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鸩罂粟&梦虬孙] 望瀛洲 完结
梦虬孙再醒来时已身在草庐。鸩罂粟正点着灯读书,灶上还烧着热水(因为他是每天都要洗澡的怪人),桌上放着盛满甜水的碗,好像此前度过的每个平常的傍晚。梦虬孙偷看一眼仿佛目中无人的游方大夫,点起脚尖要去够桌上的碗,随后便被脚腕与手心的刺痛激得龇牙咧嘴。是喔,这不是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刻,差点要在狗和狐狸中二选一等死时,是药罐子把他救了回来,于情于理,自己都应该认真道谢。 “药、药罐子——”梦虬孙抓头,“今天,就是刚才,多谢你喔。” “嗯。” “山,山洞也不能回去了,你能不能⋯⋯?” “可以。” 梦虬孙立时扬起热泪盈眶的小脸,“药罐子!” 鸩罂粟打断他的话头,“有条件。” 梦虬孙闭了闭眼,粗声粗气道:“条件你开,本来就是我欠你好多,要什么我都可以帮忙做到。” 鸩罂粟阖上书,对他比出个“二”字,“两件事。剪头发,洗澡。对你来说,不算过分的要求。” 梦虬孙苦着脸重复一遍,小声嘟哝:“都说到这份上,要是再不答应岂不是很不识抬举。”他坐在板凳上,烦恼地踢了踢空气,“你对我的发型到底有什么意见嘛,洗澡就算了,没事剪什么头。” 鸩罂粟用煮开的水烫过剃刀,随后在洁净的粗纸上拭干。 “没有意见,不过治疗头皮上的疥疮,最好把头发简短,方便抹药,也容易吹干。” 他利索地捏起梦虬孙脑后的鬈发,三两下剃到只剩发脚,梦虬孙从地上拾起一绺弯曲的发梢,不无忧郁地叹了口气。 “光脑壳看起来一定好丑,这下是要怎么出门嘛。” 他当然也明白,近期还是别去山中为好。鸩罂粟吹去贴着头皮的碎发,难得开了句玩笑,“剪过毛的羊也是一样,为人拿走的毛咩咩叫不停。” 梦虬孙脸一红,赶紧把惨死的头发扔掉,“什么喔!” 鸩罂粟将剃刀放到一边,在浴桶中按比例兑好开水与洒过硫磺的井水。捏着鼻子爬进浴桶的梦虬孙盯着游方大夫的背影看,与劫富济贫专门科的刀叔相比,药罐子的脊背薄得好像排骨。竟是这般贫弱的男人将他从猎犬与狐狸的齿缝里拖出来,不可思议。 他趴在桶沿,又瞥一眼烧了好多柴的炉膛,纳闷道:“每天烧热水洗澡不费事吗?人家捡柴也很辛苦咧,能用三天的柴,你一天就全填炉子了喔。” “沐浴对许多疾病的防治都很有益处,”鸩罂粟道,“其中也包括疥疮。” “可你也没生——“见鸩罂粟将袖子挽起,往双臂涂了些气味浓烈的硫磺药膏,梦虬孙几乎从浴桶跳起来,“药罐子!” “不要叫。”鸩罂粟将药膏沿着脖根往下推,顺势抖了抖衣领,”与患者接触后总要采取措施,以免也染上疥疮。——继续泡,别起来。” 梦虬孙颇感挫败地坐回去,“唉,你这个人!⋯⋯我是说啊,一开始要是你没理我,不就好了吗?” 鸩罂粟放下袖子,“水冷了说一声。柴可以再劈,保持清洁才能尽快痊愈,不要叫那些树白死,也免得这片山头秃了还没医好你的皮肤病。” 是啦是啦,药罐子讲的话总是有道理。梦虬孙缩进水中,又喜欢又埋怨地吐出一串长长的气泡。
在梦虬孙脑门上的小卷长齐之前,鸩罂粟暂时只好与鳞族做生意。发生在夜半的接生,既不曾叫普通波臣对他更亲近,事态也没有变得更糟(他已弄明白海境到底是怎样区分鳞族的品级),对陌生的外境人而言,鳞族可预见的冷漠一视同仁,倒也省事不少。 羞于见人的梦虬孙被困在草庐,阿媖之子与阿媞姑娘先后来探过他的情形,得知他正在游方大夫的看顾下学读书认字,阿媞高兴得几乎掉泪,阿媖之子对他挤眉弄眼,恭喜他攀上了高枝。 “我就说你迟早要离开这鬼地方,”趁大夫出门卖药,也趁母亲被年轻时的恩客缠得不可开交,阿媖之子提着酒壶溜过来,“怎么样,大夫收你做他的弟子了吗?戅卷毛仔,你可别犯傻,他看起来像个人物。大夫一条光棍,要是不娶老婆,就得有个弟子服侍,好好学他的手艺,将来可不怕饿死了。” “看到鬼,我和刀叔一早约好要等他回来,”戴好手套的梦虬孙翻晒药草到一半,不由叉起腰,“药罐子只是暂时收留我一下而已!暂时的!” “才叫你别犯傻,犟劲上来又开始糊涂。”阿媖之子舔了舔下唇,“紊劫刀是好人,可他这会儿带着侄子上王城了嘛,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万一他成家了呢?丢下家小为了个贱族小子往关外跑,像话吗?留心被人说闲话呀,呆卷毛。” 见梦虬孙大感不快地皱起眉,阿媖之子又道:“你啊,别老把紊劫刀挂嘴边,没爹没妈,好好想想自己,想想以后要怎么办,难不成跟我一样,东混混西混混,最后就靠这几口马尿过日子喔?” 