以寻找可能的活门,但声音无法穿透石壁,四面墙显然都以极厚的石块砌起,而烛台嵌入墙壁,不可转动;不过,蜡烛尚有长长一段未曾燃尽,他自然不会比更换蜡烛的人来得更早。术通机关,术士一脉随灵气消散而衰落后,乐于钻研机关的后生也少了,无论是谁在此操弄人心,此人必是一名技艺高超的术士。费这样多的心血维持一座早该湮灭的死城,如此漫长的忠贞很难不将人变成疯子。   海派天老爷从上衣口袋摸出白手套戴上,对御座说了声得罪,便将织锦掀开。御座上留着两行细小的阴刻,从符号弯折的角度来看,与升降梯内的那些数字系出同源。海派天老爷屏息凝神,以指代眼,一个单字一个单字读过去,好令这些繁复的符号与早已淡去的记忆一一对应。   “弱……弱者,膝……屈膝,”海派天老爷皱起眉,试着读到的单字连成整句,“弱者屈膝以求生。”   “‘你是强者,抑或是弱者?’”   如遭虫噬,海派天老爷立刻收回手,两句铭文如洪钟巨响在脑中来回震荡,他感到脚下的某块石板不寻常地一松,大地像流动的沙再次陷落。海派天老爷挣扎着向御座伸出手,粗陋的石椅像青烟一样消失了,悄然闪现的黑色的袍角仿佛夜晚柔滑地流过指缝,海派天老爷奋力抬起头,只望见鬼魅般的漆黑身影。   他看起来如此高大、修长,从下方仰视时额头几乎接上屋顶。他看起来就像传说中与恶龙鏖战十个日夜的罗喉。罗喉会有这样一双冰冷的蓝眼睛吗?   在巨人黢黑的凝视下,海派天老爷一直向下坠落,直至一切的尽头。      “……”   “天老爷怎么还没醒?——鹰无眼先生,你们那个反诱导剂还有吗?有的话给天老爷再打一管,老不醒可不是个事儿啊,咱们得快点离开这。”   “那么急做什么?天老爷上了年纪,哪里经得起那种虎狼药折腾,一剂就得了,再来要等等。”   “都少说几句,鹰队长说要给了吗?”   海派天老爷呻吟一声,勉强支起眼睑。他的头昏昏沉沉,一根手指也抬不动。一旁的商务秘书将他扶起喝水,他才注意到自己正枕在对方叠起的西装外套上。“我……睡了多久?”   “说不好,”一位行商叹了口气道,“我们醒的时候,您还被魇着,在念叨些我们听不懂的怪话哪。”   商务秘书道:“多亏鹰无眼队长的药,您总算醒了。”   海派天老爷蹙眉,勉强对鹰无眼挤出单字,他的舌头仍有些不灵活,若他未曾估错,这也是吸入致幻剂的后遗症,“多谢。”   其时鹰无眼正领着日盲族佣兵靠在角落打坐冥想,他只对群商之首微微点头,除此之外不再多言,海派天老爷只得慢慢向其他商人询问昏迷后的经过。众人七嘴八舌说起骨手与钢爪,又说起被塞进墙后懵然无知,做了许多记不清的怪梦,这才又来到眼前这处居所。问到梦见些什么,行商们又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没人去撩佣兵的虎须,商人们互相对着挤眉弄眼,谁都不肯详细说出自己梦中所见,只推说被拖进墙后见到一间没有出口的密室,脑后一痛便在此地醒来。   海派天老爷缓缓道:“没人见到罗喉吗?”   矮个子的行商干笑一声,道:“在这里见到罗……那个谁,还能活吗?”   海派天老爷眯起眼,只听商务秘书嗤笑道:“罗喉要是想我们死,那还不容易。要我说,没他一搭手,咱们早就死在海上了,还缺他梦里这么一刀?”   那名行商神色警觉起来,嘴上仍说:“后生仔不知天高地厚……”接着,似乎想起此地仍属天都界内,便又讪讪闭嘴。