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洪] 结绳记事

普洪本文字稿释出,全文完,内文含有对child abuse 及cult 相关的描写,敬请注意

  吉尔伯特抱着牛皮纸包走进来时,在门口那把条凳上坐着的年轻女人睨了他一眼,眼神还挺不客气,好像在说:你在这儿干嘛?   他觉得有点意思,大步跨过散了一地的纸和纸质垃圾,在屋内唯一有靠背的椅子上坐下,这是个生面孔。“下午好,请问你找谁?”   那女人穿一身黑衣,准确来说,得是丧服——这年头寡妇都不爱穿黑衣,爱穿黑衣的可不是寡妇,哪怕是在乡下——她用无起伏的口吻说:“我的婚戒丢了。”   好嘛,失物招领,可惜这里没有单独的失物招领窗口,而这种事本来也该“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如果他攒够钱,至少能在门上钉一个求助箱,里面想必不会填满果皮与烟头。吉尔伯特从牛皮纸袋挖出一个热狗往嘴里塞:“哪儿丢的?”   “治安官,”那女人盯着他的目光愈发严厉,不过,至少吉尔伯特迫使她正视起自己的身份,没人规定本地治安官非得穿制服戴徽章,还不能把刚赚来的午饭带进办公室,“我以为这是你该调查的事。”   像眼前这位新寡妇女一样对他缺乏信任的客户还真是有一阵没见了。吉尔伯特熟谙世上所有招人恨的表情,他对那女人露齿而笑:“我正在调查,女士,劳驾先回忆一下,戒指最后在的时候,您人在哪儿呢?——在火车、旅店、还是贴着招工启事的咖啡馆门前?”   那个女人右手的手指搭在左手无名指根部,仿佛那里仍有一个银质小环等待转动,她看起来有点不安,搞得他也有点愧疚了:“下火车的时候还在,我还没找到旅馆。”   像这样难缠的客人,吉尔伯特应付起来倒也熟练:“没有路过喷水许愿池池洗一把手什么的吧?那玩意儿搓几下指不定就滑下去了。”许愿池比游戏机大度许多,并不在意吞下的是游戏代币,还是黯淡发乌的婚戒。   见那女人正在思索,吉尔伯特索性一鼓作气把自己的方案亮出,“我能找附近的孩子帮你问问,这事儿只有一个要求:不管找没找到,事后都给他们点好处,烤个蛋糕啦做个布丁,都可以。这位女士,您意下如何呢?”   “可以,”直到刚刚才荣升女士的陌生女人抬眼望向吉尔伯特,她长着一头棕色的长发,眼睛绿得像翡翠,“不过,我也需要一间能放下烤箱的出租屋。”   治安官的业务里可不包括抢房屋中介的活儿干,当然,本地也没什么特别成气候的房屋交易市场,外人冒失闯入,恐怕得吃点小亏。   吉尔伯特向那女人投去一瞥,她的膝头卧着一只女士背包,式样很老,材质也不够好,恐怕这里面就装着这位女士全部的家当。吉尔伯特有些忧郁地想,这不对,他不能怜悯一个几分钟前还在鄙视他不够专业的女人。   他捶了捶堆在桌角的文件,手指比出OK。“成交。”

  那女人的大名叫作伊丽莎白·埃德尔斯坦。签合同的时候被按着做见证人的治安官扫了一眼,意外发现她写字朝另一侧偏,被纠正过的左利手。她多半出自那类严守信仰的教徒家庭,大大小小的反常都被视作魔鬼的象征,要不是眼下的法律不再允许随便把人绑着烧死,这位夫人恐怕不能够活到结婚。   房东郎曼太太是个深皮肤的小个子女人,笑起来时有一对酒窝,才上大学的小女儿与埃德尔斯坦太太年纪相差不多,她友善地建议埃德尔斯坦太太在这儿找点事做,死了丈夫这样的好事可不多得,对女人而言大小可算一次新生。   话是没错,不过,“警局不招人。”   伊丽莎白·埃德尔斯坦晃了晃手里的告示,那是几个礼拜前吉尔伯特用进城买的糖果贿赂孩子们分发的。那会儿他正忙着打短工,因为城里的木材生意实在好极了;恰逢城里来的检察官来询问一起他经手过的案子,被警局的混乱与破败深深冒犯后,这位年轻气盛的绅士威胁要写信给报社,把这儿的乱相统统曝光,这虽然不会太影响他的任职,毕竟选他上来的是本地居民,但他的名字和照片一旦登报,恐怕会让当辩护律师的弟弟为难,万般无奈之下,他答应一周至少要在警局坐满四天班,还得请个助手,至少在检察官打来时接一下电话。   不能说他完全没有履行承诺的打算,但准备告示的那一刻他就没期待有人来接。本该分给警局的拨款往往用于其他优先项目,只有在要案发生时人们才会偶尔意识到这似乎是件坏事,临时为警局筹款的条案一时半会没有通过的可能,他也不会考虑再拖上另一个倒霉鬼陪他挨饿。   “首先,”吉尔伯特拼命转动他的脑瓜和舌头,“你高中毕业了没?接线生起码也得有个文凭。”   “我可以写信给高中,”对这种程度的为难,埃德尔斯坦夫人轻松应对,“让校长出具证明。”   早知道就说大学文凭了,但这样恐怕就比治安官的学历还高,证明这种要求纯属无理取闹。吉尔伯特无言,又说:“下一条,体能也很重要,这里是乡下,警局也没有车,有时得爬山啦,骑马啦,偶尔还得下海。