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重力奇迹13-15

13. Medley: 思念是一种很玄的东西

超弦理论认为宇宙构成的基本构成要素是一种不断振荡、跳跃的弦,当弦以不同频率振动后,粒子就有了不同性质,就像由不同的音调和声奏响的不同乐曲一样,弦怎样振动决定了最终会组合成什么物质,包括世间万物,也包括我和你。 有一些科学家相信它,也有一些科学家不信它,这都不重要,总之,我的意思是……我总觉得当我越靠近你,身体里每一根弦也都越受你的影响,它们有时跳动得很欢快,有时却绷得很紧,但都让我变得不是原来的我,不是那首熟悉的歌,所以我时常找不到自己的曲调,不知道该怎么思考,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话,就像语无伦次的我现在这样…… “思念是一种很玄的东西,如影随形,无声无息出没在心底……” NASA约翰逊航天中心的食堂里,深津和他的同事们坐在一起。他们挤在一张圆桌上,桌子中央放了一台随身听,上面插着耳机,分别接在Martino和Jupiter的耳朵上。Jupiter听了一会儿,摘下耳机,把它递给深津。深津和他沉默地对峙了几秒,最终还是接过耳机,又在两人期待的目光中把它塞进耳朵—— “想你到无法呼吸,恨不得立即 朝你狂奔去,大声地告诉你……”* “我说……你们听懂她在唱什么了吗?”过了一会儿,Jupiter开口问。 “没有。” “Kazu?” 深津摇摇头,摘下耳机,说:“没有。并且,据我的了解,这根本不是日文,是中文。” “怎么会这样?!”Martino也一把扯下耳机,激动地大叫:“可是我老婆很喜欢听她呀……我还以为会只是日语而已。”* “我记得你老婆也很喜欢吃太空饭团,”Jupiter又在一旁幸灾乐祸,“怎么会有日本人喜欢吃做成太空食物的饭团?” “你放屁!太空饭团本来就很好吃!” 于是两个人又齐齐回头看向深津。 在随身听的旁边,赫然摆着两个饭团,它们看起来和普通的饭团没什么区别,除了包装袋上印的不是米种和口味,也不是日语,而是英文,右上角还有个NASA的标志。 深津对外国人的好奇心感到无奈,但最终,他还是伸出手,拿起一个撕开包装,咬了一口—— 味道竟然意外地不错。他吃的这个是红豆糯米的饭团,可能是为了适应在太空中会被削弱的味觉和嗅觉,它比普通的红豆糯米饭加了更多量的糖,而深津恰好比较喜欢吃甜食。除此之外,它的口感似乎也更粘,贴在口腔上颚,用舌头去舔它们的时候突然让深津想到了和良田一起吃的饭团,那个太松散了,反而形成了深刻的对比和印象。这么说,也不知道良田现在怎么样,适不适应,开不开心? 深津抬起头,看着面前两双瞪得又大又圆的眼睛,不吝啬自己的赞美:“确实还不错。” 说完他又想到了什么,转向Martino,记得刚刚说他有带回家给自己的妻子,“这是可以申请外带的吗?” “当然可以带一点!”Martino得意洋洋地瞪了一眼Jupiter,凑向深津,显然已经把深津当做自己此刻的盟友,“反正这也是你们JAXA研发的,我听说还有什么野菜小豆饭,三文鱼寿司,拉面什么的,反正越到后面我越不认识……” 最后,深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搞的,明明良田不能立刻吃到,但他仍抱了一大堆日式但是供太空食用的食品回家。幸好太空食品都有偏长的赏味期,他按照包装上的简介,把常温储藏的放在背阴的橱柜,又把需要冷藏的放进冰箱。 打开冰箱门时,右脚没固定好的日历飞起来刮在他的手臂上,划出浅浅的白痕。放好所有的食物,深津关上冰箱,后退一步,开始认真打量这张日历。 这天是8月20日,离标记着封闭训练的8月14日已经过去7天,还有4天良田就会从堪萨斯回来。 那个被红笔圈画出来的24号,环绕着它的一圈圈红线就像是行星的行星环,仔细看的话,还会发现每一环都具有微妙不同的深浅粗细和弧度,就像是在不同时间对着它反复圈画,也不知道这种事究竟发生了多少次。 深津放下手中的红笔。 用来装太空食品的帆布袋是Martino借给他的,所有食物都拿出来后,最底部还静静地躺着一封折起来的纸片。纸片设计精致,表面点缀着棕色的树枝和翠绿色的树叶,很夏日很阳光。 