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千/多cp] 对称情节 2

  2.   “再过两周是九月十五。”千叶传奇一面翻看报告一面说。坐在他对面裹着长外套的女人是日盲族大祭司独女,芳名女华。裹着白大褂的女华看着三十出头,端正的脸庞缺乏足够的血色,神情中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郁气。“按照惯例,你有一天假。”   她沉默片刻,答道:“手术筹备已至尾声,得天大夫指点已是大幸,该让其他医师做练习的时候我却不在场,这不好。”   “假期批给你,想怎么支配是你的事。”千叶传奇说,“不过,和朱翼王朝的人接触确实不如以往随意,本族正在治疗痼疾的重要关口,出入还请拿捏分寸。”   女华绞紧双手,缓缓道:“我明白。我不会去见不见荷。”   “不必事事向我报备,”千叶传奇将报告一目十行看完,双手交叉看向女华,“和传说里的那个太阳之子不同,我不干涉族民私人生活。想再婚也无妨。”他的视线越过她颤抖的嘴唇,望向合拢的百叶窗,此时正是仲春,窗台零星散着几瓣桃花,“大祭司也看过这份报告?”   女华收拾过心情,随之更换话题:“大祭司确实传信来实验室要过副本。不过,那时报告还没整理完成,这事便耽搁下来了。”她斟酌片刻,才续道:“如果……她再打听这个,我还有法子应付。”   门敲两下,燕啼红在门外说:“太阳之子,圣女,大祭司说祭月礼服准备得差不多了,请两位过去验看。”   祭月是一族盛事,大祭司相请实属情理之中,女华看向千叶传奇,后者摇摇头,站起身将报告丢到桌上,轻快道:“一起走吗,研究员?”      千叶传奇来到时,一身长袍的大祭司正与身旁的绣娘讨论绣样,“看看袖口是不是该多加些银线,还有下裳,只一套是不成的。”布满青筋的双手显出老态,指尖摩挲过衣料上繁复的月形花纹,又道:“库里材料不够,就让人出外采买些。”   燕啼红率先出声,“大祭司。”   大祭司闻言转过身,露出一张过分衰老的面容,她眼前蒙着黑纱,拄着杖颤颤巍巍向千叶传奇行礼,被一把托住,“太阳之子。”   绣娘偷偷朝千叶传奇身后瞥一眼,犹豫道:“倒是……不见圣女?”她咬着嘴唇,小心继续道:“圣女妙手治好我弟弟的病,我想当面同她道谢。”   日盲族旧例,祭司一族沟通神灵、身份尊贵,代代圣女在接任祭司前隐居祭祀圣所阿虚夜殿深处,若无要事,寻常族民并无资格进入神殿。千叶传奇接手族务后曾颁令废止陋俗陈规,移风易俗终究不是一日之事。女华自成婚以后再未踏入祭祀圣所一步,她的研究所位在日盲族聚居地边缘,除了她选中的学徒与获得许可的病人,平时也不见人拜谒。   千叶传奇未及开口,大祭司便说:“圣女近来事务繁忙,礼服过后着人送去便是。”她侧过头,对千叶传奇道:“太阳之子,请试一试礼服,看合不合身。”   他的一应数据早在大祭司掌握之中,这名老妇人有此一问,却也不显得过分殷勤。燕啼红接过千叶传奇脱下的洋服外套,绣娘从衣架上忐忑地取下外袍呈给日盲族的少年首领时,连手指都在不住颤抖。千叶传奇皱起眉,一手攥住外袍,一手抓住她的手腕向外掰,又抬起下巴吩咐燕啼红:“带止血贴了吗?拆一片出来。”   绣娘茫然道:“太阳……太阳之子?”