这位太太,这可不是在厨房对着奶油裱花袋一站一下午——”   她抬高眉毛与手指,指了指窗外:“门口那辆?”   吉尔伯特装模作样望了一眼,严肃指出:“那是我自己的车。”   实际上,考虑到警局最近只有治安官一个劳动力,本地居民的拨款里按理也有一部分也用于公务性质的油费支出,要不是文书工作太过麻烦,他实该另有一笔补偿入账才是。   “很好,我可以开那辆。”伊丽莎白·埃德尔斯坦点点头,“与此同时,你可以爬山、骑马、下海,治安官,我认为这很合适。”   这女人毫无可爱之处,吉尔伯特耐心地讲起道理:“总有必须用腿走路的时候,到时候你要怎么办呢,要我背你上山吗,埃德尔斯坦太太?”   “伊丽莎白,或者伊莱扎。”   “呃,埃德尔——伊丽莎白,这可是警局,”吉尔伯特充分相信凭这女人的刁钻本事定能考上大学,但能不能无负重跑满三千米则是另一回事,“你得通过体能测试才行。”   伊丽莎白的唇角终于弯了起来。“咱们练练?”   开口答应恐怕会位列吉尔伯特此生最后悔之事的前三甲,他被出其不意的关节技整了两次后几乎立刻怀疑起人生。“……没有冒犯的意思,太太,请问你高中求学时也曾这样对待过其他同学吗?”   伊丽莎白含笑作答:“很高兴你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体能有所欠缺,治安官。”   有哪个教徒家庭会放任本该娇弱无力的女儿去学什么搏击术呢?吉尔伯特喘了口气,把她的固定甩开。伊丽莎白的力量当然没到能完全压制成年男人的地步,但连败两次也够呛了,这女人简直是老天给他的试炼。“先说好,这会儿我可开不起你的工资,起码也得等镇上的筹款方案确定,我们才能往下谈钱,还有这样那样的东西。”   伊丽莎白耸耸肩,吉尔伯特烦躁地抓着银色的头发,“为什么不去小学找个工作?你的高中文凭应付这里的小混球们绝对够用,而且那样更——”   “我的父亲会为此感到骄傲,”伊丽莎白说,“若我将生命献于对不公的抗争。”   “说老实话,我很怀疑这里有什么显著的不公可言。”吉尔伯特道,“这里只是个乡下地方。”   电话铃声陡然响起。在吉尔伯特的示意下,伊丽莎白接起听筒,十分自然地介绍自己为治安官的新任助手,并随手抓起纸笔,准备记录对方的要求。吉尔伯特抽走她手里那支干掉的钢笔,换上自己手里的铅笔头,她一面安抚对方,一面迅速记下一串地址。挂掉电话后吉尔伯特摊开手:“什么,有人的猫跑了?”   “住在郁金香路十七号的汉密尔顿太太报警,”伊丽莎白道,“有位年轻女士浑身是血倒在她的门口,手心里攥着一张被血泡过的碎纸片,现在已在她的垫子上停止了呼吸。”   那样的场面只怕不会多好看。吉尔伯特捏了捏眼角,只好拼命用目光暗示伊丽莎白,后者完全无法体会他的复杂心情,只道:“需要我开车吗,治安官?”   他无奈地抹了把脸,道:“我还不想在城里来回转上一个小时。——把相机带上,你懂拍照吗?”

  十分钟后,他们便望见汉密尔顿太太围着围裙无措地站在门口。被叫来的医生姗姗来迟,这姑娘并非自然死亡,后续事宜需要吉尔伯特出面处理。他从笔记本上撕下纸写了电话号码,吩咐自己的副手先打从木材场叫几个身强力壮的工人以便搬运尸体。   伊丽莎白套上手套,赶在尸体僵硬前掰开被害人的手指。浸泡鲜血的纸张粘在被害人的掌心,那看起来像是一片撕下的书页。   “别对偶尔路过的粗野小子/谈论在你心中闷燃的秘密”*。   死者名叫塞琳·格拉姆,有四分之一原住民血统,父母离异,儿时跟着外祖母在聚居地生活过一阵子,随后又被父亲接到镇上,拿到高中毕业证书后,塞琳跃跃欲试准备考首都的药学院,目前正为了学费在印度商人的杂货店打工,小道消息流传那里偶尔会有非法草药出入,叫这位年轻女士的死亡更显扑朔迷离。   被本地小报记录在案的杂货店主拉赞·沙尔马抄着手说:“完全没这回事。本店经营的草本植物多半是没用的安慰剂,再不就是薰衣草,如果那玩意也会引来帮派成员不远千里开着车到乡下来嗅探,那只能说,他们实在需要更好的斥候。”   吉尔伯特正带着伊丽莎白搜查店内的线索,“那个抽屉也翻过了吗?没有,那太好了,下一个就是它。——除了相信世界末日怕得睡不着的傻瓜们,基本上没人会上你这儿来买那玩意儿。”   大个子的印度人探头探脑,“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我的意思是,别把我装东西的抽屉给搞乱了,吉尔伯特。”   吉尔伯特一面敷衍,一面将抽屉推回原处,“别担心,宝贝,我们当然早就给你搞乱了。”   伊丽莎白翻出几张用印刷体书写的卡片,她瞥了眼抬头,上面写着“致亲爱的阿尔忒弥斯”,极快地将它塞进吉尔伯特手心,后者不察,低头一瞥,立刻被卡片上酸溜溜的称呼震得不轻,“店里还有其他的女性工作人员吗?”   