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重力奇迹 10-12

10. 良田拖着长长的尾巴

深津打开家门,走进玄关后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冰箱上的日历: 被红笔圈起来的日期是8月13日,也就是当下这一天,这是深津的笔记。在它之前,还有一些黑色笔迹,把日历上的数字一个接一个划掉。这样的倒计时停在了三天前,也就是8月10日,11日和12日则都免于幸难。 深津眨了眨眼,又开始巡视房间的其他角落。 总的来说,良田并没有把家拆掉,事实上客厅和厨房都整齐得令人感动,深津啪得拉开冰箱,冰箱里也整齐得令人感动—— 因为里面什么都没有! 而他们家,也基本上就是这个制冷4°C的冰箱放大版,干净空旷,感觉不到丝毫体温的残留。 深津垂下眼睛,难得有些懊恼,他在写那封邮件时也许不应该开玩笑,显然他的玩笑功力很糟糕,极有可能再次被良田当真。 至于良田到底有没有将“把深津的行李扔出去”这句玩笑话当真,废话,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但如果继续深挖,就会得出令大家更失望的原因:良田甚至都没读那封邮件。 好吧,也许他读了,良田自己也说不好,因为当时的情况是: 由于前一天淋了雨,良田多睡了20分钟,赶到学校时早训即将开始,他急匆匆地冲进Studying Hall开机,点开邮箱,还没来得及点刷新键,顶部就弹出一封新邮件。在看到红色加粗的“Fukatsu_Kazunari”字样时,良田立刻松了口气,下意识想太好了,至少深津平安从海底回来了。然后,他点开邮件,争分夺秒看了前几个字,甚至第一句话都没读完,队友就扒在门边,扯着嗓子喊他名字,告诉他教练在找他。 到八月中旬,球队已经进入NCAA新赛季季前赛的备战阶段。季前赛的性质其实有些特殊,对球队来说顶多算entree,但对每个球员来讲则是entry——如果不在季前赛中展示亮眼的个人能力和团队配合,就随时会被调整出后续常规赛的首发阵容。 教练找良田也是为了这么一回事。前一天下午良田请了假,正好那时球队讲了季前赛的人员和战术安排。 等良田终于被教练从办公室放出来,他已经完全被篮球脑控,没再回Studying Hall,而是直奔训练场,在那里,他逐渐熟悉起来的队友们,他们都在等着他。 他们这几个待定的首发队员中,Will和他当白领的哥哥在离训练场步行不到10分钟的地方租了间三室两厅的公寓,是离训练场最近的。而且最近,他哥刚买了台新电视。于是,这里立刻变为训练场外几个人的临时据点—— 他们会一起吃饭,边吃边看比赛录像,时常因为讨论“大打出手”。Will家的一间卧室里还放了哑铃和上斜凳,虽然在训练场大家总是练得叫苦连天,但一回到同伴家里,又都一个个跃跃欲试。Will家客厅的沙发还可以拉出来做沙发床,有一天良田就干脆睡在了那里。 这样的经历飞快拉近了几人的距离,也让良田回忆起曾经在湘北打篮球的日子。来美国后,篮球和训练都变成了极其专业的工作,他们每个人有自己的体能教练,按摩师,营养师,就算连投篮都有专门的机器帮忙捡球,虽然大家平时也会见面,组队比赛,但良田一直觉得大家都是一个个独行侠。他其实很怀念那种大家倒在一条沙发上欢呼、哀嚎,在体育馆的地板上滚成一团的时光。他想深津大概也是同样的想法,尽管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山王队的每个人都是篮球机器人,但和他们相处之后就会明白,他们也有同伴,有愿望,有鲜活的人生。 但……良田却有点嫉妒了。 “Hey Ryota!再来一次!” 总会让良田想起赤木老大的Will站在内线,冲良田拍手。 良田甩甩头,把那种微妙的嫉妒和源自于嫉妒的烦恼通通甩到脑后,他的注意力再次全神贯注于球场上。 根据球队的安排,在季前赛开始前,他们会和联盟中其他三所大学球队一起进行为期10天的封闭训练,训练地点在堪萨斯州,交通方式是大巴,理想情况下单程需要12小时。 