她低下头,发现指尖不止何时被戳了个洞,此时正向外冒着血珠,她浑身一震,下意识往后躲,却被燕啼红拿住臂膀。大祭司耳中一片兵荒马乱,忙问道:“怎么?太阳之子受伤了吗,燕啼红?”   “我很好。”千叶传奇抽出卡在衣领内的一根绣针,淡淡道,“绣娘受了点小伤,险些毁去一件精工细作的衣裳。”   大祭司横眉道:“发生什么事?”   燕啼红为绣娘贴上止血贴,道:“大祭司安心,太阳之子一切平安。云衫忘记把绣针从衣裳里拿出,刚才扎到手,现在已经没事了。”   大祭司追问:“血迹污了衣袍没有?”她双目失明已久,当下却转过头,准确捕捉到绣娘惴惴的视线,“祭月大典在即,礼服岂能有误?若是伤了太阳之子,更是罪加一等!云衫,你知错吗?”她嗓音沙哑,却落地有声,绣娘闻言,一时几乎站不住,若无燕啼红在后支撑,只怕会立刻瘫软在地。   千叶传奇在藏了绣针的领口摸了摸,又将指尖凑近鼻端嗅闻,道:“礼服完好无损,倒是不必费时再赶工。”   险些闯了大祸的云衫深深垂着头,千叶传奇朝燕啼红送一个眼神,后者马上将绣娘半拖半扶地送出去。大祭司长长呼出一口气,蹙起眉头:“云衫神思不属,老身目不能视,只怕这件礼服上仍有不妥之处,太阳之子,请听老身一言——”   “日盲族人力珍贵,”千叶传奇一抻胳膊,见这件衣袍的尺寸确实恰到好处,便又脱下挂在臂间,随口道,“用在更正当的地方上吧。”   被将了一军,大祭司却不以为忤,只微微颔首,“太阳之子说得是。”      那件精工细作的礼服增补了下摆的刺绣,连女华的礼服一同被送入研究所,在某一座衣柜里被悬挂起来。   千叶传奇在恒温浴池里假寐,温热的液体令他肢体慵懒而思维敏捷。从前的他并无这样奢侈的习惯,即便那处的日盲族与此地的日盲族都心甘情愿倾全族之力供养他的起居——或许是这具并不完美的皮囊自身的瑕疵,或许是曾度过的第一段人生消磨了他的意气,或许是因为这个苦境比那处流速更为缓慢、更少混乱。   浴室门被轻叩两下,“太阳之子。”燕啼红在一扇玻璃门后的声音含糊又遥远,“南武林商会代表已到了。”他停顿片刻,追加一句,“您……没事吗?”   神人何须质疑,哪怕是在浴室中与世隔绝地疏松筋骨。燕啼红有此一问,亲热得稍显僭越。千叶传奇湿淋淋地跨出浴缸,从前的他并不会为此受用。他变了许多,这个世界亦如是。   他一件件往身上套衣服,拿过燕啼红备好的温水沾了沾唇,便走向会客室。   来人名叫花无蝶,是南武林商会下辖圣狮区新任理事,今年才二十三岁,这个年纪做区域理事的秘书都欠些资历,他不带护卫,只身前往东部的卫星城求见名不见经传的小部落首领,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都显出难言的困窘。   他一见千叶传奇便起身,得体地伸出右手,“久仰。”千叶传奇从善如流与之一握,双方再次落座。   花无蝶三言两语说清来意,他此行是为与日盲族合作共同开辟一条打通西南的全新商路。   南武林诸商区中,圣狮区面积最大,商会的区域管理收入也最为微薄。这并不稀奇,圣狮区所覆盖处本为两处毗邻的王国,人称“西圣狮”、“东贺兰”。在东的贺兰国土仅为圣狮的二分之一,国主一脉忝居虚职,于国事更有影响的则是连任三届首相的灭境奇人凤凰鸣。凤凰鸣主政期间,贺兰支持农户、鼓励商贸,推行宽松的税负政策,又与周边自由城市结成经济同盟,在纷争不断的南武林一枝独秀。