拉赞神色忧郁地靠着柜台,“我当然十分希望会有,可惜事情总是不如人愿。”   吉尔伯特把卡片展示给他看,“这是啥,有印象吗?”   拉赞的脸微微皱起,看样子他有点不太愿意聊这个,“这个嘛,是有一阵子老往店里寄的礼物附送的。”   “给塞琳?”伊丽莎白说,“知道是谁寄的吗?”   “想来也不会是给鄙人的。”拉赞说,“很遗憾,礼物都是从城里的旅馆寄来的,大概就是为了保证这个秘密追求人的身份不至于曝光。”   伊丽莎白见缝插针地提问,“塞琳什么反应?”   “谈不上多喜欢这些东西,糖果分给孩子们,卡片塞进这里的抽屉,听她的意思,是准备找时间处理掉。”   “很好理解。”吉尔伯特把卡片往柜台上一丢,“这东西多半来自一个跟踪狂,直接烧光可能才是最好的。”   伊丽莎白提醒他,“证物上可能有指纹。”虽然,“被那么多人摸过,大概早就乱七八糟了。”吉尔伯特抱怨完,把这些怪恶心的卡片往证物袋里塞。城里才有足够先进的鉴证器材,而他已做好准备跟姓茨温利的那个检察官再打交道。   诚如他们所料,这上面什么人的指纹都有,唯独没有嫌犯的。负责将卡片收好的拉赞近来正与一位来旅行的拉丁裔美男子打得火热,好指望向这名客人兜售一些无害也无益的精油,他的不在场证明由满腹牢骚的餐馆老板提供,一对素食主义基佬在他的场子里情意绵绵地拌沙拉,对神圣的牛肉汉堡店真是过于冒犯。负责寄送包裹的邮递员当日在别处忙碌,他的不在场证明要难核实一些,但他的生活轨迹与塞琳毫无交集之处,因而暂时也被排除。   塞琳的父亲是一位地质勘探家,年事渐长,却愈发舍不得手头的工作,伊丽莎白留下语音消息的第二天夜晚才收到回复:他正在回来的路上,唯一的要求是别通知前妻的家人,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实际上,所谓不必要的麻烦早在塞琳遇害的当天下午便已到场,抚养过塞琳的姨母带着她的儿子来到警局,严禁治安官“剖开我女儿的身体、让她的灵魂无处安息”。塞琳曾按原住民的习俗被姨母收养,这样的关系固然不被法律认可,被害人家属的请求却很难拒绝。伊丽莎白全无应付这种事的经验,被吩咐在旁边闭嘴聆听。吉尔伯特在本地与人打交道少说也有三年了,对他们而言,他的脸与声音至少足够熟悉。   吉尔伯特按照流程细致地解释解剖的意义,并承诺自己会尽最大可能避免法医为寻求证据而将塞琳解剖,然而这样的可能仍然存在,“因为我们必须抓到害死塞琳的那个王八蛋。”   被哭哭啼啼的母亲挽着胳膊的少年抬头看了他一眼,拧着眉毛说:“这种事很难说,之前那个失踪的小姑娘也没被找到,不是吗?”   吉尔伯特一怔,伊丽莎白问道:“之前?”   塞琳的姨母捏了捏儿子的胳膊,示意他不要做声。那个机敏的少年不再开口,望着伊丽莎白的眼睛骨碌碌地转。   等红绿灯时伊丽莎白对驾驶座上的吉尔伯特说:“连环杀手。”   “……”吉尔伯特咳嗽一声,“到底有没有,眼下还不知道。”   伊丽莎白抬起眉毛,“之前的失踪案是什么来着?”   吉尔伯特看她一眼,又挪开视线,“说的是妮可·米尔德案,除了被害人都是带原住民血统的小姑娘,这两桩案件暂时没有其他的关联处,因此还是先把精力放在眼前的事上。”   “接着准备去哪,塞琳·格拉姆的住处,看有无被撕下书角的精装书?”   “那是我该干的事。至于你,”吉尔伯特一个急转弯在郎曼太太的屋子外停下,仿佛半点没从竞技惨败里学到点什么,挥挥手就要把新上任的副手赶下车,“回家歇着,明天九点半到警局集合。”

  吉尔伯特临时将地点改到咖啡馆外的遮阳伞下,伊丽莎白没什么说不的权利:警局的小办公室乱得连第二把椅子也放不下,吉尔伯特绝不会勉强任何人打扫,包括他自己。   他将誊抄过的卡片放到一边,另一边则是不知从哪弄来的精装书,层层垒起,一直堆到他的下巴,伊丽莎白拿起一本翻了翻,“法尔西语?”   “波斯语。”吉尔伯特边打呵欠边说,“那些波斯人在还能喝得醉醺醺的时候,写过不少有趣的东西。”   伊丽莎白挑起一张卡片。“昨天在杂货店只找到三张卡片,算上塞琳手里的纸条,四张;这张又是怎么回事?”   吉尔伯特抱起双臂,若有所思地盯着伊丽莎白,她被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什么?”   “嗯。”他不情愿地说,“这张卡片誊抄是从妮可家里翻出来的纸条。——我猜那些酸诗的作者要不是哈菲兹,要不是鲁米,再不然是赛义德。”   “有东方情结的连环杀手。”伊丽莎白翻开一册书,里面掉出一张照片,她忍不住凝望照片上瘦弱的小男孩。赶在吉尔伯特注意到之前,伊丽莎白若无其事将它塞回去,又合上书本,“塞琳和妮可的朋友圈子有交集吗?”   呵欠连天的吉尔伯特几乎把脸埋进咖啡杯,“这里很小,难免会有枝枝蔓蔓的牵连。