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家之犬 05-06
Characters: 深津一成 x 宫城良田 HK警匪AU
05
良田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打开水龙头,自来水带着太阳的温度,哗啦啦冲出来。他捧了两把泼在脸上,然后抬起头,打量着镜子里有些陌生的男人。良久,他又垂下头,摊开手掌,掌心带着干净的水珠,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胸口又涌起一股呕意,良田扶着脸盆,干呕几声,什么也吐不出来。良田的手指上已经有好几个深深的牙印,他无力地趴在脸盆旁,嗓子和左耳都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又过了一会儿,他才站起身,对着镜子解下湿掉的绷带,数了数耳洞,都没有长合起来,他涂了药,重新缠上新的绷带。又伸出舌头,对着镜子里的男人做了个鬼脸。 良田打开卫生间的门,把自己摔到床上。开枪一瞬间的后坐力似乎还残留在指尖,他把手掌按在脸上,遮住穿过薄窗帘的日光,觉得还能闻到硝烟的味道。 泽北以为他没有杀过人,这个答案是错误的。 九年前,他“杀”了第一个人。 当时他从警校退学的时间已经长过他念警校的时间,在街上终于混成头马,跟在大哥后面见过几次深津,那时候的深津完全不像现在这般高不可攀,被丰玉社做了局,良田主动站上前帮他顶罪。最后经过运作,罪名定为故意伤害,坐监三年。 良田进监狱的第一天就被同监室的刺头找茬,他被打到眉骨骨折,嘴角和额头破了口子,对方是捂着脖子抽搐着被担架抬出去的。本来抢救回来了,但周末深津来探监,那个人就再也没能回来,良田被关了三天禁闭。 后来从监狱出来,他没回堂口,直接跟在深津手底下做事,仍然是和丰玉社抢地盘,大河田给了他和美纪男一个地址,是丰玉最重要的一个货仓,让他们带人去淋油。 良田和美纪男坐在车上吃三文治,看着火苗由小到大,最后整个仓库都被吞噬进火海中。直到听到远处有人声赶来,他们才启动汽车离开。第二天,良田在新闻里看到,青衣码头货仓起火,五人遇难,疑似黑帮成员。那天他从深津床上下来后就发起高烧,抱着深津别墅里的豪华马桶,喉咙火辣辣的,嘴里一片苦味,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他一个一个地吐出来。 白与黑,是与非,正义与罪恶,和电影里泾渭分明的意志不一样,从他走进监狱的那一刻就扭结成浑浊浓重的黑暗,包裹在他身上,慢慢将他吞噬。良田跌落进深邃的黑洞中,不可名状的怪物在身后咆哮着追赶他,脚下的土地被撕裂出一条条血色的裂隙。喉咙里泛出血丝的腥味,良田不断地奔跑、奔跑,等待刺目的日光点亮远处的洞口,宗太会在那里,等待在一片光明之中,向他伸出手。他们会回到十几岁的夏天,躺在铺着凉席的小床上,电扇呼噜噜地吹,他靠着宗太温热的后背,两人再学着电影玩一次警察和卧底的游戏。 日落时分,蛰伏在房间里的黑影从沙发脚慢慢爬向床头,吞噬掉电视机和DVD,吞噬掉抽屉和项链,再吞噬掉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良田。 良田睁开眼,上一秒还和自己滚成一团的人消散在空气中,明明脸颊上还残留着他的温度。良田用力揉了揉脸,橘红色的夕阳从窗户外流进来,淌在客厅的角落,好像一滩炫目的血迹。 半小时后,良田在路口接到大河田。 一小时后,天空已经完全变成黑色,霓虹灯闪烁着五彩斑斓的光。良田把车停在路边,在车的斜前方,马路对面是一栋老旧的大厦,二楼的招牌有些接触不良,灯光一闪一灭,勉强看清上面写着“麻雀馆”。 良田熄了火,解开安全带。大河田坐在他旁边,把玩着手机,视线却盯着车外,他们今晚要绑一个叫岸本实理的家伙。 大河田比泽北还要高上八公分,体型也更健壮,但他却能姿态端正、稳如磐石地平坐在副驾驶位上。