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千/多cp] 对称情节 4

  4.   竞拍结束后,那株娑罗树被移入烛山别墅的暖房。一夕海棠在众目睽睽下婉拒这份礼物,太学主不以为意,只吩咐花匠仔细料理,说要在书房见到一棵成活的树。挂在他臂间的下酆都挑剔好半日,也没能让学海之主松口将那株“晦气玩意”丢出去。太学主走后,她发了一通脾气,幸而花匠恪尽职守,好声好气将她请出暖房,允诺暖房新出的奇花异草会优先供给下酆都,才算拿住这位身份尴尬的女士。   一夕海棠人不在烛山,下酆都对这个看不见也打不着的对手咬牙切齿,太学主却派了桩任务给她,让她破解一份新的致幻剂配方,顺利将她困在实验室。撇去为爱痴迷的时刻,下酆都不算是十分敬业的下属,太学主近期无暇对她管教,只令刀剑无名定期前往实验室督促进程。   从本心而言,刀剑无名并不喜欢这件事,好在下酆都对他也同样厌恶,两人只需在实验室外走个过场,干巴巴地一问一答,便算完事。   刀剑无名越过下酆都的肩头望进实验室,被注射了毒剂的实验体抱着头缩在角落,偶尔吐出不成逻辑的只言片语,除了证明那个可怜的男人的精神已被下酆都弄得一团糟,更无其他意义。   下酆都顺着刀剑无名的视线望过去,恶声恶气道:“看这么入迷,你也想来一针是吗?”   她当然十分明白自己的姿态算不上讨人喜爱,除了太学主,昔日出众的血榜杀手实在也没有更多想要讨好的人——能值得她这样委屈自己。刀剑无名按住一瞬的情绪,只提醒道:“适可而止。”   下酆都翻个白眼,对他的裤腿呸了一口。刀剑无名皱起眉,腰间的通讯器内同时传来通报,千叶传奇前往学海书库实现最后一日借阅权,人已到了小厅。刀剑无名收回视线向外走。他们的对话结束了。   学海书库藏书之富,天下闻名,个中分有两座大库,甲库对外开放,不论是否为学海学子,只需办理借阅证便可阅览,乙库常存珍本禁书,无学海执令以上的权限不得开启。千叶传奇向学海之主要来三日借阅权,自然不会把时间白白耗费在甲库。前两次负责接待的那名书库管理人因故告假,刀剑无名连制服都不及更换便匆匆赶来,千叶传奇将临时权限卡递过,目光落在刀剑无名的手腕,意味深长地道:“好久不见。”   “不过,”他又说,“实事求是而言,我们近来见得未免有些频繁。”   刀剑无名搓了搓痉挛的手指,侧身让千叶传奇居先。   一道寒光忽地闯入眼帘,刀剑无名下意识抓住千叶传奇的手腕向外一拖,惊险避过直奔面门而来的一刀,甫一看清对方的面孔,他便不再迟疑,当即拔出腰间的匕首迎战,一脚踢向对方膝盖。千叶传奇在学海内遇刺,无论是否得手,日盲族绝不能善罢甘休。双方以白刃交战,一发子弹击飞对方手中的小刀,刀剑无名顺势将他的右肩卸去,用关节卡住仍试图挣扎的刺客,千叶传奇将不知何时抽走的消声手枪别回学海之主侍从的腰带,蹲下身端详片刻,道:“刀剑无名,捏紧他的下巴。”   他拾起地上的匕首,将刀尖探入对方大张的嘴,刀剑无名蹙眉,小心组织措辞:“先生,此人未经审讯——”   拿着匕首探来探去的千叶传奇闻言,含笑道:“无名先生认为我会借此断绝此人开口的机会?”   被按在地上的刺客顿时双眼鼓出,啊啊做声,生怕千叶传奇稍有不慎,便切去口中的那片软肉。   千叶传奇并不理会,以刀为镜仔细查过此人的齿缝,确认一粒隐藏的毒剂也无,才撤开手,示意刀剑无名将流满口水的下巴接回去。   “你是书库管理人,不过,也是朱翼王朝的人,”千叶传奇道,“以朱翼树敌之多,我倒是很好奇女帝为了什么缘故对鄙人如此——念念不忘。”   