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重力奇迹 01-03

1. 秋田来电不亚于龙卷风警报

一直以来,宫城良田都把那通电话当作他们故事开始的标志。 那是四月的第一个晴天,电视里正在播报政府发布的龙卷风警报,宫城良田咬着一袋牛奶,支着耳朵认真听。这时,电话铃响了,他接到来自河田雅史的电话。他拿着电话,特意确认了一遍大河田要找谁,真的不是找泽北荣治吗?他肯定忘记告诉你,我们早就不住一起了。 “不是,我刚给泽北打了电话,要到了你的新号码。”大河田这么说。 哦…良田歪着头贴在听筒上,电话线在他手上绕了一圈又一圈,他和大河田不太熟,高二的IH后就见过两次面。幸好对面的人很擅长对话,他简单地解释了两句,很快就接着问:“深津一成,你还记得是谁吗?” 滴—— 良田一愣,觉得自己好像从听筒里听见了一声短促的占线音,心脏被敲了一下,注意力彻底从电视转移到面前的通话中,他问:“哦,是你和泽北的队友,是吧?” “队长。” 大河田说完也沉默了下,良田换了只手拿听筒,等对面继续说。 “总之,两个月后他也要去美国了,德克萨斯州,和你现在是一个地方对吧。你有空的话能帮他看看合适的房子吗?或者,你们有没有可能合租?” 电视机里两个喋喋不休说个不停的主持人的声音完全消失了,连时不时发出哒哒声的电视机本体也闭上嘴。良田的世界陷入一种奇妙的沉寂,就像突然被投入真空,或者龙卷风。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终于加载完大河田那句话的意思,下意识想回答“不”,随即意识到对方给的是一个选择题。 他张开嘴,想说的话已经越过牙齿,却无意间抬头,正好看见中岛上那袋才吃了一半的秋田米, 旁边还放着那个自己一直在用的曲木便当盒—— 自从知道泽北和他在美国一起打篮球后,山王的人寄给泽北的东西就默默增加为两人份。哪怕后来他们又去了不同学校,泽北来打练习赛时还特意带上那个曲木便当盒,因为上面贴着标签,是“专门给宫城良田”的,据说里面的分格都是深津的妈妈按照运动员的饮食标准设计制作的。 良田犹豫再三,最终闭上了嘴。他垂着头郁闷地踢了踢地毯,把自己的详细地址拼给了大河田。 从那天起,良田一空闲下来,就开始费尽脑筋想借口。因为他刚放下听筒就后悔了,但他不是特别会拒绝的人,尽管他有极力想拒绝深津的理由。 良田从泽北那要来深津的电邮,在打字框里敲敲打打两行字,又统统删掉,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拨通电话,在通话音响起的瞬间又发现东京才刚过凌晨两点。他焦虑地在球场上踱步,终于等到合适的时间,第一次掐点离开训练场,却又在路上发现自己编的理由太假。 就这么折腾了一周,他再一次放下电话,觉得自己应该先帮深津找好另一套房子,一定要比现在这套更好,这样他就能像谈论天气一样自然地通知深津。可惜,满意的房子比三条腿的青蛙还难找,良田在各种报纸论坛里游荡了三四天,才照着联系方式发出两封邮件。然后,他等了又等,没等到房主的电话,反而等到了公寓管理员的电话:深津一成的第一箱家当已经寄到了,就在楼下。 没过多久,第二箱也到了,还附带一句留言,说箱子里都是带给德州训练基地同事们的礼物,也给宫城良田准备了一份,请宫城君随意拆封,署名是深津一成。 恰好天气预报说那天会有暴雨,这是德州春天的常态。良田熟练地取消了去训练场练球的计划,正窝在家里无所事事。接到管理员的电话时,他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随着两箱行李的到来,还有电话留言中提及的第三、第四箱,深津的入住似乎已经成为既定事实。