时人提及贺兰,无不称赞其为“稚龄强国”。   与之相对的“西圣狮”,疆域虽大,却有近四分之一是不宜开垦的山地与贫瘠的红土,经济泰半落在各类原料出口上。初代国主出身劲旅,向来以扩张领土为第一要务——卧榻之畔的贺兰连同诸多不肯称臣的自由城,正是圣狮务必除之后快的肉中之刺。   十三年前,圣狮以举国之力供养的空中旅团倾巢而出,贺兰一夜国破,上至国主一脉,下至大小官吏,殉国者众多。本任狮王尉迟骄雄如先辈一般缺乏治国理政的才能,在任时贺兰一改昔日富庶,物价飞涨,秩序动荡,甚至不得不仰朱翼王朝的驻军维持国祚。两国在南方沆瀣一气,对非特许商人横加盘剥,从南武林西行的陆上商路基本断绝。   “商会处境之难,我亦有同感。”千叶传奇话锋一转,“不过,区区一支日盲族,难道便能改变时局?就算不提翠环山,向东有儒门学海,西南则是佛门须弥如来藏,这两处势力无不胜于日盲族,商会何不舍远求近,向其求援?”   花无蝶斩钉截铁:“先生此言大谬矣!”   “须弥如来藏向来袖手俗务,学海向来雄踞中原以北,又与朱翼女帝有几分说不清的香火情,怎么肯亲自插手。”花无蝶抬起头,瞥了千叶传奇一眼,这名比他看上去更年少的日盲族首领唇角含笑,瞧得他多少有些气闷,“求人不如求己,南武林混乱至此,与其在各有考量的势力间奔波,不如另谋出路。”   “看中了日盲族的‘战族’名头?”千叶传奇耸肩,“那只是传说。夜族在日光下连眼睛都睁不开。”   花无蝶的目光扫过千叶传奇身后无声握住配枪的燕啼红,接着又回望千叶传奇,淡淡道:“亲身领教过战族杀手本领的人,总是比别人更有发言权。”   稍加思索,千叶传奇便想起一个名字,“十二兰灯。”   十二兰灯是贺兰国灭后兴起的结社,缘起贺兰遗民的复国之愿,据传筹谋过几次刺杀,圣狮宣布对原贺兰国民加倍征收杂费后,十二兰灯重心逐渐转向对遗民的经济支援。尉迟骄雄生性多疑,对贺兰遗民颇多猜忌,大祭司与此人做过几笔买卖,派出十数名顶尖的日盲族战士趁夜奇袭十二兰灯基地,重挫基地暗藏的精锐之师。若非大祭司为迎接千叶传奇降世而召回外派杀手,十二兰灯剩余部众断无生机。其后朱翼王朝女帝登位,尉迟骄雄与朱翼首相玉阳君有几分面子情,借朱翼驻军之威,圣狮也不必再从杀手手中花重金买太平,此事便搁置下来。   千叶传奇生出些兴趣,问道:“哪怕有血海深仇在前,也要与日盲族结盟?”   “非为结盟,而是买卖。”花无蝶纠正,认真道,“这已不是十二兰灯一家之事。南武林生机尽在这项计划,成,南武林生,不成,坐视南武林被女帝蹂躏的中原也逃不了这一天。”   “先生心系苍生、襟怀坦荡,着实令人敬佩。”千叶传奇微微一笑,道,“日盲族虽居山林,同为苦境苍生一员,自当略尽绵薄之力。”   这便是应允的意思。花无蝶松了口气,忍不住击掌赞道:“实在太好了!”他目光一闪,再次向千叶传奇伸手,口吻真诚不少:“合作愉快。”   千叶传奇仿佛想起什么,也翘起嘴角,“合作愉快。”      出人意料,先一步与女帝再起冲突的并非南武林商会,而是翠环山。翠环山主人隐退已久,在他那以战绩闻名的挚友无条件站到喜怒无常的女帝身边时,也曾有人寄望他能挺身而出,阻止一柄利剑为恶所用。   “素贤人一定生了重病!”   “正是!