然而,良田却比泽北坐在旁边时更加焦躁。 严格来说,大河田并不听命于深津或泽北或其他人,而是以山王组利益最优先的第三派,因此也可以将他看作良田最忠诚的敌人。更要命的是,大河田有和他粗犷外表极不匹配的敏锐和智慧,良田出于动物的警觉,总是避免和他单独相处。可是这次深津偏偏点了美纪男跟他去谈事,把良田发配到大河田这边。良田烦得在心里痛骂了几句泽北,自从他回国以后,总感觉什么事都乱套了。 “听说昨天你处决了一个叛徒,感觉怎么样?” 根据收到的情报,他们还有的等,大概因为车里过于安静,大河田竟然开口和良田闲聊。只是这个话题实在令人紧张,良田把牙齿顶在舌钉上,直到口腔湿润了些,才回答,“替旦那做事…没什么感觉。” 他瞥了眼大河田,对方的视线俨然看着麻将馆的大门,良田心里松了口气,也偏头看过去,只对大河田露半张侧脸,“为什么这么问?” 大河田似乎动了一下,车厢里有些布料摩擦的声音,“美纪男很担心你,他说你上次杀了人,发高烧差点休克。” 良田眨眨眼,大河田和美纪男是亲兄弟,他就像才想到一样,明明一直都非常清楚,这还是他排斥和大河田待在一起的原因之一。 为了避免分心和引人注目,干活的时候他们从来不开广播电台,所以良田打开了空调,风机发出嗡嗡的声音。那种有点滞涩的氛围被冲破了,隔了一会儿,良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发问,他放在扶手上的右手握得紧紧的,手心已经生出一点汗意,“你呢?你不是…清理门户的专业户嘛,处决叛徒的时候,什么感觉?” “确实没什么感觉。” 这次良田看到大河田耸了耸肩,说完半句后似乎停顿了一下,他又换了个姿势,双手交叉把手机按在腹部,突然说,“不过也有例外吧。是好多年前我刚当上干部的时候,那次社团差点垮掉,最后才揪出那个卧底警察。” “我和他还算是朋友,他救过我的命。” 良田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他们短暂地对视了一下。良田移开目光,“然后呢。” “我杀了他。用手枪。一枪,没受什么折磨。” 明明是意料之中的答案,良田却感觉周围的空气又沉重起来,鼓风机徒劳地运转着。他几乎是多此一举地从扶手箱里翻出那块一直放在里面的手表,看了眼时间,起码还要等个二十分钟。他把表带捏成各种形状。 大河田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交叉着的手指又分开,看了眼手机的收件箱,没有任何信息。他放下来,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偏过头突然问道:“良田,我记得…你是不是也姓宫城来着?” 大概是因为他突然说话,良田被吓得一抖,瞪过来的时候眉毛皱得紧巴巴,甚至能看到眉脚的青筋。 大河田笑了一下,解释的语气里竟然有些莫名的怅然,“我记得他也姓宫城……他好像叫,宫城宗太。” 说完这句话,大河田就低下头继续摆弄手机,没看良田的表情。良田的回应好像也不重要,因为他自顾自地接着说:“他倒对警察很忠心,到最后也什么都不肯说。” 大河田摊开手,“但他不知道的是,出卖他的人,也是警察。哈~” 所有的画面和声音都被黑洞吞噬了。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良田完全不知道自己都想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意识再次回笼,是被大河田猛地摔上车门的声音惊醒,在此之前他好像还喊了句什么。良田花了两秒才想起来他们要绑架南烈的手下。 那个叫岸本的男人留长发,一般都扎着马尾,好像就是被大河田箍着脖子奋力擒拿中的人。一片寒光从扭打的两人身前闪过,良田的眼珠转了转,才意识到那应该是岸本拔出的匕首。 良田打开车门冲下车时,还被自己跨过上百次的门槛绊了一下。 大河田的手臂虽然被划了一条长长的伤口,但锁喉的力量丝毫不减,良田冲上去打掉岸本挥舞的匕首。