看梦虬孙还想争辩,阿媖之子懒得同他计较,只灌了几口黄汤,作势要拿葫芦敲打剪了毛的小羊,被梦虬孙一矮身躲开,“想从海境堂堂正正走出去,过了这村可没这店。傻乎乎的。” 离开海境——这是梦虬孙小小的脑壳里从未转过的念头。 阿媖之子的话难得惹动他的愁肠。梦虬孙甚至在餐桌上公然捧碗发呆,连鸩罂粟特意从海境带回的爽口小菜都不能引他多下几筷子。游方大夫不由分说,将他捉来按揉肚子,手掌一按下去,两人便听见响亮的咕噜声。梦虬孙脸一红,大叫着从鸩罂粟掌下逃出,游方大夫蹙眉道:“应该没有别的寄生虫,菜不合胃口吗?” 梦虬孙叹了口气,扭头躲开大夫探询的目光。 “没啦,你最近又不好去苗疆卖药,万一吃太凶把你吃穷是要怎么办喔,我在为你着想欸!” 鸩罂粟斜睨他一眼,竟点点头,将梦虬孙的碗筷与未能吃完的饭菜一道收起,“很有道理。” 唉呦,这种时候未免也太较真啦!梦虬孙可怜巴巴地被催着泡药浴,擦干后在软和的被窝里滚来滚去,除虫的药粉钻进鼻孔,害他打了好些喷嚏,因而更觉肚中空虚。他忍不住对入浴的鸩罂粟大喊:“药罐子,用树枝刷过牙以后不可以再吃点心对吧?” 鸩罂粟残忍且坚定地回答:“对。” 梦虬孙狠狠地咬着被角,像蛇那样蜷成一团。现在他总算晓得为什么这些长条条的玩意这样爱盘起来,腹中空空、别无田鼠和其他东西的时候,至少还能用膝盖顶住空虚的脾胃。 “药罐子,你有自己的家吗?” 鸩罂粟用布巾擦拭滴水的发尾,他瞥了眼在被褥中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眼睛与角的梦虬孙,道:“有过。” 梦虬孙一下来了精神,“你这样的赤脚大夫也有家喔。慢着,其实你是苗疆人吧,虽然你穿的衣服都没什么毛绒绒,但是你讲话的腔调和他们好像——你一定是苗疆人。” “不是。” “中原人?” “算不上。” “看到鬼,“梦虬孙感叹,“你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吗?总不会是魔族吧,你都没长野猪那么长的牙。” 并不是每个魔族都生有夸张的利齿,正如并非每个鳞族都在前额顶着硬质赘生物。从鸩罂粟过去与那些魔族打交道的经历来看,“魔族”乃是语焉不详的大杂烩,囊括若干数量不等的种族,正如鳞族之下仍分有无数小种群,身在其外的人很难察觉这点。他并未有幸探访魔世,若非此身仍有未完的使命,他也曾打算在五十岁那天,跨过曾是魔世封印的那道窄门。托元邪皇的福,这件事如今也变得容易许多。 鸩罂粟抖了抖被褥,将藏匿其中又不慎暴露的红果捡起来,在梦虬孙的惊叫声里稍加擦拭,冷不丁塞进双眼潮湿的小卷毛口中。 “那,”红果顶起腮帮一边,梦虬孙继续发问,“出来做赤脚大夫,你都不会想家吗?” “没什么好想的。“鸩罂粟道,“想想怎么买到明天的馒头比较重要。吃完记得去漱口,还要再用盐刷一边牙。” “哎呀家里明明还有吃的,不要装蒜啦药罐子。” 鸩罂粟背过身,将被子拉高盖住耳朵,被梦虬孙一把扯下。 “药罐子你还没说呢,”剃秃的小卷毛不依不饶,“你家到底在哪?“ 游方大夫叹了口气,“你是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了。” 鸩罂粟并不认为将父亲与祖父连夜驱逐的土地称得上“家”,然而若用这间勉强合乎标准的草庐来搪塞梦虬孙,酷爱传奇的小卷毛必定不会买帐。为了今夜的睡眠着想,鸩罂粟决定姑且照搬父亲的描述,“高山林立,空气干爽,是个适合飞行的所在。” “飞?”梦虬孙的杏眼陡然迸出兴味,“药罐子,你有翅膀喔!” 很遗憾,鸩罂粟干巴巴地否认:“没有。” “呿,那讲什么适合飞行。“梦虬孙道,“我还以为有翅膀可以摸摸咧。” 久远前的始界羽族确实背生双翼。父亲如此向鸩罂粟描述,那时,羽族翻越高山,凭的是有力的翅膀,而非难以在平地上行走的爪状双足。占据天空的羽族世代流传一条祖训:不可在同一处歇脚,以免被大地攫住。这一诅咒果然在羽族在平原定居后生效。如今的羽族与人族已没什么分别,偶尔才有渴望飞翔的羽族借助风筝的双翅在群山滑翔。 至于鸩罂粟,他从这个故事里学会的只有四处趴趴走。很难说他是为饯行祖训而成了通缉犯,还是不经意间便已顺服羽族古老的命运。 “背着风筝也能飞过山喔,”梦虬孙思忖片刻,给出结论,“听着好像很好玩。药罐子,你要不要也做一对这样的大翅膀,这样在苗疆和海境间来去,是不是也会容易点?什么狗啊熊的,都只有抬头干瞪眼的份咧。” 鸩罂粟无情戳破梦虬孙的幻想,“鳞族的骨头太沉,恐怕飞不起来。” “⋯⋯喂,这样讲很过分喔。” “更何况,“鸩罂粟淡淡道,“山高水低,一对假翅膀恐怕不够越过。”