虽然还是有些忐忑,但至少不用再纠结,良田抬起双手啪地拍到脸上,对自己说,既然拒绝不掉那就接受吧?! 首先!从帮深津收拾出一个房间开始—— 良田盘着腿,茫然地坐在预留给深津的卧室里。原本他想先把床装好,但好不容易装完,却发现居然多出一块木板。几经思索后,他还是把危机重重的床又拆了,拿着说明书看了半天,最后只能坐在这块木板上,听着窗外呜呜的风声发了会儿呆,觉得干脆还是拆箱子好了。 他小心翼翼地划开胶带,打开刚从楼下搬回来的纸箱,写有自己名字的纸袋放在最上面,和其他纸袋的厚度形成鲜明对比。 “哈?”良田下意识地挠挠头,坐在进度为0的床板上,有些不好意思。 纸袋里有一个樱皮咖啡罐,上面有标签,是深津家制的秋田县特产,大概是见面礼标配。除此之外,他又掏出了——四双篮球袜,不是日常的黑白款式,而是很时尚的花袜子:一双橙棕渐变,一双蓝底波谱黄波点,还有两双黑色的,上面花着卡通的彗星?宇宙飞船?一类的。东京现在这么新潮吗,良田眨眨眼,虽然还在暗自腹诽,但大脑十分诚实,跃跃欲试地挑选起合适的球鞋和短裤。良田甩了甩头,纸袋还鼓鼓囊囊的,他把手伸进去,又掏出了——一双经典的黑色护膝。 这一堆常见又普通的小礼物像小山丘一样堆在良田的膝盖上,满满当当,良田直接愣住,直到眼眶发酸,才意识到自己从刚刚开始就瞪大眼睛。他揉了揉眼睛,突然又后悔了。 宫城良田有一个秘密,从没告诉过任何人,但那天差点对大河田脱口而出。其实……他是同性恋来着。 好吧,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对同性有过性幻想就算同性恋,但那个倒霉的同性对象就是深津一成。四年前,也许是那场比赛太激烈,哪怕已经回到神奈川,他梦里仍是自己和深津在球场上一攻一防,篮球好像在手里,又好像不在。深津紧紧地贴着他,手摸在他的腰上,然后,handcheck的动作渐渐变了味…… 啊!打住! 良田松开拳头,把手放在膝盖上,摸了摸那双崭新的柔软的护膝。他以前没有穿护膝的习惯,但随着训练量加大,也逐渐感觉膝盖吃力,其实他已经在体育用品店看了很久,只不过手里正拮据,这就是所谓的雪中送炭吗?而且还是额外备下的礼物。 良田知道这是深津在因合租的事示好,没想到深津竟然是这样周全的性格,对比下来,良田越发觉得自己太糟糕了。第一次,他既没心思考虑时差,又不想组织虚伪的说辞,只是站起身,冲进客厅,拿起电话熟练地拨通号码。 “……喂?” 占线音拖得长长的,响了许久才被接通。电话那头,深津的声音还带着鼻音,良田这才如梦初醒,看了眼时钟,下午5点,东京才刚刚早上7点。 “宫城良田吗,有什么事?”听筒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深津又问了一句,声音已经恢复正常了。 良田回过神来,理智终于追上了他的大脑。他干嘛打电话?!他要怎么说,难道他要说,对不起深津前辈,我是同性恋,还想过和你上床,虽然后来也没有过了,如果你介意的话,我帮你重新找个住所吧?! ——这样说倒也不赖,良田自暴自弃地想。 “宫城良田?”深津又叫了一次他的名字,“是拨错了吗?” 良田把手指绞进一圈一圈的电话线里,嘴巴张开又闭上,闭上又张开,最后还是选择说:“我在。”声音有气无力的。 “唔,发生什么事了…我的包裹寄丢了?” “没有没有!”良田吓得直摆手,电话被他猛地拉了一下,发出哐当的响声,他这才反应过来对方看不见,好傻,他懊恼地抱着头,“深津前辈,你…介不介意我重新帮你找一个房子?” “……你不方便吗?”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深津才继续问。良田的手也又回到电话线上。 “呃,也不是啦。其实我的房间也不太好,隔音不好,电视机很旧,冰箱很小,地板经常返潮,呃……” 良田放下正在数的手指头,闭上嘴,突然觉得自己这样也蛮傻的。