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人]远/故乡异人

又名<事后想来我为什么跟男人逛了一天街>。 原作:漫画《星芒》。 易存稚+牧椋,无CP一般向。字数:11k。 写于2020年5-8月。

易存稚走出门,把屋内舒适的初夏寒凉关在身后,去赴一个饭局。 他一路上都在思考炎热的地面上生长的灰蒙蒙的城市建筑,踏进酒店的时候也没停下。包间门一打开,他一迈步往里走,撞在了一个人身上。 这人个子很高,头发染了绿色,穿着时髦,在室内也并不把帽子和墨镜摘下来。他有些惊讶地扬着眉毛,但表情维持得很好。 哦,易存稚想,我见过这个人。

牧椋觉得这小个子男生兜帽底下那双黑眼睛花了一秒和他对视,又花了一秒把他看透。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 不过这一次牧椋只是耐心忍受着,直到对方开口。 “这里是TOW的包间吗?”易存稚问。 牧椋笑笑,“看见我还不清楚?” “不好意思,您哪位?” 昨晚牧椋又喝多了,还没缓过来,现在突突跳的太阳穴又猛跳了一下。 此时气定神闲补觉的鼓手、拿筷子敲碗碟奏哀乐的贝斯手以及一直低头跟男朋友发消息并断断续续发出傻笑的队长,全都齐刷刷往这边看过来。 “谁呀?” “来要签名的小粉丝。”牧椋面带笑容地准备关门。 易存稚一个弯腰钻过他的胳膊闪现到包间里,“哟,大家晚上好。” 经纪人一惊一乍地从两部手机里抬起头。“欢迎大词人大驾光临!” 包间里响起丁零当啷敲杯沿的声音和欢呼。 牧椋揉了揉太阳穴。 乐队在来这座城市巡演之前就决定好了要见见他们的合作者。上个月在网上发布的新单曲大获成功,里面绝对有作词的一份功劳。 总体上来讲,这顿饭还是吃得挺愉快的。牧椋早就知道易存稚这人看似三无,但跟乐队里的人很合得来,虽然不怎么笑,却也不会吐太尴尬的槽。 只不过笑话有点冷。 “易存稚是笔名?” “不,是我的真名。” “我当时还真的以为请了位老头子来着。”颜少说。 队长及时往他手里塞了块烤羊排,经纪人迅速跟进打圆场,“感觉很有文化。很好听。” “没错,所以我一直坚持用真名。” “……” 聊天聊死了。 “开玩笑的。其实我真名叫李二狗。” 颜少笑得打嗝,手里羊排差点甩到天花板上。但是没人跟着他笑,所以三秒钟之后他强行停下了。 “开玩笑的。”最后易存稚终于又说。 牧椋慈爱地看着他们胡闹,云淡风轻地抿了两口酒。 易存稚又转向他:“刚才我也是在开玩笑。你的名字很难忘记的,牧椋。” “没事。”他还是笑着,给小易杯里倒了半杯酒。“敬你一杯。期待下次合作。” 虽然在场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脸上还明明白白写着记仇两个字。

这天晚上易存稚花费九牛二虎之力才抵挡住记仇者牧椋的猛灌。之后他陪乐队的人去KTV吼到半夜,又一起吃了顿烧烤。回家躺下的时候他只来得及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时间显示快到凌晨两点。 然后他就不省人事了。 按理来说,词作者不是他的固定职业,没必要那么上心去维持;但他们给的钱实在太多了。维持长期合作关系,能减少一点经济压力。 敲门声响起来时他才从被子底下钻出半个头来,隔着眼皮感觉到了一点光,所以猜想已经到早上了。 “谁啊?”他的嗓音和心情都阴沉沉的。 “物业。查水表。” 易存稚翻下床,裹着毯子和满身的起床气去开门。今天他非要当面吐槽这个烂梗不可。 结果开门之后,又是那位一头绿毛的高个子站在门口,正摘了墨镜朝他浅浅一笑。 “哟,早上好。” 易存稚感到大脑背叛了自己,宕机了一瞬间。两秒后他把这归结为睡眠不足,并试图把来者关在门外。 对方反应极快,一只手立刻搭住了门沿。 那双手上有一大堆花里胡哨的戒指保护,但那毕竟还是玩音乐的人的手。 属于一个挺有人气的流行乐队的成员。 并且,根据长相判断,手主人的粉丝绝对不会少。 小易起床气都凉掉了一半,堪堪刹住。 “我不是来仇杀你的。”牧椋一边趁机往里挤一边解释道,“我有事相求。” “一般来讲,比较礼貌的做法是提前预约?” “我的确发过消息。” 易存稚按亮手机屏幕,发现了一条凌晨四点的信息。 而现在是早上七点半。WTF。 “你的时差真该倒倒了。如果我说今天没空呢?” “不可能。我们专门挑了你第二天有空的时候约饭局,就是怕怠慢了。” 易存稚从不把脏话说出口,哪怕他再想。谁也不能让他破了规矩。 牧椋的微笑里带了得胜的傲慢,接着把小易没问出来的问题也给回答了: “一个搞音乐的来找一个写词的,还能有什么事?”

