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重力奇迹 09
9. 暗恋的心情是潮湿的雨
良田点开邮箱,径直绕过最顶端那封“未读邮件”,逡巡一圈,实在无法从任何角落扒拉出新的邮件。他关掉窗口,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叹了第三声气。 Martin从对面探出头,他们之间隔着两个笨拙臃肿的电脑显示器,但他费力地朝前伸了伸脖子,问:“所以到底哪节课这么变态,我真的很需要名字,拜托了!” 被他这一打岔,良田拧紧的眉毛下意识松开。他现在和这位中锋已经很熟了,知道对方除了脾气有点急,实际上是个不错的人,于是也往前凑了凑,态度诚恳,“真的不是课程,老兄,我发誓!是的话这门课我就挂科。” “哇——倒也不必这么狠。”Martin夸张地直起身,四周看了看,见没有其他人,他扬了扬眉,坏笑道,“那是女朋友咯?” 良田喉咙一滞,否认的话明明很简单,舌头却奇怪地僵住,就像突然忘记了该怎么讲英语。 直到Martin交完小论文溜走,良田也没找到时机向他澄清:不是女朋友。他有些呆呆地缩在显示器的巨大脑袋前,屏幕右下角显示着这天的日期是8月10日,还有三天深津就会从佛罗里达回来,但与此同时,深津也已经失联了整整三天。 ——事实上,良田也不知道用“失联”来形容到底准不准确。 自从他从通讯录翻出深津的电邮地址,一字一句敲下那场练习赛结果并问候深津海底怎么样起,他们每天都有通信。深津会慷慨地向他分享在海底(现在良田知道那只是海下19米)的见闻,而良田会在每次上午的训练结束后,抓起背包,叼着午餐的鸡胸肉,向图书馆的方向风驰电掣地进发。一路上,盛夏阳光、潮湿的风、摇曳的树、灼烫的地面,似乎都一一承接过他的雀跃与热望,再推着他向前奋力一跃,让他张开双腿落进清冽深沉的大海。 然而,三天前,良田和往常一样,气喘吁吁地冲进图书馆,找了个空位坐下,开机,输学号,点开邮箱,一切都同之前一样,连邮箱顶端漂浮的深津的名字,字样红色加粗,都一样。那封邮件的主题有些难以捉摸,但良田并没什么戒心,只是疑惑地歪了歪头,然后点开它—— 笑的时候我总会想起你。 哗啦——就像走在海边被伺机涌上的浪花兜头浇下—— 哗啦——大脑里全是白色的泡沫—— 良田眨眨眼,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能听到现实世界的声音。隔壁座位的人在窸窸窣窣地翻书,良田捂住脸,脸皮隐隐发烫,扎在脖颈上的汗珠黏腻瘙痒。他用手抹了一把,再抬起头,视线在字里行间飘忽不定。 你还在吗—— 良田终于忍不住从座位上逃走。 冰凉的自来水拍在脸上和后颈,身体里那团难耐的燥意安分了些。心脏仍跳得像鼓点一样,良田抬起头,看见洗手间的镜子里,有一个满脸是水,嘴角却莫名勾起的怪人和他面面相觑。 五分钟后,良田回到图书馆的座位上,再三确认发件人的确是深津一成本人,过程中又没忍住重读了两遍正文,耳朵再次变得滚烫,他抿了抿唇。实际上,阅读这封邮件时,良田心里愉悦大过惊讶,喉咙里不断攀起糖浆似的充沛粘稠的甜意,但最终,他还是打算把它改为未读状态。 ——除去那几句有些直白的话,邮件其余的内容,良田虽不能完全读懂,但也能猜到深津那边可能出了点状况,是深海里较为常见的特殊情况。他不希望深津“清醒”过来后感到难堪,尽管他不确定深津是否真的懂这种情绪。 说是这么说,操作的时候良田不知到误点了什么,邮件消失在列表的瞬间他心里一空,差点钻进电脑屏幕里,最后狼狈地从回收箱把邮件找回来。微微颤抖的手指已经暴露出自己并不如自己想的那般正直理智,良田屏住呼吸,直到邮件再次在收件箱头顶变成红色,他小心翼翼移开鼠标,肩膀一松,这才发现自己后颈已经又浮出一层冷汗。 