果然—— “你是想一起换个房子?” “不用吧!!”良田急忙拒绝,又为自己找补,“我已经签了合同了。” “那我也没问题。” “好吧,前辈,”良田彻底没辙了,幸好深津没有再打篮球,记忆中也不是咋咋呼呼的人,他下定决心,闭上眼,声音陡然小声起来,“其实我喜欢………男人,有的人挺介意这个的。要不你就当我没说过,我再帮你找房子好了。之前发的邮件房主给了回复,随时可以看房。” 良田第一次出柜,尽管隔着听筒谁也看不见谁,他还是紧张得差点咬到舌头。 这次终于轮到深津陷入长久的沉默。屋子里只剩下狂风路过的尖叫声,明明没必要,但他一直保持着相同的姿势,拧巴地把半张脸都贴在听筒上,隐约听到几簇在漫长的跨国电话线中踱步的电流声。 哒哒,深津会怎么想? 哒哒,他听懂了吗? 良田突然想到,他就和深津见过一次面,会不会对方对自己根本没印象,听到这些只会觉得莫名其妙,说不定还会想那些因礼貌准备的礼物都白白浪费了。 这些东西本就不属于他…… 良田呆呆地看着一直放在中岛上的米,或许他应该把它们都装回去假装没打开过。 “为什么介意?你是担心带男朋友回家,我会尴尬吗?”深津终于开口。 嘶!!良田回过神,猛地抽了口气,这次是真的咬到了舌头。他连手都顾不得摆,捧着电话像要把自己的脑袋塞过去,钻到深津面前。他的语气急切,但自己并没发现。 “我不会带,呃,男朋友回家的,但是深津前辈你……”不介意吗? “如果你想尊重我的意见,我不介意。”深津这次回答得很快。 “是吧?!就还挺尴……”良田眨眨眼,蓦地停下嘴,突然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不介意,后半句话噎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那么,我不需要临时换房子了吧。”深津问。 “呃。”还能怎么说,良田又摸上自己的耳钉,把它扯来扯去。他已经自暴自弃地把决定权完全交给深津,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却没想到深津仍然这么冷静,有一瞬间良田很想问他,这件事和输给湘北哪个更让他震惊,但太犯贱了,良田瘪瘪嘴。 一直压在心里沉甸甸的愧疚感,像从看不见的陷阱掉进虚空消失了,还冒出一串串小小的气泡,从胸腔里飘出来,浮在空中。 良田如释重负,握着听筒的手掌终于放松下来。 天空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把气泡都震了个粉碎,紧接着密集而迅猛哗哗声占据了所有听觉频道。 阴沉了大半天后,春季的暴雨终于如期而至。

2. 一双有魔法的手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深津的另外两箱行李陆续寄到了家楼下。良田的日常训练很忙,接到管理员的电话后不一定能立刻去取,只能匆匆在日历上记上一笔。 搬箱子,拆箱子,整理…… 月历上用黑笔特意区分的笔记渐渐多了起来,逐渐向被红笔圈起来的那个日期靠近。每次扫到贴在门后的月历,良田都会再一次意识到自己要和深津一成——这个在几年前的全国大赛上,以及全国大赛后,给自己留下深刻阴影的人——成为室友。 他想起深津时的心情仍然忐忑,更糟糕的是,家里不知不觉地多了许多从属于深津的物品,每一件散发着强烈的气质,就像一块块拼图,令良田不由自主地想象深津如何拿起、穿戴、使用它们,记忆中那张平静的脸和带着沉默侵略性的肢体也变得越发清晰。 六月中,天气逐渐变得干燥起来,气温已经稳定在77℉以上,时不时攀升到95℉,预示着这也许是个离谱的炎夏。 良田早就翻出短袖短裤,那几双个性十足的袜子也正视加入他的穿搭清单。