十分钟之后,易存稚穿好衣服下楼吃早餐。牧椋跟在旁边,继续解释他的计划。 虽然键盘手的打扮跟前一天相比已经算是相对精简,然而还是在方圆五米之内形成了一层跟居民区小巷非常不搭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小布尔乔亚气场。 易存稚使劲抹着脑门上一缕翘起的头发,“我总结一下。你接了个私活,要写这个城市的宣传曲,所以找我来陪你逛大街。” “对。乐队搭今晚的飞机就走,我们时间很少。” “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你半夜,想找一个男人,陪你逛街。” “确实是我半夜突发奇想。”他竟然痛快承认了。 “重点不是这个。……算了。其他人没空吗?” 牧椋叹了口气,露出知己难遇的愁苦表情。但装得不太像。 “你觉得他们有谁会陪一个男人逛街?” 你们的好队长说不定就会陪男朋友逛?易存稚没把这句话说出口。“是什么让你觉得我就会想?” “昨晚你说你不太喜欢现在住的这个城市。” “我说过?” “烧烤摊上说的。当时你拒绝了这边的特色烤蜂蛹。” “……我可能是说过,我可能比自己记得的还要醉。所以呢?” “哦,好像忘记告诉你了,这里凑巧是我老家。” 易存稚眯起眼盯着和善地微笑着的男人,想要从他脸上找出记仇的痕迹。 “没有熟读并全文背诵您的百度百科,我很抱歉?” “谢谢,道歉我收下了。总之,他们都挺喜欢这儿的。但我知道你不喜欢。”牧椋又说,“我也从来没有喜欢过。” 易存稚看着他像拆龙虾一样熟练地把油条扯碎了扔进粥碗里,觉得自己还是暂时不要往下问比较好。 “总之就是大少爷微服私访体验民情这个剧情对吧。” “说得对,老易。” “臣不会捧这种哏的。” “那朕只好封你个妃子当当了。” 易存稚战术性后仰,“你自己OOC不要拖我下水啊。” 什么叫舍命陪君子,这才没到半小时,他都快被逼成吐槽角色了。 牧椋吃完了,擦干净嘴,脸上又挂起笑容。 “说实话也没什么好访的,这里什么烂人破事我没见过。就是出来找找灵感,早完事早收工。你来定方向。” “为什么?” “要我定,我会直接上飞机走人。” “好吧。我们先来谈谈预付款。” “非常适合在饭桌上谈的话题。”牧椋低头按了几下手机,然后小易手机上跳出提示,对方给他转了一笔钱。 易存稚站起来。“走走走。时间不等人。”