在出发的前一天,教练终于大发慈悲地宣布下午的训练取消,让他们回家好好做准备。 良田打开公寓大门时甚至觉得有些陌生,他熟悉的那个公寓总是中岛上总是堆着许多深津的书和资料,而同样要做reading的良田则把夹在一起的纸扔在沙发。但深津出差后,他的资料就都带走了,良田最近又只管篮球—— 这个家明明只是恢复到深津来之前绝大多数时间的模样,良田却觉得它完全变成了未知的领域。离开同伴后,寂寞像一团巨大的怪兽压在他肩膀。他垂下头,啪嗒啪嗒地打开卫生间,从里面拿出自己的洗漱用品,又啪嗒啪嗒地走回客厅翻出行李箱,再啪嗒啪嗒地回到卧室收拾衣物。 房门被他这样一扇扇打开又关上,接连的砰砰声回荡在空旷的空间,就像他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 当深津再次打开家门时,他敏锐地察觉出房间里有了些变化。 彼时,他左手提着三大袋从超市采购回来的食物杂货,右手则刚被分出来拿着钥匙,于是只好用脚踢上大门。天气还是热,有84°F,深津单手脱掉外面的T恤,里面还有件背心。他摸黑走进厨房。 原本,他打算放下手中的购物袋再去开灯,也正因如此,他才能注意到走廊那头。 卫生间的门没有关紧,隙着一条窄窄的缝,暖橙色的灯光像岩浆一样从里面流出来。深津思考了两秒,放下手中的购物袋,拿起他们家碗架上最大的焗烤盘,放轻脚步,慢慢走过去。 卫生间里,当然不是入室盗窃的匪徒或者什么,而是良田。 深津实在太熟悉他的骨架和肌肉,即使从背影也能轻易认出他。他们大概有两周没见,良田又黑了点,皮肤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蜜一样的棕色,除此之外他倒没什么变化,不过—— 他正跪坐在卫生间地面的白色瓷砖上,手肘撑在马桶圈,一直埋着头,看起来就像要栽进马桶里。发胶抓不住的卷发散得乱七八糟,挡住他脸上的表情。他的喉咙里有古怪的声音滚动,就像里面关了一头怪兽。 深津立刻就意识到—— 良田在呕吐。 明明自己只是缺席两周,眼下的场景却陌生得令他茫然。 像毫无准备地从33000英尺高空坠落,意识还愣在原地,身体已经高高下坠,喉咙被什么东西哽住,心脏大受刺激,叫嚣着要从喉咙里冲出去,大脑和稀薄的空气搅成一团,混乱得无法冷静思考。 深津的手先于意识,把卫生间的门猛地推到墙壁上。 ——胸腔里似乎住了头怪兽,紧紧勒住他的心脏,一次比一次剧烈地撞击着,就像要破开胸膛冲出来。 良田死死按住胸口,只觉得整个人被看不见的生物提起来,然后推下去。喉咙里传来令人作呕的怪声,怪兽就卡在嗓子眼,良田几乎把浑身的内脏都吐出去,但实际上什么都没吐出来。 他也不知道怎么搞得,明明一切如常,他叠完了便服,开始叠球衣,这时他突然想到他即将在来美国的第三年后第一次在正式比赛中做首发,但是是待定的。那颗芳香馥郁的苹果暂时落进他手中,他能一直占有它吗?他真的能在NCAA中出人头地吗?他真的有一直向前方在走吗? 压在肩膀上的寂寞找到了破绽,裹挟着白色泡沫般的恐惧来势汹汹。良田趴在被揉乱的球衣上,下意识握住空荡荡的左手腕,然后意识到同伴,阿宗,或者第一个从脑袋里冒出来的深津,现在都不在身边。 良田打了个冷颤,终于站起身冲进卫生间。 良田是先感觉到有风爬上小腿和后颈,接着才听见门发出的巨大声音,他被吓了一跳,胸腔里不断涌动的恐惧也僵了一下。良田得以猛地喘出一口气,慢慢回过头。 他看见……深津?! 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深津,面无表情地站在卫生间门口,他的大半张脸都隐匿在阴影中,只有下撇的嘴角十分明显,良田心里一震,已经分不清那团阴影到底是因为没开灯还是一种情绪的外在体现。 应该……说点什么,良田的唇齿徒劳地嗫喏两下,但他只蹦出单个音节就被深津打断。 “你给我放松下来。” 深津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甚至没有眨眼,也看不出嘴唇翕动,那声命令就像用别的器官发出来的。 良田一怔,只觉得眼前这个人熟悉又陌生。