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千/多cp] 对称情节 6
6. “哈。” 刀剑无名迅速缩回手。那个名字脱口而出的瞬间,他便觉察到其中的谬误:曾与他在桃树下相谈甚欢的那位……朋友,是身段窈窕的女性,而眼前人宽肩窄腰,修长的双手关节分明,是再明显不过的男性;日盲族尚黑,眼前人一身白衣,垂落的长发用布条挽起。他本该早些意识到,这个身影分明与桃花毫无相似之处。 千叶传奇仰起头,比他足足高出一个头的刀剑无名连手指都在轻轻颤抖,像一尾面对人类无所适从的鱼。这实在是久违的反应。在他与刀剑无名真正初见的那一日,在被翻出叛民身份的男人向他屈膝的瞬间,每一寸都浸透被侮辱者常有的麻木与平静。千叶传奇目不转睛地凝视刀剑无名的脸庞,他大约并不明白,这样的神情出现在他身上,是多么令人厌恶,教人一刻也无法忍受。 千叶传奇弯起嘴唇。“让你失望,无名先生,我们又见面了。我确实未曾设想过这一次的重逢将在此时此地发生。你的日盲族课题想必进展颇丰,是吗?” 刀剑无名的喉结上下滑动,千叶传奇又说:“日盲族尊崇月神,祭月更是举族共襄的盛事,本该邀请先生一同参与,好为研究添砖加瓦,”他停顿片刻,话锋一转,“不过,日盲族到底是个排斥外人的族群,无论是为什么缘故来到此地,先生都该就此止步。” 刀剑无名一怔,他抬起头,对上千叶传奇的双眼。双方都十分清楚这个借口下掩藏着怎样的事实。真相只会伤人,而谎言则正相反。学海之主的近侍张开口,良久才挤出一句:“先生近来可好?” “这是为贵主而问,”千叶传奇双眼弯起,温声道,“还是为自己而问?” 刀剑无名的脸庞立时涨得通红,千叶传奇唇角的笑容加深,他轻咳一声,最终还是选择放过这名拙于言辞的侍从,“我自然一切都好。若贵主问起,也替我向他致意。” 刀剑无名轻声应是。他的神情肉眼可见地松弛了,兴许因为方才的一番往来耗尽他的力气,而此时的宁静尤其宜人,两人在桃林中并肩而立,谁都没有开口。 “喜欢桃花吗?”絮絮的私语在又一阵疾扫而来的东风中飘散。刀剑无名下意识偏过头,接着便默默容忍千叶传奇探来的手掌,曲起的指节轻轻擦过他的脸颊,千叶传奇用指尖拈去一片粘在刀剑无名耳根的花瓣,任下一阵风将它带往远处。山中的花期姗姗而来,将至尽头时同样灿烂辉煌。 一阵嘶喊倏地打破阒静。 “不好了不好了!太阳之子!不好了!”一个七八岁左右的男孩赤足奔来,刀剑无名条件反射后退一步,那个被选中做信使的孩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张口便爆出噩耗,“云衫把圣女给杀了!” “圣女流了好多血,有人说要吊死云衫,您快去看看!” 千叶传奇的身影甫一出现在门口,人群便自动分向两侧,为他让出一条通路。围在女华身边的是她最得意的几名学生,云衫被反剪双手按在地上,鬓发凌乱,看不清表情。千叶传奇暂时顾不上她,先问女华的状况:“伤势如何,为什么没止血?”他瞥见落在地上的那枚凶器,不由拧起眉。 从外形看,凶器的形制类似日盲族行猎时用的吹筒,族民会在针尖淬上毒性轻微的麻药,好减少猎物的挣扎。大部分的药剂都控制在祭司一族手中,平民的制毒水平不会超过以蛇蝎为原料的粗制毒剂,家家户户都备有对应的解药,实验室也不例外。 名叫蝉衣的女研究员才将手中的一碗清水倒下,冲去女华伤口流出的黑血,“我们不知道师父中了什么毒,本不该随便用解药,纨红给师父打了一针还在实验中的广谱蛇毒血清,但是……”她没说下去。