他隔着被子拍一下正在思索的梦虬孙,“起来漱口。” 梦虬孙回过神,便软着声音耍赖,“哎呀药罐子,偶尔一次不漱口有什么要紧嘛。” “牙齿烂掉要找别的大夫料理,汉医拔牙不用麻沸散,很疼,还要流很多血。” “不是有你吗?” “我不擅长手术。” 都做过接生婆哪像不懂手术的样子,梦虬孙犹不死心地挣扎,“都⋯⋯都说了偶然一次有什么要紧,而且我长这么大都没怎么用过牙粉,不是照样好好的? ” 鸩罂粟当然从不接受讨价还价,“漱口,然后再刷一次牙。” 梦虬孙无奈,被迫从暖和的被窝中窜出去。他一手拿着树枝,一手揉叫个不停的肚子,鸩罂粟的声音恰好从背后传来,给出提示,“没吃完的饭在锅里。” 光着两条小腿的梦虬孙大为感动,却只用力吸了吸鼻子。鼻涕快挂下来了。
阿媖之子来得频繁,有几次险些与鸩罂粟迎面撞上,好在他的隐蔽功夫一流,从未被屋主真正捉住。为贱族妇女接生过幼儿后,他便开始用贱族对待海境四脉的那套礼仪对待鸩罂粟,谦卑地奉上服务(更换板车开始磨损的车轴,为窗牖增添自动开合的小机关,等等),但并不出现在大夫面前。据本人的说法,此举是为了向大慈大悲的大夫表示尊敬,这叫希望两人交好的梦虬孙多少有点挫败。 鸩罂粟不以为忤,发觉此事后索性写下一张酒方,托梦虬孙转交,“权当对壮士护送的谢礼。”梦虬孙勉强认全配方里的字,发现大多是便宜好得的物件,不由吐槽:“药罐子,阿徒已经每天饮酒醉茫茫,你还这样顺着他乱来,被阿媖婆婆知道,下次见面就会狠狠唾你了。” 鸩罂粟从葫芦中为自己倒出银丹草叶浸过的泉水,终于说了实话,“劣酒伤身,而且气味也不好闻。” 梦虬孙哼了一声,端着空碗凑过来蹭饮料。他的疥疮已好得差不多,重新长出来的头发浓密漂亮,若将额前颊侧的鳞片忽略不计,他的相貌比鸩罂粟所见过的苗疆或鳞族儿童要出色许多。 “明天去苗民住地,“像想起什么,鸩罂粟忽道,“你也一起进来,记得跟紧我。” 梦虬孙面露犹豫,“啊,要去苗疆喔——” “不想再被当魔族追着打,总是要从见面熟悉开始。“鸩罂粟补充,“并不是每个苗民都那样手段激烈。” 放狗追人还说要烤了吃,就只是手段激烈喔。梦虬孙虽然不大满意,但仍准备依言相随,“你说要见面熟悉,是要怎么把我介绍给山里的苗人?” 鸩罂粟吹干笔记上的墨痕,“从水缸里揪出来、偷馒头的小贼。” “都说了你有用我劈的柴,这哪里叫偷!” 鸩罂粟无可无不可地应一声,话锋陡然一转,道:“之前给你看的药典背得怎么样? ” 原本气势汹汹的梦虬孙闻言立时垂下头,小声道:“还行吧,差不多,大概有一点点——” 鸩罂粟不依不饶追问:“一点点不懂吗?” 梦虬孙乾笑两声,是懂一点点都算是过誉。他还在努力认字,这倒不难,只是那些画得差不多的药草图实在难辨,他抱著书看了没多久,就开始打瞌睡。 “那些草长得差不多欸,图画得又很怪,一点都不像,是要怎么记嘛。” 鸩罂粟道:“既然读图不懂,不如出去走走,对照实物仔细观察。”他翻过药典,指着金银花,“去外面摘两株金银花两株断肠草,放一起对比瞧瞧。” “金银花和断肠草,”梦虬孙揉揉前额的角,“⋯⋯等下啦,那两样不是长得差不多吗?” “很对,”鸩罂粟道,“熟手偶尔也会认错。你是才学草药不久的新手,就从分辨这两味开始。” “等一下等一下,会有人叫新手一来就做这种事的吗?!” 踏出草庐的梦虬孙满腹牢骚,药罐子的意思他晓得,在草庐里闷了大半个月,他的疥疮是好了,人却几乎要长蘑菇,干脆借着采药的机会出去疯跑,反正药罐子也不会看走眼,拿断肠草泡茶喝。 他勉勉强强找到七八株草,却难以分辨究竟哪味是药,哪味是毒,索性一齐丢进鸩罂粟的大药篓。梦虬孙正要去河边找找其他没被飞鸟啄掉、也从他手下幸存的红果,不料脚下似乎踢到什么,他直挺挺摔下去,耳畔却响起两声闷哼。 “——看到鬼。” 梦虬孙揉揉酸痛的鼻子,鼻端陡然被腥臭填满,几乎熏得他再跌一跤。他站起身抖抖衣服,才发现地上躺着一个流着血与脓的人。那人长着一对几乎透明的耳鳍,颈后露出几道近似褶皱的痕迹。 一头⋯⋯鲛人。 梦虬孙嫌恶地用脚尖拨弄那具躯体,叫他失望了,这家伙虽然正脸朝下,却仍发出足以叫他听清的呻吟。 这是一头从苗疆方向来的鲛人。 而且是活的。
