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重力奇迹 08
: 象对验实为作.8
深津站在湿漉漉的甲板上,花了些时间才脱下笨重的潜水服,他穿过湿走廊,来到休息室。 他的队友有的在休息,有的还没回来,反正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大把位置任他选。他坐在观察窗旁边的不锈钢桌上,打开笔记本电脑,把今天的任务照片备份。 进度条在自己缓慢挪动,深津把它最小化,又打开邮箱。标记着宫城良田的分组旁是一个鲜艳的红色阿拉伯数字1,深津惬意地抬起脚尖,在地上敲了敲,又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挪动手指点开它。 良田每次回复的邮件都不长,从头到尾,不到半分钟就看完了。深津看到结尾的落款,顿了一下,视线上抬,视点再一次回到开头,Hi 深津さん。 他又重新再读了一遍。 这次,他读得更慢,阅读的同时,良田的脸也摘下潜水面罩从海面下浮出来。深津想象着他打下这些话时的表情。 即使再怎么隔绝海水,在这里也没什么东西是真正干燥的,良田偏长的自然卷黏成一绺一绺的,趴下去服帖在脑袋上,就像刚洗完澡从浴室出来。他甩甩头,眼睛被发尾挡住许多,但还是亮晶晶的,勾着嘴角,似乎有些得意,一只小鸟被关在胸腔里,但马上就要从他的脸颊飞出来。 深津第一次看见良田在篮球之外如此明晰地表达想要一样东西。不对,即使篮球,良田也很少为它说什么。放在鼠标上的手指碾了碾,深津打开一个文件夹,从一片深蓝色的照片中选了一张,是宝瓶宫的外景。和想象中锃明瓦亮的潜水艇不同,它的外壁上满是色彩斑斓的礁石,绿色的水藻和黄色的海鱼像丝带般缠绕在外部,真的把它点缀得像龙宫一样。 深津想,也许这也是良田喜欢的漂亮东西。 海底的网速慢得够呛,上传的进度条一直卡在原地一动不动,深津喝完了一整杯热茶,干脆把电脑推到旁边,从自己的包里拿出铅笔和纸条,把刚刚的发现轻轻记下来。 宇航员在太空中的任务之一是帮助科学家进行科学实验和观测地球,因此,他们在日常的培训项目中也会学习相关知识。深津本来就是工科生,不觉得难,甚至,为了更好地和良田相处,他也尝试着把良田当作一类研究对象。 最开始是描述。
今天是星期一,最高气温92°F,良田到家的时间是22点10分,穿着亮黄色的无袖宽松T恤和灰色短裤,袜子是那双橙棕渐变的。唔,原来要这样搭,他看起来让气温又升高不止1度。 今天他的步伐很欢快,露出来的锁骨沾满亮晶晶的汗,大腿后侧从短裤下鼓起非常明显的训练痕迹。 今天是星期五,最高温已经102℉。良田到家时是22点45分,穿着很明亮的深蓝色T恤和白色带松紧带棋盘格短裤,这双蓝底黄色波点的袜子有些眼熟。
(深津抬起脚掌。)
但……今天的良田走路很慢,每一步都拖曳出长长的停顿,他的胸前浸出一团黯淡的蓝色。和他的衣服对比,脸色的灰度显得非常高。
接着是解释。 有时深津能一蹴而就。比如,深津注意到良田特别怕热,气温一旦超过90℉,他就恨不得把皮都揭下来扇扇风。最开始,他在家喜欢脱掉上衣,但一撞见深津就会脸红,没过一会儿就会看他又偷偷穿上T恤,脖子和额头都热出淡淡的潮气。深津把这解释为自己让良田有些拘谨,因为他在家总是穿着整齐。如果自己也和良田一样(尽管不热),良田就能放松一些,去做他更习惯的事。 有时,深津也需要反复修正自己的解释。 那时他刚住进公寓,每天洗完澡躺在房间,都不得不困难地计划入睡——宇航员的训练是早8晚5,因为微重力训练对体能和心理的消耗极大,教练不赞成加练。之后再处理一些文字工作,每天6点,深津已经坐在家里无所事事。 和高中时的高强度训练相比,现在的休息时间简直漫长得不知道该怎么打发,他总是要躺上1-2小时才能抓住丁点睡意。 