深津到的那天,他恰好就穿的其中一双上筒带宇宙飞船刺绣的袜子。当时他正勾着腿,趴在沙发上看篮球杂志,风尘仆仆的深津推开公寓门,和他四目相对。 心脏颤了一下,就像船缓缓靠向码头时的那一下震动,终于抵达了。良田心里松了口气。 深津和高中时的样子差不多,除了眼神—— 他的目光温和,连带着整个人的气质都钝了许多,让良田想起那条他帮深津收行李时发现的,觉得和深津气质很不搭的浅驼色的柔软围巾,现在好像又有点搭了。良田和深津对视几秒,猛地反应过来,差点从沙发上滚下来。 “你是从东京直飞吗?一路也要十几个小时吧?”一开口良田才发现,自己哪有放松,声音都紧绷得快劈叉了。 “12小时,倒时差很方便。” 相比之下,深津倒是很自然。他站在门口,背了个双肩包,手上只拉了一个20寸登机箱。良田跑过去,帮他扶住门,迟来一步做出欢迎的姿势,把人让进屋。他伸出手,深津顺从地把行李箱让给他,他接过行李箱,又想去接深津的背包。深津愣了愣,迟疑着把手递给他,“房间已经糟糕到有机关了吗?” 良田在深津把手塞进来时就脑袋宕机,根本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下意识“嗯嗯”了两声,然后,猛地抽回手—— “嗯?你刚说什么?我是让你……唉,算了,我带你去卧室。” 深津的手还呆在半空中,没收回去,他微微歪头,舒展的眉眼下撇,似乎很无辜地看着良田。 良田闭上嘴,情不自禁后退一步,只觉得刚刚牵在一起的右手手心发烫。他侧过身,让深津走在自己左后侧,在深津看不见的地方,把右手偷偷握成拳。 哪怕这个房间良田时不时就会进去收一下,打开门时,他还是被惊吓到。 ——也太乱了! 几块大小不一的木板零零散散倒在地上,从门口一路铺到墙角。门后还有一盒零件在玩hide-and-seek,被木门撞了一下,发出抱怨的哗啦声。良田看了看贴着墙罚站的床垫,又看看身后的深津。深津果然也被惊讶到,张着嘴,原来刚才那样下撇的眉毛只是自然状态,现在的眉毛才是真正撇了下去。良田更加尴尬,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眼珠徒劳地望向天花板。 “呃,我帮你买了床,本来想帮你拼好的!但发现说明书看不太懂……” 深津眨眨眼,良田像被烫了一下,火速移开视线,“除了床,还有一个架子,就是它们现在可能有点不分彼此。”他指着那堆像漂浮在大运河里的木板。 深津似乎笑了一声,良田猛地抬头,却发现没有。当然,他也没有皱眉,或者露出任何其他负面的表情。见良田一直在看他,他又回视过来,眉毛弯了弯,“原来机关在这里。” 什么?良田下意识皱了皱眉,不知道自己从哪里开始听漏了,但心情确实不可避免地松懈了些,他再次觉得,深津的性格似乎确实很好相处。 手心被划了一下,良田下意识松开手,这才发现是深津又接走了行李箱,他把它推到墙边,取下双肩包挂在上面,回过头看向良田,“房间很不错,这里就交给我吧。如果你有别的事要忙,可以不管我。” “哦哦,好的。”良田顺着他的话答应下来,转头就往门外走。 在他走回自己房间的一路上,都能感觉到深津一直在看着他。视线粘在他背上,就像昆虫捕食时吐出的粘液凝成了壳,他的两条腿都差点搅在一起。 直到回到自己房间,良田靠着关上的房门,虚弱地坐下去,双腿在身前张开,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他其实没事要干,但居然真的把深津扔在了那里,甚至忘记说 “谢谢你寄给我的特产,秋田米很香,还有你的樱皮木筷,和你的曲木茶盘,它们都在厨房里。还有一个篮子?盘子?我没搞懂是什么,放在了玄关,想着可以用来装硬币”。 他手脚并用,爬到自己的床垫边,用被子紧紧捂住脑袋。 …… 敲门声响起时,良田愣了愣。 