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鸩罂粟&梦虬孙] 望瀛洲 上

梦虬孙登场贺

  鸩罂粟将家什拖进屋,板车则停在院中,没有酱菜的酱菜坛与缠着枯草的水缸在另一侧,那些要留到次日收拾。他已很久没回这处居所,扶着歪斜的房梁找到还能落座的条凳,不得不叫人庆幸,频仍的地震总算没将整栋屋子撕成碎片。   始作俑者元邪皇已在一年前身死魂消,但被强行接在一起的数个境界板块仍在不断挤压碰撞,试图重新找到合适彼此的距离。通往原定目的地的道路已经被地缝与高山切割,鸩罂粟便索性背着药篓在难辨的地界漫游,徒步三个日夜,最后竟回到阔别二十年的草庐。恐怕他们都不该在这里。   靠着冷透的炉膛稍稍放松肿胀的腿脚,鸩罂粟便准备拿出笔记开始整理,才解开包袱皮,冻硬的馒头从里面骨碌碌滚出,很快没入荒草与石子之间。他徒劳地对夜幕眯起眼,随后摸出火折子。   绕着院子转了一圈,鸩罂粟拾起又丢掉与几粒馒头形态相近的石头,正要打道回府,耳畔忽而传来可疑的呛嗑声。   “出来。”   被瓦缶困住的声音似乎很细弱,想必生吞干馒头的小贼已遭了报应。鸩罂粟弯下腰,挨个敲击足以容纳儿童的陶器,以探听其中回声,敲到紧挨着水缸的酱缸时,他陡然发难,一把掀开压在其上的罩子,随后望见一双黄澄澄的眼睛,眼中瞳孔竖直如细线,自缸中与鸩罂粟一眨不眨地对视。   ⋯⋯蛇?   与野兽目光交接是危险的,眼前又是一条尺寸惊人的冷血动物。他姑且压下恐惧,将药丸捏在手中,只待那条巨蟒一有动作便将其捏碎,好放出药雾。研细调好的麻沸散用在这场合十分恰当,总是在救人不错。   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那条巨蟒眨了眨眼,随后口吐人言:“看到鬼!你这人怎么回事,是吓傻了吗,为什么还不跑?”   最初的惊悚时刻过去后,鸩罂粟的理智归位,为他勾出蛇眼主人的轮廓。其时对方正扒着边沿试图跨出酱缸,那是个比缸高不了多少的儿童,年纪大约在七八岁,四肢瘦得像竹竿,衬得肩膀上的脑袋又大又重,这是长期营养不良的特征。   “喔喔喔,很好,保持这个状态,不过真正吓坏头壳的话还是要去喊魂喔。”见鸩罂粟仿佛呆立在原地,那名小贼轻手轻脚从酱缸中翻出,嘴里一刻不停地嘀咕,“啊不对,如果到明天还这样,看在馒头的份上,我一定来去找人帮你喊魂,不过现在千万不要动,不许动,一点点都不可以动⋯⋯看到鬼!”   鸩罂粟一把揪住小贼的后领,利索地将他往屋里拖。后者在鸩罂粟手中奋力挣动,好似被扔上河岸的活鱼。他扭过头想咬鸩罂粟的手腕,鸩罂粟只用两字就叫他老实:“馒头。”   被勒令在条凳上坐好的小贼抱起双臂,“干什么,我又没白吃白喝,你现在烧的柴还是我早上捡的咧。”见鸩罂粟半天擦不着火星,还拖着凳子凑过来,“这是什么东西,你都没有水火石,要怎么生火?”   火终于在炉膛内升起,鸩罂粟挥去轻烟,开始料理今日的晚餐。小贼盯着火上不时翻动的饼,不由咽了几口唾沫,烤出焦香的饼比冷硬干涩的馒头看起来要有滋味得多。他的肚子叫得震天响,鸩罂粟权当没听见,问他:“你是鳞族?”   “算妳有眼力。”   鸩罂粟又问:“住了多久?”   小贼警觉,“抓壮丁喔,问这么细。