岸本发出几声不大不小的叫喊,幸好麻将馆里其他人没有跟出来,良田揍了他肚子几拳,等他丢失挣扎的力气,身后的大河田一个手刀劈晕了他。 大河田熟练地从后备箱里拿出渔线和麻袋,把人捆好装起来,关上后备箱时,他看了良田一眼。良田这才反应过来,跑回去捡起地上的匕首,又看了看周围的环境。 他们开着车拐出这条小路,在行驶上主干道的瞬间,良田从车窗看到几个打扮和岸本差不多的人从麻将馆里嘻嘻哈哈走出来。 大河田打通深津的电话,正在汇报什么。良田的小腿僵硬得发麻,他努力控制着车速,感觉手心全是湿汗。等大河田挂断电话,把手机扔在大腿上,开始单手简单地处理伤口时,良田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对不起。”他听见自己干巴巴地说,因为咬到舌头上的金属吐词还有点模糊。 大河田按压着伤口,闻言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别放在心上,是我当时有点分心。” 深津挂断电话,折好手机,十分闲适地向后靠住沙发背,手指交握,搭在翘起的腿上,一派轻松的模样,完全看不出他刚被丰玉社和泽北联手摆了一道。 美纪男背着手站在他身后,挡住房间里大半的灯光,深津的脸湮没在一片暗色中。 坐在他对面也翘着二郎腿、双手抱臂的花衬衫正是丰玉社的南烈,最近风头很盛,很多人都猜他会成为丰玉的新话事人。南烈看着深津,似笑非笑,“虽然你很了不起,从二十岁接手摇摇欲坠的山王,一步步把山王发展到今天这个样子。但是,你太过自大激进了,才会失去你父亲的支持,现在的泽北荣治确实比你更有优势。” 深津勾了勾嘴角,对南烈的挑衅不为所动。他甚至没有看南烈,而是看着贴在墙壁上的墙纸,似乎在欣赏这片劣质的花纹。 “虽然不知道我那位好弟弟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甘愿与虎谋皮,不过不要紧。” 等南烈慢慢皱起眉头,深津才慢悠悠地接着说,“我听说,你为了拉拢板仓大二郎,和他一起运了批海洛因,但被人劫走了,他损失了一百五十万,你损失了两百万,对吧?” 被人无计可施地怒瞪似乎是一种很愉悦的体验,深津的语气都久违带上笑意,他看了眼南烈身后的小弟,“幸好我帮你们抓到了劫匪,找到了藏货的地方,那好像……是你的仓?要不要我现在通知板仓的小弟?” 南烈霍地站起身,用力拍在面前的茶几上,茶几上的烟灰缸都跳起来。他身后的小弟也冲过去把深津围住,却不敢继续上前,畏畏缩缩地回头打量南烈。 南烈闭上眼睛,用力抹了一把脸,再睁开眼时面色堪称狰狞。他从腰后掏出手枪,上膛,举起,指着深津,“你确实有好手段,但如果我在这里宰了你,明天就能当上丰玉话事人,再搭上泽北荣治的线,板仓也只能认倒霉吃闷亏。” 深津仍然坐着,连姿势都没变过。他抬起头,阴影从他的鼻梁上划分出利落的明暗,表情沉静得像一尊古罗马雕塑,美纪男站在他身后一动不动。 南烈咬牙,抬了抬手臂,下一秒就要扣动扳机。 原本反锁的大门被“砰”地撞开,“警察!查牌!” 一个头发乱得像杂草一样的男人踹开门,举着枪冲进来。 他看到规规矩矩坐在沙发上的深津似乎有些惊讶,愣了一瞬。深津轻不可见地对他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南烈看了看面前突然出现的警察,又看了看悠哉悠哉的深津,目眦欲裂,他用枪指着深津,手却止不住颤抖,“你竟然串通差佬?!” “放下枪!立刻放下枪!”独身闯入的警察举着枪紧张地指着南烈。 南烈听到他的吼叫顿了一瞬,转回头,阴沉地看向他,和他的身后。空气中一根无形的弦被拧到了极致。 忽然,南烈笑了一下,那根弦一下子松开。 南烈慢慢放下手枪,朝围着深津的小弟们挥挥手,小弟们听话地散开,走到门边,关上门。 “阿sir一个人执行公务吗?”南烈用手指转着手枪,那些关好门的小弟又渐渐聚拢,围在福田吉兆身后。 福田吉兆的眉毛搅在一起,他的牙齿咬得紧紧的,没有回话,只是弓着身体举着枪,目光死死咬住南烈,和他对峙。 