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应当忍耐到何时?

话剧《万尼亚舅舅》(中文版) -今天天气多好啊,不顶热。 -刚好是上吊的天气。

《万尼亚舅舅》

类型:话剧 导演:阿道夫·沙皮罗 编剧:契诃夫 语言:普通话

开场前照片

清冷的布景,苍白的打光,这些都颇为符合我对俄罗斯文学的刻板印象:一种微妙的阴郁,说不上是潮湿还是干涸,或许只能称之为黯然吧。

虽然我不能说是契诃夫的忠实读者,但我倒是经常刷到他“精神状态很美丽”的各种金句。“今天天气不错,适合上吊”原来就出自于这部《万尼亚舅舅》。实际上一开始我甚至没发现这是契诃夫的作品,所以我翻阅剧场提供的单页简介,并读到“富有诱惑力的叶莲娜又引起了万尼亚和乡村医生阿斯特诺夫的关注”时,我担心我要看到一盏性感台灯了。不过因为学生时代对契诃夫的印象很不错(虽然我忘光了内容,但我确实选了其短篇小说集作为语文课作业的摘抄对象,并认真做了半本笔记本的摘录和点评),在我翻过简介看见编剧名字时,便稍微放下了一点心。

事实证明,这确实是没必要的担心,但似乎又有些必要。因为在我看来,叶莲娜虽然不至于作为一盏性感台灯出现,但她和医生的奇妙拉扯又在这潭死水里显得过于俗套,因此突兀。又或者,从医生(和万尼亚)的视角出发,叶莲娜本身就是为死水吹动出涟漪的清风(当然,她很美也是原因之一),爱上她是一种本能,一种试图让濒死的生命重新焕发出生机的本能,因此这段情节是顺其自然会发生的,也就能够自洽了。 当然,我并非是在赞美这段感情戏。实际上我最不喜欢的角色——除了教授,我觉得教授甚至可以排除出讨论范畴,因为这个人物实在离人类有点远了(非指责角色塑造意)——就是医生。医生高谈阔论,标榜着自己在这乡野、这粗俗的俄罗斯乡下的格格不入,我想他甚至有些沉醉于自己的“奇怪”。他说的没错,这一切确实使人烦闷,叫人渐渐麻木。但自怜于自己的麻木和无动于衷的医生,自称自己“不爱任何人”的医生,很顺其自然地爱上了美丽的叶莲娜,尽管她对自己谈到的理论,对那些正在死去的森林和消失的动物们不感兴趣。人会爱上微风吹拂起的涟漪,但不会爱上石头投入水中时发出的沉闷声响,你觉得呢,索妮娅?

而万尼亚(其实这出剧中更多地还是称呼他为“伊万”),他爱上叶莲娜的“情节”就似乎少了几分医生给我带来的“伪善”感。这似乎是一种无奈之举,一种自我的欺骗,欺骗自己还有能够为之感到激情的对象,有能够感到激情的能力。当然,将一位女性当成自我宽慰的工具,这在某种意义上也很伪善,但万尼亚应该并没有想到这一层。他真的只是爱上了这阵吹进自己好似永远无法清醒过来的生活里的微风,然后绝望地试图再次让风吹过来,或许就能吹散蒙尘的生命。爱吗?似乎也不全是,更多的像是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最后挣扎,一个注定会无功而返的淘金者在最后一捧沙石里寻找着金屑。

然而叶莲娜却也并非像清风那样自由。当我看到她遭遇了丈夫那老人特有的指责(“你们都还年轻,就我老了,所以你们讨厌我了”),无法在这个男人身边获得一丝物理或精神上的宁静,只有反反复复的抱怨和负面情绪发泄,而她无法像一阵风一样逃离——啊,你也一样。其实你也困在了死水里。曾经热爱音乐的年轻女子面对着积灰的钢琴跃跃欲试,然而一声由他人传递的拒绝就能断了她的念想。我想:即使任性地弹奏一次又能怎样呢?然后我又想:对,正因为不会怎样,才更加可怕。一次任性不会改变任何事,音乐打动不了教授庸俗的灵魂,也感动不了这注定沉闷的日子。连悲痛的绝望都只是一时的,钢琴演奏出几个小节的愤怒,然后你就会意识到,这一切毫无意义。叶莲娜爱上医生了吗?我对此表示怀疑。也许和万尼亚一样,这只是以爱慕为假象的最后一搏,只是一次只有自己意识到的叛逆,为了向自己证明自己或许还活着,还有神智和动力为这困乏的生命留下一些值得回味的痕迹。