听闻他曾参与对异度的那场大战,伤得厉害,至今醒不过来……”   翠环山不及回应,朱翼王朝在南武林的势力在短期内急剧扩张。有消息传来,女帝的人马甚至开到西武林边界,扬言要在三月内尽屠不肯臣服的势力。日盲族才与商会签下这笔买卖不久,便传来这样真假未知的消息,南武林商会不敢等闲视之,一面绞尽脑汁排查可能的“钉子”,一面传信千叶传奇,表示计划将延后进行。   各家的悲欢并不相通,南武林为女帝随手挥就的政令带来的政治风险焦头烂额,与朱雀殿相距甚远的学海无涯却颇有余裕地操办起慈善晚宴,广发请帖,热情邀请苦境各界名流参与,以为深受异度魔界之苦的受害者筹集补偿善款。同样收到请柬的千叶传奇光鲜亮丽地出现在学海举办的慈善宴会上,看不出半分生意即将搁浅的焦躁。他甚至颇有兴趣地与人聊起消失已久的素还真——他与翠环山主人相似到九成九的相貌是极好的社交话题。不过,其人面对诸如“风姿如玉不逊素贤人”这一类恭维时露出的笑容,令远在角落端盘子的刀剑无名也要打个冷颤。   他只在影像资料中见过素还真,被镜头敬拜的贤人像凡人无法直视的太阳,因而更显遥不可及。此刻站在眼前的千叶传奇,由会场苍白的灯光自内透出照亮半张脸颊,足够人清楚瞧见绵密的睫毛与线条柔和的下颌。他看起来至多二十出头,额发用定型水抿得一丝不苟,刀剑无名很清楚,在场的所有名流——无论他们握有多少财富,或出身某个历史悠长的世家,在苦境如何声名显赫,他们与千叶传奇不可相比。   在场的二十余名侍者约有一半是学海主人座下的密探,这些密探所佩戴的耳麦直通装作客人混入宴会的小队长,也便于彼此交换情报。刀剑无名与他们稍有不同,他的耳麦只与一人联通。   太学主带着女伴亮相时,人群中传来低低的一阵惊呼。他的年纪已然不轻,却着意表现出一种少年才有的潇洒。两人携手从会场入口走进,沿路的宾客纷纷向学海的无冕帝王举杯致意,一面迅速交换几个眼神:这位挽在太学主臂间的窈窕女郎美貌过人、气质沉静,却是个未曾见过的生面孔。为学海主人奉送青春的女人不知凡几,能被带上学海主办的大宴招摇过市的却不多,这个陌生女人在太学主心中的地位可见一斑——烛山别墅或将迎来恭候已久的女主人。   刀剑无名下意识环顾场内,血榜杀手出身的下酆都绝无可能踏入会场方圆十里,他固然清楚这一点,却仍不能不为她的境遇感到一丝悲哀。   廉价的同情往往代价高昂。刀剑无名才收回放空的眼神,便立即对上千叶传奇戏谑的视线,不偏不倚。千叶传奇隔着云鬓香衣对他微微举起杯,自紧贴嘴唇的杯口向下滑落的蜂蜜色液体,仿佛滋润万物的青春之泉。刀剑无名匆匆转身,将托盘中的空杯一一斟好酒分给被忽略已久的宾客。最后一个充盈的高脚杯被取走时,背后伸来一只白皙的手掌,松松搭上他的胳膊。千叶传奇的手臂轻轻擦过他的,衬衫底下隐约透出一股热意。   “再来点香槟。”   见刀剑无名只浅浅斟上一小杯,千叶传奇挑起眉毛,伸手压住瓶颈,“倘若不能畅意饮酒,宾主岂能尽欢?为人仆从,自当忠人之事,岂有任你擅专之理?”   刀剑无名托起酒瓶,温言相劝:“美酒宜人,也请量力而为。”   两人手指相接,千叶传奇挑逗地一刮,刀剑无名立时噤声,只听前者压低嗓音,以近似耳语的口吻说:“到露台去。”   耳麦中不期同时传来学海之主的指令:“盯紧千叶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