身后的人靠他越来越近,有胆大的小弟已经跃跃欲试,伸出手用力推搡了一把。 福田吉兆被推得踉跄几步,举枪的姿势歪了,但很快又稳住脚步,用枪瞪住南烈。 南烈今晚被深津搞出的一通火气再也压抑不住,他迎着枪上前半步,骤然踢向福田的腹部,福田一时不防被他踢中,疼得弯下腰。就在南烈想要劈手夺下他手中那把碍眼的枪时,“砰”的一声。 门又被撞开。 “警察作业!全部蹲下!” 七八个警员穿着防弹衣,举着手枪,秩序井然地冲进来。刚刚还围着福田吉兆的小弟们目瞪口呆。 身材高大,西装革履的警察走到南烈面前。 他身后跟着的那个面容温和清秀的下属,蹲下身扶起福田吉兆,帮他把手枪塞回枪套里,语气担忧,“福吉?” 南烈仰起头,瞪着男人眼下的泪痣,“牧sir,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牧绅一并不搭理他。一个扎着马尾小辫的年轻警察从他身后冒出来,对南烈铿锵有力地宣布,“南烈,你涉嫌非法持枪和袭击警员,现在立刻跟我们走一趟!” 南烈定定地看了牧绅一几秒钟,冷笑一声,甩开来押自己的小警察,自己走了出去。 牧绅一没看那些抱着头被押走的小喽啰,转过头,看向一直悠闲坐在沙发上的深津,“深津先生,麻烦也跟我们回警局录下口供。” 深津这才站起身,美纪男上前一步,牢牢守在他身后。 深津对他比了个手势,又理了理西装裤上的褶皱,才抬起头平静地和牧绅一对视。 “当然,虽然我是被用枪指着,生命财产受到威胁的那个,但作为良好市民,我愿意配合牧督察的调查。”
06
“所以就这样?福田吉兆怎么会知道深津一成和南烈在哪里谈话?” 良田抓了抓头发,崩溃地对赤木刚宪大吼。 赤木皱起眉,这是九年来良田头一次如此失控,他警惕地环视了一圈周围,才低声说到,“仙道sir已经问过福田,福田说是他的线人同他讲的。” “哈哈,”良田扯了下嘴角,“说不定就是仙道彰给他讲的呢。” “宫城!” 不仅直呼长官大名,语气还十分阴阳怪气,赤木克制不住地吼了他一声。可良田却偏过头,撅着嘴翻了个白眼,一副桀骜倔犟的样子。赤木有些头疼地揉揉眉心,努力放缓语气,“你今天怎么了?” 今天的良田从头到脚都不对劲。 首先,良田不应该主动联系他,尤其他们最近见面过于频繁,对良田来说风险很大。其次,良田不应该擅自修改见面地点,这里离山王组的堂口太近了,赤木自驶入这片街区身体就紧绷起来,走路、上楼都比平时更忌惮小心。原本,他想等良田一到就先问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做,没想到还没开口就又被一通抢白。而且,良田今日气势汹汹,一直追问昨晚反黑组的行动是怎么回事。暴躁的气息从他浑身每个毛孔中流泄出来,是赤木非常陌生的良田,明明以往他即使心情烦躁,也会克制内敛,表现得若无其事的样子。 昨夜的事,赤木也是今早路过审讯室,看见端正坐在椅子上的深津时才知道的。因为福田的原因,重案组同反黑组的关系越闹越僵,赤木觉得牧绅一几乎不可能坦诚地告诉他事实,只好去问仙道彰。 仙道彰轻描淡写地叙述了一遍福田收到风,跟踪美纪男,撞破南烈和深津的冲突现场,危机关头被正在执行扫黄公务的反黑二组捡到的故事。 “啊,好险啊~福田这次实在是太莽撞了。所以我停了他的职,希望他能冷静一下。” 仙道说完,仰面长长叹了口气,虽然蹙着眉,语气忧愁,但赤木莫名觉得他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苦恼。因为他很快就站起身,一边哼着歌一边收拾他的钓鱼包,然后看了眼手表,对赤木挥挥手,“呀,午休时间到了,我要下班了。” 良田当然知道自己情绪不妥,他双手叉在腰上抬起头,天上一圈一圈的云白得有些刺眼,他闭上有些酸涩的眼睛,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一开口仍然语气干涩,“我知道…警察内部有鬼。” “你怎么知道的?!” 