从女华泛青的唇色看,显然解毒剂的效果不佳。 按住云衫的族民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他插嘴道:“太阳之子,让我问问云衫这婊子,这是弄了什么东西来害圣女!” 千叶传奇蹙起眉,只道:“取‘圆缺无二’的解药即可。”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立刻对上在门口裹足不前的刀剑无名,他将自己藏在半扇门扉之后,只留下一道长长的阴影,像一条被回忆打湿的丧家之犬。千叶传奇移开视线,对那名报信的孩童道:“去找燕啼红,让他用旧口令去开乙字第三号箱,除此之外什么多余的都不必说,明白吗?” 小信使点点头,当即领令而去。按住云衫的那名族民环视一圈叛民,见无人开口,便又道:“太阳之子,您怎么晓得那是‘圆缺无二’?那不是只有大祭司他们才能动用吗,这贱人又是怎么弄到的?” “圆缺无二”乃日盲族不传之秘,制作配方只在祭司一族内口耳相传,配置的手法稍有不同,便是一味全新的毒剂。只有极少数需要毒杀的任务才会用到这味药,寻常族民服役外出时,顶多只能获赠一丸鹤顶红,取的是不成功便成仁之意。大祭司生性谨慎,即便是心腹亲信,也绝无可能从她手中轻易获取这味奇药。 “你希望我向你交代什么,狼奔?”被点名的男性族民缩了缩脖子,立时噤口。千叶传奇看了一眼面容惨白的女华,掸去衣襟上的花瓣,又道:“把人带出去,我有些话要问。” 纨红跟着他走出几步,小声道:“太阳之子不等大祭司一起审问吗?” 她是聪明人,却不太了解大祭司。千叶传奇不欲多费唇舌,只道:“好好照顾女华研究员。”若她在这个当口死去,不仅会妨碍基因手术在日盲族内的继续推广,对日盲族的士气也有不可小视的影响。掌握权柄的大祭司老了,一个威严隆盛的老人痛失爱女后会做出什么事,并不难猜。 千叶传奇找了一间堆放器材的杂物间充当审讯室,狼奔将云衫拷上椅子后便被支到门外。他一面咂嘴一面往外走,似乎对不能旁听大为遗憾。像他这样的族民不在少数,在漫长的封锁与严厉的权威教导之下,他们中的大部分在性格中保留了在外界看来近于幼稚的成分。云衫则是另一种极端。她有一双灰色的眼睛,在日盲族的传说中是被月神眷顾的证明,灰眼女被认为更适宜学习经典,多被选入阿虚夜殿为祭司一族服务。 “说出你知道的一切。”千叶传奇拉开一把椅子,在受缚的刺客面前坐下,“珍惜你能说话的最后机会。” 云衫的双眼与舌头同样缄默。她的嘴角挂着淤青,手腕因脱臼而不自然地垂着。万幸狼奔没有一怒之下敲掉她的牙齿,或如他所恫吓,将她当场扼死,这场对话才有可能继续。讯问毫无必要。选中日盲族人来执行一场堪称软弱的刺杀,与其说是主要目的是为击垮日盲族,主谋者倒不如说是为了玩弄人心,同时具备这样的活动能量与下流趣味,这个人选已十分清晰。 “你浪费了属于自己的一分钟。”千叶传奇淡淡道,“你大可继续保持沉默,如果改变主意想开口,就在祭月大典开始之前说完。” “太阳之子想知道什么?”云衫舔去唇角擦伤的鲜血,她的声音像吞过火炭那样沙哑,“处死一个疯女人需要听一听理由吗?” 云杉的父亲早逝,母亲没多久因难产而亡,只留下一名先天不足的幼弟。像这样的孩子在出生后将被勒令遗弃在树林边缘,让上天决定是否有资格存活,只有在林中活过一月的婴儿才能被父母带回继续抚养。一些舍不得亲生子的父母会在儿女身边偷偷设下陷阱,以免野兽将婴儿叼走,即便如此,寒冷与饥饿仍旧会夺去这些孩童的生命。