这实际上是一封派对的请柬,但深津又看了眼日历,他还有些犹豫,只好先把它保存在玄关的面包篮里。做完这一切,深津走回到沙发旁。良田平时喜欢趴在沙发上看杂志做作业,不耐烦了还会勾起腿在空中胡乱舞动,就像猫科动物甩尾巴。 深津又开始思考良田现在正在做什么,他在良田平时最喜欢呆的位置坐下来,抬起头,恰好正对那个摆在客厅里显得十分诡异的篮球架。曾经,每次看见它,深津都会因想到这是良田和泽北的东西而感到不爽,但现在,他却因为想到了别的又觉得愉悦。 一墙之隔的邻居似乎又换了张碟,深津跟着崭新的旋律,用脚默默地打着节拍。 良田有时会觉得时间真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他不知道对于别人来说怎么样,也许漫长的时间间隔反而消磨人的热情,把原本珍贵的感情磨损出白白的伤痕,即使再擦拭、滋养、抛光也难以恢复最初拥有它时的明亮的模样。 但对于良田,恰好是反过来的。 如果把他和深津凑在一起,他会因为浓度太高而立刻开始化学反应,喷出泡沫,烟雾,和火光。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自己。 “天呐Ryota!你这个比喻也太太太geek了!” Martin一脸理解不了的表情,一连用了三个“太”。 说这话时他已经仰躺在地板上,夸张地朝空中蹬腿。其他慢慢熟悉起来的同伴也都笑起来,不过,都是那种友好的笑。 现在是集训的休息时间,因为训练内容太过魔鬼,所以休息时大家都只是坐在地上,先是各自发呆,然后不知谁把大家拉到了一起,现在……又开始玩类似于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 没有深津在旁边的话,良田就大方许多,他看着大家八卦暧昧的笑容,满不在乎地冲他们耸耸肩,表示他已经完成了这个真心话任务,然后又缩回去,继续想着深津发呆。 对于他来说,时间跨度越短就确实有沸腾或者溶解的危险。反而当时间被拉长得漫长起来,翻越山岭,又跨渡海洋,才能容纳下他绵延长奔的热情和心动。现在再回忆起四年前,那些戛然而止的梦就像琥珀一样鲜艳地保存着欲望最初的模样,沉甸甸地挂在他的脖颈。 而如果再将时间定格在七天前…… 良田的大脑里就像有一台录像机,又开始咔哒咔哒倒带,播放。深津很少说那样长一段话,当时良田绝大多数的注意都在他脸上,他最开始的表情困窘,让良田很惊奇,但很快,他就越说越坦然起来,一句接着一句,反而是良田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拱起来轻飘飘的。 后来他们是怎么回到家、自己是怎么回到卧室,良田都毫无印象,只记得自己一晚没睡,凌晨踩着虚浮的步伐钻进去集训的大巴车,坐在窗边的位子不停打呵欠。 大巴摇摇晃晃,他把头抵在冰凉的玻璃窗上,一排排路灯在他眼里连成了一条长长的橘色光带,那时他突然开始认真思考深津的那番话。 其实他并没有完全理解,良田从小就是不爱看书的人,在和深津再次遇见前从不去图书馆借书,更不会关注宇宙,地球,海洋,原子,弦……但是,深津是将它称作振动的频率吗?良田一想到,当自己靠近深津时,他也会心跳加速,呼吸也找不到原本的节奏,有时连大脑都觉得凝固,原来,不仅仅只是几个身体的器官,而是——身体的每一寸,皮肤和皮肤下细小到肉眼看不见的每一粒,都在因深津的靠近而震颤慌乱 ——打住!良田缩起腿,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膝盖,他忍不住把发烫的脸埋在膝盖之间藏起来,因为这个想法……也太奇怪了。 “Hey Ryota。” 屁股旁边的木地板传来轻微的震颤,耳边也响起布料摩擦的窸窣声,良田愣了一下,正要抬头,却感觉肩膀一重,他差点被吓得跳起来,惊悚地扭过头去,发现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俄罗斯人,正笑眯眯地蹲在自己侧后方。 “哈哈对不起~”俄罗斯人无辜地举起双手,“我只是想问,那个磁带,你朋友觉得怎么样?要不要换新的?我那里还有一箩筐呢。” 