答案是‘有’,从母亲那里算起,她们应该是血缘很远的表姐妹,妮可在聚居地住的时间更长,但失踪前正闹着要去百老汇闯荡。”   “你们确定她不是真去了百老汇?”伊丽莎白说,“在名利场饱受导演欺凌的小姑娘用光了路费,羞于回家写信,只能在某处的小餐馆里打工,这并不是毫无可能。”   吉尔伯特对着饮料发出一声喟叹,“确定。我们在伐木场外的森林找到了妮可的衣服,我是说……里面的那种。”   “没有留下可供提取的生物信息,比如鲜血、精液、毛发,还有衣服的织物纤维,类似的东西?”伊丽莎白拧起眉,“伐木场的工人都有不在场证明?”   “大部分人都能互相作证。”吉尔伯特有点不自在地挠了挠后颈,“借了邻镇的警犬,但没有找到妮可的下落。”   “很出色的反侦察能力。”伊丽莎白冷不丁刺了一下上司,“没人怀疑是你干的吗,治安官?”   “也许你没那么想要自己的工资,埃德尔斯坦太太。”吉尔伯特有气无力,“看在老天的份上,认真说说你对嫌疑犯的想象。别把这当成侧写,虽然也是差不多的意思。”   居住在毗邻聚居地的小镇,却对原住民少女怀有东方主义幻想,这本身就很古怪。妮可的内衣被丢弃在伐木场外的森林,现场没有留存挣扎或性侵的痕迹,也许嫌疑人有非法药物来源,而在附近有大量成年男性的场合又叫他无法从容兴奋,谨慎又怯弱,“我想,嫌犯大概是个有勃起障碍或早泄的男性,不善社交,也许已经中年了。”   “塞琳呢?”   塞琳从背后被连着捅了三下,而她不知何故竟摆脱了加害人(抑或是有人恰好驾着摩托路过,这两者合二为一惊退了缺乏男子气概的谋杀犯),一路跌跌撞撞跑到汉密尔顿太太家门口,血迹消失在小路的一头,那时塞琳正按照出门约会的拉赞事先的吩咐为订购熏香的女士送货,有密谋的突袭。   “差不多?”伊丽莎白说,“你该不会认为这是某个偶尔流窜至此的精神病人做的案?”   “没,但这里实在有挺多中年男人,”吉尔伯特开始习惯从对面那个女人嘴里蹦出的那些有失体面的单词,“而且每个人到了年纪,多少都有点自己的小问题。”   “接下来该做点什么,”伊丽莎白说,“排查一下这里的药店?”   吉尔伯特擦掉眼泪,带着鼻音说:“很好,希望你能胜任自己决定的职务。”

  伊丽莎白坐在吉尔伯特的办公桌上整理线索,托福,守株待兔一整周,她总算还是与塞琳的几个朋友见上了面。那些年轻的女孩们正在为同龄人严守秘密的年纪,而伊丽莎白又是个生面孔,“埃德尔斯坦”从未在这儿成为著姓。但她们被问及塞琳是否有追求者时,脸上一致流露的茫然是真实的。伊丽莎白将誊好的卡片递过,看她们一字一顿念出古老的诗句,塞琳的女伴们扭起脸,表示这人一定是个非常黏糊的傻瓜。伊丽莎白尽量用中性的口吻诱导她们谈论自己的文学课,得知为她们授课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教师,阅读书目据说二十年没有更换。她们并不关心文学社团,因为那都是“白人的东西”。拉起网来,全无收获。   吉尔伯特好像一早料准这点,他没有完全放弃打短工的习惯,搂着牛皮纸袋坐在充当椅子的案卷箱上,“看来是大丰收了?”   伊丽莎白耸耸肩,道:“小有斩获。至少我们更了解他在想什么了。”   她将第一张卡片拍在吉尔伯特面前,“赞颂爱人的面庞,”第二张,“热烈的幻想”,第三张,“心灰意冷,责怪爱人拒不回应”,最后一张没送到塞琳手上的卡片被拉赞做成了书签,伊丽莎白赊欠了两罐精油的钱才说服他把书签吐出来。最后一张用钢笔画了围着披肩的少女侧影,配文:“永生就是殉情在恋人面前。”这个妄想狂从选定对象到采取行动的全过程尽在其中,长度不超过三个月。吉尔伯特把这些纸条往旁边拨了拨,中肯评价,“他真是太会糟蹋东西了。”   “本地小报的图文板块一向由博纳富瓦先生负责,”伊丽莎白说,“我听说你们有些私交。”   “弗朗西斯画的女人从来不穿衣服。”吉尔伯特把包装纸团成一团,在伊丽莎白的怒视下转而丢进牛皮纸袋,“不过,他倒是在给人上课赚外快。值得一问。”   两人登车启程,没开几步,车轮像碾到了什么,吉尔伯特停车后绕着座驾转了一圈,从前轮底下挖出一个手工缝制的玩偶。玩偶的脖子上围着一条充当披肩的手绢,手绢上别着一张卡片。吉尔伯特扫过纸片,眉头便皱起来。   “什么?”   伊丽莎白也下了车,不顾上司的脸色,按住吉尔伯特的手腕将卡片抽了出来,翻到正面读到诗句时,她甚至笑起来,“‘恋你使我如蜡炬’**,哟,这句倒是没见过,是中国人的诗吗?不过我可不记得自己有什么东方血统,如果匈牙利也算是什么东方国家的话。——我父亲有一点匈牙利血统,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我连一句匈牙利语都不会说。”   吉尔伯特黑着脸戴上手套,粗鲁地提着玩偶后颈往里走,“说不定是模仿犯搞的恶作剧。