云衫将幼弟裹入襁褓,在进入阿虚夜殿前几番叮嘱邻人,委托他们到时将弟弟带回抚养。她在阿虚夜殿日夜诵读经文,祈求仅剩的亲人平安无事。一待获得许可外出采集药草,她便立即回家探望。在她家中住下的邻人告知她,那名新生儿早已死在兽口之下。布置在周围的陷阱完好无损,但原地连一片带血的襁褓都未曾留下。 云衫顿了顿,继续道:“您有什么看法呢,太阳之子?这世上有什么野兽,能准确绕开夜族人布下的陷阱,将一名婴儿连襁褓一起吞掉?” 在林中栖居的除了野兽,还有不被承认为族民的叛民。于大多数日盲族人而言,任由儿女被野兽撕碎甚至比被叛民带走更强些。她惨笑三声,继续叙述。 云衫后来才辗转打听到,弟弟或许被一位擅长吹叶笛的养蜂人收养了。她通过圣女的贴身侍从向大祭司恳求,想让健康长大的弟弟回到族民居住的村庄,姐弟相见多少也能容易些。 大祭司拒绝了这个要求,严厉斥责她的软弱与愚蠢,“‘受不洁者抚养,此身亦为不洁’,”云衫一字一顿重复,“‘一日为‘不洁者’,终身为‘不洁’。’”与野兽为伍的叛民无福蒙受神殿的洁净礼,自是铁板钉钉的“不洁者”。她父母一生清白,行走起卧无不恪守族规,他们的幼儿怎能在一群叛民中成长、终身不得靠近神殿? 女华被许嫁自称能治疗日盲族顽疾的外族人玉阳君,不宜再于阿虚夜殿久住,玉阳君自言已为女华在山外建起一座豪华的府邸,万事俱备,只欠服侍人手。云衫的弟弟因擅长奏乐被破格选中随行。容貌酷肖母亲的叛民坠在队伍尾端,与其他蒙受恩宠加入队伍的叛民打闹调笑,他见阿虚夜殿门前恭立的侍女对自己微笑,便也回以赧然的笑容。被剥夺名字的少年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如此便是结局了。 埋葬诸多日盲族人的朝阳宫之难后,云衫将手头绣好的经文全部拆散。她无法真心敬奉虚无缥缈的月神,便转向在阿虚夜殿深处的另一尊神像。云衫不再为月神唱诵诗篇,她向面貌模糊的太阳之子供奉双份鲜花与清水,甚至偷偷将月神像下的烛火移到石像面前。偌大阿虚夜殿内,她是唯一一名在默诵经文时,将礼赞全部献与太阳之子的侍女。 云衫因对月神不敬被逐出阿虚夜殿,好在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狂热地敬奉太阳之子,听说此事的人暗自将她当做一个迷恋上神像的疯子;日盲族的救主何时来到仍是未知数,百年来为他发狂的女人却已不少。凭着这个名字,连同那手绣活,即便失去阿虚夜殿的庇护,她在族民中仍能鹤立鸡群。 说到此处,云衫抬眼,望向千叶传奇。后者听完一段公案,面上神色自若,不见分毫动容。他是如此高傲、冷漠,被祭司一族迎接诞生,因而天然便是大祭司的同盟——此人与她的期待相去甚远,她的“太阳之子”并不存在,这一点早在她跪迎千叶传奇降世的当日便已十分清楚。 “求人不如求己。”千叶传奇道,“把药给你的人是这么对你说的。” “‘求人不如求己’……”云衫喃喃重复,她吸了吸鼻子,道,“是。不,是我自己这样想。只有我自己才能完成我想要做的事。” 千叶传奇唇角一抿,道:“大祭司敌视叛民,圣女则不然,否则也不会令你的弟弟离开驻地,前往远离日盲族的朝阳宫居住。你对大祭司的怨恨合乎情理,但对施惠叛民的圣女动手——这确实是你想要的吗?” 云衫的嘴唇痉挛了一下。她强自冷静,道:“微末贱躯,能让金尊玉贵的大祭司品尝同等的割心之痛,怎能不令我痛快?” 千叶传奇微微颔首,似乎对她已全然失去兴趣,他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等等!” 