啊,良田立马回过神来,在心里发出一声惨叫—— 天知道他自己都差点忘了这件事,而且更要命的是,哪怕他现在记起来,也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自己把磁带塞到了哪个角落。 幸好被提前提醒了!良田面上不显,内心却悄悄松了口气,他冲俄罗斯队友不好意思地摆摆手,“对不起啊,我朋友之前出差了,要等集训回去以后我才能拿给他呢。” “哈哈没问题,之后有问题随时找我就行。”Хряпа也笑着摆摆手,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 良田冲他道了谢,又坐回去,他换了个姿势,把手撑在身后,双腿打开在身前。如果这样的话……良田又忍不住畅想起来,回家后的期待似乎又多了一条…… 良田蹬了蹬瘫在地上气喘吁吁的小腿,只觉得身体似乎又立刻充满能量。他蹭得站起身,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又活动了下脚腕,十分残忍地对还蹲在原地发懵的Хряпа说:“那么,我先再去练会儿球啦~”

14. Medley: 浮泊于深深的蓝光

8月24日凌晨,气温只有60℉。 良田之前收行李太匆忙,忘了带外套,这会儿只穿着短袖短裤,从宿舍走进大巴的短短几步路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 回程和去程一样,是球队包的大巴车,凌晨4点出发。今天他们的运气很好,一路都没堵车,回到学校时才刚刚过下午4点。教练简单总结了几句,连训练场的大门都没让他们进就把他们赶回了家。 良田到家时也就刚过4点半,深津竟然在家,已经回归了他的老位子—— 当然对良田而言,完全是岿然不动地坐在中岛前。他的打扮和之前每晚都差不多,耳朵上挂着白色的耳机线,面前摊开的是那本厚得吓人的硬皮书,手里拿着变短了一些的铅笔。 良田看到他这幅模样,立刻心里一凛,来了!这次他绝不会忘记。 深津听到开门的声音,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摘下一侧耳机,嘴角勾了勾,很自然地说:“你回来了。饭团在微波炉里,我想也许你需要一点碳水pyon。” “呃……” 良田原本都想好了,先和深津打个招呼,接着放下背包,然后冲进房间,用最快的速度找出那两盒磁带。 恰好深津现在正在学俄语,这不是天时地利人和是什么?!可是,他还没来得跨出第一步,就被深津抢了先,身体里的弦一下子就乱了起来,他手足无措,只能干瞪着深津,最后磕磕巴巴地憋出了句:“我,我回来了。” 深津笑了一下。 良田手脚并用把挎在身上的背包摘下来,扔在脚边,挠了挠头,然后是什么来着……哦,冲进房间。他一迈出脚就被背包长长的系带绊了一下,差点扑倒,幸好身手足够灵敏,手撑住地毯朝前踉跄两步很快找回节奏,十分顺利地滚进自己房间。关门时他心不在焉,门被重重地推到门框上,发出抱怨的砰声,良田自己都被吓得一抖,他虚弱地回过身,把额头抵在木门上,两只手垂下去,耷拉在身旁。带着漆面的木料有些微凉意,给予他微薄的安慰。 幸好,寻找磁带的任务进行得很顺利,实际上那两盒磁带就大大咧咧地摆在人一眼能看见的地方。良田走到墙边,从柜子上拿起它们,这才注意到垫在下面的护膝。这双护膝正是深津送他的那双,因为之前经常穿,已经有些磨损,良田把它洗干净,这次集训时就带了另一双。 他将护膝也拿起来,摸了摸。从最初收到时的震动,再到后来的嫉妒,再到现在,自己的心情又变得和它一样柔软,带着洗衣粉的香气。良田的嘴角不自觉地勾起来,他的心脏终于慢慢安静下来,一下一下,在胸腔里坚固地支撑起他。 良田放下护膝,深吸一口气,拉开卧室门。 他再次走出房门时,深津的两只耳机都取下来,规规矩矩地绕成一团,躺在中岛上。书倒是还没合上,它的主人把手撑在它上面,正好用它弥补了那一点高度差,令他可以更轻松地把手掌撑在下巴底下。 深津不知道在思考什么,眉毛又下撇得厉害,嘴唇也紧紧闭在一起。良田把手里的磁带藏到身后,虽然已经说服自己要冷静,但手心还是有微微的汗,磁带会不会被自己滑落到地上?良田的手指立刻把它们捏得更紧,然后他又开始担心自己把它们掐断。 