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千/多cp] 对称情节 9
9. 鹰无眼开足马力,将商船驶入那片水域内。那座洁白的城市,与其说耸立,毋宁说与身下的岛屿本为一体。船上的驾驶系统在第一时间被夺走了权限,随着商船不断驶近,岛屿一侧的伪装组件缓缓向上抬升,轰鸣着打开一条闸口。 “它……”有人小声道,“它要带我们去哪儿?” 海派天老爷眉心的皱痕加深了,此时更合宜的问题或许是探讨他们究竟身在何处。这座古怪的海上孤城像幽灵于夜深处闪现,此前从未真正向任何人敞开怀抱,在外来者用双眼亲自丈量它之前,谁也不曾意识到,在西武林大陆卧榻之侧,尚有这样一处势力在此冷眼旁观。 “鹰先生,”海派天老爷斟字酌句,谨慎措辞,避免惹恼在场任何一位佣兵,“我向来信任日盲族佣兵的专业素养,您将我们带到这里,是否考虑过往后该如何脱身?” 鹰无眼冷冷道:“不必试探,我对这里的底细只怕还没有你们清楚。从坐标看,此处只怕该是你们西武林海域内的废弃军事基地才是。” 另一名行商争辩道:“天下封刀主张禁武与民休息,哪里会建什么军事基地?” “好个天下禁武,说什么与民休息,课重税以商养军,怕不是要学二世而亡的六祸苍龙。” “若真是天下封刀的基地,”肤色黝黑的矮个子行商插嘴,神色很是不平,“我倒要跟基地的长官好好说道说道,没事做什么与朱雀军勾搭?少了我们继续在海上走商,西武林今年的吃穿住行怎么维持?光凭西武林那一亩三分地的出产,物价岂不飞涨!” 舱内其余诸人默默无言。本该支援后方的天下封刀临阵反水,与伪装成海盗的朱雀军一同追击,险些葬送一船人的性命,这群商人在西武林个个有头有脸,有些甚至有幸曾与天下封刀主席同桌宴饮推杯换盏,此时的心情更是复杂。 在船舱中席地而坐的日盲族佣兵虫父卵数度想要开口,都被鹰无眼以眼神制止了。他愤愤地咋几下嘴,按下辩驳的念头。鹰无眼出身的家系在夜族相当古老,他本人更在太阳之子降世前总领军权达十二年,倘若面对的是年少的夜族首领,虫父卵尚有一争长短的气性,此时对上这位积威深重的上司,他只有服从命令,别无他念。 正在此时,人工合成的提示音不失时机地响起,“船已入港,请所有乘客下船,以便执行自动清洁程序。” 行商们面面相觑,人工提示音已响了三遍,才在日盲族佣兵的护送下匆匆走下升起的舷梯。 船在闸口内的水道下锚,商船已全然落入这座孤城的阴影之中。偌大的孤城内杳无人烟,紧随在天老爷后的商务秘书不经意向外一瞥,远处已恢复宁静,水天之间既无舰炮炸裂的声响,更无如影随形的直升机,倏忽间仿佛置身于另一处世界,时间在此停滞不前。明媚阳光下,商务秘书不由打了个寒噤。 舷梯直通幽深的通道,通道顶部的指示灯渐次亮起,为一行人指明前进方向。有行商扭头回望身后,自闸道顶部垂下细长的铁爪,有条不紊地拆下甲板予以清洗。这种程度的技术实在令人羡慕,考虑到此处有可能是天下封刀的秘密军事基地,申请技术合作的希望自然十分渺茫;不过,若对方能可大发慈悲干脆将受损的零件全部更新,聊作赔偿,那也不算太亏。 海派天老爷在通道入口前止住脚步。他是群商之首,向前一步便有可能将众人带入深渊,随行的鹰无眼口头推脱,目光却在一刻不停地观察四周,在无法决定是否前进时,得到这名老佣兵的意见是必须的。“鹰先生,有何看法?” 鹰无眼皱起额头。联络器在驶入孤城水域时便已失灵,千叶传奇留下的最后指示是以不变应万变,若他未曾估错,太阳之子授意他调查的这个坐标正是一行夜族人安全返航的契机,至于这群行商……鹰无眼淡淡回道:“此地的主人在危难一刻施以援手,难道当不得诸位亲自一谢?”更何况,“诸位已在主人家落脚,客随主便,才是稳妥之策。” 天老爷略一颔首,微微欠身,“所言甚是。如此,便劳鹰先生为我们安排。” 