埃德尔斯坦太太,你在东张西望什么,嫌犯恐怕不能承受来自你双眼的审判——这家伙肯定早就跑没影了。”   “不准备去找博纳富瓦先生聊聊?”   吉尔伯特道:“改天。”思及伊丽莎白的口气不善,他迅速改口,“下午。”   “我以为这也得送到城里好提取些生物信息,我是说,查验一下DNA 之类的。”   吉尔伯特将玩偶翻过来,扯了扯玩偶脚上的线头,它的缝制手艺很粗糙,布料也出现了磨损,它被制作出来已经有些年头了,“不用弄得那么复杂……而且这种事也没那么容易。”   伊丽莎白将案卷箱踢过来,在上司身边坐下,“到底是容易还是复杂?”   吉尔伯特没好气道:“D什么NA的,提取起来并不容易,就算提取了,谁知道那到底是谁的?”要顺着生物信息搜索,刚才一时不察将这东西拿起来的吉尔伯特头一个就要遭殃。   “我不明白。”吉尔伯特喃喃道。   “嗯?”   吉尔伯特抬眼望向她,伊丽莎白挑眉,“怎么,又有哪里不满,治安官?”   吉尔伯特扬了扬手里的布偶,好像要说什么,却又改了口,“算了,我们去找弗朗基。”

  博纳富瓦住在本镇边缘,汽车经过一小片池塘与零星农舍,伊丽莎白摇下车窗,还能听见偶尔冒出的鸡鸣声。这里的常见罪案是牲畜而非罪犯越狱。吉尔伯特促狭地谈到,博纳富瓦先生常常因屋内逡巡的某种气味而难以入睡。这里比镇上更接近乡村。伊丽莎白坐在他的车上,随口便问起这类不便过路人注视的角落该如何是好,吉尔伯特转了个弯才理解“被动监控”的意思,不等他回答,伊丽莎白自言自语似地谈起这类容易被忘记的角落:“比如,如果有人就在这一秒,在池塘后某栋看不清的屋子中被谋害,哭喊声和血腥味都将被附近的鸡舍掩藏,对此刻坐在车里的治安官而言,这桩静静发生的谋杀案就并不存在。”   吉尔伯特被她说得一愣,作势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池塘后面没有别的房屋。”他补充了一句,“人力充足的话,我们会一同巡查。”   伊丽莎白眯起眼,“‘人力充足’。”她摇摇头,将被风吹飞的发梢捏在手心,“希望博纳富瓦先生能提供一些有用的线索。”   吉尔伯特哼了一声,干巴巴地说:“很高兴你选择对弗朗基无罪推定,希望你见到他本人后还能保持同样的理性和善良。”   屋主顶着肿泡眼睛为他们开门时,身上还穿着真丝睡袍。其人掩住口打了个呵欠,软绵绵地问他们有何贵干,金色带卷的发丝垂在肩头,显示出某种精致的漫不经心来。伊丽莎白愣了片刻,才意识到被吉尔伯特拽着胳膊拖进门的那个金发高个女人,正是博纳富瓦先生(而非他的女伴)。   他对伊丽莎白凌厉的美貌颇感兴趣,在给她准备的茶杯旁放下一支新鲜带露的天竺葵,“不知你是否有兴趣做一次模特?有偿,价钱和具体画像内容都好商量。”   痛饮热可可的吉尔伯特插进话头,“别听他瞎扯,如果付得起你开的价,这个穷画家老早就从有鸡屎味的屋子搬出去了。”   伊丽莎白没功夫听他们胡说八道,径自将卡片递给博纳富瓦,以征求他的专业意见,“您对这样的画法熟悉吗?或者说,您记得教过这样一个学生吗?”   博纳富瓦对着卡片端详,“这个嘛——”   屋外传来一阵犬吠。博纳富瓦呻吟一声,抱怨道:“该不会又有小鸡飞过来了吧?我可真受不了那一窝波兰人,他们为什么不能用高一点的护栏?每次都要带着狗来撵鸡!”博纳富瓦对老友拼命眨眼,“吉尔,你得处理一下这个。”   吉尔伯特白了他一眼,放下杯子走了出去。   伊丽莎白对博纳富瓦先生微微一笑,后者叹了口气,“确实有这么个人,爱画爱写这种东西,不过,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这跟塞琳遇上的事有关吗?”   伊丽莎白耸耸肩,道:“不,是我。我收到了这张卡片。卡片连着布娃娃一起送到贝什米特治安官的车轮底下,差点卷进轮子,他可冒火了呢。”   博纳富瓦先生瞥她一眼,目光略玩味地在她摩挲指根的右手上一顿,随后道:“话虽冒昧,我总觉得你的相貌有些眼熟。”   伊丽莎白的肩膀紧绷起来,随后略不自在地站起身,“贝什米特治安官也该一起听嫌犯的线索。”   屋外,吉尔伯特与波兰人交谈的声音一个比一个响,仿佛一同回到了无忌的儿童时代。伊丽莎白堵着耳朵打开门,对着上司拼命比划该进来干正事了。绰号叫不死鸟的波兰人隔着老远对屋里的博纳富瓦先生比了个鬼脸,在对方的怒目之下,弯下腰从花园里薅了一把薄荷,带着自己的狗连蹦带跳地走了。吉尔伯特摇了摇头,换来落在肩头宽慰的一拍。拍完两人都愣了愣,坐在沙发上的博纳富瓦清了清嗓子,用比方才愉快得多的口吻,请他们快进来,把门关上,把禽类的臭味留在屋外。   博纳富瓦先生罗列了两个名字,其一,学钢笔画小有所成的白俄罗斯姑娘,前不久刚离开本镇,其二,一个经营家庭牧场的年轻人,名叫米切尔·库克本。   “米切尔是个怕生的小伙子。”博纳富瓦道,“不管你们要找他干什么,别太直接,别太……粗暴。”   他轻声道:“吉尔,你该知道这是为什么。”