仅仅几步路的距离被他走出了跋山涉水的感觉,好不容易才终于站到中岛对面,良田看着深津,舔了舔嘴唇。 深津微微仰起头,和他四目相对。 这是一种很少见的角度……良田的思绪漂移了一秒,他连忙把它拉回来,清了清嗓子。这句话他已经说过一次,因此这次说得格外流利。 “深津前辈,你的俄语发音有进展吗?” 深津的嘴角弯出明显的弧度,向下的,是不爽的表象,但同时,良田却能隐隐感受到他有些莫名的愉悦,就像满意地看见猎物再次顺从地踏入陷阱。良田想要警觉,但深津望向他的眼神却很无辜,而且他还说—— “被安排语言治疗师了pyon,以后周二和周四都要加班半小时。” 没想到俄语会把无所不能的深津前辈折磨到这个地步,就像……深津明明可以直接摆脱地心引力,却被一头西伯利亚棕熊拦住,警告他如果你不学会俄语我绝不放行。 良田都佩服起自己的想象,他忍住笑意,手里的磁带已经变得热乎乎,他把它们拿到身前,递给深津,“这是俄罗斯队友送我的,他说他的弟弟妹妹出生在美国,都是听这些磁带来学习俄语。” 在他递过去时,深津的手已经搭在磁带上,但直到听他介绍完,才真正接过去,良田感受到手指传来的轻微摩擦力。他立刻松开手,手指缩回来,在短裤上擦了擦汗渍。 深津形容不出来自己是什么感受,良田一回家就乒呤乓啷,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被吓了一跳,已经又做好直面突发状况的准备。 然后——良田大张旗鼓搞了半天,竟然只是因为他要送给自己的一份礼物。 心脏变得柔软,深津低下头,拿着磁带翻来覆去地认真打量,磁带上都贴着一条胶布,一条说这是吃穿住行,另一条说这是俄语情歌,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说明。于是他又抬起头。 良田还站在原来的位置,两只手都藏在中岛后面,身体微微前倾过来。他很重视这份礼物……或者,他很重视自己。 深津能看见夏日下午的最后一缕阳光从客厅的落地窗照进来,沿着地板从良田身后缓慢爬上他的发丝,把他的头发也染成和眼睛一样的漂亮的橙棕色。 深津抬起头后就一直看着他,良田搞不懂他在看什么。而且,明明他一副专注的模样,眼珠一动不动,就像只盯着一个点,但良田又觉得身体的每一寸都被他的视线轻柔地抚摸了一遍,触碰之后,汗毛都敏感地在空气中微微颤动。 德克萨斯的阳光比堪萨斯的更热烈漫长,到下午4点也依旧明亮,顺着地砖慢慢铺满大半个房间,也铺进深津的眼睛,那双一向更像是冷血动物的眼睛现在竟也有了温度,是被染成棕色的。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空气中似乎氤氲着一种甜腻的香气。哦,良田慢半拍才想到, 那种会将猎物凝固其中的昆虫的粘液其实是褐色的蜂蜜吗? ——他猛地撇开头。心脏在胸腔里不满地砸门,良田有些担心,觉得自己刚刚差点溺死在粘稠的糖浆里。 “那我去吃饭团了,真的太感恩了,坐了一整天大巴我饿得快要死掉了。” 他猛地想起还有这样一个理由,连忙逃离中岛,钻进厨房,从微波炉里拿出两个还温热的饭团。饭团的每一颗糯米都饱满雪白,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上面还点缀着好多颗圆圆的红豆,竟然还是红豆饭团,良田想,难道是说结束集训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吗? “谢谢pyon。” 良田已经咬下第一口饭团,才听见深津的声音。深津刚刚是发呆了吗? 他竟然也会这样迟钝地才做出回答,良田在心里想,同时也察觉到,深津的视线并没有在这句回答后画上句号,良田仍能感觉到它们落在身上的温度和重量,嘴巴被塞得满满的,他从鼻腔里冒出一声哼声作为对深津的应答。 吃完饭团,良田又磨磨蹭蹭地清理了一会儿。刚刚深津不知道为何突然离开了中岛,随身听和那两盒磁带都整齐摆在桌上。 深津没有第一时间听,会觉得没什么用吗?良田有些失落地想。直到碗筷都整齐地叠放在架子上,台面都变得锃亮锃亮的,整个厨房都没什么好再收拾的,良田才磨磨蹭蹭走出去。 深津正坐在沙发前,对着电视摆弄什么。平时他和深津在家时,深津简直像个盘踞在中岛的八爪鱼,这还是第一次看深津换了个位子。