呕意之外的其他情绪从胸膛里冒出来,他猛地站起来,警惕地后退半步,皱着鼻子俯下身,恶狠狠地瞪着深津。 “你别这样对我说话!” 他是如何撞开深津又摸黑从公寓跑出来的过程,良田已经记不太清。等再次恢复理智时,他已经在略显陌生的街区游荡起来。 街上的商铺接二连三地熄灭灯光,有店主挎着好大一个帆布袋站在门口拉卷帘门,从这一简单的场景可以推测现在大概刚过晚上八点,街上只剩下行色匆匆的打工族,他们大多都和良田逆向而行。擦肩而过时,良田能感受到他们微微侧目打量的目光。 没办法,为了收拾10天的行李,他把自己的大多数衣服都塞进了行李箱,身上穿的是几年前从日本带来的已经洗得松松垮垮的背心和短裤,他甚至没穿袜子就直接踩进球鞋。 说起来真的很难受,也不知道樱木那家伙当年怎么忍受得了。 一位路过的女士再次隐晦地投来担忧又提防的目光,良田垂下头,沮丧地想,他究竟在干什么呢? ——首先,他确实忘记今天是深津回来的日子,所以进厕所时忘了锁门。被深津看到自己的失态已经够难堪,他本应该随便说点什么掩饰过去,但他却因为深津那句话莫名其妙有了火气。 都怪泽北,良田任性地想,是他让自己知道深津以前会怎样和队友说话。但深津凭什么那样对自己说话?他是把我看作山王的人来管教了吗?可是……良田甚至能拿这些莫须有的事去和泽北吵架,却不敢对深津这样说。 幸好连着下了几天雨,夜间的温度已经不难忍受,良田打定主意要在街上晃到深津睡觉为止,为此,他需要找个地方给自己待待。 “Ryota?” ——突然,街对面有人喊他的名字。

11. 深津一成说没有问题

“砰——” 大门被暴力甩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有几秒钟邻居家的唱片机都停了下来,过了会儿,才试探着咿咿呀呀重新开始唱。 深津站在原地,看了看昏黄的卫生间,又转过头,看向黑洞洞的客厅。等适应了黑暗后,从这里可以一路看到玄关,看见良田逃跑的路线。 大门把手上有一小块虚弱的反光,等深津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跟着跑到了大街上,还穿着拖鞋,背心和短裤,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把那个傻乎乎的焗烤盘随手扔在了玄关。 严格意义上讲,即使来德克萨斯的时间更短,但深津比良田更熟悉这附近的几个街区。有时,他训练结束后不想回到没有人的公寓,就会在楼下随便逛几圈,附近的越南菜、中国菜、韩国菜的老板都和他招手打过招呼。 不过,他一般都是下午出来逛。 过了晚上八点,商店陆陆续续关门,街道沉寂下来,只有两排孤零零的路灯和一些随意停放的汽车。有的汽车连挡风玻璃上都全是灰尘和泥浆,不知被遗忘了多久,它们头尾相连,一个接一个被名为阴影的怪物吞进腹中。 原来当良田回家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街道。 深津慢吞吞地想,然后又想起刚刚良田瞪他的模样,像一头眼神喷火的小豹子。他是真的很生气,小腿肌肉都因蹬在地面的力度而明显鼓起,而他后撤-过人的进攻动作也进步了很多,要是让深津来防的话,除非强行用犯规打乱他的节奏,不然根本挡不住他。 可是……深津有些困惑地想,他仍然不知道良田究竟为什么会气成那样。 深津站在那家还在营业的中餐厅外,把脸凑到玻璃上仔细观察,良田并不在里面,他后退一步,赶在侍应生打开大门前,走到下一家店。 诚然——深津的脑袋就像行星绕着恒星那样不停转——比起航天器精密复杂但一目了然的结构,良田更像是由藏在阴影里的未知物质和变幻莫测的化学反应组成的,是月球的背面,也是俄语,是深津笨拙的舌头的天敌。 深津只能拙劣地照搬实验训练中的内容,像记录实验表格一样试图把良田复制下来,做上批注,不断修订,似乎这样就可以将他完全解剖。那些经由深津深思熟虑推导出的如何与良田相处的过程,严密得可以写作论文,发表在名为《Miyagi Ryota》的期刊上。 然而,生活和实验室完全是两码事。 突发事件是不可预料的彗星,轻易击碎距离和时间的余裕,以会把人砸懵的加速度砸中深津头顶,然后他又变成只能“说出令人火大的话的笨蛋”(引用自大河田)。 