08:12 在旅游城市寻找出众的艺术灵感,第一条守则:不要去大景区。 没有用。本地人除了赚游客钱的基本都不会专门往那些地方走。正相反,本地人越多的地方才越有一个城市的独特气息。 所以易存稚和牧椋直接去了早高峰的地铁站。 两个不用上班的人占了一条长凳,在人流当中像两颗鹅卵石一样巍然不动。 “我上高中那会儿摄像头不像现在这么多,地铁站是个很好的地方。唉,真怀念。”牧椋顶着嘈杂大声说。他戴着墨镜和黑色的口罩,说这话的口气颇像个颐养天年出门遛弯的黑手党退休大佬。 易存稚并不打算问他干过什么。 “我有时候来这里坐坐。看看人。”小易说,“减压。毕竟我不用上班。” 一个顶着一周分量黑眼圈的上班族路过他们身边,听到这话恨恨地瞪了小易一眼。 牧椋斜倚在大理石柱子上,“然后呢?你能看到什么?” 易存稚按下手机屏幕上的录音键,“穷人。富人。年轻人,不再年轻的人。”他转了转头,“疲惫的人,充满干劲的人。失去希望的人,满怀希望的人。” 然后他望向牧椋。“得不到答案的人,不在乎答案的人。” 牧椋感觉到易存稚将目光的焦距拉得很长,望着他的眼睛时像在凝视一面镜子,一片海,或是一道深渊。 “你是神婆吗。”牧椋笑道。 他很想抽烟。但是地铁站禁烟,而他也不再是十七岁了。 小易不置可否,结束了录音,把手机和双手都揣回卫衣前边的兜里。 “怎么样,你有曲子了吗?” “没呢。下一站去哪?” “十九中。” 牧椋坐着没动,只抬了一下眉毛。“这回你想起查我资料了?” “什么?哦,那是你母校?” “……” “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离得比较近,而且我喜欢他们的校服。” 这话听起来真假难辨。见牧椋还没有动身的意思,易存稚又说,“你让我决定的。你付钱了。” 这回牧椋笑了。“我看起来像缺那点钱吗?” 通常来讲,听到牧椋这么说话的人都会直接逃命。但是易存稚看起来甚至有点不耐烦,“大少爷,你到底要不要写歌?” 两人僵持了几秒,直到牧椋移开视线,推了推墨镜。 他早知道这小个子不仅笑话够冷,还从来不吝惜用话语刺痛别人。 “你保证能交得出我要的词?” “不相信我的技术,至少也相信我的职业道德吧。”

08:46 十九中校门紧闭,自动门内外还加了两层防撞路障,只有墙内的樟树还慷慨洒出一片绿荫。牧椋算了算,这树已经比他记忆里的高了整整一层楼。 “省重点岂是想进就能进的。”牧椋说,“还是走吧,叔叔给你买糖吃。” 小易没理他,还站在校门口跟人发消息。牧椋仗着身高歪头过去瞟,被他闪开了。 “我可走了啊。”他警告道。 小易抬起头,但却是在向校门招手。牧椋朝那边望去,正瞧见有个男人小跑到门卫室前边,跟值班门卫说了几句话之后,电动门缓缓移开了一道缝。 “劳烦你亲自来接人了。”小易说。 “没事,今天不用带早读。”来者摆摆手说。 看来是位老师。牧椋没见过这个人,但毕竟他已经从这所中学毕业快十年了。 他们被领进校门之后,易存稚才介绍说:“这位是王老师,我大学同学。这位是——” “我知道我知道,”王老师特别热情,“我是你们乐队的老粉了。前天演唱会我也在场的!哎……牧牧老师能给我签个名吗?” 易存稚拿拳头遮住了嘴。 “笑什么笑,这是爱称懂吗。你是粉丝吗,不许笑!”王老师说着双手捧过来一张一看就是刚刚用办公室打印机彩印出来的乐队专辑封面。 “噗。”易存稚说。 牧椋保持围笑签完了名,还接受了粉丝王老师的一个拥抱。等王老师背过身去带路,他才缓缓把和蔼的目光转向小易。 “意外收获啊,牧牧老师。”易存稚视他的杀意为无物。这大概是一种超能力。 不过没有关系,这一趟有的是机会跟他慢慢算账。 一节课的时间里他们随意逛了逛。牧椋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因为中学时代留给他的回忆并不特别美好。即使是空气里弥漫着的他很熟悉的气息,那种轻盈凉爽的初夏的气味,也叫人心里不舒服。 快下课时,王老师送他们从学校出来。告别之后牧椋终于收了营业笑容。 “我毫无感觉。”他随意挑了条长凳坐下,从口袋里掏出烟丝卷了一根,啪嚓拿打火机点了。“这趟白跑了。” “这倒不会。我逛得挺开心的。” 牧椋觉得王老师看起来也挺开心的,所以不开心的就只有他一个人。他咬着烟嘴猛吸一口。 “谁说到哪儿都要有感觉的?”易存稚安慰他,“要是缪斯女神满天乱飞,生发水企业就都该倒闭了。” 牧椋笑了笑,没接话。但他又卷了一支烟。“你抽烟吗?” 小易接了,弯腰让他帮忙点上,然后熟练地抽了一口,“平时我也常在操场围墙外边散步,假装自己还没有高中毕业。” “你可以直接走进去啊。不用装就能以假乱真。” 说实话,易存稚现在看起来就像个逃课抽烟的中学生。 换句话说,让牧椋想起了荒唐的自己。 小易看着他,慢慢地,有些得意地笑起来。 “你不是吧。”牧椋说。 “也就那么一两次吧,趁放学的时候。要不是今天你也来,都不需要找王老师。” 牧椋张开嘴对着他呼出一个烟圈。易存稚稍一偏头躲开,也喷了一口烟把那个圈儿吹散了。 他们都没笑,也不再说话,直到在校门口把手里的烟抽完了,才站起来往前走。