赤木下意识就反问,问完才发觉语气不太合适,气氛落入一种微妙的尴尬。赤木有些疲惫地搓了搓脸,仔细地把前因后果都思考了一遍,才谨慎地回答:“虽然仙道sir有时看起来比较懈怠,但警察高层在晋升时都经历过严格的背景审查,所以他是黑警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听到他的说辞,良田古怪地笑了一下,“深津一成想要提拔我前,找过外国私家侦探,也做了’严格的背景审查’,但还不是没发现,我哥是他们亲手处决的卧底警察?” “处决?”赤木瞬间捕捉到重点,惊讶地重复一遍,“这是谁告诉你的?” 良田没有回答,但他浑身的气息倏地沉寂下去,刚刚还烧得旺盛的气焰熄灭得无影无踪,甚至连烧红的木炭也转眼变得冰凉无声。 良田偏开头,漫无目的地踱步到天台的边缘,看了看脚下又抬头看了看远方,不知道在想什么。天空中,不知道谁养的鸽子成群飞过,划过一道白色闪电。 赤木站在原地,看着用行动表示拒绝回答的后辈,他的衣角在天台上凌冽的风中摇摆,勾勒出伶仃的身形。 赤木是在提交良田的卧底档案时,才略微知道了他哥哥宗太的事。之前良田从不主动提起,今天忽然这么说,赤木才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能对他讲什么,嗓子里似乎塞了块铁锭,沉重地冒着腥味。 良久,赤木才有勇气走到良田身后,伸出手搭在他的肩膀,“仙道,还有福田,我都会找人跟着。” 良田转过来,看向赤木,脚下是一爿爿杂乱破败的屋顶,他就像站在残垣断壁之中。一丝不安从赤木心底蹿过,他搭在良田肩上的手用力按了按,“你冷静些,不要冲动,等我查完他俩就替你打申请。” 良田撇着嘴,露出一个不够真心的微笑,还想说什么,被一阵突然的震动打断。良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当着赤木的面接起来,“旦那。” 他安静地听了会儿,说:“好的,我现在在旺角的堂口,二十分钟后就到。” 挂了电话,良田朝赤木耸了耸肩。在和警察见面时被深津(的电话)撞破,这还是头一次,如果发生在以前,良田肯定会极度紧张,但今天他却觉得也没什么可怕的。 赤木也发现了他这种破罐破摔的态度,还想再劝一句,却说不出话。眼看良田已经背过身走到了楼梯口,赤木突然想起什么,对着良田的背影,轻声说,“你下楼以后,要是没问题,就从砵兰街前面走吧。” 良田的脚步顿了一下。 “木暮很久没见到你了,你知道他一直很关心你的。他的车就停在砵兰街马路对面。” 良田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卷进风里被打碎。他把手揣进裤子口袋里,第一次比赤木先转身离开。 良田大摇大摆地把车开到警署门口,如果放在以前,他大概会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但此刻他只是沉着脸,解开安全带走下车,目不斜视地替深津拉开后座的车门。他垂着头,盯着深津一成的皮鞋发呆。 然而下一秒,良田就惊讶地抬起头—— 深津没像往常那样坐进后座,他在良田面前停顿了一下,然后移开脚步,自顾自地走到副驾,拉开门坐了进去。 “旦那?” 良田来不及多想,赶忙关好车门,爬进驾驶座,无措地握着方向盘,看向深津。深津被关了一整晚,除了些微疲倦,看不出别的情绪。听到良田的问候,他伸手捏住良田的下巴,抬起来,看他耳边的伤口已经结痂,也没有继续发炎发红,才满意地松开手,“听说你昨晚一夜没睡,我在副驾看着你开。” 良田眨眨眼,明明知道不一定是真话,发空的心里却涌起了一股莫名的酸涩。他发动汽车,转动方向盘,将车开上主干道,平稳地行驶在回市中心的路上。 空调发出轻微的呼吸声,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昨晚发生的事,气氛还算安静祥和。当良田听到南烈搭上了泽北时,终于忍不住挑起眉毛,前面没有车,他转过头看了深津一眼。