深津对走出来的店员摆摆手,再次撤退回大街上。 一连找了好几家还开着的店,都没看见良田的身影,不仅如此,居然还有不长眼色的酒鬼凑上来搭讪。深津推了他一把,倒霉的酒鬼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对方愣了一下,立刻冲深津骂骂咧咧起来。 冷静点,深津从肚子里吐出一口长长的郁气。他终于反应过来,当他观察良田时,不如说他也在观察他自己:他正穿着邋遢的背心和拖鞋,毫无头绪地走在寥阔的异国街道,今天的心情从回到德克萨斯后——不对——是回到良田的生活痕迹几乎消失的公寓后,就一直压抑着烦躁,因为…… 深津一愣。 看天气预报,前几天德州下了雨,难怪夏夜晚风是罕见的清凉,深津停在街沿上,用脚掌丈量路肩的高度,看起来呆呆的。过了一会儿,等到肩膀和前胸的汗液都被风吹凉,他终于又完全恢复平静。马路对面有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深津走进去。 “请问你知道这附近哪儿有篮球场吗?”他问。 砰、砰、砰、砰—— 篮球撞击在水泥地面的声音,和篮球撞击在专业训练场的木制地板上的声音有微妙的不同,反弹的力度也同样有差距。但良田此时并不在意这些,他只想好好发泄一下。 他俯低重心,盯着眼前臂展比他视野还宽的大个头黑人,耐心地寻找防守的破绽。篮球听话地在他左手和右手间回传,直到—— 就是现在!冲!! 良田猛地越过防守,手中的球利落传向队友,队友的夸赞声从耳边飘过,良田勾了下嘴角,正打算卡到更适合接应地位置,却被紧追上来的大个子撞了个跌咧。 无心的,都是惯性的错,大个子也被吓了一跳,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良田才不至于摔倒在地上。他踉跄了两步,很快稳定好重心,活动了下脚踝,不露声色地离这位大哥远了点——他还记得这只是在野球场随便玩玩,而且他明天还要参加集训,良田只是想稍微任性下,可没打算付出更大的代价。 “喂——!!” 正当他还在心里表扬自己时,场边突然传来一声大喊。 有点熟悉但又有点陌生,良田愣了一下,停下脚步看过去。 适逢良田的临时队友进了一球,球权转换,大家就都停下来,齐齐回过头。球场边,站着一个说不上矮但也不高的亚洲人,剃着寸头,眉毛和嘴唇都厚厚的,穿了件老头衫和短裤,下面还趿拉着一双拖鞋……拖鞋? ——这谁啊?!! 良田也没在第一时间认出来人,毕竟野球场的光线不足,而且他从来没听过深津这样大喊大叫。不对,良田反应过来,深津一成?????他怎么在这里?!! “你有什么事?” 刚刚撞上良田的那个大高个黑人率先出声,瞪着这个和篮球场格格不入的亚洲人。良田也回过神来,跟着走上前几步,清了清嗓子,正要说这是我朋友,就听见深津抢先开口:“加我一个?” 啊?良田的大脑再次宕机,他茫然地看着深津。 深津倒是一副淡定的模样,双手插在腰上,缓缓走进场来。有那么一刻,良田甚至觉得时光又倒流回四年前,深津穿的白色老头衫是山王队的白色队服,他率领着所向披靡的山王工高,踏进球场的每一步都踩在良田的心脏上。 有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良田打了个颤,猛地回到现实世界。不对,这里不是广岛,而是美国,是德克萨斯,是……深津不打篮球的第四年。 “诶等……”良田想插嘴,但他实在抢不过英语是母语的大个头。 “That’s funny。”大个头笑了一下,语气里带着令良田不爽的轻蔑,“你知道上场的规则是什么吗?” “等……” “比罚球,我没问题。” ——那有可能下场的人是我啊!!良田阻止不能,眼睁睁看见深津抬手,稳稳接住Martin抛过去的篮球,心都凉了。 幸好,良田苦练几年的投篮进步很大,最终喜提第三,第二是深津,十罚九中,别说其他人,连良田也不敢置信地瞪大眼。深津脸上倒是一点惊喜也看不出来,他一直沉着脸,在场边和换下的人交换了球鞋,还恰好挺合适的。他蹬了蹬脚,重新,正式地,走进场中。 