我跟你说,这草房突然冒出来的时候,撑死算一堆破烂,要不是刀叔和我一起修了屋顶——”   “住了一年,”鸩罂粟道,“应该知道碗碟都收在哪里。去拿两个杯子来。”   小贼叽咕着钻进角落里的杂物堆,没多久便翻出一对带缺口的茶杯。鸩罂粟解下腰间的葫芦,往杯中倒了些水再推过去,小贼也不客气,接过来迅速饮尽,还敢对他晃晃空杯,“再来!”   “不怕里面有毒?”鸩罂粟说,“你没亲眼看我喝过葫芦里的水。”   小贼不禁瞪大眼。他的瞳孔在亮处是圆的,头发拳曲如波浪,额前倒长着一只还算袖珍的角,除此之外,这孩子并无更多殊异之处。小贼低头看杯,又抬头看鸩罂粟,最后摸了摸角,说:“你唬我喔,哪有人会随身带有毒的水,是吃太饱闲吗?”   “这种事也说不准。”鸩罂粟端起茶杯润了润喉,随手差遣还在挣扎的卷毛小贼,“差不多了,去把饼拿出来。”   齿缝里叼着杯子作怪的卷毛小贼气哼哼站起身,“你是把我当白捡的佣人就对了。“待鸩罂粟取出自苗疆带来的香料往烤饼上一撒,又叫他欢喜起来,“这是什么?闻起来好香,我也要。”   他大约饿了很久,从鸩罂粟这里得到什么都往喉咙里塞,撒一把菜籽引来的野鹧鸪都比他进食的样子更斯文,鸩罂粟见他正目光炯炯地望着他手中的残饼,便问:“头上的疥疮多久了?”   小贼条件反射去按脑袋,按着按着就忍不住抠起来,被鸩罂粟捉着手腕拉开,“⋯⋯干你屁事。”   “疥疮容易传染,“鸩罂粟认真解释,“你睡过的床、穿过的衣服,都可能带着疥虫,一盏茶的功夫就能传染第二个患者。我再问一次,得病多久了?”   “一个月!大概快一个月了!“小贼拼命挣扎,”你松手啦,想等会跟我一起抓痒吗?“   疥疮患者需要沐浴,还要用开水煮洗衣服。鸩罂粟正琢磨该如何妥当安顿患者,长角的小野兽觑准空隙,扭了扭身从他的指缝滑脱,一下窜得老远。   “谢谢馒头和饼,不过洗澡还是免了!”

  草庐并非被凭空传送到这里,鸩罂粟背着药篓在附近转悠,稍加打探便明白此地的现况。即便是传说中与世隔绝的太虚海境,同样难逃烛龙宏力的摧折,充当天空与屏障的无根水被震碎后,海境的疆界变得扁平,与中苗同时接壤令国境线极为绵长,因而在世人的目光下也无处掩藏。海境关外如今与苗疆南地只隔一座无名草庐,很难叫屋主为此更感荣幸。   越过鸩罂粟儿时住过的茅草屋,便能望见起伏的丘陵。先祖择定这处居所时,看重的便是这些水土肥沃的小丘,堪用的药草在其中俯拾皆是,若一时无米下锅,还得靠憨厚可欺的猎物果腹。最要紧的是,此地与群山环伺、空气轻薄的故土颇多相似之处。鸩罂粟无法对未曾见过的家乡生出多于感情,不过,背上药篓踏进山丘,倒也确实在他心中激起几分怀念来。   这份怀念很快便因处处倒卧的树木与动物尸体而烟消云散。从前玩耍过的洞穴多半早已颓圮,溪流也因河道中密布的碎石几近断流,鸩罂粟在一块还算光滑的石头落座,摘了几粒尖尖的山椒放在手心,然后想起昨晚脱逃的小贼。今早搭话的鳞族不太健谈,鸩罂粟未及问清小卷毛的居所(如果那孩子仍有别处可去),扛着锄头的鳞族便走远了。他们是海境巨变最直接的受害人,鸩罂粟并无烛龙通天彻地的能力,但仍是不经许可踏入海境领地的外来者,这是他与元邪皇唯一的共通点,足够叫他挨一顿老拳。   山丘那侧住着散居的苗民。