吊着一条胳膊的日盲族佣兵虎翼发出响亮的哂笑,大声道:“芝麻大点的小事也配劳动队长,我来!” 天老爷推了推眼镜,他与鹰无眼视线交错一瞬,佣兵队长抬起手,“虎翼探路,我断后,请诸位留心脚下。” 通道尽头是一架正在原地等待的升降梯,行商与佣兵鱼贯而入,瘦长的商务秘书被挤在电梯一侧,他在光滑的面板上摸索半日不得其法,升降梯猛地运行时还叫他撞到鼻头。他讪讪地揉着鼻尖,盯着显示屏上不断跳动的文字,这显然是某种数字。 “好古怪的文字。”商务秘书自诩博学多才,从未见过像这样的符号。四境的书写系统大同小异,唯有集境偏爱作怪,废弃原本的文字后刻意推行一套难懂的表音字,称作“集文”。但这并非集文。 此前争着要与天下封刀要人辩驳的行商也不再说话,上行的升降梯仿佛永无止尽,因直面战火而被勾起的愤怒与兴奋逐渐被疲倦覆盖。鹰无眼在心中计数,默数到五十时,升降梯微微一震,停下了。 门外的世界像他们方才通过的地下世界一样幽暗空旷,两侧壁上的烛光照亮连绵接起的石墙,没有一寸容纳阳光通过的缝隙。有行商扯了扯商务秘书的袖子,低声问他闻到什么味儿没有。商务秘书翕动鼻翼,室内游弋些微动物油脂被点燃的气味,伴着发霉的腥甜,整栋建筑仿佛一座巨大的墓穴。他掐了把掌心,讪讪道:“哪里?可……可不敢胡说。” 话音刚落,两侧的烛火忽地熄灭。 “怎么回事?” “留在原地不要走动!” “这鬼地方我真是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了——” “天老爷,您倒是给个说法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究竟跑进哪里了?!” 海派天老爷沉声道:“不要慌乱,继续前进。” 一名中年行商颤声道:“不成,天老爷,您不说清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可不敢继续走了。——这儿可不是天下封刀的基地,您是领头人,总得给我们个交代吧?”惯爱嘲弄商人的日盲族佣兵一反常态保持缄默,行商们便似忘记他们的存在,一意扯着领头人,要他为当下的状况作出解释。 海派天老爷叹了口气,扬声道:“鹰无眼先生,请拿出打火机点上。” 黑暗中传来一声嗤笑,须臾后,一点微弱的红光亮起,海派天老爷将摇曳的火苗移近石壁,在镶着烛台的石壁上方浮着近似半日轮的符号,被指尖轻轻一点,曲折的日轮旋臂便飞快转动起来,烛火由近及远重新亮起,行商被刺得眨了眨眼,随即便七嘴八舌赞起天老爷经验老道。 海派天老爷将打火机交还鹰无眼,缓缓道:“太阳栖居之处,罗喉所在之地。此地是不灭之城·天都。” 行商们的脸孔霎时变得雪白。 苦境有文字记载的历史,通常以灭境大妖佛业双身作乱引发四境灵气大紊乱为节点:向前是大能主宰的诸神时代,向后则是科技蹒跚发展的混乱时代。自第一缕灵气从苦境被刺破的气罩逸散算起,至今已有三百年,而天都叱咤风云的岁月甚至数十倍地早于现今垄断各项技术的豪族世家。 天都之主本名罗喉,天生邪元,武骨不凡,少时率众讨伐为祸西武林的恶龙邪天御武,受西武林四部十二族推举为共主,罗喉于西海之滨受灌顶礼登基称王,人称“武君”。武君罗喉在位伊始,便大兴土木修建天都,各封国受命进贡的奇珍异石不计其数,全为装点以纯白无瑕的石料所垒起的都城——它该火烧不尽、水淹不倒,人人认定,天都将与罗喉的统治一同绵延不绝,永存不灭。 那样的愿望只维持了二十年。向罗喉献上誓言的部族不堪忍受无休止的征战,又一次举起反旗,反抗者的尸体漂满西海,不灭之城最后究竟如何从大地上消失,已是不为人知的隐秘。罗喉的功绩与成就皆已云散烟消,唯独暴君之名留下的恐惧,在西武林人的家史中世代流传。 此处确实是坟冢,英雄与暴君在此同葬。 “可罗……那人不是早就死了吗?”矮个子的行商一面走,一面小声说道,“天下封刀初代主席亲自动的手,一刀砍下罗……的脑袋,那把神刀至今供在封刀堂,听说左右护法每年领着新人去上香来着。” 虎翼与另一名日盲族佣兵龙彪交换位置,此时正走在矮个子行商一侧,闻言不耐道:“快闭嘴吧,等会别说错什么又把灯灭了。” 烛火再次一齐摇荡,迸出更明亮的火光,通道之尽却因此显得更为幽深,更为可怖。 海派天老爷绷紧神经,忙道:“大家排成一排,手拉手一同前行,切忌松开!” 他的右手手肘立时一紧,回首却不由悚然:他的臂弯不知何时挂上一支细长冰冷的骨手,骨手自光滑的石壁伸出,此时隔着布料不断收拢指节,似乎正准备将他拖入墙壁。海派天老爷不及细思,反手抓住骨节,左手握住袖中刀,一刀劈向骨节相连的脆弱处。与此同时,众人脚下地面剧烈摇晃,自墙壁内伸出的骨手将行商们一一隔开,日盲族的佣兵早已与骨手缠斗起来,而他们所处的这块区域即将崩塌。 他的小腿接着又是一阵尖锐的疼痛,海派天老爷低下头,自地面伸出的钢爪将他扣在原地,伤口滴出的鲜血迅速没入地面,消失不见。这座被舍弃的幽灵都城心怀主人残存的怨恨,只怕早已生出自我意志,主动驾船驶来的西武林人岂非一席新鲜的飧宴?海派天老爷跪倒在地,望向烛火照不穿的黑暗,刻在石壁上的半日轮仿佛一双双冷漠的眼睛,群商之首头一次生出绝望与悔恨之感。 刀剑无名驱车回到烛山别墅,却在门口见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对方神情憔悴,步履蹒跚,仿佛下一刻便要倒在烛山门前。他忙将机车停到一边,上前扶了一把,“……一夕海棠小姐,您怎么在这?” 一夕海棠先是一怔,“你是学海的……” 刀剑无名从善如流报上名字,并请她进去稍加休憩。太学主对女伴向来宽和,即便分道扬镳,来登门请见也极少直接拒绝。一夕海棠的丝袜破得厉害,皮鞋也满是泥泞,像是一路跋涉而来,然而不曾入内,她便要离开。若一夕海棠已打定主意要走,坐车也能让双脚好受些。刀剑无名在心中略一思索,已有了安顿这位女士的方案。 “不必……不必费事。”一夕海棠勉强站直,又拨开刀剑无名的手,她从手包中翻出一张手帕,展平后将一端递给刀剑无名,“劳驾。” 刀剑无名眼看一夕海棠将破了口的手帕撕成两半,为自己裹好受伤的脚掌后,她的神态从容不少。一夕海棠向烛山别墅投去深深一瞥,只道:“见也无益,还是省下这些功夫为好。” 她拒绝了刀剑无名将她送到烛山外的建议,以罕见的率直口吻说道:“无论你是否相信,太学主已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学海动荡至此,只怕这坏形势将来会向整个东武林蔓延,君子不立于危墙,你也该为自己早做打算。” 刀剑无名一窒。他还没有完全考虑好是否该向太学主辞行。 千叶传奇绝不会认为那几个夜晚是一段露水姻缘。日盲族首领松松手将刀剑无名放走,想得到的答案也绝非情人的不辞而别。他希望刀剑无名能主动向太学主请辞,以此回避学海无涯与日盲族日趋激烈的冲突,这当然是……可以理解的,但那并非驱使刀剑无名求见太学主的唯一理由。 刀剑无名此行烛山别墅,更为求一个解释。明珠求瑕因何进入朱雀殿,又怎样被学海的密探救出,此后接受过何种治疗,太多谜团萦绕在故友身上,他不能像对其他事一样对此懵然无知。那是对友谊的背叛,也是对恩情的亵渎。 浓郁的茶味在屋内飘荡,太学主应当在书房休憩,一如往常。刀剑无名着实希望穿着红衣的下酆都此时能出现在眼前,抄着手将他大肆嘲弄,然后太学主便会像往常那样出声将她支开,而他则顺势入内将捎带的密报转述。他并无可供解读的密报,而下酆都也不在此处。 刀剑无名叩响门板,太学主的声调像平时一样沉稳,那原本是安宁的象征,“请进。” 