“伤得很重,“鸩罂粟仔细察看伤患背部的创口,“之前大约也用过药,但并未彻底治愈,一路舟车劳顿叫伤口持续恶化,烧伤的部分更反覆感染,如果再晚一日⋯⋯”他的鼻尖细汗密布,却顾不上去擦,“——干细布。” 细布被一把摔进掌心,鸩罂粟抽空瞥了眼梦虬孙,这小鬼打从拉回鲛人伤患起,便闷不吭声站在角落,好像在同谁暗暗较着劲。救人如救火,鸩罂粟暂且无暇疏导儿童多变的情绪,“煮开的水里加盐了吗?” 梦虬孙不情不愿道:“加了。加了好多呢,足够把这条鲛人做成咸鱼。” “端过来吧。“鸩罂粟又对伤患道,“忍着点。” 尚温的盐水泼在清除腐肉的伤口上,鲛人极短促地惨叫一声,随后陷入寂静,独留床桯兀自战栗。梦虬孙好像无法再忍耐,放下水盆便径直跨出屋门。鸩罂粟还没开口,梦虬孙便大声道:“里面好臭,待不下去了,有事再叫我。” 鲛人额头冒出冷汗,他松开几乎被揉碎的床单,半开玩笑道:“再晚一日,只怕在下大约就在地里烂成泥了。”他的肩膀仍随鸩罂粟的动作不时抽搐,似乎正竭力忍耐疼痛,“有劳大夫。” “就算找到大夫,不过是多拖几天不死。”鸩罂粟道,“听说鲛人血可活命祛毒,不知是否能用来自医?” “是真,也是假。“鲛人顿了顿,半开玩笑道,”既然在下已身中热毒,命在旦夕,这一身血液还能否拿来自医,大概也说不好。不过,要是大夫有兴趣做些实验,那倒也无妨。” 谈及伤势,这位鲛人倒是一派轻松,显出与年纪不符的沉稳来,他看上去至多不过二十岁。鸩罂粟用叠起的细布吸干创口上的盐水,“过一阵再说,现在抽血是送你去死。”他望了望背对门口坐下的梦虬孙,决定还是自己动手为鲛人上药。 虽然生角的药童中途撂了挑子,鸩罂粟独力忙活,总算安顿好伤患。他从缸中舀水洗手,见梦虬孙正支着头发呆,胸前一片干涸发黑的血迹,便出言提醒:“去换件衣服。” 梦虬孙回过神,低头瞥了一眼,便骂骂咧咧起身,“看到鬼,遇到这条烂肚肠的臭鲛人真是半件好事没有。” 衣箱开关声如擂鼓,鸩罂粟抄着手站在门口,看梦虬孙半截身子挂在衣箱外,气哼哼地将衣箱翻得乱七八糟,若他背后也坠了一条尾巴,大概此时也在不高兴地摆动。 等小卷毛换好衣裳出来,鸩罂粟摸出一粒药丸给他,“嚼着吃,不要咽。” 梦虬孙依言而行,很快便苦得整张脸都皱起来,“这⋯⋯这什么喔。” “鸡舌香,掺了一点黄连。“鸩罂粟道,“鸡舌香治齿痛,黄连去火,应该很对你的症候。” “呿,”梦虬孙愤愤地咀嚼药丸,“又不是对你发脾气。” “小小年纪,肝火这样盛。“鸩罂粟将平放在叵罗上的药草逐一收起,”人是你带回来的,勉强保住性命,我以为你该高兴才是。” 梦虬孙哼了一声,“我现在已经后悔带那条臭鱼回来了。” 海境四脉各安其位,贱族则不列其中。贱族所操职司,往往为受人白眼的贱业,其衣食住行,更有严苛的规矩加以限制,要求未经训练的梦虬孙以医者的目光一视同仁地对待生活优渥的鲛人患者,本身便不够公允。 鸩罂粟揉揉他的后脑,“摘了几株断肠草回来?拿来我看看。”
若非鲛人背上的伤暂时不宜挪动,梦虬孙早已将他连人带车扔回海境,“送佛送到西,反正他也要回去,这屋子这样小,怎么塞下那么多人!药罐子,你都没觉得多了他以后,这几天空气都变得黏黏的,让人非常不爽快吗?” 鸩罂粟道:“最近雨水多,屋中潮湿也属正常,过一会要稍微洒点石灰,免得潮气影响伤口复原。油膏调开了吗?” 梦虬孙拉长脸将碗递过,“喏,你自己看。” 鸩罂粟用碗中的细木板搅了搅,满意地颔首,“过来。看好了,油膏是为保证已长好的皮肤滋润,必须避开尚未收口的部分,以免药效冲突。要是伤患觉得伤口搔痒怎么办?” 鸩罂粟认真发问,梦虬孙也只好认真作答:“要隔着衣物轻拍伤处,不可以让患者抓挠伤口,免得抓坏皮肉,反而让伤势恶化。”他看趴着充当教具的鲛人竟敢边听边点头,只觉火一阵阵往上冒,“哼,药罐子你就放一百个心吧,鲛人都爱臭美,只要告诉他们抓一下伤口就落疤,保证他们不敢乱说乱动的。” 梦虬孙与鲛人对视一眼,后者对他弯起眼睛微笑,他则扬起拳头,狠狠补充,“绝对像死鱼一样老实。” 鸩罂粟希望他的患者能免于沦为死鱼的命运,因而背着药篓出门前特意仔细叮嘱梦虬孙如何妥当照料烧伤患者。诚然,即便梦虬孙什么都不做,伤处也不会加速恶化,而观摩高高在上的鲛人贵族像鳖那样在榻上难以翻身,不得不依赖往日视作粪土的贱族行动饮食,大概是唯一的解气之处。 梦虬孙一脚踹上装满的洗衣盆,他已经受够清洗鲛人换下的衣裤与染血的细布。为确保三人衣食无忧,鸩罂粟必须更频繁地进山采药制药,再低价销给苗民鳞族,原本穿在鲛人身上的绫罗沾满难以清洗的秽物,还被剪开,根本卖不了几个钱。 “看到鬼,到底解气在哪,阿徒的头壳是坏了吗?” “劳驾——” “驾你个头啦!”梦虬孙甩掉手上的水珠,起身进屋,“要茶还是尿?” 因鸩罂粟与梦虬孙连日来衣不解带地加以照料,这位鲛人伤患的情形总算趋于稳定,不过,他的精神稍好,趴着静养的生活便显得分外煎熬。因鸩罂粟有言在先,将这头鲛人托付给梦虬孙,他便偶尔差遣梦虬孙做些无聊的小事,用以打发时间。 