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
我最后一次看到姥爷,他躺在棺材里,还是那么慈祥,只不过身体变成了黄色。
两三年过去,我想我有勇气写一写这段经历了。
那是2022年的12月,学校禁止学生学生出校整整两年后,突然在校内发现了一例新冠肺炎阳性人员,是食堂的工作人员。一小时内,老师们逃命般从学校跑了出去,并通知学生原地待命,在学校上网课。几天后学校放开口风,让我们能搞到车票的学生立刻回家。于是我们筹办一年的音乐会就此顺延,我是第一批买到票的,在全家人认真研究防控规定后,我在12月4日回到了家。
上个世纪,姥爷的单位起了一场火,他独自冲进去救人,进屋的时候被浓烟呛了一口,从此就一直咳嗽。
姥爷的身体一直很好,年轻时候参加运动会,给家里赢了一张桌子,那时候家里很穷,这张桌子一直用到我七八岁,妈妈常说小时候我就在这张小桌子上爬,到了边缘也不掉下去,哼哼唧唧地就掉头了。在我出生那一年,姥爷60岁,一天他和姥姥出门忘记带钥匙,为了省几块钱开锁,他从邻居家顺着窗爬到家里,那是五楼,邻居家和我家在同一平面上,没有栓任何绳子。
姥爷退休以后,单位请他反聘,他每天还是工作到晚上七八点,我上幼儿园的时候睡觉很早,新闻联播一结束我就睡觉了,那时候他还没回家。有时候单位需要他写作,他就自己在办公室写写改改,一根烟接着一根烟,办公室里烟雾缭绕的,一进去能给人顶翻天。一直到我上高中之前,都是这种情况。
我11岁的时候,他和他的弟弟送我去考戏校,在路上,他小声对他弟弟说,“我今年70岁了,如果孩子能考上戏校,等她大学毕业出来,我就80岁了。咱爸80岁走的,那时候我估计也不在了,你来照顾这个孩子。”
我高中的一个假期,我和姥姥姥爷在吃午饭,姥姥突然说“你身上好黄,要不去医院看看?”于是第二天妈妈就带着姥爷去医院了,当时医生对妈妈说的话是:“你们今天竖着进来,可能就得横着出去了。”
从此姥爷身体每况愈下,他同时被查出来好多病,包括肺部纤维化,每年都住院一两次。后来疫情开始了,陪床不能离开医院,妈妈只能辞掉工作去陪床。
最开始姥爷还是住在家里,但是姥姥有很强的焦虑症,她每天在姥爷眼前念叨念叨,早上四五点就起床,姥爷受不了,就主动提出搬去养老院,离姥姥家步行15分钟。我每次放假都去养老院看姥爷,他一次比一次瘦小,生病最开始他还会去单位上班,还有一次打车带我去吃我们这里最好的饭店,后来就不能下楼了,后来不能下床了。
有一天我去养老院看姥爷,他说话变得黏黏糊糊的,我跟他说什么他的回复都黏黏糊糊的,妈妈一看不对赶紧打了120,三天以后姥爷给我打电话,说他那天可能生病了,他都不记得我有去看他,他说等他好了我再去看他,我们好好聊聊。
其实我很害怕在养老院坐在他旁边,那么瘦那么小的一个姥爷,喘气都很困难,发出巨大的声音,我不敢看他,我脑子里都是小时候他骑摩托车带我出去玩的样子。
上大学以后,一天晚上我在学校练琴,那天是周末,整个琴房里没什么人,我突发奇想给有姥姥姥爷和妈妈的群里打了一个视频电话,他们都接起来了,我们四个聊了好久,姥爷就听我们说话,没开视频只开了语音,偶尔插几句话,我那天太高兴了,于是截了一张图作为纪念,我故意说了很多搞笑的事情逗他笑。
2022年底,我在放开的第二周得了新冠,接着姥姥和妈妈也得了新冠,我在床上躺着烧得迷迷糊糊的,妈妈走过来说姥爷走了。我当时的想法是他再也不用受苦了。
那一年夏天奶奶先走了,她腹部可能长了一个东西,为了去医院看病,家人带着她去做核酸检测,几百米的路走了一个小时。三天以后她没撑过手术,但是也没受罪,手术之前还舒舒服服的,笑着和我说话。
姥爷去世的第三天,我们发着烧去殡仪馆,殡仪馆排了长长的大队,一切追悼仪式都不能办了,火化排到一周以后,工作人员说可以看老人最后一面。于是我和妈妈走到一个大厅,里面全是哭泣的家属,姥爷躺在棺材里,瘦瘦的,全身都是黄色,和奶奶追悼会上躺在棺材里白净的奶奶完全不一样,那时候已经来不及化妆了。我和妈妈一看到姥爷就哭了,得知他去世的时候我们只觉得他解脱了,但看到这张脸,我们再也忍不住了,妈妈用手一遍遍摸着姥爷的脸。
我们不知道他是否因为新冠病毒去世,那时候一切都不重要了,姥爷最后一次去医院,医生说任意一个感冒就会击垮他,他肺部几乎没有功能了。
没有追悼会,所以他的学生也没有来看望他。单位发了一个讣告,配图是我用全能扫描王扫的证件照。
我和姥爷每周末都去动物园坐小卡丁车,有一天我们走到动物园门口,保安说我超过一米二了,要买票,于是我们掉头去爬后面的山,我在前面蹦蹦跳跳的,姥爷在后面说慢点慢点。山上有一个战争遗址,他给我讲战争的故事。日军曾经给他三岁的弟弟抽大烟玩,解放军进城那天他们趴在全城最高的上看。
小时候他爸爸每次下班都偷偷带几个鸡蛋回家,把睡着的孩子拍醒,偷偷给他们鸡蛋吃。
1958年,他们学校停课,全校师生走了10公里,就为了找一片树叶放进肚子里。
妈妈给姥爷陪床的一天,姥爷说他背上痒痒,他说小时候有一次坐在草地上,被虫子在那里咬了一口,这么多年一直没感觉,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又痒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