良田一下又忘了刚刚的情绪,好奇地凑上去。 深津也听到他的声响,回过头,对他招了招手,说:“之前说好要和你一起去洗照片,要不要先一起挑一挑。” 现在吗?良田愣了一下,他也许应该先洗澡,也许应该先睡觉,可是他刚刚才饱餐一顿,现在似乎正精神抖索,何况,他的腿已经架着他诚实地来到深津身边。 深津在整理宝瓶宫训练期间的资料时,特意将其中不涉密的照片文件多拷贝了一份,带回家。他刚刚本想用手提电脑来播放,但一想到良田平时更喜欢惬意地瘫在沙发上,他又改了主意。而且,他们公寓的电视虽然不是最新款,但也比电脑的屏幕大得多得多。 深津把录像带放进去,听到咔哒咔哒的声音,屏幕上也有了变化,他退回到沙发。他们家里这条沙发不是很长,平时趴一个良田尚且勉强,现在两个人挤坐在一起,连膝盖都轻轻贴着膝盖。 存储下来的照片其实不多,他们一直驻守在宝瓶宫附近,海底的风景总是一成不变,如果不是因为有日期标注,连深津也不知道一些究竟是连续拍下的还是隔了好几天才拍下的。但即使是这些大同小异的照片,良田也看得津津有味,甚至他都没意识到自己的手已经搭上深津的胳膊,等深津划过几张后,他就拉着深津晃啊晃,这代表他希望深津再翻回前一张。 深津一手拿着遥控器,一手被良田抓着,靠在沙发背上半仰起头,能看见良田像一只冲动的小狗不停想往前凑,深津不着痕迹地收了收手臂,又把他拉回来。 “哇!这条鱼好漂亮!” 良田突然大叫一声,话音一落人已经前扑到电视跟前,扶着电视框半跪在地毯上。如果不是条件不允许,他大概还想钻进去。 他们正在看的就是Jupiter给深津拍的那张坐在观察窗前和大鱼合影的照片,在一片蓝幽幽的背景中,有一块更加纯粹,深沉的蓝色,那就是观察窗外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中,有一只大鱼露出半张脸,淡定地看着镜头。他的眼睛和深海里大多数鱼白朦朦的黯淡眼睛不同,眼珠明亮,也许他真的能看见东西。他还有漂亮而锋利的背鳍,根根分明梳向后方,就像……刺猬一样。 这张照片唯一的缺点就是Jupiter的取景能力,深津都只在照片的小小一角,更别提旁边的大鱼。良田似乎急切地想要再看清楚一点,却咚的一声撞在屏幕上,深津分辨不出到底痛不痛,因为他捂住额头的同时又立马抬起头仰望着这张照片,完全沉迷在那个异世界中。 “会近视的pyon。”深津终于忍不住开口提醒。 良田回过神来,刚刚他还在想,电视机里的就是一个他无法跨越过去的世界,它粗暴地把他弹回来,他差点跌倒,幸好下一秒,他就被这个世界的声音接住了。良田看了眼深津,即使他们在一起欣赏照片,深津的目光也都停留在他身上。良田抿了抿嘴,听话地后退两步,又看了眼电视机里篇幅小小的大鱼,他把手撑在地毯上,一点点把自己挪到深津的大腿边。 深津看回照片,他很清楚,这是最后一张照片了。再往后,他们一直在应对氮醉、失联和训练任务,他突然有些不舍。良田匍匐在近在咫尺的距离,轻微的动作连带着空气发生共振,深津的小腿上有一丝轻飘飘的痒意,还有热量,辐射自良田那具满是冲劲的身体, 就像被彗星的尾巴扫了一下。哪怕没有承接具体的重量,这一切,也已经温馨得让深津留恋。他看着良田。 良田似乎还沉浸在这张照片中,于是他也心安理得停驻在此刻。直到……深津看了眼墙上的钟,要是他能让时间也真的停下就好了,他再次按下遥控器。 电视却并没有如他预料般黑屏。或者说,只是黑了几秒钟,良田还以为是下一张照片的序幕,坐直身伸长了脑袋,深津刚要开口告诉良田这其实是结束,电视的屏幕却真的微微抖动起来,随后,它开始发出一种深沉的蓝光。 深津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不是屏幕发生了变异,而是确实还有一段内容,他都不知道的内容。 他突然想起这次带下水的相机是理光最先进的一款,是目前唯一具备电影模式的数码相机,可以录制大约5分钟左右的视频。最开始,Jupiter还兴致勃勃地研究了一通,但没什么成果,他们就把这件事放下了。没想到,他们竟然不知什么时候误打误撞录下了一段视频。 视频一开始抖动得厉害,就像是一个在街上走路的醉汉视角,深津眯起眼,其实他隐隐能辨认出那是休息室,那是湿走廊,但良田大约只会看见令人头晕目眩的蓝灰黑色色块切换。