书库管理人含混地说了句什么,带毒的目光狠狠钉在千叶传奇的眉心。   千叶传奇转向刀剑无名,“他说什么?”   刀剑无名瞥他一眼,不太自在地复述道:“先生的面容与素还真酷似,女帝虽与琉璃仙境交恶,却不便……”   女帝着意讨叶小钗欢心,直接对他的知交素还真动手是下下之策,纵然恨到极点,也不得不忍到极点,日盲族与朱翼王朝小冲突不断,此次任务以夜族首领为代罪羔羊,同样能令女帝展颜。千叶传奇扬起眉道:“人心果真奥妙无穷。”   刀剑无名犹豫片刻,道:“先生,是否希望将此人带回日盲族?”此人虽受朱翼王朝策反,身份仍属学海无涯,若千叶传奇真要将人带走,难说几位性格刚强的执令是否会借机生事。   “不必。”千叶传奇站起身,“朱雀女帝向来喜怒随心,此人不过一颗废子,多花心思也是枉然。”   话音刚落,此人便哇地呕出一口黑血,显然是事先服下的毒药已生效。千叶传奇站起身,脱下染血的外套,不再多看一眼那具面目肿胀的尸体,只道:“今天不是读书日。”他侧过身,对刀剑无名说:“出了这样的事故,学海也不能全然撇清责任。无名先生受学海之主委任承担书库安保工作,难道不该对此稍加解释?”   千叶传奇的口吻不似言辞犀利,比起质问,更像某种意在言外的暗示。学海无涯与朱翼王朝的真实关系恰在刀剑无名的知识盲区,以他的身份不便妄下断言,太学主亲自外出拜会一夕海棠,往后半月内绝无可能返回学海,权衡之下,只能由学海近侍暂退一步,将书库附近的监控录像调出,任日盲族首领亲自查验。   监控镜头的目光扫过书库管理人略显佝偻的脊背,此人像没头的苍蝇在门内转了几圈,随即从上衣内侧摸出一个不到掌心二分之一大小的纸盒。他犹豫许久,将盒盖一揭,仰起头将盒子的内容物一饮而尽。录像中的男人发出无声的嘶喊,指尖拼命抓挠喉咙,靠着墙角下滑缩成一团,片刻过后,他站起身,若无其事地用内置识别芯片的掌心打开书库。   “乙库的氧气储备总量有限,贵地管理人倒是沉得住气。”就着监控录像,千叶传奇从容评点这名刺客,并无险些丧命的余悸。一旁的刀剑无名却有些不自在,他们靠得太近,一方的呼吸轻轻喷吐在耳际,多少让人有些分心。他拖动播放条,将录像拖至书库管理人进入镜头的时刻,不待对方吩咐,便又播放一遍。   “能放大录影中的单帧吗?”千叶传奇道,“三十八分四十秒,看看那个纸盒。”   刀剑无名依言操作,轮廓稍显失真的纸盒放大十倍呈现在屏幕,让人失望,影像中并无足以明示内容物的文字或图纹线索。刀剑无名觑着千叶传奇脸色,小心道:“更换一台仪器或许会有更清楚的结果。先生要复制一份录像吗?”   话音刚落,刀剑无名自知失言,立刻移开了视线。没有学海之主的授权,任何人无权调阅学海内的监控录像,遑论复制带走。名义上,刀剑无名不过是太学主的近侍,愿意动用扈从的权限调取影像已属十足僭越。千叶传奇瞥他一眼,唇角戏谑地一勾,“何必让你为难。”   至于他的事实权限究竟到了何种程度,千叶传奇既然愿意配合装聋作哑,刀剑无名也不必亲口揭穿:若非彼此留有的这些余地,两人之间含糊的暧昧便不能进行得如此轻松。   积在刀剑无名胸口那股的怅然不过转了一秒,千叶传奇的声音便传入耳中:“不知你是否听过血榜杀手?”   刀剑无名一愣,只听千叶传奇续道:“‘天下无人,唯吾不杀’。”不待刀剑无名回答,他侃侃而谈,“这八人中,至少有一人是毒道逸才,医毒向来一体两面——这药剂暂时改变人的体质,令人能在氧气不够充足的场地内蛰伏,无论任务成败,服药者必死无疑,药剂这样巧妙,不可能与当年的血榜毫无关联。