10:09 牧椋相信易存稚这种人会喜欢给人惊喜,因此上出租车前就往耳朵里塞了耳机,还在出租车上舒舒服服补了个觉。巡演并不会让他睡眠不好,但他的家乡会。他试图说服自己不去在意,但每一次都还是会。 而旅途令人安心。在到达终点之前他做不了任何事,因此也就不用做任何事。至于在家乡的土地上远行——怎么说呢,是逃离还是回归,只取决于你看问题的角度。 他任由这些古怪的念头在脑袋里漫无边际地转,昏昏沉沉做了些梦。易存稚把他拽下车的时候他在阳光里站了半天,甩了甩头才清醒过来。 他看了看这个地方,取下墨镜又仔细看了看,然后盯着易存稚。 “你平时真的喜欢来这种地方逛?”牧椋试图找到一种不那么伤人的委婉语气。 “挺安静的,”易存稚说,“风水也不错。” “是啊,能不好吗。” 牧椋望着头顶几个大字:平安公墓。 这得算是惊吓。 不过他好歹也是玩乐队的,还是摇滚乐队,还用着一个非主流的乐队名。大清早逛墓园根本算不得什么特别离经叛道的体验。 他们顶着太阳慢慢往通向东边山丘的阶梯上走。 “每一块石头后面都有一个故事。”易存稚停在一座墓碑前,弯下腰去看上面刻的文字,“但告诉我们的很少。所以完全可以……” “推理?演绎法什么的吗,易洛克?” “我称之为胡编,牧牧老师。” “……什么叫胡编,示范一个看看?”牧椋说。他在一座摆着新鲜花束的墓碑前停下,双手合十鞠了个躬。 小易走到他身边,但是半天也没有说话。 牧椋微笑地看着他,轻声问,“编不出来?” “当着面编排人家是不礼貌的,牧牧老师。”易存稚也鞠了一躬,然后很快转身走人。 牧椋伸出长腿绊了他一趔趄。易存稚差点亲到地面,他后腿一踹以示报复。 站直以后易存稚把手机举到面前继续录音。 “生于六十年代,我们父母那一辈的。离世的时候只有三十多岁。立碑的是兄弟姐妹,没有妻儿。地上有最近烧过纸的痕迹——到现在还有人会经常探望,如果来的不是家人,那就是有念念不忘的朋友,括弧,广义。所以我猜是家里的大哥,为了接济家里人忙于打拼事业,虽然心里有了挂念的对象,然而没来得及结婚……” 牧椋扬起眉毛看他,拍了两下手掌,“熟练。如果不知道,还会以为真的是你朋友……”他咳嗽一声,“不好意思,当我没说过。” “没事。你确实可以把他们都当作是我的朋友,反正也没人会跳起来表示反对。” 易存稚又一次在一块墓碑前停下了。 “她跟我们差不多大。” 牧椋点头。实际上,这个年轻女孩跟他同岁,但是死于两年前。是什么害死了她? “无外乎疾病和意外。”易存稚说,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擅自回答他心里的问题。 “或许是自杀呢?” “那也是被杀死的。” “哈。否定自由意志是好的哀悼方式吗?” 易存稚转头望向他,“这么说来你已经有一个故事了。” 牧椋站着,什么也没说。易存稚也没追下去,只是说:“走吧。” “我好伤心,走不动路了。”牧椋说,伸出一只手来,“扶我一下,爱卿。” 易存稚对着他冷笑两声以表不屑,但还是像陪小朋友过家家一样忍辱负重地搀住他。 他们下山。 牧椋说,“她可能去外地上了大学,在外地工作,死后葬回家乡。也可能从来都没有出过这座城市。” “这不行啊,”易存稚说,“要编好一个故事的话你至少得决定到底是哪一种走向。” “我怎么知道。” “……”易存稚难得地叹了口气。“一早我就想问了,今天你是来找灵感,还是来找共鸣的?” “来找你玩。”牧椋终于把笑容又戴回脸上。 他确实在玩,经过大门口的守卫时装出一脸沉痛,整个人差不多都靠在易存稚身上。小易配合他:“节哀顺变,节哀顺变。诸法空相,不生不灭……” 站在城郊路边等出租车过来的时候,他们远望着山下的城市。 牧椋突然问,“你为什么留在这个城市?” “这里挺好的。物价不贵;离我朋友呆的地方不远不近,打扰不到,有什么事也可以照应一下。”易存稚说。 “别的呢?” “没了。” 牧椋的目光越过墨镜的上沿望着他。 易存稚耸肩,“还能有什么呢?我不太喜欢这里,但是哪儿都一样。” “说得也是。反正你随时可以走。只要一走,就跟你没关系了。但是有的人即使跑到天边,也注定要埋葬在这里。” “牧牧老师啊。”易存稚转过身去,望着田地向远处延伸,“我们还活着,不就是为了有一天可以决定自己的归宿吗。” “会有那么一天吗?” “会的,会的。至少我们逃跑过。”易存稚说,当某种沉默在两人间蔓延开来时他突然话题一转,“拿这个句子当下一首歌标题怎么样?” 牧椋笑了笑,“又土又中二。不过还不错。” “傲娇也是你的人设吗?” “这都被你发现了,不易老师。” “不敢当不敢当,”易存稚扭过头去,“你可能找错人了。” “不要傲娇嘛。” “这叫自知之明!” 一通乱聊之后他们终于等来了回城的出租车。上车之后牧椋就把耳机戴上,准备再补个觉。他打了个哈欠,“接下来去哪?” “快中午了,吃点东西吧。你挑个地方?” “不是说好今天都由你定的吗?” “实不相瞒,平时我基本只在家自己做,或者点外卖。” “你不是还出门逛吗?”牧椋怀疑地瞥他。 易存稚摆摆手,“在外边也可以点外卖。” 牧椋往后一仰,右手捂住心口。 易存稚踩了他一脚。