鸩罂粟拿从前制好的药丸换来土布与衣裳,又得了免费的新消息,苗疆狼主千雪孤鸣近来正在加紧搜索药神的下落,已掳了十多个游方医生进王府拷打,那些游医熬到得以离开时早已不成人形——这条必然是假的。   鸩罂粟神在在地夹着布匹回到草庐,发现门前多了个用草绳扎起的贝叶包。他将贝叶包拾起,并无意外发现角落里堆着柴爿,看来今日烧火的材料又是仰赖那小卷毛所得。鸩罂粟拆掉草绳,包了三层的贝叶被一一拨开,最中央躺着半个白馒头与十几枚饱满的红果,馒头上还挂着黑乎乎的手印。   鸩罂粟拿袖子擦了擦红果,直接填进嘴里。他晒完草药,顺便将山椒串了挂起来,晚上则在门外留了装满的茶壶与苗民所赠糍粑。   用滚水烫过又洒上药粉的毯子从篱笆上被窃走后,鸩罂粟又收到了两枚果干。对金眼小贼而言,想必是珍藏许久都不愿下口的心爱之物,鸩罂粟将果干爽快吞掉时,甚至依稀听见了细细的抽气声。不必对此做出额外回应,正如不必邀请野鹧鸪进草庐歇脚。鸩罂粟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   他白日外出采药,或应苗民之请带著成药交换粮食布匹,回到草庐,便提笔写作到夜半,到精力不济才勉强躺下。垂手之处的海境不算很好的交易区域,鳞族不惯与外人以物易物,鸩罂粟用山中草药换来的少许贝币在海境外并不通行,因而只能尽快花掉。他并未找到出售成衣的商铺,准确说来,鸩罂粟甚至没走到该有商铺的位置,便被几条汉子盯上了。他的脸孔不生鳞片,闻起来兴许也有泥土味,他是落入水的一滴油。那几个汉子窃窃私语,偶尔交接的视线提醒他:不可深入。   他未在人群中见到与小卷毛形貌相近的儿童,也许这就是全部的答案。

  鸩罂粟收好纸笔,后脑才落到枕上,便听见卵石敲打窗牖的声响。   “药罐子,药罐子,”有人在窗外压低声音呼唤,“你睡了吗?”   鸩罂粟翻过身,夜半到访的小卷毛已在门外转了好几圈,他站在门口,继续用做贼似的腔调说:“药罐子,有个阿姊要生了,肚子痛了好久,但还没有小宝宝出来,你能不能去给她看看?”   “⋯⋯唉,不会吧,这么快就睡着了?”   鸩罂粟叹了口气,掀开衾被,摸索着披上外衫:“我并不擅长妇科,海境中没有稳婆一类的人吗?”   小卷毛先是一惊,随后眼前一亮:“你醒着喔。——稳婆是有啦,阿姊的小妹去请了好几次,稳婆推三阻四的就是不肯来,根本是嫌阿姊混血,家里给的赏钱又少,阿姊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一定饶不了那个老太婆!”   险些被条凳绊倒后,鸩罂粟索性吹亮火折子,将可用的药丸一并塞进药箱,对站在门外搓手的小卷毛一点头,“带路。”   海境的夜晚比苗疆更深,火折子在踏入海境时已然熄灭,黏稠的无根水带来聊胜于无的几分暖意,小卷毛的金眼睛是为数不多能叫鸩罂粟完全看清的东西。小卷毛带着鸩罂粟穿过几排石头垒起的屋子,有些门户的顶端镶嵌着夜明珠,另一些则没有。无论如何,就着断断续续的珠光,鸩罂粟总算看清脚下的道路。产妇惨呼的声音渐渐清晰,苦等大夫已久的几位鳞族站在石屋外围,一见到小卷毛便劈头问道:“找到大夫了吗?”   “找到了!”小卷毛作势要拉鸩罂粟,在后者真的伸出手时又缩了回去,“这位是人族大夫。