现在的感觉比刚刚更像了…… 良田瞪着朝自己一步步走来的深津,他眉毛就那样随便耷拉着,手臂也很轻松地搭在腰上,脸上面无表情,那种游刃有余的压迫感对良田来说简直刻骨铭心。良田越发相信起他仍然是山王队队长,喉咙间翻涌起熟悉的恐惧。 好生气……良田只觉得心里原本已经发泄得差不多的火气就像被浇了勺油,又噌地冒起来,他不是已经学会勇敢了吗?而且,明明来美国后他一定进步了很多。 “我要和他分两个队!!” 良田终于在没人打断的情况下说出深津加入后的第一句话。这句话明明是对Martin说的,但他一直瞪着深津,冲他挑衅地龇牙。 “我没意见。”深津说,也看着良田。 “哈哈哈,”Martin干笑着挠了挠头。 但凡长了眼睛的人都能注意到良田和这个不知名寸头仔之间的刀光剑影,他作为这群人中带头的那个也只能干巴巴打圆场,“那也挺好的,你们……就亚洲小子对亚洲小子吧。” ——很快,Martin想,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绝不会这么说。他看着那个有点古怪的寸头仔一步步走到良田对面摆出防守的姿势,他的重心压得极低,藏在短裤下的大腿肌肉明显鼓起,明显是一副受过专业训练的样子,寸头仔对着良田挑衅地抬抬眉,然后…… 他妈的!这场3V3都快没他们其余4个人什么事儿了?!! 这场球最后——居然——是被警察叫停的。 两个巡警开着吱儿哇啦闪灯鸣笛的警车,停在篮球场边,警告他们有人投诉他们扰民。良田把双手撑在膝盖上,弓着身,大口大口地喘气,他满身都是汗,就像刚从泳池里爬出来一样,汗水在皮肤上汇聚成小溪,一连串滴在水泥地板上,形成小小的一洼。但是—— 太畅快了,真的太爽了…… 良田从夹缝中看着警车脑袋上又红又蓝的闪光,只觉得大脑都爽得发懵。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酣畅淋漓、不管不顾地打一场球。尤其是,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对方是深津,所以他既能拼尽全力又觉得安心。 快感像啤酒的泡沫,从他身体里嘭得涌出来,溅得到处都是。 他抬起眼皮,自下往上地仰望挡在自己面前的深津。 深津的后背,从这个角度看,实在是太宽阔,占满良田整个眼眶。他身上也沾满了湿漉漉的汗,老头衫被染成一大团一大团深灰色,潮湿地贴在他身上,贴服着每一处流畅的肌肉线条。 竟然把这么奇怪的背心也能穿得性感……他们离的很近,良田的鼻子甚至能碰到老头衫竖起来的一条润润的布料,深津身上那股熟悉的气息,在热汽的蒸腾下越发浓郁,搅在良田脑袋里就像在熬煮糖浆。 刚刚警车停下来后,Martin和那个大个子先反应过来,配合地迎上前去,而深津,却在良田大脑还是一团浆糊时,突然走到他面前,把他挡在身后,一个很像保护的姿势…… 真是的,良田想,他又不是偷渡过来的!他有签证,有驾照,还有学生卡,好吧,确实都不在身上就是了。 良田摸了摸包裹在手臂上的阴影,觉得除了打球很快乐,还有另一种快乐也在胸腔里翻涌。 这场球打到这里,就算没分出胜负也只好不了了之。深津和人换回鞋子,又趿拉起那双薄薄的塑料拖鞋。不过他现在已经征服了众人,估计大家都觉得他是什么隐世高手之类的,全都围了过来激烈地交谈。良田一直站在深津身后,直到Martin开始打听深津的来头才回过神来,他拉了下深津的手臂。深津回过头看了他一眼,给他让出半个位子,良田挤进这群人中间,终于终于顺畅地说出了介绍词: “深津前辈,这是我在校队的队友Martin,和他的朋友。Martin,这是我朋友,深津一成,你们可以叫他,呃……”好吧,也不是特别顺畅。 好在深津适时接话:“Kazu.” 其他几人立马大笑起来,拍着他俩的肩膀,说好的好的,原来是Ryota的朋友,怪不得都和怪物一样,很高兴认识你,Kazu。 只有良田,听到深津的介绍后,呆呆地愣在原地。哪怕在刚刚的3V3中他已经挥洒完身体里全部的能量,但心脏又立刻挤压出最后最后一丁点,把他的脸腾地烧得滚烫。 可惜,在场都是外国人,没一个能理解他的小心思。

12. 振荡的弦和心动的近似解