他一时半会儿还没习惯被人敲门,手忙脚乱地从被套裹成的玉子烧中钻出来,拉开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自然一些。 “嗨,深津前辈,怎么了?” 深津手里举着一把螺丝刀,良田觉得手柄的颜色很陌生,都不知道他从哪翻出来的。他另一只手扶在良田的卧室门上,闻言抬了抬下巴,问:“我的床装好了,让我帮你装?” 良田扶着门的手下意识用了几分力度,门却纹丝不动,在他俩的角力下敞开宽度恰当的缝隙,恰好能让人从外向内,看到房间里那张,直接扔在地上的,床垫。 自从发现装不好床后,良田干脆放弃了,把床垫直接扔在地上。这样睡了几个月,其实还挺习惯,他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嘴,小声说:“不用了,谢谢。” 深津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良田来美国后明明又长高了一截,但仍然被深津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卧室里没开灯(其实是坏了),深津的脸背光,除了额头都埋在阴影里,朝良田压下来。现在的他倒又变成记忆中那个高深得有点恐怖的模样,良田想。他无意识地去抠门上的漆皮,直到真的抠下来一块才猛地松开手,他看向似乎在等解释的深津,“呃,就是…我习惯睡矮的。” “好吧。”深津点点头,不知对这个答案满不满意,反正还是没打算离开的样子,良田也埋下了头。 入住几个月以来,他第一次这样认真地观察家里地毯的纹路,没想到还挺复杂细密。良田顺着短短的绒毛一寸一寸浏览,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突然——没想到还真被他找到了一颗螺丝钉。 天,也不知道是哪件家具的,现在只能庆幸至少不属于深津的床。 又隔了一会儿,深津也看到了那颗螺丝钉。 良田的视线里出现了一颗圆圆的后脑,深津弯下腰捡起螺丝钉,那一瞬间良田甚至想把放在地毯上的脚往回缩,但他忍住了。等深津站起来,他终于想到一个话题,“呃,深津前辈,其实…客厅的置物架,虽然我已经装上了,但总感觉它有点瘸。” 良田这次是真的看见深津笑了。 深津把螺丝钉握紧拳头里,放在嘴边,眼睛弯了弯。他退后一步,让出门前的通道。良田跟着他走出去,走到那个瘸腿的架子前,下意识伸手拉住深津的胳膊,又很快缩回手。 “喏,就是这个。” 深津摇了摇架子垂下头看了一眼,随即对良田说:“不是大问题…pyon。” 良田皱了下眉,他第一反应是深津说了外语,然后才想起这也许深津的口癖,尽管他衔接得有些生硬。之前听泽北和大河田聊天,说起深津的口癖隔段时间就会换一个,但这次听到的又似乎还是记忆中那个。良田努力挖掘着几年前的记忆,鬼使神差地在心里又跟着重复了一遍。 深津三两下就把架子上的东西通通挪开,蹲下去,就靠在良田脚边,伸手时还不小心撞到良田的小腿。他顿了顿,抬头向上看,发现良田似乎没什么反应。 就这样,在深津抵达美国的第一天,良田几个月来一直乱糟糟的家终于有了形状。不仅一直瘸腿的置物架,还有换了灯泡也不亮的卧室灯,打不燃火的大烤箱,和总是在漏水的水龙头,也都手牵着手魔法般地焕然一新。说真的,要不是深津给良田展示了他的护照、签证和宇宙开发事业集团(NASDA)的聘书,良田一定会以为眼前这个和哆啦A梦差不多的男人,是自己练球压力太大,臆想出来的。 彼时,他们俩正围在中岛前,一人坐一边,良田盯着深津的护照和聘书,就像要在上面盯出个洞。好在身后的微波炉滴滴滴地叫起来,良田松了口气,直起身,走进厨房打开微波炉,披萨浓浓的香味飘满整个厨房。 