此时鲛人的目光在他的额前停留,梦虬孙被盯得大为不快,没好气道:“拜托一下,人家手头很忙的,你到底要什么,能不能干脆点?” 鲛人如梦初醒,一脸诚恳:“真抱歉,刚才起得太猛,现在伤口好像有些裂了。” 梦虬孙真想一瓢盐水泼过去,让他自己看着办。万般无奈,为对得起鸩罂粟付出的诸多辛苦,梦虬孙丢下洗到一半的衣服,将双手仔细清洗擦干,再去料理这位贵人老爷的伤处。 “梦——虬孙。” 梦虬孙只作没听见,这头鲛人将他的名字当作玩具,放在舌尖任意玩弄,较真则大可不必,但他的轻率态度实在叫人气恼。 鲛人显然并不认为梦虬孙的沉默是厌恶,自顾自接下去,“‘虬,龙子有角者’,龙脉在海境绝迹已久,这名字确实颇有趣味。” 不懂鲛人在感慨什么,梦虬孙纠正道:“虬是虬毛的意思,因为我的头发是卷的。乱讲什么聋啊瞎的——对照顾自己的人客气点!鲛人了不起吗,还不是差点被烤熟。” 鲛人开始发笑,垂首将脸埋进枕头,双肩连连颤抖,仿佛梦虬孙的傻话值得巨大的笑声。他相貌英俊,哪怕傻笑起来也比常人更迷人。鲛人边笑边低声呼痛,抱着瓶瓶罐罐的梦虬孙一掌拍在床头,恫吓道:“你敢把伤口再弄裂试试看。闭嘴,再趴好。” “实在没想到,“鲛人顺服地趴下,看梦虬孙团起脏细布跨出门外,“你竟然真的不记得我了。” “堂弟。”
鸩罂粟提着海境风味的点心回到草庐,差点被炮弹般飞来的梦虬孙撞得仰倒,他揉了揉被角顶到的肚子,不免感叹,幸好撞的不是膻中穴。小卷毛少有那么黏人的时候,倘若不是独处一室时失手将鲛人揍坏了,似乎很难解释小卷毛此刻的不安。鸩罂粟摸摸他的头,“闷在屋里确实没意思,再过两天,等病人伤势好转,不妨回海境转转。” 梦虬孙赖在他身上咕哝:“海境从小呆到大,是有哪里好玩。你像是能按时烧水做饭的人吗,我不在的话你会不会干脆饿死?再有,你之前不是说要带我认识苗民,海境好像没有苗民喔?” 鸩罂粟犹豫片刻,道:“近期不太适合。” 梦虬孙并不介怀,“那就改天再说啰。唉,都是你啦,要我好好照顾那头黑心黑肺的鲛人,我真是要被那条臭鱼烦死了。对了,这次你都带了什么好吃的回来——” 鸩罂粟牵着小卷毛进门,占据床榻的鲛人转过头,对游方大夫微笑颔首。见他手中捧着药典,鸩罂粟便道:“伤好了再读书也不迟。” “饱食无聊,见堂弟捧着这册药典苦读,便厚脸皮讨来一看。且不论多境界的奇花异草,书中所述药理新奇有趣,因草药绝迹而不堪用的残方也用新方替代——”鲛人叹息一声,笑道,“著书人实乃药学一道的逸才。在下读得目不暇给,一时入了迷,见笑了。” 顾不上应付吹捧,鸩罂粟皱起眉,“你与梦虬孙是堂兄弟?” 正扯着鸩罂粟袖子对鲛人瞪眼的梦虬孙立刻叫起来,“看到鬼,药罐子,你可别听他瞎说,哪个跟这种坏东西是堂兄弟?!” “看来是我做人太过失败,”鲛人悠悠道,“在如父如兄的大夫面前,堂弟仍然不愿将血脉亲缘坦率相告。” 鸩罂粟看向梦虬孙,“怎么回事?” “药罐子,我也不想骗你,”梦虬孙咬牙,“可是,你仔细看看⋯⋯看我浑身上下,到底哪里有一寸像那边趴着的鲛人?” “正因堂弟并非纯血鲛人,”不待鸩罂粟作答,鲛人强势插进话中,“万万年前曾统辖海境的龙脉特征,才会在堂弟身上再现。” 这名鲛人不顾自身病体,强撑着坐起身,三寸软舌也越磨越利,“婶母乃宝躯未氏宗女,向来负责掌理族中文书典籍,料得独子身份并不困难,便早将真相藏于堂弟名姓之间。” 见对面两人一时失语,鲛人顿了顿,含笑作结,“龙子生角,是为‘虬’。” 鸩罂粟回头看向揪着袖子不放的梦虬孙,道:“龙?” “龙什么龙,”梦虬孙面露嘲讽,“是龙就能进学堂读书吗,是龙就能进商铺买馒头吗?” 他越说越觉可笑,拿手背用力擦去挂在脸颊的泪,咽下嗓子眼酸疼的肿块,继续发问:“龙喝的水里会有人故意倒脏东西吗?龙的娘亲病得快要死掉了,会有人嫌她是贱族而让她活活痛死吗?” 鸩罂粟捉住他的肩膀,“梦虬孙。” 梦虬孙这会连他的话也不想听,把鸩罂粟的手一甩,瓮声瓮气丢下一句“我去捉鱼”,夺过药篓便出去了。 游方大夫与鲛人面面相觑。鲛人面露苦笑,鸩罂粟端详他的神情,良久才道:“还是趴着吧,对伤口有益。” 草庐外洒有驱散虫蚁的药粉,此时天色尚早,鸩罂粟沿着溪流一路寻找,没能找到据称捉鱼去了的小卷毛。他略一思索,便转向西行。 为数不多尚未坍塌的某处洞穴中果然传来了哭声。 鸩罂粟站在洞口三步开外,听梦虬孙一时痛骂鲛人坏良心,一时又哭“刀叔怎么还不回来”,最后开始念叨“药罐子”,却不见他吐露更多希望或更深怨恨。他越哭越大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到最后,甚至不幸打起嗝来。