Kazu……嘛? 良田歪着头,数不清自己在心里到底偷偷念了多少遍这个名字,脸上也不自觉露出很傻气的笑。意识到这一点,他立刻回过神收起嘴角。幸好他一直垂着头,刚刚的笑也就不会被其他人发现。 良田隐约记得自己好像在生深津的气,虽然原因挺莫名其妙的,但深津似乎也在生他的气。良田极其细微地侧过头,抬起眼偷偷瞄身旁的深津。 深津的表情仍然十分严肃,良田其实能区分出他不同类型的面无表情,就像现在,他并不是平和的面无表情,他的嘴唇很僵硬,是有些紧绷的面无表情。 ——为什么呢?良田想不明白,今晚的一切都太混乱又莫名其妙了,他们就像被扔进滚筒洗衣机,还没反应过来就是一通乱搅。 不过……经过清洗后的效果还不错,良田这样觉得。 一阵轻柔的风吹过,良田忍了一阵,却在松懈的瞬间无意识抱住胳膊,尽管他立刻就松开了,但还是前功尽弃——总觉得在盛夏感觉冷是有点蠢的事,这一定是因为他刚刚流了太多汗,还有他这身糟糕的穿着。良田拉了拉身上的背心,又忍不住瞄了眼深津,深津也和他穿得差不多。 自从合租以来,去超市大采购的话深津总是一个人默默搞定,至于散步遛弯,良田不知道深津的习惯,反正他自己是早已习惯学校公寓间的两点一线。因此,今晚,现在,是他们两个第一次肩并肩地跑到外面的世界溜达。但他们现在就像两个流浪汉!良田又忍不住想笑。 真奇怪,良田想,深津一出现,他的情绪就这样大起大落,而且根本没有原因,更重要的是,深津明明什么也没做。 良田刚刚抱了下胳膊,深津能感受到他手臂抬起时带动的微风。他不露声色地偏过头,正好可以看见良田还缀着汗珠的额头,和汗迹已经快蒸发殆尽而显得亮晶晶的锁骨。8月的话,即使夜晚的温度也很少低于68°F,良田应该不会感冒吧?这么想着,下一秒,深津就觉得鼻子发痒,他屏住呼吸,手掌用力地握成拳,僵持了一会儿才终于成功地把那个喷嚏吞回去。仍然湿着的背心挂在身上,风吹过就凉飕飕的。 深津又看了眼良田。良田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他现在的心情有开心起来吗?深津绞尽脑汁地回忆刚刚在球场上以及离开球场后良田各种表现的细枝末节,但却罕见地无法集中注意力,只觉得脑袋里什么都没有。 自从几小时前经历了一次没有预料的抛物线降落后,他的理智就似乎被落在高空,至今没找回身体。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咕噜噜的响声,深津呆了一下,差点就捂住肚子,但下一秒他就反应过来,这个声音实际上来源于身边。 半扬起的手握成拳,假装在空气中挥了一下,他低下头,正好和良田的视线撞了个正着。良田的眉毛和鼻子都皱了起来,眼睛被懊恼烧得亮晶晶的,那些黏着额间的一条条散乱的发丝,如果不是因为流了太多汗它们一定会倒竖起来。 生理需求明明是很正常的事,深津突然有些想笑,也真的弯了弯嘴角,映在良田琥珀色的眼珠中,就像往里面滴了一滴油。果然下一秒,良田就猛地闭上嘴,把头用力扭到另一边,但还是有几粒火星从眼眶里迸出来溅到了两人之间。 这时候应该说什么? 最恰当的反应是什么? 深津现在只能看见良田没有完全藏起来的红红的耳朵,大脑还什么都没想到,舌头已经下意识地:“我的肚子也叫了,良田没听到吗?” 话音刚落,深津就有点后悔,连他自己都觉得,好傻的,对话。 没想到良田却噗嗤一声笑出来。他又把脑袋再次转了回来,脸上的羞恼还没退进,但眼睛里已经有了笑意,那点残存的生气反而像一粒灼亮的光点,深津又被闪了一下。 良田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他一晚上没吃东西,饥肠辘辘,穿着能拧出水的背心,在68°F的夏夜没出息地打颤。深津看起来也没比他好多少。他们应该赶快回家冲个热水澡,再随便吃一点暖和的食物,然后躺进被窝让刚剧烈运动完的腿部肌肉好好放松,而不是……站在没有人的大街上大眼瞪小眼。 路灯从头顶朝他们打下一束光,就像是UFO的射线,一些比尘砾还小的蚊虫从飞船上降落下来,良田忍不住挥了挥手臂。好吧,确实这一切也是他促成的,他又把胳膊抱回到胸前,抬起头看向深津,挑了挑眉。 