离深津的距离一旦拉远,连声音都大声了些,良田喊:“你快把你的文件收起来吧。” 这间公寓里没有茶几,剩下唯一的台面就是眼前这块中岛,良田平时做reading、写篮球复盘笔记、吃饭,通通都在这里。一个人时还好,现在两个人了,也许是时候考虑把客厅里那个篮球架扔掉,搞一张新的茶几回来。良田一边在心里盘算,一边把披萨放在桌上。 说起来真不好意思,深津来的第一天,不仅自己装床,还给良田做修理工,最后却只能用加工食品招待他,但好歹比自己碗里的微波炉蒸蔬菜杂烩,和没腌制入味的鸡胸肉更诱人。见深津拿着刀叉,却不下手,一直看着自己,良田挠了挠头,终于想起来自己要说什么—— “你的樱皮木筷我收进了厨房里,还有你的茶盘,茶盒……喏,都在。” 深津点了点头。 “说起来,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良田咔哧咔哧地咬碎一块西兰花,看着深津,“前辈会去做宇航员。感觉是好酷好神秘的职业。” 深津的眉毛弯了弯。他也咬了口披萨,一边吃一边回答,但他的声音很冷静,就像其实有另一套器官在进食,“你是第一个没问我为什么不打篮球的人。” 啊?良田呆了一瞬,这不是一样的问题吗?但深津已经这样说,还露出愉悦的眼神,良田也只好闭上嘴专心吃饭,把满腔疑问和干柴的鸡胸肉一起嚼碎吞进肚子里。

3. 深津的魔法失效时刻

深津一成用刀叉把披萨卷成烟卷一样,放在嘴边咬了一口,慢条斯理地把火腿、芝士和面饼一一分解,其余的心思则用来观察良田。看见他差点被鸡胸肉噎到,深津接了杯水递给他。 “谢谢。” 良田低着头,嘟囔了一句后,房间又陷入安详的宁静,只剩下刀叉碰在盘子上的声音。 五月德州的气温不算太高,厨房位于房屋的阴面,晒不到太阳就凉悠悠的,吊灯和煦的光从头顶洒下来,落在米色的橱柜上,房间像被裹在一块橘皮里。长途跋涉后的困乏慢慢从骨子里爬出来,深津眯着眼,他看了看客厅,再看看厨房,最后又看向良田。 尽管他们至今一共只相处了四小时零40分钟,但深津却觉得他们的故事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 失败…是一种什么感觉。未尝一败,又是一种什么感觉? 高三那年,夏天,全国大赛,最后一球从篮网中利落落下,轻微的扑簌声越过胸腔,传进大脑里。有一瞬间,深津觉得球场被抽了真空,没有声音,感受不到时间,也感受不到身体。 下一秒,汗水沿着下颌滑落,就像滴进了一个沸腾的油锅,嘈杂轰鸣的声响在耳边炸开,整个球场又活了过来。场边的观众沸腾得像一起挤回家的蜜蜂,左手臂传来轻微的凉意,像场上刮起一阵小小的旋风,深津抬起头,看见湘北7号双臂大张。他从自己身后冲向湘北的两个一年级生,跳起来抱住他们的脑袋。 大脑一片空白,他就像被不知道哪里来的篮球,也许是牛顿的苹果树上掉下来的篮球,砸懵了。他下意识去看泽北,发现泽北看起来也懵懵的。 但最终,泽北比他先反应过来,在走廊里大哭起来。那时,深津只是垂着头,和其他人一起沉默地看着他。 因为泽北,他们耽误了会儿。一行人走出篮球馆时,恰好又和湘北队撞在一起。山王的首发加上替补,再加二线替补,足够浩浩荡荡,尤其是和首发球员都消失了两个的湘北比起来。湘北的7号这时似乎是他们的临时小队长,站在最中间,球包甩在身后,双手插兜,在两个高个学长学弟的簇拥下,表情桀骜。他也看到了深津,没打招呼,只是近乎挑衅地扬了扬眉。 深津一成这时突然注意到他的眉毛很锋利,像削得薄薄的一页纸,耳边似乎刮过纸页哗啦的声音。随后,深津感觉到指尖传来火辣尖锐的剧痛,钻进皮肉里,一直蔓延到砰砰跳动的心脏。 几年后,他和宫城良田已经确认关系,两人正在寻找晚间的约会活动,突然看到近期正在热映的电影。他们坐在漆黑的电影院,看着楚门拉着帆船的支索,一点点摸向海面上的墙壁,又看着他向镜头鞠躬致意,然后走出大门,深津偏过头去看良田。 