⋯⋯药、药罐子,你快进去看看,阿姊听起来痛得厉害。”   鸩罂粟并未针对他的描述做出多于解释,他只说了一句话:“点灯,我需要看清产妇的状况。”   “灯?”其中一位鳞族略带不安地开口,那是位年轻女子,“家里没有水火石了⋯⋯”   “人族大夫就是不顶事,”另一个年长些的女性开口,“卷毛仔,你马上跑我家一趟,要那烂酒鬼马上弄块水火石来,要快!”   小卷毛顾不上应“是”,拔腿就跑。鸩罂粟不便观察产妇状况,便问道:“开始阵痛是什么时候的事?”   年轻女子低声作答:“阿姊开始痛是一个多时辰前的事。”   鸩罂粟又转向年长些的妇人,“鳞族妇人平时生产,最短要多久才打开产道?“   “你问我,我问哪个?我生那大早上就醉茫茫的孽种,大概也就三个时辰吧!”   鸩罂粟从药箱里摸出药瓶,打开嗅了嗅,对年轻些的女子道:“令姊生产不顺,在产道完全打开前,应当尽量蓄养精神。”   年轻些的女子正要伸手接过,又听鸩罂粟吩咐,倘若产道开了三指,便要马上叫他进去。   年长些的鳞族妇人将药瓶劈手夺过,她顿了顿,仿佛正在嗅闻瓶中之物,然后才说:“⋯⋯是参片?”鸩罂粟看不清她的表情,“小姑娘家懂什么产道,我进去瞧。——阿媞,你在这看好,那短腿的死卷毛一到这,就把灯点起来,还要再烧点热水,听见吗?”   年轻些的女子喏喏称是,显然对年长的女性更为信服。产妇的呼痛声渐低,或许是口中含着参片的缘故。年长女性含糊不清的话语透过门缝传来,大约是鼓励产妇保持清醒的陈词。鸩罂粟在心中默默计数,几乎错失年轻女子压低的声音,“大夫,阿姊会死吗?”   鸩罂粟答道:“生产多是妇人的鬼门关。”   年轻女子叹了口气,却道:“大夫真是诚实。混血贱族,从生到死,总是这样命贱。”   鸩罂粟想起小卷毛,正要开口,年长些的鳞族妇人一把掀开帘子,低声道:“产道开了。”   正在此时,两团金火跃入眼帘,鸩罂粟下意识眯起眼,小卷毛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在耳畔骤响,“真是要跑死我,阿媞姊姊,水火石到了!”   另一个粗哑的声音随后响起:“阿媖妈妈,稳婆也到了。你听,这黑心肝的老太婆现在还在我手上喘哩!”   金火扑闪几下,仿佛被前者逗出无声的笑意。年长些的女性骂了句什么,随后道:“楞着干什么,快点灯。”   昏黄的火光升起后,鸩罂粟被请进窄门。稳婆在门外啰嗦不停:她的先祖可是侍奉过鲛人贵族的大人物,倚门卖笑的贱族怎配延请如此身份的产婆。小卷毛在旁高声争辩,人命关天的事与血统有什么相干,服侍过鲛人的波臣有够了不起吗,怎么也沦落到跑来关外啃紫菜?   产妇望见鸩罂粟,几乎闭上了眼睛,年长女性不耐道:“阿?,你听大夫的。”   此时不是羞耻的时候,贱族妇人也并无感觉羞耻的权利。   “没有人能替你生育,”鸩罂粟微微俯下身,“尽力先保住自己,按我的命令调整呼吸。”   婴儿被推出母体,已是又一个时辰后的事。中途因忧虑胎位不正,稳婆被请了进来,她不肯触碰产妇的身体,最后勉强借游方大夫之手,将她口述的按摩手法执行到家。   妇人阿媖懒得应付稳婆,借口要将新生儿带去清洁便离开了。稳婆抄着手,丝毫不顾床上的产妇,开口便是:“你是来做生意的外境人,还是少掺和贱族的事,免得生意也做不成。