  米切尔·库克本不在家,这对经营家庭农舍的人而言并非罕事。吉尔伯特已在路上简单介绍过这名嫌犯,此人在儿童时代曾是边缘宗教团体受害者,“他们认为拥抱亲吻充满现代性的邪恶,但反过来又认定用藤条狠狠教训才三岁的孩子合乎道德。米切尔并不是挨打最多的那个,但他的年纪太小了,那种鬼地方连成年人都呆不下去。”   伊丽莎白看他摸出一根烟,又放了回去,“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吉尔伯特说,“那当然是因为——”他在余光中瞥见一闪而逝的反射光,条件反射抓住伊丽莎白的肩头将人往下拉,“蹲下!”   他闷哼一声,实在没忍住骂了句脏话。伊丽莎白扳过他的肩头,才发现他中了吹箭,嫌犯此刻就在附近。伊丽莎白下意识要追,却忍不住转过身先去查看吉尔伯特的情状。她摸了把上司的额头,他在冒冷汗,但仍一声不吭。对一个伤患来说,他有些太安静了。伊丽莎白扯掉头上的发绳(谢天谢地,她还戴了那种东西!),在吉尔伯特伤口上方将胳膊扎紧,又抓着另一条没受伤的胳膊绕过自己的脖子,将他挡在身后迅速推进车内,伊丽莎白系好安全带,将吉尔伯特虚挂在方向盘上的手握在手里拿开,“对我说句话,吉尔伯特,你能听见我吗?”   吉尔伯特将眼睛闭上又睁开,“蛇毒发作有一阵儿呢,这里可没有那种剧毒的品种。你认得路吗?刚才说到为什么了解,那当然是因为我和米切尔一起在那个鬼地方呆了几年。他老妈就是那个什么太阳秩序的狂热信徒,米切尔差不多一出生就被带到那里了。”   像这样的孩子并不在少数,这个号称要涤荡魔鬼的团体吸引了许多深信俗世已死到临头的男女,一切指向享受的愿望都被判定为邪恶,甚至用母乳哺育才出生的婴儿都被视作提前将淫欲灌输给“需要赎罪”的儿童。“一帮指望上天堂的蠢货,被几个恋童癖施虐狂撺掇起来,千辛万苦把地狱带到了人间。”   “你在那里有朋友吗?”   “我猜你的意思是说‘狱友’。”吉尔伯特调整了一下安全带,伊丽莎白收得太紧,他觉得有点喘不上气,“那种地方的孩子很少有机会独处,再说,与其和会挨打的人交朋友,不如把脸蛋送到哪个糊涂点的‘老师’手下,至少能换来一顿饱饭。”   伊丽莎白踩着油门,“一个朋友也没有吗?”   吉尔伯特合上眼,好像回忆也叫他疲惫不堪,所幸医生家到了。伊丽莎白捶打前门的劲儿近乎凶狠,很快便把本在午睡的医生全家惊醒,外号叫“摩尔人”的医生见到瘫倒在地的治安官也吓了一跳,问清是吹箭造成的伤口,他用同样的话安慰伊丽莎白,手下将血清稳稳推进吉尔伯特的胳膊。“你们该不会带着野餐篮子去原住民打猎的那片约会了吧,俺就说吉尔根本不懂浪漫咋整。”   在屋里打下手的是医生的表弟,他把热水端来时轻轻踢了医生一脚,“去你妈的,对埃德尔斯坦太太放尊重点。”   这个小伙子大概见过她穿着丧服来到镇上的模样,见伊丽莎白在看他,竟有些奇异地红了脸,他咳嗽一声,“这白痴除了看诊就是种番茄,根本不知道镇上发生了什么。——治安官很快就没事了,这儿有我们俩看着,请回去休息吧,女士。”   吉尔伯特睁开眼,目光略显涣散,伊丽莎白凑近他的耳畔,“吉尔伯特,能听见吗?”   他嘟哝了句什么,医生看他们如临大敌,索性也凑过来听,他挠了挠脸,困惑道:“‘留’?留在这儿吗?那是当然啦,就你这软软的小胳膊小腿,根本也没法开车把自己带回去嘛。”   只听伊丽莎白说道:“我不认为留在这里是个好主意。”   吉尔伯特艰难地喘着气,慢慢凑出句子,“你以为自己那些……小伎俩,能应付一个懦夫?他甚至不敢跟女人对上视线……”   “你俩说啥呢,不是因为去了森林才被原住民揍得满头包吗?”医生被表弟在胳膊上拧了一记,后者一脸不想惹上麻烦的表情,开口说道:“埃德尔斯坦太太,能麻烦你讲讲事情的始末吗?别看这白痴不顶用,我还是能帮点小忙的。”   伊丽莎白看了吉尔伯特一眼,后者点点头,于是她便简单讲起带诗句的卡片,以及方才遇袭的经过。吉尔伯特认为这是嫌犯难以克制杀意与欲望的证明,认为伊丽莎白原本的住所已不再安全。伊丽莎白则认为,她才收到第一张卡片,距离嫌犯对她的欲望酝酿成熟还有些时辰,她大可充分利用时间来应付这个家伙。他们有志一同没有提米切尔·库克本的名字,干这事的只是一个“嫌犯”。   医生的表弟脑子转得飞快,“我同意埃德尔斯坦太太,留在这里不是好主意。”   吉尔伯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医生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表弟继续说。“那垃圾这会儿要下手的对象本来就是治安官。吹箭瞄准的一开始就不是埃德尔斯坦太太,她被治安官挡住了,要射中她可不容易,而且距离也有点远。既然那垃圾自以为是在追求埃德尔斯坦太太,看治安官绕在她身边转来转去肯定不顺眼。”   “哎呀,这就是情杀嘛。”医生神在在地听着吉尔伯特的心音,他忽略老朋友的白眼,对吉尔伯特露出笑容,“要应付这个,俺倒是有点看法。”