之后的几天,良田也难以掩饰自己的急切,查邮箱的频率从一天一次变成一天五次,为了不耽误训练,他又回到球队的学习室。其他人会不会再凑过来偷看已经不重要,因为——深津一直没有回信。 不管良田打开又关闭邮箱多少次,不管他是不是一遍又一遍不停刷新,也不管他在打开电脑前有没有闭眼祈祷向谁祈祷,事件的发展都没有因他的努力而出现任何转机。甚至,哪怕良田假装自己没收到信,又接二连三往他邮箱里投了好几封,深津也,一封,0.5封,0.1封都没有回复。 心情逐渐由疑惑变为担忧,也许深津前辈那天遇到的其实是一种格外严重的事故,良田控制不住自己的乱想,因为他早就知道,像氮气,还有海,这种默默无闻就占据世界大多数的东西,直到露出獠牙那刻人才会回过神来。但是,深津明明那么冷静、沉稳、强大,无所不能,甚至在想象中他应该能摆脱地心引力。 良田闭上眼。 他开始听晨间新闻,路过新闻墙报时也顿住脚步,每天定时查收电话留言箱,做这些事前他都会紧紧掐住手心,幸好一直都没看见或听见任何消息。 时间在一分一秒向日历上标注出来的那个日期靠近,事实上,如果按深津之前的邮件,今天他就会回到岸上,在北卡罗来纳大学留置检查48小时后,再回德克萨斯。心情刚试探着微微松懈下来,良田又忍不住想,也许深津一切正常,只是没给他回消息而已。 ——为什么呢? 良田不得不记起某天深津也是这样突然地收回全部视线。 电脑屏幕因为太久没操作熄灭下来,黑洞洞的屏幕上,映出一张茫然又有些许恼怒的脸。 “Ryota你在这儿呢,有个叫Eiji的人打电话找你。” 队友从屋外冒出头,扒着玻璃门喊他。 陡然听见泽北荣治的名字,良田心里冒出一种不祥的预感,虽然很快就意识到不可能,但他的眼神还是把门边快两米的队友吓得后退一步。 玻璃门撞在一起发出咚的巨响,良田回过神,他揉了揉脸,钻出房间时向队友说了句抱歉,然后拖着抗拒的步伐走到公共电话旁,拿起听筒。 “喂……” “喂???你就只说句喂吗?” 和他发虚的声音形成鲜明对比,泽北荣治在电话那头中气十足地大叫。 ——如此这样,会从他嘴里听到坏消息的1%可能性也被掐灭,良田下意识松了口气,彻底缓过神来,“你有什么事就快说!” “宫!城!良!田!”泽北咬牙切齿地质问,“我给你家打电话没人接就知道不好,你不会忘了吧?晚上我们要一起去看比赛,今晚是Samaki的首秀!” Samaki是他们在预科时认识的朋友,今年在选秀中被达拉斯小牛队选中。良田一愣,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他有些头痛地揉揉眉。 自从和深津合租以后,日程安排都是深津一手包办,良田只需要偶尔在便利贴上对比赛日进行传话,现在仔细想想,那份日历确实几乎变成了属于深津的东西,连良田的比赛日也不过是“晚餐变夜宵”的意思。良田干笑了两声。 “你要是说你不去了我就开车来德克萨斯宰了你!” 泽北有时敏锐得就像狗一样,他从良田长时间的沉默中嗅出端倪,立刻尖叫,“这个票一点都不好弄!你们还都放我鸽子,太可恶了!” “你们?”良田有些内疚,但立刻抓住关键词。 泽北在另一头闷闷不乐,“是啊,本来还有个队友一起的,但他突然说要去医院看他外婆。” “哦……”良田也有点郁闷,这样一来,他找理由的难度简直更上一层楼。 “对了,”泽北又有了主意,“深津前辈不是在吗?叫上他一起呗?” 一切又回到“深津前辈”。 良田沉默了下,想到深津移开的视线,又想到空空的邮箱和公寓。他突然改变了主意,压抑住语气中莫名的烦躁,对泽北解释:“你的深津前辈去佛罗里达了。放心好了,我会去的。” “嗯?”泽北只疑惑了一秒,深津前辈的去向已经超出他感兴趣的范围,于是他又转过身抓住良田,“哼,幸好我聪明地提前提醒了你!你可要说话算话,要是我在门口等不到你,我,我,我真的会一边把车开进科罗拉多河一边大叫宫城良田是大骗子!” 