12:54 这是条挺热闹的商圈后街。下了出租车之后,他们左手边是一家门上挂着米白色半帘的居酒屋,右边则是一家意大利文名字的西餐厅。 易存稚跟自己打了个赌,赌牧椋选的是哪一边。不过当然了,选哪边他都不会有意见的。 牧椋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 “劳您尊驾,这边请。” 易存稚跟着他往前又迈了两步,停在一家烧烤大排档门口。牧椋推开雾蒙蒙的玻璃门,一摆手向他做了个请进的姿势。 “我们还能回到过去吗?”易存稚越过肩膀往后一指,“我请客的话。” “这可是三十年老店,不易老师,本地特色,经典风味,不得不品尝——” “倒不是怀疑你的眼光,牧牧老师,只是你的人设一下子偏离得有点远,我得消化消化。” “进来消化点别的。”牧椋说,接着口气又柔和下来,摆出他最拿手的亲切笑容,“信我一次啦。” 两人隔着眼镜和墨镜对视。最后小易耸耸肩,“信你一次吧。” 牧椋笑吟吟地领他进了门,笑吟吟地跟老板问了刚才订好的座位,笑吟吟地用本地话点了几个菜,连菜单都没拿起来。 易存稚原本出于友情(?)而决定搁置的怀疑迅速地又回来了。 “我不会吃看不出原料的菜的。”他宣布。 “本宫又不会对你下毒手,易妃。我上中学的时候经常和人来吃,现在不也身强力壮。” 吐槽归吐槽,这里没有托儿使尽浑身解数招徕过往路人,老板做生意也很随缘,但店里客人不少。总之不像是宰游客的黑店,而是真的有那么一些人气。 易存稚撬开了椰汁的瓶盖,决定安于现状了。音响在放怀旧金曲串烧。他无意识地跟着周华健的《朋友》哼了两句。 “有这种朋友吗?”牧椋随口问,“一生一起走的这种。” “怎么突然对我这么感兴趣了,牧牧老师。” “谁让你那么神秘迷人,不易老师。” 易存稚不为所动地撑着脸,视线朝窗外的街道上转过去。“用比较流行的叫法,基友稍微有那么一两个吧。” 牧椋优雅地抿一口易拉罐里的啤酒,一脸礼貌而不失同情的微笑,像在看赶时髦学习网络用语的老大爷。 “谁敢说一生呢。”易存稚说,“昨天写的稿子我今天看都会嫌弃,谁敢说人不会变呢。” 牧椋偏了偏脑袋,很难说是在否定还是认同。“了解深了就会知道,某些人的某些地方,确实是很难改变的。” “是啊。所以会成为朋友嘛。” 易存稚与牧椋面对面,眼神错开没看对方,说话时想着自己的事,然后一起沉默。 他们互相都知晓对方的一些情报,不外乎是搜索引擎上随时可以查到的那些,但也心照不宣地不会问下去。两人都不太像会有亲近好友的人。只要不问,无论那些关系似是而非还是坚实如铁,都不会受到检验。 歌曲滑过去了。 牧椋举起他的啤酒罐伸过桌面,易存稚举起椰汁跟他碰了碰。没有祝词,但他们都知道这是敬给各自认为是朋友的人。 牧椋想说些别的,最后只说,“希望我们今后合作愉快。” “会愉快的,”易存稚朝他笑了笑,“如果我今天没被你毒死的话。” “你竟然还在误会我,好伤心。” 此时菜终于上来了。一份干锅牛腩,两碟普通的炒菜,一盘油炸黄金馒头。 “不够吃你再加。”牧椋拿筷子绕桌一划。 易存稚缓缓抬起头来。 “你为什么会觉得这种东西能毒死人?” “都说了我没准备给你下毒!” “那你一直笑什么!” “点自己爱吃的菜开心了不能笑吗!”牧椋戳起炸得酥脆的馒头沾满炼奶,一整个往嘴里塞。 “注意一下偶像包袱,牧牧老师。这要是给迷妹迷弟小王老师什么的看见了,心得碎成什么样。” “也就只有你在看,你不会心碎的。” 易存稚不演痛心疾首了。“嘴里有食物的时候不要说话。” 牧椋吃得很慢。易存稚吃饱合掌谢谢款待的时候他还在对面细嚼慢咽,甚至一边吃一边放空,眼神不知道飘向何方。 易存稚就由他去了。 等牧椋叉着最后一个馒头把第三碟炼奶碟底也刮干净之后,易存稚才伸手到他面前打了个响指,把他的注意力拉回来,然后递了自己的手机过去。 “起了个草稿,请牧牧老师雅正。” 牧椋接过来仔细看了看,然后抬头瞟一眼易存稚。“有没有人跟你说过,看得太透不好。” “所以呢?”易存稚无所谓地给自己叠纸巾玩,“我靠这个活。” 牧椋摸着下巴思考,哼起几个音调。 “行,我有曲子了。”他站起来,把手机丢还给易存稚,“走吧。” “去哪?” “去找一架琴。”