我一直没有提到索妮娅。不,我提到了一句,就像她在剧目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是在不停地忙活,不停地擦洗,不停地端茶倒水,偶尔才说了几句话。演员的念白给我的感觉有一些强硬,但似乎又很合适这样一个身上没出现过一抹亮色的女孩。索妮娅的不幸甚至没有任何声响,没有任何能够激荡起回响的爆发,只有断断续续发出的吱呀声,劝说舅舅也劝说自己再忍忍,别再说了,那没有益处,还是工作吧,有那么多工作要做。年轻的女孩,对才华情窦初开,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钦慕的对象,或是与这份感情自处。“我不好看”,但是一个年轻的、充满生机的女孩怎么会不好看?而她的活力被懒惰的父亲(还有叶莲娜;亲爱的,我挺喜欢你的,但你确实也很懒散)偷走了,她的年轻的时间葬送在了为他人的工作中,而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有权利为此尖叫、有权利向罪魁祸首发难——就像她的舅舅在最后做的那样。

这对舅甥的处境是完全一致的(甚至包括爱而不得?),唯一产生对照的就是舅舅万尼亚有过一次终极的爆发,而索妮娅始终沉默。不如说万尼亚的崩溃和怒火更映衬出索妮娅那无声无息的绝望,就像闪了一瞬的火光照亮了角落里掉落的牙。所以我觉得,理解了万尼亚的爆发,也就理解了索妮娅的沉默。

为什么在教授到来之后,万尼亚如此颓丧,整日抱怨?很显然,这是源于对教授,这个曾经的偶像,在深入接触后所导致的破灭。懒散,作息毫无规律,没有真实的作品,总在咀嚼反刍着前人已经讨论过的东西(“我真可怜那些纸!”),一个喋喋不休爱抱怨的糟老头,喜欢夸大自己的病症来取得所有人的关注,一个自负而自私的混蛋。自己25年的辛勤劳作就是为了这样一个人能不用耗费一丝力气便活得称心如意吗?多么可怕啊!本以为对方才华横溢,能够为社会、世界,为某种伟大的事业做出贡献,而自己也能通过供养对方而加入这伟大的工作中;然而若此人不过只是一介庸才,根本谈不上做了什么伟大的事情,那自己先前的付出又是什么呢?瞎忙活!时间和精力已经被消耗了,却得不到任何回报。没有感谢、没有反馈、没有意义,把一颗石子扔进水里却连个响儿都没听见!而即使你试图即刻离开,放弃一切沉没成本,转身逃离,去重新寻找属于自己的意义——你的时间和精力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你再也没机会像年轻时那样培养一个爱好、经历一段浪漫的感情、做一些日后值得怀念的事了。你意识到你遭遇的不是水,是沼泽。你从一开始就陷进去了,现在已无法脱身。

也许有机会逃离。为什么不直接把这一切远远地抛开呢?即使时间和精力已然不足,也总能做些什么吧!那么做些什么呢?长久的、重复的工作已经使我忘记我曾经的激情都落在了哪里。我太累了,一停下来就只想休息。是的,休息。最终,万尼亚舅舅也已不奢求意义了,只想要休息,实际上,他也得到了休息——不是不必再为他人工作后所能获得的安宁与惬意,而是与教授的“和解”,以及重新回到原本枯燥、单调的工作中。他那渴望意义的精神被迫休息了,因为再怎么呼号呐喊也改变不了现状。这种休息是空寂的,面对着墙角的呆坐。一切愤怒和不甘消失在了一声长叹里,在沼泽里安静地沉默下去。

沉默,正如索妮娅做的那样。沉默并忍受,正如索妮娅说的那样。也许毫无意义的操劳是会有尽头的。我们会走到尽头,面见上帝,得到祂的怜悯。我们会休息的,在那之前,我们忍耐吧。忍耐为他人经受的劳苦,忍耐不属于自己的每分每秒,忍耐逐渐被消磨成空壳的灵魂。

我想起我自己的工作,在大部分时候只是重复着老一套的样板内容,将一件事重复一万遍。我在做事情吗?是的;这有意义吗?有,但对我来说除了能获得工钱之外没有任何意义。我翻译的东西对人没有任何帮助,有时我觉得我只是在翻译文字编织成的空气。“要做事情”的谏言振聋发聩,可真正值得做的、对自己来说有价值,有意义的事情,大部分人却鲜少有机会去做。要是上帝真的保佑——上帝保佑,让我们的工作能有些意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