商务秘书不客气地反唇相讥:“自然比不上差点丢命还替刽子手站台的前辈您了。”   另一些与天下封刀关系紧密的商人免不了说些刀主席自有苦衷、此事必是那个素来不学无术的人武师自作主张的老话。南武林出身的几名商人吃够主政者昏庸无德的苦,原贺兰区的几位行商,对圣狮的权威颇为不以为然,这些西武林人对天下封刀的感情因而显得格外令人不耐。归根结底,若非朱雀殿气焰嚣张,强势垄断商路,关系疏远的两方商人携手合作的可能不算太大。话赶话说到此处,此前双方共商通航之路时的团结与紧密荡然无存。安置这间镜屋的人想必早已料定眼前的局面,屋内四处散落大小不等的监视器,人人的鬼祟无所遁形。   海派天老爷咳嗽几声,徐徐道:“鹰无眼先生,夜族战士一同穿过石壁来到此地,只怕也有些见闻。”   嗡嗡的争吵声刹那间消失。商人们不约而同拉长耳朵,凝神去听佣兵队长的的答案。   鹰无眼睁开眼睛,他的目光像利刃刮过在场的行商,末了望向虚弱的群商之首,似笑非笑道:“见闻谈不上,吸了迷烟的幻觉是有几分。”   海派天老爷颔首,道:“请说无妨。”   鹰无眼道:“迷烟入肺,醒时身在一间石室,室内有一石椅,暗处站着一个全身裹黑、脸覆面具的男人。”   矮个子的行商颤声道:“……他可有对你说什么,或是要你做什么?”   中年行商也紧张起来,问道:“可是要你做些你万万做不出的事,好换取从中脱身?”   鹰无眼并不理他,只道:“那人问了我一个问题。”他望向海派天老爷,道:“他问,‘曹袖珍人在哪里?’”   “曹袖珍……”商务秘书失笑道,“他不是血榜排行最五的买命杀手?我们是商人,怎么可能与这样的人扯上关系。”   一名外表老成的行商连声附和,“是啊,都说曹袖珍金盆洗手很多年,收钱买命的那行早把他除名,谁知道他这会在哪里风流快活。”   “可不是,要是他在我们船上,南武林那些自由城的港口还能准我们到岸?刀主席晓得了也饶不了他!”   鹰无眼冷笑一声,道:“曹袖珍不在,那金好牙在不在?”   “什——”几名行商惊得非同小可,他们转向海派天老爷,高声道:“这是怎么回事,天老爷!金团长竟是那个杀人如麻的魔头?你怎么能点头——叫这种人上咱们的船!”   海派天老爷连连咳嗽,他脸色发红,显然正压着怒火,“曹袖珍自金盆洗手,已捐出全部家产修建“新乐园”收容老弱,又一心向佛,在须弥如来藏高僧的见证下入庙持戒修行二十年,才正式易名金好牙,此后便如换过新生。他既不曾继续作恶,没有拒他上船的道理。”   中年行商立刻道:“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天老爷!就算曹袖珍换了名字改去吃斋念佛,看看他又做了什么?偷了朱雀女帝的戒玺!和他一道表演的那些杂技演员什么下场?那妖女一声令下,圣狮和朱雀的联军能把我们一口口活吞了!这还叫没有拒绝的道理?”他说得唾沫横飞,几乎忘却一同参与围剿的还有天下封刀的军舰。   中年行商又道:“金好牙的脸同曹袖珍流出的相貌不像啊,该不是整容了吧——还是临时易容了?”话音刚落,他的目光便在其他商人身上转悠,仿佛要从中揪出一个隐匿已久的血榜杀手。   商务秘书正要开口,海派天老爷抬手示意他少安毋躁,他对上鹰无眼隐含奚落的视线,道:“曹袖珍不在船上。”   “不——在船上?”中年行商急切道,“我亲眼见商务秘书把名字录进去的,他这会怎么不在船上了?”   