良田完全能想象出泽北做这种事。他挂断电话,去教练办公室请了半天假,又走回学习室,最后一次查了邮箱,但仍然一无所获。 到了8月,别说气温,连湿度有时也高得吓人。空调轰隆轰隆地转着,却不管用,不管是公交车还是体育馆,都和外面一样潮湿炎热。良田抱着背包,只觉得空气中的水汽不断从皮肤缝隙爬进身体,胸腔里本就沉闷的心事吸了水,变得越发沉重难耐。早知道还是被泽北追杀好了,良田郁闷地想。 然而,现在泽北也想要追杀他!!! “Mi——ya——gi!” 泽北本来拉着他的手臂,一边看比赛一边同他讨论,但良田一直心不在焉,惹得泽北不满大叫,“你到底怎么啦?!看到别人这么厉害,失去信心了吗?” “嗯嗯嗯。”良田说。 “没事的,你这么努力以后一定能找到出路的,当初我们不也差点以为你一个D1 offer也拿不到嘛。” 泽北说完,发现良田还是只点头,一句反驳的话都不说,惊奇地瞪大双眼——要知道,放在之前两人合租的时候,他这句话还没说完他们就能打起来。他疑惑地看着良田。 良田也下定决心,终于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泽北在和自己大眼瞪小眼。想说的话瞬间在嘴里绊了一跤,摔得七零八碎,他摇摇脑袋,重新把单词抖回正常的顺序,尽可能随意地问:“泽北,最近深津前辈有和你联系吗?” “有啊。”泽北回答得轻松,良田却感觉心脏被提到空中,沉甸甸的还有些酸涩,说不上是什么情绪。 “深津前辈上上个月给我发邮件说他已到美国,联系电话调整为我背不下来。嗯怎么了?” 满载的心事来了个急刹车,良田一呆,湿淋淋的水汽差点涌上喉咙吐出来。他捂住胸口,真不该信任泽北荣治对篮球以外的时间长短的概念定义。 适时,裁判吹响哨声,上半场比赛结束,小牛队暂时领先,到了中场休息时间。 啦啦队涌进球场开始表演,头顶上的大屏也播放起广告,旁边座位的人站起身。过了会儿,泽北旁边的人也站起身朝外走。周围空了许多,尽管他们本来也听不懂日语,但良田还是觉得松弛了不少。他把放在膝盖上的手掌握成拳,而后又撑起来,拳头撑住下巴,侧头看泽北。 “其实深津前辈几天前去佛罗里达州的宝瓶宫海底基地了。嗯,宝瓶宫就是那个……” “Aquarius Reef Base是吧?”泽北飞快从嘴里拼出几个单词,良田有些惊讶,他以为这应该是个生僻词。没想到泽北看了他一眼,得意地扬起头,“我在学校经常看见这个招牌,它可是由我们学校运营的。” 良田:“……” 果然,泽北得意了不到五秒,突然一呆,接着嘴巴一瘪,立马就是一副要哭了的委屈模样,“深津前辈不可能不知道呀!他去宝瓶宫前还要来我们学校做体检的,他却完全不告诉我?!” 良田转了转眼珠,他也忘了深津写的北卡罗来纳大学正好是泽北那家伙读的那个。 事到如今,良田只想快点把话题转移到别的事上,然而他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就被泽北打断。泽北还没从刚刚的打击中回过神来,又或者只是无聊地借题发挥?他拉着良田的手,一般摇,一边不依不饶地数起来: “深津前辈怎么能这样,他当时从篮球队退役我就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嗯。”那是因为别人都在秋田,而你去了美国,良田在心里默默吐槽。 “我给他打电话还被挂了。” “嗯。”我记得,当时东京应该已经半夜了。 “他来美国的事也是大河田打电话给我我才知道的,又是最后一个。” “嗯,呃,”良田挠了挠头,“这件事严格意义上来讲,我才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哦,这样啊。”