云衫喘了几口气,“我不知道那是‘圆缺无二’……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毒。”她挣动几下,连同椅子一起摔倒在地,怔怔地目睹千叶传奇浪花般的袍角拂过门槛。 “是不是‘圆缺无二’无关紧要,能解‘圆缺无二’的唯有万用解毒剂,”阎王锁拉长声调,“就是在当年苦境还仙气飘飘的那会儿,一百年也出不了一颗,现在就更不必提喽。咦呀!这么珍贵的药,竟然用在日盲族自己人身上,您说可乐不可乐,亲爱的女帝?” 富丽堂皇的朱雀殿内,女帝织语长心在黄金御座上端坐。她本是正值妙龄的少女,脸上却用象牙色的粉涂得雪白,两道眉毛被剔得细长,这副妆容配上扁平单薄的身材,颇有几分难言的滑稽。女帝实该连隆胸手术也一块定制,阎王锁心中发笑。死国的地下工厂只按订单做活,从不即兴发挥,不得不说,很无聊。 织语长心对阎王锁的那颗光滑无毛的脑袋似乎意见颇大,她看了好几眼,终于忍不住一拍扶手:“阎王锁,离朕的水晶灯远一点!”她顿了顿,又高声道:“可乐什么,有什么好高兴的?我要的是女华的人头!一颗解毒剂,多了少了与我何干?如此废物,连一桩简单的刺杀都做不好,太学主是这么教你的吗?!” “咦呀,”阎王锁竖起一根手指,“女帝此言差矣!本人是死国公民,师从死国之神,堂堂正正的‘死神传人’aka死神遗产继承人,太学主是谁,我可从没听说过啊——怎么好凭空污人清白?” 织语长心冷笑:“这副神气活现的模样收一收。你姓甚名谁是什么身份都不重要,太学主把你送到这来是来做事的,难道是为了让你白吃白喝的?” 阎王锁咧开嘴:“女帝的好意,本人心领了。”织语长心投以白眼,他不以为意,继续道,“刺杀嘛,不必拘泥于形式。反正日盲族的那个圣女平白无故挨了一刀,说不定解了毒人却染了什么病呢?因果关系上来说,还算是为了那一刀而死,毒杀死得那样容易,反而还不如抢救半天还把人送走来得凄惨,女帝以为呢?” 织语长心冷冷道:“女华的事我会让别人接手,让你查的西武林的事怎么样,查出是谁在悬赏罗喉戒玺了吗?” 一同高悬榜上等待摘取的还有她的人头,此事并不罕见,连学海无涯暗中也送过刺客,有罗喉戒玺在手,这类威胁伤不到她。织语长心本已吩咐了玉阳君,查出是谁在生事,照旧处置了便是——玉阳君安排人手追查发布者,却被对方反过来被侵入指挥系统,炸掉一艘才建好不久的游船。织语长心这才察觉不妙,将这桩任务转交死国出身的外族客卿阎王锁,一面又向西武林的天下封刀施压,试图尽早拔除这枚肉中刺。 “咦呀!这个不急,不急。”阎王锁打了个喷嚏,顶着织语长心嫌恶的眼神继续说道,“其实我这次出差呢,还给女帝带了件礼物。” 织语长心扬声道:“来人,将他拖出去!” “等等等等——”阎王锁像滑溜的泥鳅那样从被唤上的高手手底躲开,“女帝还是看看嘛,我保证您一定喜欢。” 他拍拍双手,殿外缓缓走入一个颀长优美的身影,阎王锁搓着手看御座上的织语长心神情变了又变。 “明珠求瑕——”御座上的女帝尖叫一声,抓住正在把玩的香墨掷了过去,“你还有脸回来?” 坚硬的香墨擦过明珠求瑕的胸口,落下点点墨渍,他却似乎一无所觉,茕茕立在璀璨的水晶灯下。这个男人仿佛正是由一捧冰冷的雪浇铸而成。 见织语长心又放软了声音要求对方上阶,阎王锁蹑手蹑脚倒行出去,独自窃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