高脚凳短促拖过地板,轻微的声响从门缝下钻进来,深津睁开眼,眼前的视野没有一处不是清晰的。他翻了个身。歪着耳朵又听了一会儿,他坐起身,走到门边拉开一条缝。 厨房暖黄色的灯光像被掐破的橙子,汁水慢慢淌进来。深津没有刻意控制声音,但厨房里的人并没发现,正自顾自地烹饪晚餐。深津听见微波炉发出滴滴的响声,接着,就见良田从里面拿出自己的曲木便当盒。深津愣了一下,下一秒也看清了便当盒里的食物:西蓝花,鸡胸肉,橙子和花生酱。 深津眨眨眼,过了会儿才想,蛋白质,纤维,营养,良田这样用便当盒,也不能说有什么问题。 良田坐在中岛前,脑袋几乎都要埋进面前的便当盒。他一连叉了几块西蓝花,蘸着花生酱塞进嘴里,把腮帮塞得鼓鼓的,咔哧咔哧,像吃得起劲儿的小动物。深津歪着头想,他的口味真是特异得惊人。 先一口气吃完西蓝花,良田才开始进攻鸡胸肉。深津靠在门边,又看了会儿,暖色的灯光似乎越来越深沉,他的眼皮也耷拉下来。深津咽下一个呵欠,正打算回床上躺下,却听见良田也放下筷子。 “咔嚓”。 深津转回头,看见良田仍然垂着头坐着,脸颊仍然鼓鼓的,仍然一点点蠕动。忽然,他抬起手臂,盖在眼睛上,揉了揉。 深津睁大眼睛。 直到良田再次拿起木筷,继续进食,深津才回过神来,睡意又不知道溜到哪去。 第二天,深津在训练结束后回到家,时间还不到6点,他打开冰箱,看见冷藏区里已经解冻的两块牛排,露出有些茫然的表情。大概是因为冻起来的时候粘在一块了,深津想。 他把它俩取出来,整整齐齐地放在砧板上。良田看起来不喜欢吃鸡胸肉,深津继续想。 那天晚上,良田到家是22点35分,穿浅牛仔色的T恤和黑色工装短裤,袜子是普通的黑色长袜,他看起来心事重重,但他们说了几句话后,他又笑了出来,跑进浴室时脚掌哒哒敲击着地板,步伐比刚到家时畅快许多,深津把手撑在下巴上,也用脚叩了叩地板。 在宇航员训练中,有一架被叫做零重力奇迹的飞机,但深津和同事私底下会叫它“呕吐彗星”——这架飞机能以45°耗时30秒冲上33000英尺高空,再以抛物线轨迹急速下降到24000英尺,带来约30秒的零重力状态,在一次飞行训练中,他们会重复60次这样的一分钟。 第一次体验这架呕吐彗星时,即使平时总无动于衷的深津也抱着垃圾桶在场边呆呆休整了很久。以至于后来,在每次等待飞机爬升的那漫长30秒里,深津都能清晰感受到心脏被慢慢提起,因为即将失去重力而摇摇欲坠。 现在,他也正在体验这样的30秒。 良田终于端起盘子,他拒绝了坐到中岛上,只是靠着冰箱。深津能感觉自己的心脏在不远的地方被捧得高高的。书本上的俄语字母变成一堆没有意义的鬼话桃符。 公寓里很安静,隐约能听到邻居唱片机里的音乐声,但此刻深津却没有跟着打拍子的心情。他侧着耳朵,小心捕捉良田咀嚼食物时发出的细碎声响。良田像松鼠一样咔嚓咔嚓嚼着花椰菜,深津没往里放太多调味,更没放花生酱,良田倒是吃得很轻快。深津轻轻吐出一口气。 然而,下一秒,他却发现咔嚓咔嚓的声音也消失了,房间变得很安静,空气也凝滞,就像飞机到达最高点的那一霎时,下一秒就会—— 良田“嘎吱”一声拉开冰箱门,深津已经转过头,看见他的手指越过花生酱,拿起了,一瓶矿泉水。 他拧开瓶盖,仰起头咕噜咕噜就喝掉半瓶。放下水瓶,良田和深津对视了一眼。深津先看见他鼻头上沾了点棕色酱汁,亮晶晶的嘴角也沾着米粒,不知道怎么吃的,然后才注意到他湿漉漉的额头,一缕一缕的卷发末端也有小水珠沿着抛物线滴落下去,竟然都吃出汗了。深津下意识把身旁的风扇转向他,心想,看来他还是更喜欢吃正常的食物,以及,讨厌吃鸡胸肉。 飞机平稳地滑行落地,深津转回头去。 邻居也把唱针拨到下一首,歌曲节奏明丽。深津的眉毛弯了弯,他突然也想再吃一碗家乡大米煮出的米饭。 “不急pyon。”