鸩罂粟见时机差不多,便走近小卷毛,“没听说过鱼长在石头里。” 梦虬孙一见是他,赶紧用衣襟抹掉眼泪,他转过身背对鸩罂粟,好像还在生游方大夫的气。 “药罐子,是你喔。” 鸩罂粟道:“你不是太想看见我。” 梦虬孙吸了吸鼻子,“没啦,只是觉得好丢脸,我明明好久都没哭了。” 洞穴狭小,成年男子难以深入,也许正是这个缘故,此处才被梦虬孙选为暂居之地。鸩罂粟扶着石壁蹲下,“不喜欢鲛人?” “不喜欢。”梦虬孙道,“阿娘被拖进那个地方,他们就只是⋯⋯看着。”他含糊其词,鸩罂粟了然,犹豫片刻,他伸手轻轻摩挲梦虬孙的肩膀,道:“过去了,至于眼下,他不能拿你怎样。”梦虬孙破涕为笑,“那是!臭屁得要死的那个欲星移出了海境差点被烤熟哎,想想我都可以笑醒。”随后又苦恼起来,认真叮嘱鸩罂粟,“我不晓得他发了什么病,硬要说我是龙,但鲛人这种东西嘛,总是有利可图的时候才会找上你。药罐子,你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鸩罂粟揉了揉他的鬈发,“我也好奇过你究竟出身海境哪一脉。你的外表不像阿徒阿媞,也不像波臣,不像我见过的任何一个鳞族,”见梦虬孙听得入神,鸩罂粟继续道,“春分登天,秋分潜渊,幽明细巨,变化无穷,龙在传奇中是万鳞之长,有这样的天赋,是好事。” 梦虬孙忍不住揉了揉龙角,“龙这么厉害,好像做龙也不错?喔,对了,龙会飞吗?我长大以后,是不是可以带你飞起来?” 这小卷毛倒是野心勃勃。鸩罂粟随手将他拉出山洞,“先长大再说。”
“吃过上次的药后肚子还痛吗?” “不痛哩!”两颊发红的少年抹抹鼻子,“就是又吐又拉的,最后出来好大的蛇,险险叫它吓死。不过,后来就好了,我和阿嬷再也没有肚子痛过。” 为照料鳞族病患,鸩罂粟已有一阵不曾往苗民住地走动,听闻少年与祖母病瘥,他点点头,“注意食水清洁,摘来的野菜要煮熟,河水也最好煮过再喝,病死的动物尽量不要吃,以免染病。” “晓得咧,上次我阿嬷捡了只死鸟回来,我没许她吃,她还跟我生气呢⋯⋯” 锣声陡然响起,盖过一切谈笑,少年望了望远处,皱起眉头,叹道,“又来了。” 一位南苗打扮的兵士正手持铜锣,连敲三声,便要求附近的苗民放下锄头与猎弓上来听布告。 “要不就是讲罪人天阙孤鸣犯了多少王法,”另一名抱着双臂的青年不肯上前,嘴里嘟囔,“要不就是为那劳什子的药神。可大家都有活要做哩,哪有工夫听苗王府里那些烂糟糟的事。” 鸩罂粟皱起眉,“天阙孤鸣数年前早已处死,怎么现在又提起他来?” 青年道:“哪个弄得清孤鸣家那些事?”他抱怨,“帕瓦部守的是山神律,苗王跑到这里讲什么王道威严,真是头壳坏去。”随后仿佛意识到自己失言,他左右四顾,见无人应答,便自打两下嘴巴,滑稽地重复“童言无忌”。 牵扯天阙孤鸣的是数年前的旧事,又无好处可得,常人听过便罢,并不往心里去。药神则不同。苦索药神不得的狼主千雪孤鸣如今将悬赏提高到万两白银,用来交换此人。姑且不论狼主的私库是否将为之一空,最要紧的戏肉来了,“生死不论”。 “那可是一万两!” 受鸩罂粟赠药的苗民窃窃私语:去哪才能找到这药神? 为免将有心人引向草庐,自苗民住地折返时,鸩罂粟特意绕了远道。中途偶遇失觉症患者的亲属,得知对方已请动略通武艺的大夫相助,固然不算上佳之选,也是好的开端,鸩罂粟稍稍宽慰几句,便要继续赶路。那名妇人陡然叫住他,“大夫,且慢慢走。” 她避过鸩罂粟的目光,只低声道:“山里毒虫最多,走得太急,难免惊到出来打野食的猛兽。大夫,还是⋯⋯慢些走。” 鸩罂粟心一沉,料想她已窥破自己的身份,能在重赏之下多道这一句提示,已极为不易。鸩罂粟点头谢过她的好意,心知不能再久留于山间。千雪孤鸣并非好杀之辈,代下此令的人却毫不介意用尸体将他搪塞。草庐中只剩病人与孩童,若有莽汉贸然闯入,三两招内便结束一切。那绝非他收留任何一人的本意。 浓烟与火光先后映入眼帘,鸩罂粟眼前一黑,险些跌坐在地。倘若小卷毛的运气足够好,至少能逃出生天。鸩罂粟扯下一片袖子,用水打湿再蒙住口鼻。趁火势还不曾完全烧断房梁,他必须尽快将行动不便的鲛人患者带出。 无暇顾及被砸破的水缸与铲得四处都是的药草,鸩罂粟正要孤身闯进火场,却骤然从后方被拦腰抱住。 “药罐子!”是梦虬孙,他挂在鸩罂粟背上,被一同拖着往里走,“别往里面跑⋯⋯火这么大,直接冲进去是要送死喔!” 鸩罂粟问:“患者在里面?” “在在在,”梦虬孙见鸩罂粟挣动,赶紧跳起来勾住大夫的小腿,“欲星移在安全的所在,活蹦乱跳,一根毛都没掉咧。” 远处传来苗民连篇的抱怨,“好端端的房子怎么烧起来了?”他们手中提着钉耙与刀具,这场火与他们无关,但鸩罂粟绝不会将他们当作寻常的猎户。 梦虬孙皱起鼻子,拽着目送草庐化作灰烬的鸩罂粟一齐蹲下,“药罐子,我们等等换个地方讲话。”