鹰无眼拉长声调,罕有地用戏谑口吻说道:“金好牙在不在船上,与你有什么关系,你竟如此挂心?是了,今天稍早急着联络天下封刀的那位,不正是你吗。”   话到此处,已不必再说。海派天老爷对这名算得上故友的商人沉重叹息一声,问道:“让你来的是天武师,还是地武师?”天下封刀自主席以降,分设左右护法各一人,分管内外政事,又设三武师、六刀侯,分管天下封刀对应直属区。在西武林行走的商人中,若稍有几分拓展商业版图的雄心,难免要去坐上述几人的冷板凳。   “你的女儿嫁了地武师的内侄,将你送来的也该是他吧。”   商务秘书脸色涨得通红,转头对海派天老爷分辩:“我正在做名单录入,他非要凑过来看一眼,说是要瞧瞧有没有南武林来的女商人……我真不知道他在看这个!”   中年商人霍地起身,大声道:“是又怎样?我是受够了好好的陆路不走非要走船!咱们靠着天下封刀商量出路子,能光明正大在南武林做生意,凭什么偷偷摸摸干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你们说,南武林的几个胆大包天,打一声招呼就要把金好牙塞进船里,被朱雀殿知道了,咱们一个也跑不了。还不如让天下封刀提前料理了,也算了了一桩心事,往后太太平平走商,有什么不好?”   南武林出身的年轻商人哂笑一声,讥讽道:“一发炮弹轰下来,命都不一定留得住,还谈什么‘往后’,兄之深明大义,实令愚弟叹为观止呀。”   “那么,现在的问题是,”鹰无眼继续道,海派天老爷甚至能在他的眼中看到一丝熟悉的嘲弄,这名佣兵队长本不是话多的人,此时不知不觉拿住谈话的走向,“金好牙眼下究竟在哪?”      金好牙拉低帽檐,借着参差的雨棚躲避角落里的监控镜头。经验来说,财政预算有限的情形下,管理者更倾向于维护繁华地带的诸项设施,人衣食无忧才有余裕抱怨汽车刮擦行人冲撞一类的小事,遭受杀身之祸时发出的哭号也更容易被听见。眼前摄像头十步一设,却未必能正常工作,拍下的影像也未必能被分管此处的天下封刀干事看在眼里。谨慎起见,他也在脸上涂了伪装油彩,希望他的收货人能赶在下一场雨到来前及时和他接上头。   他在天下封刀彻底封锁所有港口前安全抵达了西武林,此时距离约定的收货时间仍有三十六小时。照原计划,他本该搭海派天老爷的船,有西武林商团为掩护,要躲过港口搜查要容易些,若非海派天老爷疑心船上有朱雀殿的密探,敦促他换另一班快船离开,或许他此刻也已同那艘不幸的商船一道被炮击沉入大海。一时幸运的代价便是此刻无法依托商团的据点藏身,好在西武林中心城外围的贫民窟鱼龙混杂,而与其他两位区域分管者相比,本区话事人人武师好大喜功而缺乏相称的才干,手下的理事也最容易用金银买通。反过来说,一旦落入此人手中,也算万事皆休。   赤着脚的儿童将布包放在头顶,边跑边喊:“下雨了!”   接头点一条街开外的巷口,一名卖水果的妇人不依不饶地扯住年轻的巡警,在他身后的老巡警捏着热狗事不关己地大嚼。妇人的儿子大约七八岁,抱膝坐在装水果的条板箱上,似乎正发着高烧。金好牙心知此时不是该多管闲事的时候,垂着头匆匆走过。施工中的窨井散发潮湿的恶臭,工人们在杂货铺屋檐下惫懒地点上烟。贴身存放的那件东西像火钳一样烫,金好牙一脚踩进水坑,雨帘逐渐变得细密。   接头点近在眼前。金好牙停下脚步,眼前是一片破败的民居,电线在屋外胡乱交错,没人知道一间屋子里到底住着多少缺乏金钱与身份证明的居民,他们彼此熟谙的语言或许也大相径庭。