泽北松开他的手,坐直身体想了一会儿,大屏上一支广告还没播完,他又转回头,“这不算,你又不是山王的……” 良田的脑袋嗡嗡作响,有一瞬间,他还以为拜泽北的直白所赐,他比深津先一步来到了外太空的真空环境,看不见光,也没有声音。 良田深深吸了一口气。 视线慢慢从模糊变得正常,各种各样嘈杂的声音也重新涌入耳蜗。泽北根本没发现他不对劲,还在自顾自地讲。良田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试图去听前排两个一起来看球的兄弟的聊天,或者找到球场上啦啦队跳热舞的BGM,又或者辨认现在的广告到底在售卖什么,但泽北的絮絮叨叨还是像水蛭一样不折不挠地爬满他的大脑。 几年前的山王篮球队,深津是如何带他们训练,又是如何和他们一起谋划逃训,他们一起帮小河田减脂,一起瞒着教练偷吃冰棍,一起在体育馆训练zonepress到深夜,回不去宿舍后又一起躺在操场上吹风…… 赛前,深津像一个真正的领导者(这是良田的加工)一样安定人心,赛后,他也会和队友一起为最后一块烤肉大打出手。在泽北出国前,深津还和其他队员一起送了泽北一双护膝。 护膝…… 良田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头顶大屏的广告,好巧不巧,正好也定格在赞助商的护具广告页。深津送给他的那双护膝这会儿正在包里,就像泽北的护膝也大概率塞在他自己的包里一样。良田心里莫名很沮丧。 泽北讲的那些事本身没什么特别,他和流川和樱木,和安田他们都是这样过来的,但良田也确实,直到刚刚才顿悟,他和深津相处时那些令他心跳加速的片段,都是如此的狡猾,进可攻退可守,深津一直都平静地坐在中岛前,那条开放式厨房和客厅的模糊交界线,那条朋友和比朋友更近一步的交界线。 除了那封邮件。 那封邮件被深津揉成一块锋利的石头,砸碎了良田的窗户,咕噜噜滚到他脚边。但等他捡起石头等待接下来的剧情时,罪魁祸首却消失了,只剩他守在自己已经破掉的窗户边,一边担忧一边想自己以什么立场担忧,一边又告诉自己不要太担忧。 相比之下,自己往回扔的那些石块的命运则可以用石沉大海来概括。想到这,良田居然噗嗤一声笑出来,可不就是真的石沉,大海嘛。 到下半场比赛,良田终于能把大部分心思都放回球场上,身旁的泽北比他更早恢复正常,眼珠粘在篮球上,一派精神抖擞的模样。良田知道他刚刚那些话都是随便说说,他早已习惯泽北这种轻描淡写撞翻所有人的行径,但……有时还是想咬死他! 比赛最终以达拉斯小牛队的胜利告终,他们的朋友表现堪称出色,被教练留下来参加赛后发布会,只来得及和看台上的他们挥挥手。 良田也站起身冲他挥挥手,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浊气。这就足够了,良田想,来支持了朋友,看了一场不错的比赛,有些启发,心情……似乎也轻松了些,再加上今天回去也总该等到深津的来信了吧。良田把手揣进裤兜,他叫了泽北两声,但泽北已经开始和旁边的小牛队球迷勾肩搭背,两人叽里呱啦说了一通,最后那个大叔竟然拿出本子和笔要让泽北给他签名。良田有些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他撇下泽北,独自走出体育馆。 深夜的城市居然正在下雨,其实也不奇怪,最近的湿度一直大得吓人。良田伸出手,很快就接了一小捧雨水,他连忙收回手甩了甩,想,但最大的问题是自己没有带伞—— 自从合租对象从泽北变成深津,他已经很久不关注天气预报,上次看还是因为四月份的龙卷风警报。 又是和深津有关的记忆,良田塌下肩膀。 潮湿的空气密不透风地捂得他快要喘不上气来。良田站在屋檐下又等了会儿,雨势丝毫没有变小的迹象,他咬咬牙,干脆抱着头冲进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