板车并非贵族常用的坐具。鸩罂粟在阿媖屋中瞧见鲛人患者时,他正勉强靠着墙头端坐,幸而此人背后的烧伤已基本收口,否则极难凭着俯姿在板车上维持平衡。阿徒坐在门口雕贝壳,鸩罂粟的身影才映入眼帘,他便站起身,用手中的贝壳敲了敲梦虬孙,“大夫既然人没事,还拉着张脸干嘛。” 梦虬孙缩头缩脑避过阿徒的敲打,欲星移叹了口气,道:“大夫脸色不佳,想必有话要问。” 鸩罂粟单刀直入:“你烧的草庐。” “这⋯⋯”欲星移微微垂首,笑容立时透出几分苦涩,“事发突然,窥伺草庐的苗民在此徘徊,不慎触动阿徒所设陷阱,虽被梦虬孙驱走,但难保是否会引来其他变数。时间紧迫,为免大夫身入险境,欲星移自作主张,将草庐付之一炬⋯⋯是该为此致歉。” 鸩罂粟按捺住望向梦虬孙的目光。欲星移身受重伤,不便动弹,吩咐点火很容易,执行起来却须仰赖他人,但梦虬孙并不知道那是他的父辈曾居住过的老屋,那甚至也是他与另一位长辈共同重建的居所。 鸩罂粟直直望向欲星移,“按你的意思,好像我该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欲星移叹息一声,“岂敢。只是苗疆重金悬赏药神,甚至不论生死,受大夫恩泽的苗民有多少能守口如瓶?放弃一处居所,销毁相关痕迹并退入海境,待搜查者无功而返,再谋出路,确实是对命在旦夕的大夫而言最好的选择。” 欲星移选择在此时当众喝破他的身份,并不算全在意料之外。阿徒还好些,用真假难辨的口吻问:“药神是什么,听着可像个人物。”梦虬孙则不然,他瞧上去既悲伤又羞愧,怔怔望着鸩罂粟不说话。这对堂兄弟必定早就谈过他的事,谈过他在苗疆的恶行,或在别处惹上的官司,等等,诸如此类;那些事既无辩驳的余地,也无辩驳的必要。倘若梦虬孙因此下定决心与他割袍断义,反而是件好事,毕竟野鹧鸪终究要飞走,往北或往南,结果相差无几。 “我明白了。”鸩罂粟道,“给我三天。” 梦虬孙颤声道:“药罐子!⋯⋯什么三天,你什么意思,你是要去哪?” 欲星移又道:“素闻苗疆铁军卫长驻边境,帕瓦部只从山神律,叫苗王忌惮已久,若他有心发兵,两天之内铁军卫必能扫荡这片山头。 ” 他的话挑不出任何错。 “那就明天。”鸩罂粟道,“我需要时间收拾家当。” 如果余烬里还能淘出些未成灰烬的药丸,至少不必为旅费太过发愁。
水火石在海境是稀罕玩意,至少对贱族十分难得。鸩罂粟并不打算将阿媖母子用来烹饪或取暖的珍贵物件白白耗在发呆上,用过冷食后便在辟出的一隅独坐。另一头的欲星移似乎早已洞察这份幽微心思,特意差人送来一对掌心大小的夜明珠,为了叫他高兴,被选中跑腿的信使正是梦虬孙。 鸩罂粟盯着微暗的光斑看了片刻,被怀中明月照亮脖颈的梦虬孙开口打破一室阒静,“药罐子。” 他在鸩罂粟面前盘腿坐下,“想什么喔,叫了你好几声,一次都没理我。” 鸩罂粟顿了顿,道:“鸡毛蒜皮的小事。” 那并不是完全的实话。他正在思考自己缘何会提前暴露行踪,但此刻心绪不佳,眼前一再浮现化作灰烬的草庐,很难理出多少头绪。事已至此,复盘过去的疏漏之处也并无太多好处,非要为此事寻找错处或理由,那大约是因为——他确实在一处停留太久。 沉默片刻,梦虬孙道:“原来你就是药神喔。”他将夜明珠举到鸩罂粟鼻尖,任柔和的青光照亮鸩罂粟双眼,也照亮眼尾近似泪痕的两点黑痣,“也没什么特别嘛,晚上不点灯还看不见路。” 与大多数羽族相比,他的夜盲症还算轻微,鸩罂粟默然,然后道:“还好。” 梦虬孙将另一枚夜明珠放在手心把玩,“这么快就走,行李收拾好了吗?” 鸩罂粟道:“还好,没什么要收拾的。” 梦虬孙抓了抓头,从背后拖出一个束口布袋,捧到鸩罂粟跟前,“这个给你。”他见鸩罂粟对布袋中的珍珠皱眉,赶紧补充,“这个是欲星移的诊金。” 鸩罂粟道:“我不需要这么多。” “需要的嘛!”梦虬孙膝行上去,大力拍他肩膀,“那条抠门的烂墨鱼,吃用都靠你出去卖药,我忍很久了,花了好多工夫才要到这个价,不许说不要。” 双方谈兴不高,不时陷入沉默,鸩罂粟索性开口赶人,“时间差不多了,把那两颗珠子收起来,回去休息吧。” “药罐子,”梦虬孙忽道,“留在海境怎么样?反正欲星移的小命是你捡回来的,就该把你当神仙一样供起来,这样我们就能一起去王城找刀叔。再说,你是药神哎,肯定能在王城把卖药的生意做大,每天馒头吃到饱——” 小卷毛吸了口气,拿手掌遮住夜光。室内重新陷入昏暗,鸩罂粟知道他又流了眼泪。 “药罐子,你能不能不要走?”