在海境,好人家可是不跟混血来往的。”   鸩罂粟用水洗去双手沾染的血污,道:“何劳费心。”他掀开帘子,正撞见小卷毛掩口打了个呵欠,睡意浓浓地发问:“药罐子,小宝宝也有长角吗?”   陪在一旁的阿媖之子闻言喷笑:“戅卷毛仔,每个小孩出生都要问一遍。哪有那么多人头上长角,身上长疮、衣服上长补丁还差不多。”话音刚落,背后路过的母亲在他腿上狠狠踢了一脚,阿媖之子并不闪躲,在鸩罂粟的注视下很憨厚地笑起来。   鸩罂粟难得生出谈兴,想与此人谈谈小卷毛的事。这个孩子虽与贱族同行,却并不分享贱族的外表特征,与书中所载海境四族更迥然不同。阿媖严厉的声音传来,勒令浑身酒气的儿子护送大夫离开。水火石不够用,灯是不能再分一盏了,小卷毛说:“我也去。”   阿媖之子随口道:“那你牵好大夫,别让他跌跤了。”   小卷毛无可无不可地应一声,片刻后,鸩罂粟感到有什么在试探自己的手掌。他张开五指,握住了带叶的树枝。

  次日,鸩罂粟依约去山那头为患有腹痛症的苗民诊治,未及特别准备给小卷毛的馈赠,回来时便发觉这次的贝叶包里有两颗未熟的芒果。多出的一颗想必是昨晚救助产妇的谢礼,因为门前的山椒已被扯得一枚不剩。   傍晚,鸩罂粟照例点灯整理笔记,外间先是传来碗碟碰撞的声响,随后便是扑通一声,仿佛有什么跌进了水缸。鸩罂粟起身走向门外,绕过吃了一半的糍粑,捡起丢在地上的山椒,最大的一枚山椒少了半截,上面还带着齿痕。   将失而复得的山椒揣进怀里,鸩罂粟正要回屋,静立的水缸中猛然传来一声暴喝,一条身影陡然冒出,水花如怒涛翻卷向四周迸射,几乎要溅鸩罂粟一身,他机警地侧身避过,随后便望见一双金色的眼睛,正对自己怒目而视。   “你这个⋯⋯“小卷毛塌着舌头拼命扇风,“你给我吃的都是什么怪东西,这跟我请你吃的红果完全不一样⋯⋯痛死了,里面一定都烫坏了!”   鸩罂粟掰开他的嘴看了看,确定里面并未起泡,便道:“南苗湿热,苗民常嚼山椒祛除湿气,外人不惯吃辣,做菜时加上少许山椒用来调味,滋味也不错。你在偷拿山椒前,应该先问我一声。”   小卷毛负气拍掉他的手,大着舌头道:“看⋯⋯看到鬼,你都不在,我是要去问哪个?——明天再也不给你带好东西了!”   “嗯。”   鸩罂粟拧了拧被殃及的袖口,对他说:“进来换件衣服再走。”   小卷毛湿淋淋地打个喷嚏,狐疑地看他,“不洗澡?”   鸩罂粟道:“反正你已经用冷水洗过,不差这次。”   小卷毛用力地哼一声,亦步亦趋跟着鸩罂粟进了草庐。鸩罂粟将布巾投入才烧热的水,又在条凳边放下靛青色的土布衣裳,连带早已准备好的疥疮药膏,让这倔强的卷毛自便。鸩罂粟又捅了捅炉火,锅里烧着洗澡水,手头的药丸也调配到一半,此时实在不是分心的时候。   ”药罐子。“背后传来小声低估,“⋯⋯药罐子。”   一阵窸窣声过去,小卷毛大约已收拾停当,他吸吸鼻子,说话了:“药罐子,谢谢你的药⋯⋯还有衣服,等我洗干净了再还你。”   鸩罂粟回过头,土布衣裳是特意要来的幼童尺寸,小卷毛瘦归瘦,人倒是长手长脚,套上新衣裳,反而露出一截手腕,裤腿也在脚踝处也短了几寸。鸩罂粟捡起一小把柴禾,随手敷衍至今仍未烧旺的炉膛,“不用还,这么小的衣服,我也穿不下。”   小卷毛睁圆杏眼,不知所措地张开嘴,“⋯⋯那怎么行喔,我不欠别人人情,你许个愿,我帮你做到,这件事就一笔勾销,好不好?”   鸩罂粟眯起眼,看得小卷毛心头打鼓,不由暗自腹诽:已经是咪咪眼,还故意从窄成一条缝的眼皮里盯着人,到底是要吓死谁嘛。   “下次再说。”