良田的眉毛刚舒展开,摆脱了英文听力考试的压力,他松懈下来,揉了揉眼。深津看着这样柔和的他,突然说:“告诉你一个秘密,良田,曾经我也以为自己只是个漫画人物咧。 ” 在一本主角不是他的漫画里,扮演着日本高中篮球的最高峰,拥有寥寥几笔的人生,最强山王,未尝一败,等待主角越过这块至高无上的垫脚石,走向未来的人生。 那时良田说了什么? “哦,”他挑了挑眉,顺着深津的话往下问:“你是怎么发现的?” 深津抬起手摸了摸他高高的眉骨,就当自己是又开了一个糟糕的玩笑。他说:“是你,有一天你挑眉的时候割破了低维空间。” 拿下秋之国体的冠军后,深津从篮球队退役,婉拒了几所体育大学的邀约。堂本教练同他谈了许久,从办公室出来后,每个曾经的队友都跑来问他为什么不继续打篮球了,其中最过分的还是泽北,拨通越洋电话,把已经睡着的深津叫起来,只问他你是害怕了吗。 深津懒得理他,直接挂断了电话。 高三毕业后,他考上东京大学的航天工程学,山王的队友们直到开学后才知道这件事。河田特意找他和松本去喝酒,酒过三巡忍不住问,你确实是外星人吧,怎么了,终于憋不住要自己修飞船回母星了? 那时,一之仓已经去了德国,野边留在秋田,河田、松本和他一起在东京读大学,他们仨时不时会聚一次,这是深津对篮球相关唯一的消息来源。他从河田口中得知湘北的7号,宫城良田,也去了美国,正和泽北合租中。 “没想到啊,太有勇气了。”大河田说,“我妈说今年收成还不错,我打算多寄一袋大米给他们,那个小怪兽很猛呀,要是泽北抢不过他就要哭鼻子了。” 他看着深津,“你还记得他吧?” 松本在旁边嘟囔哪有泽北抢不到的东西,深津偷偷把啤酒换成乌龙茶,装在酒杯里喝了一口,心想,他可记得很清楚哩。但他没加入讨论,只是在河田问他们有什么东西要一起寄时,突然想到妈妈寄来的便当盒,反正他都不怎么打篮球了,他让河田寄东西那天通知他。 大三的时候,第一次有女生向他表白。那天他刚和河田他们聚完,一边走在回宿舍的路上,一边回忆泽北在电话里讲的宫城申请学校的事,然后就被拦下来。 女生从他在高中篮球队拿到秋之国体冠军开始,掰着手指,讲他在挂科率奇高的航天工程专业拿到全额奖学金,又拿到日本航空公司今年唯一一个实习机会,说他是她心目中无所不能的偶像。 深津看着讲得眉飞色舞的女孩,突然想到今天还出现在话题里的良田,的那个挑眉。深津抬起眉毛,只觉得脸上肌肉僵硬,学不会,最后还是放弃了。 也是那天,美国亚特兰蒂斯号和俄罗斯和平号空间站完成第一次对接,即将开始国际空间站的建设。深津回到宿舍时,舍友们正凑在一起看新闻。短讯播完后,节目主持人开始介绍日本也有载荷专家会加入国际空间站的建设,又讲日本宇航员的选拔难度,以及他们在NASA约翰逊航天中心的日常训练…… 舍友把电视机声音调小,一群人开始研究美国的航天飞机,深津一边收拾洗漱用品一边听他们讲话。泡在浴汤里时,他突然想,“真的很难吗?” 大四毕业后,他正式成为JAXA的预备宇航员,那时筑波的训练基地仍未成熟,他很快收到通知,即将启程前往美国德克萨斯州参加为期一年半的训练。他记得泽北说良田最后去了德克萨斯,于是他找到去美国和良田打过一次练习赛大河田。 大河田再次无语了,给他道歉,说不应该调侃他是外星人,但还是帮他打了第一通电话。挂断电话后大河田问他,你会回来的吧,我是说地球?说完两人都笑了。 之后深津就开始临行前忙碌的准备工作。接受offer,办签证,收拾行李,给良田挑礼物,上飞机,入境,照着地图找路……一路都还算顺利,直到他打开公寓门,趴在沙发上的人抬起头,他们四目相对。 还在日本时,深津接到过一个来自良田的电话,从那时起,深津就得出一个结论:记忆中那个在球场上电光火石的湘北7号只是良田的一部分,是月球被太阳光直射的那一面。在阳光无法直射到的另一面,良田沉默,冷淡,还有点怕他。