深津靠在椅背上,正阖着眼养神,不管对泽北还是对南烈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良田想了想,鬼使神差地提议,“要不要我找人教训一下泽北?” 刚说完良田自己先愣住,因为他发现自己是真心这样想。最近发生的很多事都是由泽北突然回国引发的蝴蝶效应,如果他能滚蛋,让一起都倒退到他没出现时那样就……就,怎么能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呢?良田被自己无意识的想法惊出一身冷汗。 深津也睁开眼,把头支在手心,看着良田若有所思。良田感觉自己被一种名为视线的东西牢牢裹住,身体僵硬得像石头。隔了一会儿,等他不自觉地扭动了一下身体,深津才笑了一声,说:“良田,你这么说我很开心。不过不需要。” 良田抬头,从后视镜里看向深津,惊讶地张开嘴。 深津的笑容很短暂,像往潭水里投入了一块石头,很快就又变成一片平静。良田眨眨眼,还是呆呆的,“但是泽北会长那边……” “毒品生意是爸爸一手做起来的心血,全部砍掉他当然会伤心。如果觉得泽北能完成他的心愿,那就随他去吧。” 深津漫不经心地说。不管面对谁,不管什么时候,是曾经他终于掌握山王组的话语大权,抑或现在泽北会长默许泽北荣治做了什么,他在外都体贴又恭顺地称呼泽北会长为“爸爸”。最开始,那些叔父都站在他这边,觉得是泽北会长过时又无情。但这一周,泽北出手帮大家搭线运货,拉拢几个大买家,替他说话的声音也渐渐大起来,“做人不能忘本,做黑社会不卖粉,难道真的要去卖奶粉?”。 明明几周前还在问公司上市能分多少股份,良田对他们的贪得无厌感到烦躁。他摸了摸鼻子,看着深津闭目养神的侧脸,不知为何想到泽北回国第一天,深津对他说的话,脱口而出:“可我觉得泽北不会适可而止。不如趁现在只是萌芽阶段,直接斩草除根。” “斩 草 除 根。”深津慢条斯理地咀嚼着这四个字,笑容比刚刚明显了许多,像是回忆起十分有趣的事,连眼神都带上一丝温情。 “没想到良田会这么说。” 良田别扭地别开视线,“我只是觉得泽北也想这么干。” 良田很少这样几次三番地坚持己见,深津觉得这种任性的样子还有些可爱,但他还是摇了摇头,“我们毕竟是兄弟,不用做得太绝。” 良田被“兄弟”两个字烫了一下,不小心碰到喇叭,汽车突兀地叫了一声,吓得心脏砰砰作响。 “超速了。”深津适时地点点他的手背,“警察会来追人的。” “sorry旦那。”良田咬着牙,慢慢抬起死死踩在油门上的右脚。深津没有收回手,而是往下,放在了良田紧绷着的大腿上。 察觉到隔着牛仔裤传来的温热,良田下意识松开屏住的呼吸,腿上也一下子松懈下来。深津不急不缓地摩挲着他变得柔软的大腿,语调也轻缓,“和你开玩笑的。”他拍了拍良田的腿,转移了话题,“你今天感觉和平时不太一样,昨晚发生了别的事?” 自己看起来很消沉吗?良田有些心虚,不可避免地被深津牵着鼻子,引导着回忆起昨晚发生的事,大河田坐在自己旁边,他们正在等岸本,大河田…… “他受伤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早就不是他的手下了,他自己太大意,合该他自己买单。” 刚才的愉悦像错觉,深津的声音又变得冷淡。良田猛地惊醒过来,发现自己刚刚把心里想着的事讲了出来。不过,深津这句话里有十分直白的责备,除此之外似乎还暗示了什么,良田敏感地察觉到了,但直觉推开他让他不要细想。良田舔了舔嘴唇,低声答了句“是”。 车里安静了一会儿。 “旦那,你刚刚讲,毕竟泽北和你是兄弟……”是什么意思。 良田猛地住嘴。他竟然不经意间问出这个问题,良田想,自己居然一直在计较这个词。 他当然比任何人都知道兄弟意味着什么。可是深津和泽北之间,除了血缘上的关系,也会在情感上分享那种属于兄弟的亲密和忠诚吗?良田发现自己十分抗拒这个想法,心脏砰砰地跳。 “嗯?”深津转过头来,疑惑地看向他。 在深津的注视下,突然,良田整颗心脏都提起来,脚下用尽全力把刹车踩到底,汽车尖叫着停下来。 