他瞄了眼良田,良田的眼珠仍黏在视频上。很快,经历了一小段黑暗时光,它清醒了过来。深津和良田也已经完全进入到海中,没有那一层观察窗的阻挡,是完全地,浸没在深海之下。 深津终于有了点印象,同时也松了口气,那天他们好像只是去海里瞎转悠,并不是从事需要保密的工作。很快,视频就因为达到时长上限戛然而止,在此之前他们一直在海里游泳。 这次是真的结束了。深津按下遥控器,让电视把录像带吐出来,他心想,最后那个完全是一段不知所谓的视频。 深津站起身去拿录像带时,良田并没有动作,他收好录像带,转回身,正想告诉良田已经结束了,却突然怔住—— 就像猝不及防被一道巨浪卷进无声无光的深海,他看见—— 良田在哭。 并不是狭义的流眼泪的哭。良田脸上并没有泪痕,深津只是能看见他眼睛里的水光,泠泠的,是站在码头上眺望海时海的模样,但不是海最真实的模样。 深津已经深有体验,海水里禁锢了太多没有形状的东西,在宝瓶宫所在海下19米,压强大约是站在海面的三倍,就像是在良田身体里,除了他还住着另外两个良田。 又要重蹈覆辙了吗? 深津能感觉到心脏震颤出像悲鸣一样的低音,是他身体里的弦因良田变得沉闷。他下意识紧紧关上了嘴,让自己只是看着良田,看着被海水挤压得皱巴巴的良田。然后,他不知道是受什么驱使,就下意识向前走了两步,躬下身,他把手放在良田头顶,想要把他捋平。 良田呆了一下才抬起头来,他的眼眶因为水光饱胀、明亮,眼睛里有微微波漾。深津不知道他是因为会哭出来还是什么才不眨眼,但看着这样的良田他也突然有些伤心。 深津抿了抿唇,他想到刚刚那条让良田很喜欢的鱼。 “你喜欢的那条鱼pyon,他很贪吃pyon,平时都离我们远远的,但每次我同事吃东西他就会跑过来,我们总担心他会钻进潜艇把我们的吃的都抢走pyon。” 良田歪了歪头,他的声音还有些哑,问深津:“然后呢?” 深津哽了一下,哪有什么然后,就连刚刚那个故事也是他绞尽脑汁回忆了良田种种举动才能想到的唯一几句话。嘴唇又变得干燥,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接着说下去:“然后没有了pyon,后来有一天他就突然不见了。” 良田的眼睛又垂了下去,不知道在想什么,深津再次抿了抿唇,深深吸了口气,问:“我们把那张照片洗出来怎么样?当作这次出差带给你的伴手礼pyon。” 良田的头一直埋在膝盖里,深津只能听见他因鼻塞变得又沉又长的呼吸。又过了一会儿,从窗户外照射进家里的最后一束阳光也逐渐偏斜,良田终于抬起头,他看向深津,居然是笑着的。虽然声音里还带着鼻音,但眼睛和嘴角都弯弯的,他冲深津说: “把这张照片洗出来贴在冰箱上吧,既然他这么喜欢和人类的食物呆在一起的话。” 良田说完,短暂地垂下头,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再抬起头时,落在手背上的水渍也变成浅浅的一道光。他挪了挪屁股,朝后靠去,把身体大半重量压在沙发上,但双手仍然抱着膝盖,这样的姿势让他感觉轻松。他把脚尖向前伸,若无其事地抵住深津的脚尖,微弱的阻力顺着跟腱传回到身体,把他轻轻系在地面上,就很好。 一想到刚刚,他竟然觉得那条鱼就是阿宗,便有些想笑,但又觉得如果阿宗真的能这样继续活着,那也真是太好了。 而那段神奇的视频,推着他步入深海,海水的挤压似乎就贴在皮肤表面,就像他终于跨过一条界限看清了阿宗生活的世界,真是太太好了。 而把这一切分享给自己的深津,则是真的……太太太太好了。 良田看向自己脚尖,他的脚光秃秃的,已经半踩在深津的拖鞋上,他确实是故意的。自从他换了这个姿势,就更感觉到深津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他脸上没有离开,良田不仅不想躲,还……他顺着自己脚尖往上看,划过深津的小腿,攀爬上虬健的大腿,然后是腰腹、胸膛,来到深津脸上,良田想,他还想继续往前凑一凑。 他们的客厅是那样的明亮,又安静。良田终于听见了邻居家奏响的音乐,交响乐,还听见了自己沉沉的呼吸声,还有,心跳声。 ——真的就像把身体里每一粒比尘埃还微渺的粒子都编织成乐曲,是深津把他编奏成这样的音乐,深津能听到吗? 良田又情不自禁地向前凑了凑。