这是极好的交易地点。   一名年轻女子提着空塑料桶从门里走出来,她的相貌温柔,气质典雅,实在于此处格格不入。金好牙倏地闪进阴影,这场交易有死无生,即便能在此地顺利交付“货物”,朱雀殿的密探迟早也会找到他,他不是为了牵连无辜而苟活至今。倘若,此事过后,他能再有机会再望一眼“新乐园”的老弱妇孺,那他一定——   浓云聚拢,远处响起沉闷的雷声。      骑手在马路上驾着机车飞驰。重型机车需要特殊执照,头盔需要特殊形制,行驶速度有特殊规定,按照天下封刀最宽和的条规来论,这名骑手也已违反三条交通规则,倘若这是在富人区,大约早已被拦下罚款。   千叶传奇抱着刀剑无名的腰,超速的机车令迎面的风雨加倍锐利,裸露在雨衣袖口的手指几乎冷到麻木,但此刻谁也管不了这个。金好牙窃走罗喉戒玺后,天下封刀受压不过,封锁港口是理所当然的选择,考虑到这一势力对西武林的掌控,金好牙留在海上反而更便于施展,他的委托人也已做好变更交易地点的准备。千算万算,终究漏算一着:金好牙竟真的躲过港口的关卡,踏上西武林的土地。   金好牙的处境已在旦夕之危,无主的罗喉戒玺则令眼前的危境增添更多的不确定。千叶传奇来时已注射了反诱导剂,未免节外生枝,他必须回收罗喉戒玺,亲自完成与天都的交易。   抵达距离接头点最近的一片民居,刀剑无名将车停在巷外,千叶传奇握住他的手腕,扫了一眼腕表表盘,距离交易时间还有一刻钟,他的心头却总萦绕难言的不安。顾不上脱下手套示意他戴好的刀剑无名,千叶传奇大步走向倒卧在墙角的一个男人,他将对方翻过来,从容的脸庞头一次浮现强烈的恼怒。   金好牙死了,镶在前额的弹孔像又一只不能闭上的眼睛。伤口流出鲜红的血,证实杀手走得不远。千叶传奇将金好牙松松垮垮的衬衫解开,胸前被小刀剜开皮肉,一片狼藉,但这处不是致命伤,而是金好牙为藏匿罗喉戒玺而自己切开的创口。站在巷口的刀剑无名顾守机车与行人,千叶传奇招呼他上前,“来看伤口。”   刀剑无名将车锁上,撑起折叠伞,在千叶传奇身旁蹲下。千叶传奇问道:“能精确一击毙命的狙击手,你认识几个?”   刀剑无名思忖片刻,迟疑道:“学海无涯,前射执令东方弈。”   “东方弈老了。”听见手下败将的名字,千叶传奇嘲道,“瞎了一只眼,我怀疑他还能不能瞄准。”   刀剑无名摇摇头,又道:“据传翠环山屈世途对狙击也有造诣,不过……”   “素还真至今未曾公开现身,若屈世途在此时千里迢迢来到西武林击杀金好牙,只怕次日素还真的脑袋就会挂上朱雀殿门。”千叶传奇道,“更何况,我相信翠环山对罗喉戒玺兴趣有限。”   刀剑无名欲盖弥彰地瞥了一眼那对漩涡眉,低下头不说话。千叶传奇抬起一边眉毛,道:“我与素还真未曾谋面不假,不过,也算神交已久。”素还真出山后第一件事,只怕便是亲上朱雀殿将叶小钗请回家,千叶传奇冷笑一声,“你漏算了刀狂剑痴,在异度天魔池淬炼过的人造躯体可不比凡人之躯,他真正想要谁死,谁又能活着见到下一个日出。”   当然,朱雀女帝是否舍得将人放出来做这些腌臜事,则是另一个问题。千叶传奇心中已有人选,见刀剑无名伸手为金好牙合上眼睛,日盲族首领起身放松发麻的腿脚,道:“准备报警。”   总得有人为金好牙入殓。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