连这类高手都能揽到麾下,女帝的魅力当真无远弗届。”   刀剑无名心头一沉。以他对下酆都的了解,至少千叶传奇关于能力的那部分论断是对的,但下酆都向来唯太学主之命是从,学海之主在朱雀女帝与日盲族首领的冲突上置身事外,不必为这种绝无可能得手的伎俩上将自己拖下水。千叶传奇见他走神,便道:“看先生若有所思,似有所得,不如一抒己见?”   “千叶先生,”刀剑无名犹豫片刻,轻声道,“听过深度催眠吗?”   三年来他一直在追寻隐藏在这个词背后的真相;三年,挚友在玻璃幕墙后陷入昏睡的脸庞不时在他独处时闪现。   千叶传奇的目光微微一闪,“愿闻其详。”      “喂。”   一袭红裙的下酆都将烟灰弹落在地毯,正蹲着清理沙发缝的刀剑无名看她一眼,默不作声地将地毯掀起,试图将烟灰抖入簸箕。下酆都一脚踩住地毯,不耐地抬起下巴,“喂,叫你呢。”   刀剑无名松开手。为偿还恩情,他替太学主奔走多年,由暗转明正式进入烛山却是不久前的事。同样初来乍到的下酆都似乎对他天然地带着几分敌意,屡次主动寻衅,都被刀剑无名以忍字拖过。他对太学主的了解仅限于派下任务时不多的数次接触,以及十年前相救的恩情。评价恩人选择伴侣的品味有失尊重,但下酆都实在是个除了容貌别无长处的女人,而容貌又是最经不起比较的东西。他的挚友曾挖苦,像这类缺乏实用性也不值得玩赏的花瓶,连摆在家里都显得累赘。   “哼,知道你会装哑巴,”下酆都轻蔑地扫来一眼,“杀个鸡都哆哆嗦嗦杀不好,像你这种一无是处的废物,就算跟明珠求瑕混在一起,也只配干下等人的活。”   自负容貌者最恨的便是比较,并且还不幸比输。刀剑无名的挚友明珠求瑕正是一个令下酆都深感忌惮的美男子,可想而知,两人昔年在血榜的共事岁月并不太平。下酆都对他的为难里,未尝没有发泄明珠求瑕带来的挫败感的成分。   刀剑无名决定押后对客厅的打扫,而下酆都显然不打算轻易将他轻易放过,半个手掌大小的剧毒花蛛被放在掌心把玩,只听她悠悠道:“跑什么,话还没说完呢。”   下酆都一双妙目闪着恶意,一字一顿道:“看来你真的不知道,明珠求瑕死了。”   刀剑无名皱起眉,下酆都吹了吹指甲上的灰尘,道:“不信?两个月前他跑去杀朱翼王朝那个女帝了,失手不说,还受尽折磨,送回来的尸体缺胳膊断腿的,脸也被——”谈到此处,她甚至啧了几声,仿佛所述场景历历在目。   刀剑无名却觉不妥。明珠求瑕与女帝素无冤仇,血榜解散已久,挚友隐退后深居简出,少有人求上门前,这桩任务来得蹊跷。   刀剑无名道:“哪来的消息?”   下酆都瞟他一眼,道:“你去停尸间转一圈,不就都知道啰。对了,”下酆都弓起红唇,“要赶在司徒老头把他拿去当解剖材料之前,不然连完整的一面也见不上,那就太可怜了。”   若下酆都所得消息为真,请明珠求瑕重出者必为儒门中人。刀剑无名匆匆赶赴实验场,倘若太学主未能及时遣人将他请到别处,只怕他会当场与阻拦的御执令动起手来。   “明珠求瑕自愿为学海做一件事,”太学主如此解释,“事关多年前的一桩交易,其中内容不便越过他直接向你公开。”   刀剑无名注视玻璃幕墙后双目紧闭的挚友,“……还活着吗?”   太学主沉沉叹息一声,道:“虽生犹死。”   “学海损失了数名密探,才将明珠求瑕控制起来。”身负重任的明珠求瑕一去不返,埋伏在朱翼外部的学海密探几经周折,才终于在避开女帝耳目的情形下找到他的下落。   司徒偃道:“——中了深度催眠,如无解开催眠的契机,便是受控朱翼王朝的行尸走肉,如此便只好令他始终沉睡了。”   