  医生是某个西班牙大家庭的长子,他的房屋总是被从家乡过来的亲戚朋友塞得满当,吉尔伯特稍事休息,便坚持要回去。医生的表弟自告奋勇愿为他们充当驾驶,伊丽莎白瞥见他十分泰然地将猎枪往身上背,颇感微妙地抬高眉毛。   按照医生的吩咐,吉尔伯特仍需卧床休息,伊丽莎白受托照顾治安官,给郎曼太太打了电话说今晚不回去。   吉尔伯特在床上靠着休息,伊丽莎白在他身旁落座时轻碰了下他的膝盖,他转过头看她,伊丽莎白道:“怎么,还觉得不舒服吗?”   吉尔伯特说道:“没什么。”他转而望向窗外,“今晚最好别下大雨。”   “这么讨厌下雨?”伊丽莎白说,“担心前院那些花?”   吉尔伯特哼笑一声。两人在工作中姑且算是合拍,私人生活毫无瓜葛。这并不是坏事,或许这里面也有些说不清的别扭作祟,但他不想那么快就将她当做朋友,料想伊丽莎白也该同样受用这份专业。然而她最终仍会来到他的家门口,对那一丛丛娇艳的花目露惊叹,这就像某种命运。   吉尔伯特的卧室很难说不是另一间书房,伊丽莎白站在高大的实木书柜前,“介意吗?”   吉尔伯特挥挥手,“给我也拿一本。”   两人一人捧了本书开始看,伊丽莎白手中的是哲学读本,她颇感趣味地摸了摸书沿的铅笔批注,那不像是吉尔伯特的字迹:“你在太阳神庙秩序里没有朋友吗?”   “你对这个问题可真执着,”吉尔伯特说,“不管有没有,米切尔肯定不算,那小不点才四五岁,我那会儿都快十岁了。”   伊丽莎白说道:“贝什米特先生看起来不像会把儿子往这种地方塞的人。——抱歉,如果这是妄断……”   吉尔伯特向后一靠,“话当然没错,因为老爹是后来才收养我的。”   伊丽莎白露出洗耳恭听的神情,吉尔伯特略有些倦怠地揉了揉眉心,“大部分进那鬼地方的都是爹妈脑袋有问题,我嘛,是婶婶再也懒得养一张吃闲饭的嘴,借口需要去去我身上那劳什子的邪恶之气,把我给丢进去的。   “里面大部分人都跟米切尔差不多,孩子们也满口这个经文那个圣人,而就连他们也需提防,免得一个不慎被他们告密到‘老师’那里,不管你说点什么正常人才会说的话,要不挨打,要不挨饿。”   吉尔伯特顿了顿,冷笑一声,“他们可是满心以为弄掉我的晚饭自己就能多吃几口,实际上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吃肥鸡喝葡萄酒的‘老师’会直接把偶尔多余的粥倒掉,拿去喂猪。不过总算我没有彻底饿死,有人会在床底偷偷留半个鸡蛋一碗汤,托福,我才能活到逃出去。”   “嗯哼。”伊丽莎白道,“疯人院。”   “比那还糟得多,”吉尔伯特转了转肩膀,被吹箭命中的部分还有些细微的酸痛,“疯人院好歹还有人会去看看伙食和经营条件。我每天都盼望有人能路过那个破地方,好歹听一听里面惨叫的声音。”   “——但灵修用的音乐实在太响亮,路过的人只能听见没日没夜播放的预录布道磁带。”   吉尔伯特盯着伊丽莎白。他好像才认识自己的助手,用犹疑的口吻发问:“……你?”   她微微一笑,“我本以为你能认出来,吉尔伯特。你还记得我的鸡蛋和汤,真是再好不过,虽然那本来是要留给自己吃的东西。”   “别扯淡了,”吉尔伯特仍没有移开视线,他正细细端详伊丽莎白的面貌,“帮我的可是个叫伊什特凡的小伙子。”   “伊什特凡是我爸爸的名字,”伊丽莎白说,“按照太阳神庙秩序的规矩,人人都得改个圣经里的教名,我不喜欢‘瑞秋’,准确说来,我不喜欢那里面的一切,连同我妈在内,都是一群脑袋里长满海草的疯子。”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喷发出大笑。   “你对自己那会儿发明的海草穿脑论实在爱得不得了。不对,你实在很爱海草。”吉尔伯特说,他们暂时忘了米切尔·库克本,“我能问问吗?”   “问什么?行了,直接问吧。”   “你没上大学,为什么?”吉尔伯特说,“打电话给你的高中时,校长对我絮叨了好一番你的学术长才,她以为你得念到带头衔,‘海德威利博士’,听起来多气派。”   伊丽莎白坦率作答:“为了结婚。”   吉尔伯特脸上露出了近似牙疼的神情,“结婚?”   “我的申请书还没寄出去就被拦下了,里面除了被撕成碎片的申请,还有太阳神庙秩序的小册子,里面特意用红色钢笔标上了婚姻对女人的必要性。我父亲认为不该继续挑衅那些潜藏起来的疯子,免得下一次撕开的是我的喉咙,虽然他也报了警,但对警方并不信任,所以同时为我寻找了合适的结婚对象。我是为了能去上大学而结婚,但婚姻生活让人无暇求学。