  下次是什么下次啦,这样根本是把人吊在半当中。眼如鎏金的小卷毛嘴里抱怨不休,一面将拾得的树枝扎起来,他已无需再为劳什子的神秘感与鸩罂粟分前后脚进山,有熟手带着,无论是捡柴还是摘野菜,效率都比过去高了不少。   鸩罂粟弯下树枝,方便还不够高的小卷毛去摘树上的果实,见小卷毛薅得差不多,他又蹲下身,很快在树下刨出几只野芋。小卷毛抱着果实凑上来,“这是你之前煮过的芋头吧,又软又香的那个,今天要留着吃吗?”   “是野芋,吃下去会中毒。“鸩罂粟道,“误食的人一般先是喉咙发痒,然后呼吸困难,不及时催吐的话可能会死。”   他将野芋递过去,小卷毛脸色发白,连连摆手后退:“看到鬼,那你挖了是要​​做什么喔,快点丢掉才对嘛。等会,这个东西不是碰一碰就中毒的吧?”   鸩罂粟从药篓拿出几枚块茎样的植物放在一旁,“这个呢?”小卷毛拿起这个看看,拿起那个嗅嗅,眯着杏眼思索片刻,才迟疑道:“这个才是芋头吧?”   “这是马蹄,生吃容易在肚子里长寄生虫,不过,煮出来的水很甜。“鸩罂粟将马蹄丢回药篓,“这里有很多食物,早点熟悉起来对你没有坏处。”   金眼小卷毛似懂非懂地点头,鸩罂粟知道他完全没懂,从口袋里抓了把野莓刺塞给他,“我要去苗民住地看诊,你在外面稍等一下,不要四处乱跑,做得到吗?”   “做得到做得到,“小卷毛喜滋滋地被野莓刺酸倒牙,捧着下巴说,“躲起来这件事,这边可是专门科。”   鸩罂粟诊治的是一位罹患失觉症的病人,此人于一年前外出狩猎时遭逢山崩,跌入地缝,家属花了许多功夫将他救出,其人却意外患上失觉症,苗医汉医俱束手无策。鸩罂粟自称赤脚大夫,却免收诊金,倒意外合了患者家属眼缘。   他验过脉像,又仔细看患者体征,稍加犹豫便写下一张治疗方案,吩咐家属尽快寻找擅长针灸的名医,最好再寻个武功高强的武人掠阵。患者家属不明所以,正要细细询问,窗外忽而一阵喧哗。一个汉子兴冲冲闯进屋,道:“阿娘,嫂子,听说山里有魔,我约了几个兄弟要去将魔捉来打死,晚饭就不用等了。”   “魔?”   这汉子面上不见恐惧,只见兴奋,“进山的兄弟也不是第一次见了,魔世来的这些鬼怪还没长大就能使坏,大哥到现在还昏迷不醒,肯定是那个魔在作怪。”   汉子的母亲问道:“那东西长什么样?”   “不就那样啰。头顶生角,两眼发光,嘴里还长了尖牙哩。”   鸩罂粟插进话头,“再往东是海境,海境鳞族与人族相貌不同原属正常,还是谨慎些好。”   汉子兴致勃勃将弓拿下保养,显然没将游方大夫的话听进去。鸩罂粟将东西收好,又开出滋补的药方赠予患者的母亲,侍立在旁的妻子关切道:“大夫明天还来吗?”   鸩罂粟背上药篓跨出门,“去找会针术的医生,他们比我更重要。”