15. Medley: 和情人深深一吻来代替讲话,好吗?

“深津前辈,去参加派对的话,我们应该也要带一份食物吧?” 眼见深津已经换好鞋,正站在玄关安静等待,才刚刚洗完战斗澡换上干净衣服的良田急得恨不得跳起来。他啪嗒啪嗒地跑进房间,套上袜子,又噗哒噗哒地跑出来,冲进厨房,他拉开微波炉,发出一声哀嚎—— 都怪他刚刚太饿,一口气把两个饭团都吃掉了,现在他们要带什么去参加potluck?!难道是冰箱里那堆速冻食物吗? “不用pyon。” 和他急得要上火的心情截然不同,深津背着手站在玄关,哪怕良田都抱怨自己太拖拉,他却一直对良田拥有充沛的耐心,既不催促也不拒绝,还有问必答。 见良田站在原地,不赞同地看着自己,深津悠哉悠哉地说:“因为是夏天的最后一场BBQ派对pyon。” 良田瞬间瞪大眼,“那你不早说?!!” ——这件事还要从半小时前开始解释。 当时,良田甚至觉得,在那样的对视下,他不想再用对话去剪断湍湍流淌的情愫,而是……也许……只需要顺其自然,就这样凑上去亲吻,也很好? 他发誓,当这个念头占据大脑,他确实踟蹰了,但不到一秒——然而,也就是这一秒之差,中岛上的闹钟立刻蹦哒起来,锲而不舍地在台面撒泼打滚,势必要所有人都把心思分到它身上。 良田被吓得直接跳上沙发,深津也似乎受到惊吓,瞪大了眼睛。 然后,良田就得知,深津今晚被邀请去参加一场派对,是他同事举办的。说是派对,其实也是他们的一项课程作业,深津这么说的时候,难得露出了一丝犹豫,相应地,良田也立刻觉得有趣起来。毕竟深津每天下班后都闷在家里,虽然偶尔会谈到他的工作,却很少听他提到熟识的同事。这样一些,良田又有些担心,不会深津前辈真的在社交上遇到问题了吧…不然怎么会把参加派对作为一个课程作业? “不是pyon。” 良田愣了一下,他问出口了吗?他看向深津,深津倒没有被冒犯的样子,一本正经地向他解释,“是希望宇航员能和同伴的家人也认识熟悉起来,这样以后同伴去太空执行任务时,航天中心的其他人也能够向同伴重要的家人提供陪伴和帮助,这也是宇航员的工作内容之一pyon。” 良田一怔,深津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在“重要”和“家人”几个意字上咬字极重,尽管良田这时已经清楚,至少在这个派对上“家人”是指深津同事Martino的日本妻子,但还是感觉刚刚接吻未遂都没变红的脸现在却突然变得滚烫,如果能听见弦的声音,那大概是嘟嘟嘟—— 水烧开的声音。 Martino的家和他们公寓之间大约是15分钟的步行距离。那是一栋漂亮的带庭院的独栋别墅,在他们修剪整齐的草地里,Martino还自己搭了两个秋千架,他的妻子和女儿就经常在这里玩耍。 小女孩现在正爬在深津肩膀上要骑大马,鉴于深津已经是同事中最年轻最高的男士。良田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深津虽然面无表情却予取予求,小女孩抓着他的肩膀疯狂地尖叫,大喊“I love Kazu! I love Kazu! I want to marry Kazu!!" Martino的脸已经黑了,深津求助地看了良田一眼。良田觉得有些好笑,但也有些羡慕,他冲深津扬了扬眉,并不上前,反而端着烤盘走开。 他决定他也要去霸占小女孩的秋千。 盘子里的肉吃着吃着就没了,良田不好意思再去盛。其实他在来美国后也参加过一些派对,不能说不受欢迎,但他总是觉得紧绷又陌生。但现在,坐在这个院子里,他却觉得很轻松,也许是因为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比他年长很多,也许是因为女主人也是日本人。 