14:28 商场四楼的走道中央摆着一架杂牌钢琴。 牧椋走过去,按了几下琴键听音准,然后一撩衣摆坐下,手放回键盘上,开始弹奏。 易存稚在接到作词委托的时候去过一次TOW的录音室。主唱,也就是队长沈骏给他讲了对那首歌的构想,而键盘手,也就是牧椋,在电钢琴上给他演示了最初的旋律。 无论去过多少次演唱会音乐会,看过多少录制视频,近距离观察一个人演奏的感觉也是不一样的。镜头的切换剪辑,会损伤乐手与乐器的同调感。打动人心的是纯粹的音乐,而非人。亲眼看见手指按下琴键,才会知道自己是被这声音与谁联通了。 所以他一直睁着眼睛看着弹琴的人。 一曲演奏完毕,牧椋双手悬空。周围有人鼓掌,此起彼伏的手机闪光灯终于消停了一些。 “Bravo.”易存稚放下录像的手机,“但这是肖邦吧。我还以为你准备弹你的曲子呢。” “是肖邦。离别曲。亲爱的肖邦让我终于有点思乡的感觉了。”他说,“你呢?会让你觉得想家的曲子有没有?” 易存稚抬头望着明亮的天顶,少见地陷入犹豫当中。 “有的吧……”他说。 牧椋等着,少见地施舍了一回仁慈,等他从思乡的愁绪或是某段时光里抽身出来。 直到那东西落下,易存稚垂下视线,终于一口气说完,“当年我MP3里存的第一首歌是甲壳虫的《Let It Be》,就这个吧。” “好选择。练过这个。”牧椋便接着弹下去。边弹边唱。到最后周围拍照摄像的男男女女也打着拍子加入起来。 易存稚礼貌地只是哼唱,不想表现得太沉醉。然而即使听过无数遍,这熟悉的歌声给他带来的震颤仍是真实的。 他没有说的是他在从前和如今压力最大的那些时候都会一遍一遍放这首歌,跟着节奏调整呼吸。十年前是因为歌词和旋律——他把不断重复的let it be这句话当作祷告词;十年后是因为他会想到当年自己跟着MP3默念歌词时坐在他身边的人和穿过教室窗户的暮色中漂浮的灰尘。 他允许自己在这首歌舒展而柔和的忧愁里走一小下神。 键盘手站起来谢幕的时候得到了更多的欢呼和掌声。同时他已经不可避免地被认出来了,所以接着就是一轮粉丝签名合影环节。不过脱身的时候他看起来心情还不错。易存稚扬着眉毛看他把帽子在手里转了一圈才扣回头上,决定还是不要拿吐槽打断他。 “我的曲子毕竟是商业机密,不好在这里弹。”牧椋说,“不易老师,屈尊再多走几步路?” “我没意见。”易存稚说,“我倒要看看你这位帅哥的人设还能夸张到什么地方去。”