由于惯性的作用下,他们扑向车前,又在头撞破玻璃前,被安全带牢牢拽回去。良田的手指死死扣住方向盘,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地瞪着面前那辆在马路上大摇大摆逆行的轿车。 后视镜里,后方的大货车正在飞速行驶,即使看见前车的刹车灯亮着,也丝毫没有减速的迹象。 良田的身体先反应过来,他又一脚踩上油门,猛打方向盘,侧后方传来一连串洪亮的鸣笛声。他充耳不闻,赶在被大货车撞飞前,车像闪电一样冲了出去。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这个话题就这样被一场蓄意谋杀打断了。 幸好他们都不是第一次被追杀。 良田很快从惊惧的情绪中缓过神来。他能感觉到身体在肾上腺激素的刺激下,紧绷成弦上的弓箭,激发出愈发敏捷的反应,而大脑也尚有余裕冷静沉着地转动。 对方大概没想到第一击会失手,后视镜中,大货车笨拙地刹停,逆行的小轿车当街掉头,马不停蹄地追击上来。宽阔但车流量大的马路上,暂时没蹿出第三辆试图袭击的车。对方人数不多,也许可以打电话给松本,带人反过去擒补对方。 良田这么想着,盯着后视镜的同时用余光打量深津。深津在晃动的座位中稳稳当当地坐着,脸上看不出惊讶,只是抬手握住了车顶的扶手,就像早有预料。 良田吞下嘴边的话,回忆着急刹瞬间对上的轿车里司机的长相。“看起来不是本地人。” 深津淡淡地“嗯”了一声。 良田还想问什么,车尾忽然传来一阵猛烈的撞击。良田被撞得晃了晃,他看了眼窗外的倒车镜,咬着牙踩下油门,一个加速卡进拥挤的右侧车道,来了个极限右转弯,小轿车像袋鼠一样跳进一条狭窄的单行道。 后视镜里,追他们的车被后面那辆倒霉蛋逼得急停,又甩开出一段安全的距离。 怪不得深津今天不坐后面,良田又看了眼淡定的深津,后知后觉地想。 凭借对街道的熟悉,良田把车开成了一条剑鱼,在拥堵的城区海洋里遨游。后面的车跟得时远时近,没能完全甩开,但也没办法攻击他们,这是在假设对方不开枪的前提下。良田“啧”了一声,有些烦躁,脚下不受控地用力,握着变速杆的手不停换挡,突然,他紧抓在变速杆上的手被握住,他回头看向深津。 深津并没有看他,而是看着另一只手上的手机。他一边打字,一边捏了捏良田的手。良田的心脏莫名安定下来,车速也回归稳定。 “别去堂口,也别回社团。”深津下了指令。 良田抬头望着后视镜,深津和他在镜子中对视,眼神依旧没有波澜,良田却读出了其中的意思,又联想到杀手的长相,答案已经昭然若揭,“是泽北?” 深津点点头,“既然他想这样做,那我也应该给他留一个完整的舞台。” 说完深津就把手机收了起来,似乎真的打算不管这件事了。他换了个舒服的姿态,用手撑着下巴,看着倒车镜里穷追不舍的杀手,“找个地方把你的车扔了,然后你找个社团其他人都不知道的地方。”说到这,深津停顿了一下,再开口时语气轻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被泽北附体,“又被警察找,又被弟弟追杀,好累,我要给自己放个假。” 良田瞪大眼,他起码有七八年没见过这样的深津,一时间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难道要掐自己一下看是不是幻觉? 左侧突然又冲出一辆小轿车,良田猛地回过神来,飞快地转动方向盘,脚下力度不减,汽车飞起来,划出一条危险的弧线,幸好在撞上街沿上的栏杆前找回平衡,身后传来响破天际的喇叭声和人群的惊叫。 良田把注意力重新放回眼前的那路上,大脑飞速运转,追杀还没结束,首先他们要找到目的地,然后要算好把车扔在哪里。 “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良田的脑袋里不停浮现着地名,一个接一个像鸽子似的从眼前划过。最终他有些震惊地发现,真正其他人都不知道的地方,他竟然只能想到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