深津接收到他的疑问,垂下头摸了摸肚子,他的眉毛像两条无辜的毛毛虫,趴在眼皮上,难得显得有些垂头丧气。这时候的他又和刚刚在球场上那样深不可测的模样截然不同,良田却不觉得违和。 他们又僵持了一会儿,终于—— 一串轻微的咕噜声不情不愿地从深津肚子里钻出来。深津的肩膀放松下来,良田也开心地咧开嘴,捂着肚子笑了好一会儿,才开始想: 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呢? 良田张开嘴,下意识想问他以前在山王时也这样吗?又觉得这个问题奇怪,是不是应该先关心别的,是后面几天到底怎么了,还是那封邮件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还在挑呢,就听见深津说:“家里没有吃的,但我知道有一家24小时便利店。”他说着就往前走了两步,见良田没跟上来,又顿住,回过身,耐心地等。良田反应过来,三两步追上前去,脱口而出:“好陌生啊,今天都没听到深津前辈说pyon。”——诶,他怎么就问了这个! 当然是因为有点不习惯,毕竟两周没这么说话了。 “嗯?”身边的人发出疑惑的鼻音,闷闷的,很可爱。深津的心颤了一下,还以为自己真的不小心说出了口。 打完球后良田对距离感又变得不敏锐起来。两人的手臂时不时碰在一起,深津能感受到娇小但矫健的肌肉下蕴藏的蓬勃冲劲,嗓子紧绷着,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在开口前清一下嗓子。他顿了下,才说:“没什么,pyon。” 他说的便利店就是去问过路的那家。他们推开门时店员从收银台后警惕地抬头,看到深津后似乎有点印象,深津同他点了点头,他就又一整个人埋进收银台后边。 便利店货架上的大多数食物都被洗劫一空,良田一手拿着一袋面包,正在认真研究它们的成分表。深津在他旁边看了会儿,被他瞥了一眼,就乖乖走开。冷藏区也只剩下一排排被洗劫而空的白色塑料,除了最上层靠角落的位置还塞着一排饭团,一个挤一个,几乎和货架融为一体,大概美国人都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深津拿了两个,很干净的配料表,他还记得良田一口一个,把米粒吃得满嘴都是的样子。 手指在饭团上碾了碾,像是摘饭粒一样摘下心中的杂念,他又拿了两个,走到收银台。对面包已经失望的良田跟在他后面,他们用便利店的微波炉把饭团加热,撕开包装,咬了一口。 “好难吃的饭团!!” 良田鼓着嘴,直到走出便利店才终于忍不住抱怨出声。 这个饭团就像塑料做的,每粒米都松松散散,口感干瘪,一点味道也没有,他又多嘟囔了一句,“完全比不上深津前辈做的。”说完又觉得有些尴尬,抬起头飞快瞄了深津一眼。 深津没有立刻回话,而是慢腾腾地咀嚼着饭团,过了好一会儿,似乎终于把嘴里那口咽下去,他撇了撇嘴角,眉毛间交织着复杂矛盾的情绪。不爽,大概是因为饭团真的很难吃, 但是开心,又是因为什么呢? “是米好pyon。”他说。 良田本来还因为夸了深津有些害羞,但听到他的否认又瞬间不乐意,“深津前辈的厨艺也很好!pyon!” 他喊这句话时不小心提高了音量,一时间,整条街道都被他吼愣了,呆呆地站在原地,连空气都凝滞一秒。 一秒后,头顶的路灯闪了闪,大家也终于被解放出来,松了口气,深津也轻轻笑了一声。接下来他应该有话要说吧,良田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等待着。没想到深津什么话都没说,笑过了,就又抬起饭团咬了一口,良田只觉得已经提起来的心脏晃悠悠的,也被人咬去一块。 就在良田以为他们要一直这样,一边用难吃的饭团塞牙缝一边沉默着回家时,深津又冷不丁开口:“良田今天为什么生气?” 良田一呆。 手里的饭团是假的,根本没有能量可言,良田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多余的能量用来脸红,反而迎着风缩了缩脖子。