15:04 酒吧老板刚开门迎接午后的热浪,外边小台阶上已经站着两位客人了。 牧椋抬手冲他打招呼。“下午好啊,老板。今天开门又晚了。” 男人把手里端的一盆绿植放置在门边,“晚几分钟也会有贵客上门的。随缘就好。” “借老板这里的钢琴用一用行吗?”牧椋一边往里走一边取掉了帽子和墨镜。 老板微微颔首表示准了,悠然飘回吧台后边。 这是一间清吧,店里装潢很素雅,搭配的品味却是不俗,更像一间高档书店或者咖啡馆,看起来客人不会多。如果需要一个安静且可靠的地方,确实最好不过。 牧椋几步穿过店内,在驻唱区的钢琴边坐下,从不知哪里掏出一只皮革封面的笔记本。 “不用录音,我先琢磨一下,之后会发你确定好的demo。”他对易存稚说,习惯性地摸口袋,停下来,又叹口气,“真可惜这里禁烟。” “吸烟对身体不好。”老板说。 牧椋笑了笑,“卖酒的就不要说这个了吧。” “牧牧老师觉得烟嗓更适合自己的风格。”易存稚说,坐到吧台边。 老板没有笑,而牧椋举起戴满指环的手,隔着半间酒吧朝他比了个中指。 易存稚回以双手比心。 牧椋又转向老板,“给我照着老样子来就行。” “你刚才在外头喝过酒了吧,”老板说,“一身酒气。” “但是我不会拒绝好酒。我朋友的话——” “请给我酒单上最便宜的。”易存稚说。 牧椋没理他,仍对着老板,“你看着来个特调吧。” 易存稚锲而不舍地打岔,“其实我不太习惯喝酒,如果有低度数的软饮更好,比如说可乐。” “你是来砸场子的吗?” 老板气定神闲地听他们瞎扯,“我知道了,都没有问题。” 易存稚看着他往半杯冰块里榨了半只青柠,略调些白朗姆,又吨吨吨倒了大半杯可乐,顶上加了点鲜奶油,整个一搅,端上来。连量杯也没用,不知道是因为老板自认手法娴熟,还是因为他根本心不在焉。 易存稚尝了一口,扬起眉毛,“真的不错,酒味很淡。” “这一杯加的朗姆比较少,”老板说。“未成年人还是不应该喝那么多酒。” 易存稚对他笑笑。“我工作挺久了。” “哦,是吗?”老板没有表现得很惊讶,“那我可以放心了,看来牧椋没有拐带未成年人。” 嫌疑人牧椋从驻唱区发出一声嘲笑。 老板淡淡地继续说,“有时候要当心,有很多水果味的高度鸡尾酒也不容易尝出来。” 真会照顾人。 说话间老板又摆出一只矮杯,刷刷削了一块冰,丢进杯里再倒酒。 “麦芽威士忌纯饮,牧椋先生的。” 没人答话。乐队键盘手牧椋正用脚打着拍子,弹几个音,往笔记本上记几笔,低着头,入神得眼睛都不眨了。 易存稚把酒杯给他端过去,放在钢琴沿上。 牧椋停下笔,两指掂起杯子边缘稍许抿了一点,做了个鬼脸,“啊。还是老味道,真让人不爽。”然后他一口气把剩下的酒全灌进嘴里。 小易咂咂嘴,“威士忌不就是威士忌的味道吗。” “这是态度问题。你看老板像个正经做生意的吗?”牧椋朝窗边一指。老板已经不知从哪里捡出一本书,往临街窗边的沙发上一坐,安静地陷进自己的世界里了——不像老板,倒像是出来度假的,时间怎么消磨也用不完。 易存稚正要发表类似的见解,牧椋却抢先了,“像谁家的老爹,管天管地的。” “我都听见了哦。”老板说。 牧椋向他举杯,“谢谢老板款待。”他消停了一会儿,又问易存稚,“你盯着我干嘛?” “你喝上头了吧。” “闭嘴。” “醉了。都变成傲娇了。” 老板插话,“解酒药在你们右手边的酒柜,从下往上数第二格。” “谢谢老板,不过我暂时不……不易老师你站住,你要干什么?醉了又怎么样,让我趁着灵感燃烧写完这一段不好吗!”