通过几箱行李陆陆续续的脱敏治疗,他似乎做了些心理建设,但扶在门上的手,握成拳头的手,背在身后的手,还是泄露出他的紧张。 深津先试着开了个玩笑,效果很糟糕,良田猛地抽出手,像一只被吓僵的松鼠。深津又尝试以退为进,良田却真的顺着他给的台阶跑掉了。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和砰得一声摔上的房门,深津第一次发现,生气时也会想笑。 “房间很不错,这里就交给我吧。如果你有别的事要忙, 可以不管我。” 深津撇着嘴,宫城良田明明闲得没事干,一直趴在沙发上看篮球杂志。他难得有些挫败,愣了一会儿才开始四处找工具。 对深津而言,拆卸、理解、重装的过程是让心情保持平静的方法,越复杂的事物越能让他沉浸,也正因如此他才会报读航天工程。只是中途出现了些微妙的偏差,走到如今这一步,甚至突然跑到美国来,冷静下来,连他自己也觉得出乎意料。 深津没花多少工夫就装好了床,又装好架子,甚至去卫生间的时候顺便修好了水管。良田的房间还是毫无动静,也许门背后有一个黑洞,也许良田又跑去别的地方了。深津又等了一会儿,才敲门。 “不用了,谢谢。” 良田再一次拒绝他。深津的心情也不太美妙。在他们唯一长时间相处的40分钟里,良田一直承担着一种突击队长的角色,深津很清楚该怎么应对这样的人。但现在,他却表现出一种隐晦的退缩,像躲在洞里的小老鼠。刚刚深津弯腰捡东西时,注意到良田差点跳起来。 如果现在他们是在球场上,对手变得如此消极,堂本教练只会向裁判提出换人申请。但他们现在站在更复杂的世界里,何况,深津不想被换掉。 他又加回了自己的语癖pyon,试图像高三当上队长时那样表达语气的缓和,但仍看不出收效。 好在他很会修东西。 其实良田也不赖,只是好像不太会区分每个部件应该在哪,就像他把面包篮摆在了玄关上。深津三两下卸下两条支架,把它们交换位置,拧好螺丝,架子果然更稳了。良田的眼睛在今天第一次亮起来,深津趁热打铁,从厨房开始修起,这次终于令良田敞开了卧室门,让深津巡视完公寓的全貌。 随着滋滋两声,卧室终于变得亮堂起来,深津放下手里的工具,四处打量了一番。良田的卧室和他的差不多大,床垫扔在地板上,几件T恤和球衣挂在墙壁上,靠墙有一排柜子,凌乱地塞着良田的瓶瓶罐罐和几本崭新的讲义,讲义上整齐地叠放着一双黑色护膝。深津愣了下,缓慢地眨了眨眼珠。 “你晚饭想吃什么,披萨可以吗?”良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深津立即转过身。 良田也看到亮起的顶灯,他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一边把速冻披萨塞进微波炉,一边向深津抱怨泽北,“他不也是山王工【重音】高毕业的吗?!结果之前差点把家里搞跳闸。” 深津此刻坐在中岛前的高脚椅上,脚刚刚够到地板,他闻言点了点脚,不知道打的什么拍子,手上的动作也一丝不苟,正从文件袋里一一拿出自己的护照、聘书和工作证。 ——这是良田突发奇想要看的,准确地说,是良田突发奇想觉得深津全能得不像人类,而是从动画片里钻出来的机器人,深津听了连眉毛都抖了一下,良田似乎也觉得离谱,又撇开了头。 “河田也担心我离开地球就不会再回来了pyon。”深津看着他抿住的嘴唇,突然说,还特意选了个两人都认识的人。“不过,”他把证件一一摊开,语气认真起来,“我真的是在地球登记注册过如假包换的人类pyon。” 良田看了几眼,不知道在想什么,深津就撑着头,在他对面看着他。 如果自己真的无所不能就好了,尤其是面对良田的时候。深津心里第一次有这样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