刀剑无名打开门,穿着软拖坐在安乐椅上的学海之主没有放下手中的书本,他对刀剑无名颔首,示意后者随意些。 “好久不见,无名。”太学主端起长辈的架子调侃,“在外的几天,过得愉快吗?” 刀剑无名吞下颤抖,低声道:“有件事,我想问先生。” “但说无妨。”太学主将书本放上书桌,推到一边。那是一册残本,书脊有修补的痕迹,书体更少去三分之一。“日盲族的太阳之子希望你离开学海无涯?我还是那句话:你要是喜欢,当然可以继续接触。只是,千叶传奇能许诺你的东西是否值得放弃现在的生活,总还需要好好思量。无名,你像我的子侄一样,这件事还是慎重些,好吗?” 刀剑无名垂下头,太学主意味深长地勾起唇角,只听刀剑无名道:“……我想知道,明珠求瑕还在学海无涯吗?” 太学主叹口气,道:“我正要跟你说这事。”他从安乐椅上起身,将委地的幔帐拉起,露出一面投影幕。“三周前,在缺乏外部刺激的情况下,明珠求瑕第一次主动从深度睡眠状态苏醒,正逢仪器每年例行的保养期,因而未能及时记录这次异常。大约十天前,再次主动解除催眠的明珠求瑕绕过安保,伪装成护工的朱雀殿客卿同时在外界接应,明珠求瑕因而顺利脱离学海无涯的疗养区。 “这件事虽坏,但还不算坏到极点。朱雀殿所用的催眠技术复杂难解,学海努力至今尚不能解破一二,为免横生意外,疗养区早在明珠求瑕入院时便已将一枚定位芯片注入皮下。”太学主虚点一下银幕上代表明珠求瑕的红点,粗线条的地图不断放大,直至精确到街道,感慨道,“固然有种种麻烦,眼下终究还能掌握明珠求瑕的下落,没能把这事及时告诉你,我很抱歉,无名。” 刀剑无名咬紧牙关,直至那份要将明珠求瑕的痛苦绝望倾吐而出的冲动完全消退,方又续道:“……他在哪里?” 太学主的手指在屏幕上划过,为刀剑无名调出明珠求瑕数日来行进的轨迹,“起先去了朱翼南部的一处城市,随后借道圣狮,过关入了西武林。学海无涯与天下封刀素无往来,是以目前只能派遣几名密探,跟随明珠求瑕留下的位置坐标进行搜查,考虑到芯片传输的信号难免有所延迟,搜查在短期内只怕很难取得成果。” 刀剑无名的视线落在不断闪动的红点,低声道:“茫茫人海,谈何容易。” 太学主欣慰道:“你能体谅就再好不过。无论如何,我会尽力而为,有任何明珠求瑕的消息,我会在第一时间通知你。” “……多谢先生。” 太学主失笑,“怎么如此生分?”他放下幔帐,将投影幕遮得严严实实,又端起茶杯,从容坐回安乐椅,“倘若你不介意,不妨分享一下在日盲族神子身边的见闻?” 刀剑无名再次垂下头,断断续续陈述自己继续刺探千叶传奇的诸多不妥之处,学海无涯与朱雀殿的摩擦日益升级,何必再添日盲族一笔。太学主小口啜饮冷透的茶,评论道:“他真是讨你喜欢,不是吗?”他放下瓷盏,道:“你我相识多少年,无名?” 刀剑无名不假思索,“十七年。” “将近二十年,真是漫长岁月。”太学主道,“我还记得,那时候你的双掌尽碎,发着低烧,明珠求瑕带你亲往学海向饶悲风求医。我才备完课,准备替太史侯做一次讲座,谁知看到你裹着明珠求瑕的围巾坐在长椅上,我问你是哪一执令门下,那会儿正是该上课的时候,你看上去像个青涩的学生,连逃课都找不到去处。” 刀剑无名的目光落在太学主软拖上的金线,那是某一位女伴诚心绣制的礼物,被下酆都一气之下剪坏后,便只能拿来充作鞋面,“数执令看过造影图,认为粉碎的掌轮只能置换以人工骨骼,而学海以内,没有能执刀而不落后遗症的医生。”他握紧汗湿的手掌,又徐徐松开,“……是您为我引荐了天不孤大夫,才有如今这双手,和如今的刀剑无名。” “挟恩图报非我所愿,”太学主双手交握,悠悠道,“日盲族欠你实多,从来不是你的归处。刀剑无名,你必须重新为自己选择一个。” “好好考虑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