他对良田说,也像是对自己说。 解释之后是预测。 每晚在中岛前的漫长等待变得令人期待起来,尽管,跃跃欲试这一个词放在深津身上,也不过是在煎着锅里两人份的牛排时,踩着邻居家的旋律节奏挥动锅铲,给它们一一翻面。 做饭,吃饭,处理杂务,复习功课,发呆…… 时针慢吞吞地朝10挪动,然后是分针,看着它一步步踏入指定范围,深津不太明显地竖起耳朵。 脚步声逐渐靠近,在门前停下,下一秒是门锁被转动的声音。有时,良田的步伐像在草坪上横冲直撞的小狗,深津预测他大概很开心,事实也果然如此,于是深津也勾了勾嘴角。 有时,良田的步伐拖曳在地板上,像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蜥蜴尾巴,他大概很疲惫。果然,那双明亮的眼睛变得黯淡,眨眼的时候,燃烧后的灰烬扑簌扑簌落在颊边。深津猜对了,却不觉得高兴。 预测的下一步是控制。 即使那个人是深津,在这时也变得踟蹰不前。 他不想控制良田,他只是同样不想看见良田灰扑扑的样子。对他而言,世界从一颗篮球传向更广袤的世界时,是从良田的眉峰,脸颊,红色球衣,橙色地板,这样依次着色,立体,流畅运转。他想良田做一颗电光火石的彗星,也许拖着长长的尾巴,但有一双耀眼的眼睛。他…… 深津叫停在大脑里混乱打转的想法。他揉了揉眉心,嘴角却勾起来。 ——在海底训练的第七天,在海水的挤压下,血液中溶解的氮气几乎饱和到把他变成另一个人。 “Wow Kazu,你在偷偷用功写什么呢?” 深津放下铅笔,下意识将纸条拿起来捏进手心。 一听这个称呼,他就知道来人是哪位同事,Martino,一个个头很高,头发剃得短短的意大利人。不知是因为意大利人热情直爽的血统,还是他的妻子是位可爱优雅的日本女士,总之,见面的第一天,他就对深津非常亲切。他刚刚穿过湿走廊,正站在休息室门口。 空气中的水分子已经钻进纸张纤维的缝隙,手里的纸条润润的,手感难以形容,就像他手心出汗了一样。深津把纸条叠成两叠塞进口袋,看着Martino,说:“没什么,只是让自己保持清醒的东西。” 话音一落,Martino就哈哈大笑起来,深津受他影响,也笑出声。 如果是熟悉深津的人,比如大河田、松本、野边他们,大概会觉得眼前这个场景十分诡异,但这里只有深津本人。这个相视大笑的场面,让他想到了上次,他和良田也是这样。 他俩站在中岛前,像两团卡住的磁带。深津想,他喜欢良田那样的笑,那样的他无限接近于赛场上那个脚底装了喷气式发动机的小怪兽,带着锋利的攻击性,但又更可爱。敏感的肚皮被好好藏在身下,他轻而易举就忘记人与人身体间的边界。 “我说,Kazu,你能别一直盯着我吗?太瘆人了,你知道我很爱我老婆的对不对?”Martino拿着沙丁鱼罐头和一壶热茶,在深津对面坐下,他迎着深津的视线不自在地扭了扭,肩膀僵硬地挺起。 “П-р-остите.”深津嘴里冒出一句俄语的道歉。他的舌头虽然还很笨重,但已经能慢吞吞翻身,Martino听了,又疯狂大笑,他挥了挥手,深津也移开头。 观察窗冰凉的玻璃贴在鼻间,深津突然想起,那天良田也凑得极近,发梢轻轻扫在鼻梁,痒痒的,像小动物贴上来一一嗅闻。他的眼睛明亮,燃烧着跃跃欲试的火焰,稍不注意火苗就会舔上指尖,深津第一次有想往后退的意识。 人的视线原来是有形状和重量的,轻轻贴在皮肤上就能感觉到,深津后知后觉地想,那良田为什么一直不逃跑呢? “我的天呐,我在床上躺着都能听到你们的笑声。” 另一个叫Jupiter的同事拉开卧室门钻了出来,一边笑一边抱怨,“认真地,我对我们现在的状况很担忧,这里到处都湿漉漉的。我来自内华达,从小就没有这样泡在水里过,你看,那一丁点水痕简直能留到世界末日。” Jupiter的一头卷发全都粘在头皮上,呈现出一种墙灰的颜色,Martino看着他的新造型,仰起头像喝啤酒一样喝完杯子里的热茶,继续发出震耳欲聋的笑声。 “不可思议,”Jupiter把头侧向深津,“你从哪儿来呢,Kazu?在这里习惯吗?” “Kazu可是篮球运动员,”Martino替深津抢答,又转过头笑眯眯看着他,“他早就习惯这种全身是汗的感觉了,是不是?” 深津笑着点点头,脑袋里忽然闪过一张张肢体交叠的画面。良田很爱流汗,比赛结束后,深津就像刚从泳池里爬出来那样,手臂,胸前,根本分不清是谁的汗,空气中似乎还缭绕一丝香气。 他心想,说得没错,他们现在的状况确实很令人担忧,他不知为何满脑子都是良田。 深津又笑了,他对Jupiter说:“没错。” 他们又不知所云地聊了会儿天,数了数还需要执行的任务,和离上岸的天数,大家都变得昏昏沉沉的。Jupiter揉了揉已经被泡皱的膝盖,抬起头正要说话,突然一愣,然后指着观察窗外:“天呐,Marti,那条鱼正在窗外看着你碗里的鱼肉,这太残忍了!” 深津顺着他的手指迟钝地转过头。 圆圆的窗户外,果然有一只脑袋比舷窗还大的鱼,它好像也看见了深津,悠哉悠哉地从Marti身边游走,跑到深津面前和他面面相觑。游动之间,鱼鳍一一划过观察窗。 深津看见它的背鳍很漂亮,在海水中泛着荧荧蓝光,但等它凑近了,才发现它们很锋利,还长着倒钩,根根分明地沿着正中线像后倒去,就像刺猬那样。 “哇,这真的太酷了,Kazu你看紧它,”Martino突然压低声音,就像说话声音太大能把鱼吓跑似的。 他小心翼翼伸手,拖过深津手边的照相机。深津看了眼电脑屏幕,进度条还是空空荡荡的,他干脆按下叉号, 拔下数据线,把整个相机都送到Martino手中。Martino又把相机递给Jupiter,“快快!帮我和它合张影!我女儿最喜欢看稀奇古怪的鱼了!” Jupiter把相机举到了脸前,深津连忙把手撑到身后,整个人离开桌面避开取景框。 咔嚓,咔嚓,几声轻巧的快门声后,Jupiter从相机后露出脸,“Kazu也拍一张嘛!” “快来!但只能自己作纪念了,这样的照片千万别拿给父母看,他们会心梗的。” 谁说的,深津慢吞吞地在心里作答,我也可以拿给良田…… “可以以后拿给女朋友看呀,这可超酷的!” ——?? 女朋友。 深津愣了一下,看着Jupiter,缓慢眨了眨眼睛。与此同时,他抬手按在胸前,自己的心率则预测已经飙升至超过90次/分。 Jupiter才不管深津在想什么,再次兴奋地举起相机,咔嚓,咔嚓,咔嚓,相机碰撞出熟悉的声响,他冲着深津快速按下几次快门。 “天,Kazu你的表情,简直比后面那条鱼还呆!” 而后,相机又被重新塞回深津手中,Jupiter让他给自己也拍两张。 最后,大家挤在一起,看深津把照片导进电脑里。 照片中每个人的脸上都呈现出一种恍惚的神态,在蓝幽幽的空间里,有一种看鬼片的感觉。他们来回看了两遍,身旁的两人已经抱成一团,大肆地互相嘲笑,等笑够了,他们就拿着自己的杯子一前一后走进卧室。 休息室终于又只剩下深津一个人,空气重新变得安静起来,只剩下运作中的冰箱和电灯一直发出持续不断的嗡嗡声,世界的存在已经有些不切实际。深津又试着上传了一次,还是无法把刚刚那张图片贴进附件,他叹了口气,删掉原本的正文,重新一个字一个字,一个字一个字,一个字一个……往上敲。然后,敲下发送键。 深津合上电脑。 他感觉自己有点头重脚轻,似乎一抬脚就要在潜水艇里飘起来,是失重的感觉,连嘴角也一直落不了地。 他其实不喜欢大脑失去控制的体验,但莫名觉得此刻还不赖。他把手揣进衣服兜里,手指又碰到了那团黏糊糊的纸,他摸了摸它的头,站起身。 关掉休息室的灯前,深津最后一次回头。观察窗外,那条大鱼还没有离开,它慢慢扇动着侧鳍,专心致志地看着深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