…… 牧椋仿佛做了个噩梦,梦到自己成了个巨大的傲娇。他浑身一抖,醒了,发现自己半躺在酒吧的宽沙发里,手机在上衣口袋深处发出无声的震动。他面前的桌上还放着一只玻璃杯,里边残余的淡金色液体应该是蜂蜜水而不是酒。 他摸出手机来瞥了一眼,是队长打来的。 牧椋接了。对面一片嘈杂,大约是队长和其他人一起站在酒店的马路边。 沈骏问他,“我们准备去机场了。你在哪儿呢?” 牧椋揉了揉脸,清醒了些。“我正过去。一个小时之后机场见。” 他挂掉电话的时候,一个戴眼镜的人影从沙发后面探过身。“你醒了?” 牧椋仰头望着易存稚。他看见一种本不该出现的同情在那副眼镜后闪烁。 太近了。如果放在一天前,他将会本能地对此报以饱含毒液的微笑和揶揄。但此时他没有力气,也没有必要。他默许了这种距离,并在沉默良久后说,“我该走了。” 小易点头,按亮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是啊,终于到这个时候了。” 牧椋把面前桌上的笔记本塞回口袋。午后的光线已经暗了很多,但店里除了他们之外依然没有第三个客人。老板还坐在窗边看小说,他们准备出门的时候才抬起头,挑了挑眉毛。 牧椋还有些头晕,不过这种真心实意的关切目光仍让他觉得烦躁。 “下回再见了,老板。”他推开门就走了。 而易存稚还站在门内。“有机会我介绍朋友过来。”他是认真的。 于是老板笑了,端起咖啡杯向他致意。“Merci, 期待有一天见到你的朋友。”

17:49 两人穿过街道,走上天桥,过街打车。牧椋翻着自己的笔记本,唰啦撕了一页下来递给易存稚。“记得把我圈出来的地方再改改。” “记得发我demo。”易存稚回道,接了那页纸折好。 然后他突然停在天桥中央。 牧椋回头的时候他说,“我该从这边回去了。就送你到这里。” “这里?” “这里是中点啊。” “你是什么中国特色谢尔顿吗!” 牧椋知道自己应该往前走了,不过他还没玩够。他吸了口气,尝试酝酿一点离别的气氛出来,再故意打碎它。 但是易存稚没给他这个机会,“赶紧走,会想你的。” “说好了啊。” “每天都想总行了吧。” 牧椋被酸得忍不住啧啧两声,“倒也不用每天都想。” “谁让牧牧老师长得好看唱歌又好听呢。” 牧椋笑笑,走回来。易存稚伸手同他握手,却被他拉进怀里拥抱了一下。 “保重啦。” “保不了,我吃什么都减重。”小个子男生的声音闷在牧椋的肩膀下边。 易存稚,不放过每一个讲冷笑话的机会。 然后他的肋骨下边就挨了狠狠一戳。对方转身跑远了。 牧椋,有仇必报。 “你是什么……小学生吗!”易存稚弯腰捂着被戳痛的地方龇牙咧嘴,受到来往路人愉快的围观。 罪魁祸首此时已经远在天桥另一端了。 “Arrivederci, amico mio!”牧椋冲他一挥帽子,跑下天桥。 这人酒劲还没过吧。易存稚冲着那个影子挥手的时候想。

出租车混进晚高峰的车流。戴上耳机睡觉之前,牧椋往窗外瞥了一眼。外边是他很熟悉的这座城市傍晚的街道和天桥,而易存稚的影子还停留在天桥中央。 不虚此行。他得到了一首歌,还交上了一个朋友——或者是对手。 反正对他俩来说都差不多。 牧椋闭上眼睛,头一回在离开这座城市时心中没有升起复仇的快感。 只是平静。

而在上方,易存稚踩着被晒得发烫的地面,横越过车流,回他暂时的安身之地。 他哼起那支还不完整的曲子。 这座城市在他看来依旧很陌生。不过现在至少更可亲一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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