  走出苗民住地,不见那颗鬈发蓬乱的脑袋,游方大夫沿溪流向前,不时四下张望,想开口呼唤,又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小卷毛的名字。   “哎,药罐子,东张西望看什么呢?”   后腰上冷不丁挨了一下,鸩罂粟转过身,先望见落在地上的马蹄,接着是金眼的小卷毛。他从一处不起眼的洞穴冒出,挥挥手对鸩罂粟笑。没在苗民住地外围见到他,当然未必全是坏事。这小鬼虽然跑起来很快,却很难跑过训练过的猎犬,还是早些将他送回鳞族的领地更好。   “药罐子,今晚吃什么?”小卷毛踮起脚看药篓,鸩罂粟顺势将药篓解下,任由小卷毛将衣裳下摆里藏的食物一股脑丢进去,也不管里面究竟还装有什么东西,“吃马蹄煮的甜水怎么样?我还找到好多栗子,烤一烤也香得不得了。”   小卷毛叽呱半天不得回音,正要鼓起脸抱怨,见鸩罂粟已抬腿往前走,只好快步跟上。 “你今天脸色很怪欸,被病人发脾气了喔。”   进草庐前,鸩罂粟特意揪了一把茅根递给小卷毛,后者将信将疑往嘴里一塞,马上高兴起来,“甜的。”   “不要什么都直接往嘴里塞。”鸩罂粟悠悠道,“先用那边的皂角洗过手。那里的东西是专门给你准备的,不用特地还我。”   小卷毛一面抱怨“药罐子就是事多”,一面老老实实挽起袖子净手。他用力搓洗过手腕处的红疹,抬头望望坐在另一角择菜的游方大夫:“药罐子。”   “嗯。”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小卷毛甩掉手上的水珠,为壮声势叉起腰,“从刚才起就是,吞吞吐吐好没意思,我又不是看不出你有心事。是不是有人赖掉你的诊金?今天没有点心也没关系,我这里存了馒头,可以再分你一半。”   “不用。”鸩罂粟困惑地皱起眉,似乎正在寻找合适的措辞。他将手头的枯叶摘完,才再度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哼,好问题。”小卷毛托起下巴,一手指指游方大夫,“不过,回答这种问话前,你是不是该先报上自己的大名才对。”   “鸩罂粟。”   “真⋯⋯咦。”被游方大夫突来的爽快唬了一跳,小卷毛煞有介事地点头,“听起来是不赖嘛。我叫梦虬孙,虬是虬毛的意思。”他扯了扯垂在额前的鬈发,故作老成地叹息,“唉,谁家会取这种名字嘛。”   鸩罂粟道:“梦虬孙。”   小卷毛拍拍胸口,吁出一口气,“干什么连名带姓地叫,好吓人。”   “今夜有雨。”鸩罂粟摘完枯叶站起身,“别再睡山洞,以免湿气缠身,反而加重疥疮症状。”   梦虬孙像鱼一样微微张口,半天才说:“什么喔,我⋯⋯我有地方住,干什么去睡山洞。药罐子,你等等,你这话到底什么意思嘛——”   在鸩罂粟离开的年月里,草庐迄今只经历过一次完整的坍塌与重建,梦虬孙作为后一桩盛事的参与者,完全有份享有屋檐下的一隅。   话虽如此,被游方大夫直接了当戳破窘境,还是叫梦虬孙气闷不已。他坐在乱石密布的溪流边盯着游鱼发愣。干馒头已就着马蹄煮出的甜水吃完了,肚子里的馋虫还在乱窜,不时发出恼人的咕噜声。他从草庐匆匆落跑,现在又要折返回去再讨一碗水,再落拓的侠客也干不出这事。   他不要与药罐子一起吃住,倒也不算全是闹别扭,毕竟游方大夫一来便开宗明义:疥疮容易过人。两人这几日往来甚密,大概已不怎么安全,要再睡一间房,岂不是得害好心的药罐子也受皮肉之苦。这直头楞脑的大夫半点不解他的苦心,还追出几步,在后面大声提醒他山里有野狗。呿,他会不晓得那些畜生都在哪里游荡吗?   