深津说完这话一直看着他,良田久违地,再一次感受到那种覆盖着皮肤,从毛孔渗进骨头里的目光,像一条毯子一样裹在身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大汗淋漓后的感知觉格外敏感,他这么想着,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良田也一直没有回答。他披着毯子亦步亦趋地跟着深津,又走过一条街,他们停了下来,站在路口等红灯。 其实没车的话完全可以走的…… 良田刚来的时候也被直接的美国人吓了一跳,偶尔他着急赶路也会跟着一起。现在,不知道是交通规则,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把他俩钉在了原地。 良田看了看红得刺眼的信号灯,又想到了警灯的颜色。他收回视线,看向深津。深津还看着他。他们的目光交汇了一瞬,良田又猛地弹开,但还是感觉目光被吞掉了一点点。他悄悄往后退了一步,躲在深津的阴影里,让他帮自己挡风。 等信号灯变绿时,良田才开口:“深津前辈……是把我当做山王队里那些家伙来看待的吗?” 深津又不说话了,现在换作良田的视线一直跟着他。一盏盏夜灯在深津脸上划出明暗流淌的河流,他的鼻梁像山一样。良田被吓了一跳,现在是想这个的时候吗?他的脚步一顿, 深津已经走到前面,他必须要时不时小跑两步才能真正追到他旁边,奇怪,明明刚刚两人还可以并肩走,然后良田又想,奇怪,这个问题又那么难回答吗? “不是pyon。” 就像是为了回答他这个问题,深津终于回答了他上一个问题。“我说过pyon,良田是棘手的,对手pyon。” ……这算什么答案?! 良田的眉毛不赞同地挑起,但同时,心里也咕噜咕噜浮起泡泡。在他愣神的时候,深津又走远了,两人之间拉开不长不远的距离。良田皱了皱鼻子,在心里哼了一声,又追上去,紧紧跟在他脚后。“说起来,深津前辈,你打起篮球来完全不像退役了四年的样子,平时还有练习吗?”和谁呢?…… 休息的时候用纸团往垃圾桶里投篮应该不算吧,深津想了想,说:“其实我们不被允许打篮球pyon。” 啊?良田一呆,怎么还有这么邪恶的规定啊。 “尤其是这种,很危险pyon,良田刚刚有几次就差点摔倒。如果受伤的话,就不能继续参加训练了……”故意停顿了下,看向良田,他的眼神果然飘忽游移,很心虚的样子,深津继续说:“更无法负担在宇宙中的工作。” 原来不是在训自己,良田松了口气。 他当然知道这样不对,一发泄完就后悔了,但也很庆幸。他抬起胳膊,挠了挠头,又藏在手肘后偷看了深津一眼,被发现后,立刻看向旁边,“后面是想到是深津前辈才……”想要奋力去打的呀。 他很喜欢——那种深津始终将他视为势均力敌的对手来对待的——快乐。他的嘴巴撅起来,“要是被教练发现我就死定了…幸好是深津前辈。” “要是被我的训练师知道的话我也死定了pyon。” 深津虽然这么说,却一点也听不出“死定了”的慌张,只是他的语气一本正经,令良田不禁站直了身体,只听他接着说:“良田替我保密吧,作为交换我也会替良田保密的pyon。” 轰—— 良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露出傻笑。被深津这么一说,就像他俩真的一起合谋做了什么坏事。心脏因为这个想法立刻兴奋起来,在胸膛里咚咚作响。他没救了吧,良田想,但嘴上却不自觉地开始谋划:“那以后我们可以租一个有院子的房子,装上篮球架,地再铺好一点,就不会那么容易受伤了。” 说出口良田就被自己蠢到,说到底,深津为什么要陪他打篮球?! 深津眨了眨眼,看着正因构想未来而神采飞扬的良田,他说得那么自然,好像根本没意识自己在说他们以后也会住在一起。 “对不起……pyon”深津脱口而出。良田转过头来,他还沉浸在想象中,眼睛和鼻头都亮亮的,眉毛像小鸟的翅膀,深津感觉舌头又被绊了个跟头,已经想好的话都变得不够好,但良田已经在等他,他只好继续说:“我以后不会再对你那样讲话了。但是,我可能……” 良田的头歪了歪,似乎有些疑惑,但仍然安静地等着,深津停顿了一下,突然问:“你知道超弦理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