就是这样。”她顿了顿,决定姑且将自己对丈夫蹊跷身死的怀疑咽下,她暂时没想好是否要对吉尔伯特无保留到这个地步。   吉尔伯特蹙起眉,“我以为那群疯子在他们的‘导师’蹲大牢后就已经消停了。”   伊丽莎白耸肩,“谁知道呢?或许认为我不该出庭作证,指证他们的‘导师’是恋童癖,还有重度施虐倾向。”她补充,“还阳痿。”   吉尔伯特在堆起来的靠枕上扭了扭,“你是不是就享受把这些词直白挂在嘴边的感觉?”   “说对了。”伊丽莎白重新埋头阅读,“要知道听见这个的男人脸上的表情往往精彩绝伦,可惜你看不见自己的脸,吉尔。”   吉尔伯特抓起靠枕丢向她,“闭嘴吧,你这男人婆。”   他将看不进的书放下,缩进被子,任由伊丽莎白将微凉的手掌贴上前额试探额温。吉尔伯特含糊道:“……等案子结束,你还是去读大学吧。”   伊丽莎白轻轻笑起来,“首先,那取决于治安官给我结算的工资是否付得起学费。”

  没多久,米切尔·库克本在郎曼太太家附近被逮到用望远镜偷窥。这类不够端正的行为引来狠狠的一番训斥,为了叫他老实点,郎曼太太特意提醒这名冒冒失失的小伙子:埃德尔斯坦太太与她的上司正在热恋中,据说两人正在筹备婚事,治安官甚至给城里的弟弟去了信,希望能采买一些时髦玩意儿,好装点两人的婚房。   伊丽莎白穿着婚纱在全身镜前转圈,镜子一角映出博纳富瓦先生得意的笑脸,他正捏着伊丽莎白肩头的一处装饰,将珍珠饰针挂上去:“真高兴您愿意来做模特,女士,这可是我第一次做婚纱设计,希望它能令你满意。……是不是还少了头纱?”   吉尔伯特大感无趣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我说,不必搞得如此认真。我想米切尔不会介意自己的目标到底披着头纱还是头巾。”   他们正在筹备婚纱照拍摄,按照博纳富瓦先生的意思,打理完这一身,他们还得驱车到镇中心的许愿池前,那里的建筑物组合起来更容易为相片拍出有趣的构图。最重要的是,那里有自愿献出援手的伐木工人与医生的亲朋,他们已准备好逮住米切尔·库克本,给他个此生难忘的教训。   “吉尔,不要故意假装不喜欢这个。”博纳富瓦先生后退一步,示意吉尔伯特过来与副手凑到一块,好方便他举起相机拍照,“完美,我是说,你们不能靠得更近点儿吗?吉尔,把你的手放到伊莱扎腰上!”   伊丽莎白微笑:“别脸红。”   吉尔伯特薄怒:“我没有!”   两人扭扭捏捏凑近,让博纳富瓦再拍了两张,他一面变换角度,一面更新口中的赞叹,这位生活闲散的艺术家正在考虑开一爿定制服装店,顺利的话,姑且也会多一笔收入,不至于连模特的出场费都支付不起。   枪声在不远处响起,伴随医生表弟的怒吼,提着猎枪来的米切尔·库克本还没摸到新娘的裙裾,便被伐木工人一拥而上按倒在地。

  在米切尔·库克本离开居所前往镇中的时刻,获得搜查令的茨温利检察官已带着人完成了对其住所的搜索,发掘出包括高度疑似妮可·米尔德的女尸在内的几具骸骨。这就为他的罪行盖棺定论。   伊丽莎白特意要求将被扣押的证物多留几日,好寻找米切尔·库克本与太阳神庙秩序之间可能的通信,却意外发现了她本以为意外遗失的婚戒。他的日记并未流露更多对早年信仰的态度,大多是些淫猥的想象。他对原住民少女有着难以言喻的狂热迷恋,这就令指向她的犯罪倾向变得更为扑朔迷离。   这之中似乎存在某种牵引,然而伊丽莎白一无所获。   门外响起喇叭声,她推开窗,望见上司与故友打开车门对她招手,伊丽莎白将窗帘拉上,换了条裙子。她拉开抽屉,被特许拿回的银质婚戒躺在抽屉底。   郎曼太太见她盛装出行,扫了一眼伊丽莎白胸前的项链,充当挂坠的戒指隐没在衣领下,她饶有兴趣地抬了抬眉毛:“玩得开心点。”   伊丽莎白按下心头一瞬窜上的不安,道别郎曼太太,一路小跑向吉尔伯特奔去。堆在吉尔伯特头上的乱发像雪一样洁白,在日光下与他的笑容同样闪闪发亮,足以暂时平息心头的不安。   “路德维希今晚从城里过来吃饭,你说过得帮把手的。”吉尔伯特瞥了一眼伊丽莎白的左手,上面没戴任何东西,他清了清嗓子:“……呃,顺便说一句,今天这裙子不错。”   伊丽莎白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吉尔伯特拧开车内音响,伴着愉快的乡村音乐吹起口哨。

  Fin.

  *Hafez, 'You've sent no words of how you are', Faces of Love 285   **Hafez,'I’m like the moth that flutters round a light', Faces of Love 1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