这种龇牙流涎的四足走兽实非海境原有的生物,乃是饱食终日的王城贵族为炫耀身份而特意从境外带来。尽管犬类在无根水中饲养不易,倒也被几名家财万贯的贵族养得有模有样,甚至模仿境外的风尚,将三五凶犬凑到一块,引彼此撕咬争斗,以为乐事。斗残的狗被扔到城外,便轮到乞儿与其争食。梦虬孙很难喜欢这种动物。   远处响起犬吠,听得梦虬孙心惊肉跳。进山打猎的苗民很少会放狗,以免伤到猎物皮毛,要是为了猎野猪,这点阵仗又不太够。梦虬孙从布兜里摸出一枚红果抛到半空,正要试试能不能用嘴接住,只听有人喝道:“找到了!”   找到什么喔。手一抖被红果砸中脑袋的梦虬孙腹诽,这里附近哪有野猪睡的巢穴,万一捅到正在消化田鼠的蛇要怎么办。   “那魔族果然躲在这里。”另一人说,“看这毯子,还有枕头。”   第三人骂道:“他妈的,还真把苗疆当自己家了,大哥的病好不了,肯定这脏鬼脱不了干系。”   第二个开口的人大约是这批苗民的头领,他吩咐:“让狗过来闻闻,看那东西跑哪里去了。”   小窝被挖的梦虬孙汗毛倒竖,转身就跑。需要当心的哪里是野狗,分明是连新邻居长什么样也不晓得的蠢蛋苗疆人。药罐子知道这事吗,如果他知道,为什么也像另一些人那样喜欢说一半藏一半。   他绞尽脑汁,总算还想出个馊主意。   梦虬孙将自己藏在树叶中,捂着嘴看苗民驱策吐舌头的猎犬在山中飞奔,虽然用小伎俩暂时将他们瞒下,这一关却没这么容易过,他并未有幸生在这片山中,被苗民搜出只是时间问题。   头顶浓云聚拢,再过一阵就会下雨。海境无雨,刚来这里时梦虬孙还会觉得天上落水十分稀罕,现在只希望赶在路变得湿滑前赶紧躲回海境,纵然那里有种种烦恼,都可以暂且按下。   呼哧呼哧喘气的猎犬对撒过尿的树根拼命摇尾巴,刮起的风顺势送来苗民恼怒的咒骂。梦虬孙迈着开始酸痛的双腿继续奔跑,差点被横躺的空心树给绊一跤,充当界碑的草庐则被层层树冠遮掩。明明好像没走多久,到药罐子家的路怎么会变得这样长呢?   他的思维稍一跳跃,草鞋绳子便不幸绷断,摔倒在地的梦虬孙顾不上抱着膝盖流眼泪,只想咬着牙再上一次树。他忍着手腕的疼痛抱住树干,远处又响起野兽的低吼声。他很难向张口威吓的赤狐解释自己并无恶意(而鳞族皮肉的味道也不好),真是流年不利,前有狐狸后有狗。梦虬孙将手伸进布兜,聊胜于无地握住一块从前拿着好玩的卵石。   一阵夹带尘土的怪风吹来,梦虬孙下意识屏住呼吸,只是越想忍耐,越觉得鼻头酸痒难忍,他的鼻头抽动一下,随后便猛地打出许多喷嚏,狐狸似是被巨声惊着了,紧接着也摇摇头,大为震惊地打起喷嚏来。   后方传来类似的声响,嗅觉出色的猎犬被冲鼻的气味激得狼狈不堪,喉中的咆哮旋即被小声呜咽替代,试图安抚猎犬的苗民自身难保,一片涕泪横流、兵荒马乱中,梦虬孙揩掉鼻水,正要顶着渐渐袭来的倦意继续前行,耳畔忽然传来熟悉的呼唤:“梦虬孙。”   是——是药罐子。   梦虬孙一时来了精神,四体齐上向前扑腾,总算成功倒在鸩罂粟的小腿上。游方大夫握住肩膀将他提起来,十分不客气地评价一句“像小灯笼”,梦虬孙头晕目眩,后知后觉意识到那是在说眼睛。药罐子的身上当然总有一股药味,这股味道从没像现在这样让他感到⋯⋯好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