他们总是笑盈盈地看着他,把他的盘子里夹得满满的,让他赶紧去和Kazu自己玩……哦,良田想,也许只是因为他现在和深津待在一起呢。 他把空盘子小心翼翼放在旁边,又坐回秋千上。手中的麻绳有些粗糙,脚下的草坪十分柔软,良田轻轻摇晃着,在那种轻微的飞起来的感觉中,他突然想到,他上次坐在秋千上是和花道一起,那都快是五年前的事情,那时候他刚刚下定决心,要回到篮球的赛场。而现在,太好了,他仍然待在篮球的赛场。 现在差不多是晚上六点半,太阳已经慢慢隐匿到云层后,但天还亮着。对面那栋房子刚刚刷过一层新漆,正对着良田的是一大片白得有些刺眼的墙壁,掩映在几棵还算茂密的山核桃树后。 良田小腿使劲,每一次蹬腿都感觉有一只或几只雪白的海鸥从眼前交错飞过。他突然有一种感觉,这是他抵达美国,在这片充满自由和梦想的土地上狂奔、跌倒、踟蹰,再继续狂奔时,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路还在继续往前走。 他也许会留下,也许会离开,但他的生活还会继续向前走。三年前,坐在候机室里看见在天空中高高航行的飞机时,他曾拥有过一种短暂但强烈的感情,相信他会走进一个更丰沛更迷人的新世界,那个世界因为太过崭新而在发光。 现在,他又有这种感情了。 秋千绳上传来轻微拉力,良田收回目光,看向旁边。深津端来了一个新盘子,里面全是一大块一大块焦色的肉,哪怕还有一定距离,良田也能闻见那种滋滋作响的馥郁肉香,但他还是从移开视线,看向深津。 深津也学着他的样子坐到秋千上,可惜深津的腿又长,身高又高,看起来就像委委屈屈地在秋千凳里缩成一团,良田笑了出来。 “笑什么pyon?” 深津这样对良田说话,良田反而越加控制不住自己的笑声,他把手放在脸上一边笑一边揉,免得自己脸颊僵掉。 刚刚,他站在深津旁边,观察深津和同事的寒暄,观察了好几轮他才得出一个不敢置信的结论:深津平时和人说话根本不说pyon!!而深津有这个奇怪口癖的秘密则是被他不小心说漏嘴的。想到这,良田猛地捂住了嘴,当然,也是为了掩饰自己过分上扬的嘴角,“深津前辈,我刚刚没说漏嘴别的吧,比如你偷偷打篮球了什么的。” “没有pyon。”深津也笑了。他把装满烤肉的盘子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所以脚掌只敢贴着草地轻轻地蹬,秋千微微摇晃起来,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深津在这种嘎吱嘎吱的声音里接着说,“那个永远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pyon。” 秘密。秘密。 良田在心里默默念了两遍这个词语,只觉得它忽然飘起来,飞到空中,良田站起身却抓不住,飘渺到令他都开始怀疑刚刚深津真的有说过这样一句话吗?可是他又能感觉到空气中的温暖的阳光,清冽的风,沙沙的树影,看见对面的山核桃树上掠去一片白色的海鸥,他正站在其中呼吸。 深津只是安静地看着突然站起来的良田。良田朝着前面的方向发了会儿呆,就转回头来,也看向深津。 良田接下来有很重要的话要对深津说。 为此,他特意用余光瞄了瞄周围,发现他能看见的任何生物此时都聚在院子的另一头,而院子的这一头,只有他们两个人,和夏日傍晚的最后一斛日光。 日光映在他的脸上,也映在深津脸上。尽管良田现在并不知道,但他和深津正搭乘在一架叫做零重力奇迹的飞机上,他们一起,即将走完第一个30秒。 他还看着深津,深津也一直看着他。 良田在弯下腰前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