次日清晨,鸩罂粟收拾好行装,准备启程离开海境。阿徒不知从哪弄来一头骡,那头被诱来海境的陆生种顶着阿徒新做的辔头,屁股上结实挨了好几下,才垂着耳朵被套上板车。 得知鸩罂粟即将前往另一境界,阿?阿媞姊妹俩连夜赶制针线,权当饯别礼物,阿徒则将几篓土产压上板车,一一捆好固定,自言是阿妈的吩咐。欲星移不便起身,梦虬孙大约犹在梦中,阿徒在骡子屁股上踢了一脚,随后又挨了母亲一记拳头,揉着脖子对鸩罂粟挥挥手,“大夫,后会有期。” 境界板块的冲撞仍在持续,通往出口的一路上震荡不断,石块隆起或下沉,碎石粒卡在车轮之下,几乎要将板车及其上的乘客颠散。骡无钉掌,吸入无根水又叫陆生种倍觉劳累,没多时,这头畜生便不肯继续前进。鸩罂粟干脆将车停下,这处地域的无根水更为稀薄,住在此地的鳞族大多已离开,只剩嶙峋怪石如兽骨陈列;天际因人世空气流入补充而呈现淡淡霞色,如此胜景,也唯有境界尚未彻底交融的时刻才能得见。 正在鸩罂粟驻足赏景之际,板车上的草篓忽而“通”地一声撞上板车。鸩罂粟忧心这是震荡将来的征兆,撩起袖子便要拖着板车与骡一同避难,下一刻,草篓盖子从内侧被推开,钻出一个头发乱蓬蓬、眼睛金灿灿的小卷毛来。 “看到鬼喔,”小卷毛青着脸吐掉嘴里的草叶,狠狠抱怨一通,“整条路都在震,是要把胆也要颠出来就对了。” “⋯⋯”鸩罂粟错愕,“梦虬孙?!” “哼,就是我了。”梦虬孙颤抖着抓住车沿起身,随后因突然行进的骡步而摇摇晃晃,索性张开双臂跌进鸩罂粟怀里。 “药罐子,看你斯斯文文的,怎么事到临头,一声招呼不打就偷偷跑掉?” 鸩罂粟勉强将结实的小卷毛抱下地,他也有话要问:“不跟你堂兄一起去王城吗?我以为你很想念身在王城的那位长辈。” 小卷毛抱着双臂,“去王城为什么要靠欲星移?中原那边也有直通王城的出入口嘛,跟你一起走,照样能去王城。——想到要在欲星移的眼皮底下过日子,我的头壳就疼。” 梦虬孙偷瞥一眼鸩罂粟,见后者沉默不语,又紧蹙眉头,担心他会将自己送回鲛人身边,赶紧举手打包票,“药罐子,我晓得你在逃命,但是你也讲了,龙有天赋,我也有跟阿徒学过几手,保证不会拖你的后腿。” 欲星移心性坚韧,对梦虬孙的关切似乎并非一时兴起(正如鸩罂粟的行踪提前暴露并非纯属偶然),凭梦虬孙的小伎俩便想挣脱掌控,本是毫无可能的。无论如何,既然欲星移一念之间决定松松手,允许梦虬孙离开海境,那自然再好不过。 鸩罂粟径自将梦虬孙赶上板车,“快些赶路,免得天黑时找不到休息的所在。” “嗯!”
阿徒蹲在门口打酒嗝。 “老爷,”他边打嗝边说,“真不要我去把落跑的小卷毛揪回来打屁股喔?” 欲星移正对着新绘成的地图沉思,闻言笑道:“人是你放走的,算起来,似乎该先治你的罪才是。” 阿徒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又打了个酒嗝,“我把那卷毛塞进筐里抬上车的时候,老爷也一个屁没放嘛,怨不得我。嗯,怨不得我。” 欲星移拧起眉,随后在人世与羽国间的一处峡谷轻点几下,漫不经心道:“昔日始界分崩,蝼蚁尚有生路,如今九界合一,想再过从前的日子,并不容易。” “人最终又能逃到哪里呢?”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