朱雀女帝出身寒微又生性暴虐,朱翼上下子民却死心塌地追随女主,这一情形此前极为令人费解,江湖传言,此系罗喉戒玺之功。明珠求瑕是至今唯一一名进入朱翼后复被带出的战士,他的催眠状态至少证实其人的魅力确有不自然之处。女帝登基不久,便决意通过网络媒体播送她的演讲,有明珠求瑕之事为证,学海便有充分理由从卫星转播断绝女帝影像在苦境的流传,幸而处置迅速,否则后果难以设想。   “不能另外找人解开吗?学海能人辈出……”刀剑无名道,“总该有些办法才是。”   一旁的司徒偃冷冷开腔:“一切研究都需要时间。”   刀剑无名怔忪,以明珠求瑕个性,绝无可能忍受自己落入此等境地。太学主轻拍他的肩头,婉言劝他暂时将明珠求瑕留下,纵然恢复遥遥无期,至少能在学海得到最妥善的照顾。这是唯一的幸事。      “深度催眠需要借助道具与药物、在条件苛刻的环境中达成,想要大范围实施并不容易,不过,”千叶传奇将棉棒伸入书库管理人的口腔,小心刮取内部的液体与组织,“考虑到织语长心手上的罗喉戒玺在数个世代前据称也可号令万民,难说她能做到什么地步。”   那具尸体尚未完全僵硬,嘴唇极不自然地发乌,刀剑无名握着管理人的下颌,防止大张的口部合拢。千叶传奇将提取完试验品的棉棒塞入两只塑封袋,刀剑无名随即将下颌轻轻上推,千叶传奇朝他的手腕投去一瞥,道:“对死者也这样温柔,无名先生。”   他夸奖人的口吻似真似假,礼貌的措辞中偶尔藏一簇软刺,幸而他们的关系尚未亲密到会为此感到受伤的地步,刀剑无名的任务只剩将这名棘手的日盲族首领原样送还给他的随扈,那是职责所在,无从回避。   连接两座书库的通道比想象中更长,罕有人至的走廊静得能听清彼此的呼吸。   “……你的旧伤,”千叶传奇将寂静打破,他的声音不高,长廊中泛起细碎的回声,“没想过再去治疗吗?”   刀剑无名将手掌按上识别器,大门向两侧敞开,某种人类混合产生的气味透过缝隙传来,他望向最后一道隔门,动了动唇。   “并不妨碍生活。”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回答,像这样冒失的发问,原本也只需沉默以对,“人总会有些旧伤。”   千叶传奇冷不丁将自己的手掌覆上来,刀剑无名瑟缩一下,便任由那只白皙柔软的手掌留在原地。与千叶传奇共度的那一夜足够让对方一一看清往日在皮肉上落下的印记:瘢痕,疮疤,诸如此类、并不美好的痕迹。千叶传奇指的当然不是那些旧伤。   停顿片刻,刀剑无名只道:“多谢好意。”他将手腕从千叶传奇汗津津的掌心抽走,顺势向前一指:“再向前便是出口,先生如需饮茶休息,直接联络甲库管理人即可。”   千叶传奇耸耸肩,道:“是我冒昧。”   刀剑无名垂下眼帘。日盲族首领机敏慧黠,无需将话说尽,他便体贴地退后一步,令即将绷断的弦为之一松。他很了解,像千叶传奇这样的人物并不总这样善解人意,而世上不可言明的事太多,试图将一切理清则有失明智。   最后一道大门徐徐打开,千叶传奇道了声“后会有期”便踏了出去,燕啼红正在不远处等候他的主人。刀剑无名在原地伫立良久,才松开不知何时捏紧的手掌。他的掌轮置换过人工骨骼,本无可能再为扎进血肉的碎骨感到疼痛。刀剑无名凝视手腕上的手术疤痕,千叶传奇的薄唇在疤痕上摩挲的触感像在记忆中烧着的火,自掌根向外迅速扩张。   他真正的希望是不必再与千叶传奇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