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ceans Deep

/贺红

他清楚地记得和莫关山分别的傍晚,他们听完一支的丹麦乐队的试演,没有叫车,走出一段路,拐过两个弯,很有默契地同时在第三个路口停住脚步。

交通灯跳转了无数次,日光沉没,树影倾斜。

谁也没说话。莫关山还是皱着眉,满不在乎又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偏头看看他,再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玫瑰色的云层在高楼间游移辗转,像翻涌的海浪,又像无声的鲸群。

还是短信的提示音打断他们的沉默,莫关山的手指惊醒般颤了一下,他转过头,头发和衣摆都被风吹起来,声音冷静清晰。

“明天我还要打工,机场有点远,不太方便,我就不送你了。” “再见。贺天。”

他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暮色里,一个人继续站到天黑透、路灯亮起。接他的车停在脚边时他才发现签了名的唱片还在自己手上。他抓到一根稻草般高兴起来,心里倏得窜起一簇火光。

他给莫关山发短信:「你忘记拿唱片了,我现在来你家。」 对方立刻回复:「你收着好了,算我送你。」生怕他执意过来,又补充:「真的。我睡了。」 夜风冰凉,连同刚窜起来的火一起吹灭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因此记恨贺呈,觉得是那条短信掐断了他和莫关山最后的时间。其实这毫无道理,天总会黑,分别总要来。但他不能阻止,他也不敢开口向莫关山讨要一个约定。

在莫关山的事情上他一直反常。看似热情强硬,却连袒露真心的勇气都没有。倒是莫关山开口,向他索要一对黑色的耳钉,回应他不再摘下。

他就是在那个瞬间败下阵,他应该高兴,但他只觉得退怯、几欲躲闪。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对莫关山的喜欢还远远不够,够不上他澄澈的眼睛和坚决的坦白,而自己半真半假的玩笑、因嫉妒而爆发的占有欲都显得肤浅拙劣。

他也意识到他想要的远远不止是少年相伴,他想要长久的、隽永的、深邃的、绵延一生的纠缠。

但那时未来是个太缥缈的词,他还无力捕捉。为了避免结束,他先避免开始。

当然他还是用了一整个周末挑选了一对黑色耳钉,直到毕业,莫关山如约一直戴着它。他们共享了一个秘密,心照不宣地维持着介于朋友和恋人之间的关系。

莫关山打工的时候他经常坐在门外的长椅上发呆,搭讪的女生无一例外地被他请进便利店消费,莫关山嘲笑他像站街的小姐。他认真想了一下,如果老鸨是莫关山的话他确实不是很介意做头牌,于是更加心安理得地卖起笑来。

而作为揽客的报酬莫关山给他做了很多次晚饭和宵夜,多到他知道土豆炖牛肉里该放洋葱和胡椒,而好吃的秘诀是切进一个熟透的番茄。

空闲的话两人坐在地板上靠着在床沿打游戏写作业,莫关山写作业的时候必须听歌,写着写着就变成单纯听歌,纸笔丢在一旁。左脸贴在茶几上闭着眼,食指在膝盖轻敲,这个动作他做起来非常舒展惬意,让人平静又向往。

有一回冷气太足坐得太久,莫关山居然小病了一会儿,隔天贺天就拖了一条厚重的羊毛地毯回来,在南方炎热的夏季里仿佛一个傻逼。

现在想起来初三最后的五个月实在平平无奇,春天到仲夏,他们没有拥抱接吻,甚至连真正意义上的牵手都没能有过。

但那些虚度的午后、懒散的太阳和云、超市里嘈杂的声音、食物的香气、音乐、节拍和呼吸早就与莫关山一起变成他记忆里最柔软的一部分,变成他心里「生活」的底色。

他们决口不提以后,不去刻意想起即将来临的分离。 但分离总会来临。

到波城的第二个冬天他认识了乐手。 起因是乐手在夜里被几个黑人围堵,他只是路过。但车灯照亮乐手时他就知道自己一定会插手。这一片治安很好,按说不该发生这样的事,后来他才得知这是一场报复,因为两天前乐手在酒馆帮了一个女孩。

这个后来是两人已经熟悉到可以一起吃午饭的后来。他闻言咬着烟笑了一下,而乐手不以为意,掰碎面包喂落在窗沿的灰鸽。

冬季的太阳很冷,但落在鸟羽和手指上又显得温暖。

第一眼他就觉得乐手和莫关山很像,珊瑚红的头发、偏瘦小的骨架和白皙的皮肤,以及爱管闲事到无视悬殊的善良。

他不否认和乐手亲近的很大原因是那晚的场景和回忆里的片段过于相似。甚至莫关山喂猫的时候也是这样放松的神情。

但莫关山不会那样笑,更不会主动热情地邀请他:“我可以和你一起过平安夜吗?贺,如果你没有别的安排。”

贺天的公寓在河岸,依然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缓慢的河水。乐手成为他的第一个客人,一进门就毫不掩饰地对房间的清冷程度表达了吃惊。

实际上相比中学时已经好太多,至少他现在偶尔会用厨房,冰柜里装了一些酒,沙发前铺着白色的地毯,靠近窗户的书架里凌乱地放了不少书籍和CD。依旧空旷,但有人息。

乐手很对书架感兴趣——忘了说,乐手还不是真正的乐手,他刚满十八岁,瑞典男孩,在河对面举世闻名且学费不菲的音乐学院学习风琴——贺天的收藏让乐手感到非常意外,其丰富和冷僻程度令人咋舌。

“这个——”乐手举起一张唱片回头,“贺,你喜欢这个?他们很出色,也很有趣。吉他手曾经向我祖父学鲁特琴,天赋一流,我完全比不上。但非常小众,不爱商演,这两年更是没出现在公众视野里过。你也喜欢他们?”

乐手没有等他回答,他更像是在表达遇到同好的欢悦,继续兴致勃勃:“他们的所有曲子都只有编号,因为「歌名会限制听众对音乐本身的体验」,非常古典的作风。所以每个听众都有权为他们的音乐命名,你有给他们命名吗?”

贺天没说话。那是分开那天莫关山忘记拿走的唱片。

莫关山喜欢这支乐队的很多作品,所以临别前他拜托贺呈让他们在正式演出前看了排练。在这之前莫关山也时常给他听各种不同的音乐,但他说到一首歌的时候从来不提歌名,只说感受。

他早早察觉莫关山对音乐的评价非常特殊。 对贺天来说音乐只是千万文化符号的一种,笼统地分为好听和不好听。

但莫关山不,他也不在意众所周知的流派标签,他会用一些不着边际的词或者短语。有时候是情绪比如「茫然、不安、躁郁」,有时候是体感比如「潮湿、黏稠、灼热」,有时候是动作比如「结冰、迷路、梦游」。

原来这张唱片是真的没有名字。 他试图回忆那天莫关山说了什么,但他们好像一样沉默。 演出结束时莫关山自己上前去要签名,他英文糟糕,艰难地用电子词典和对方比划,称着严肃的表情有一种笨拙的可爱。

好在对方虽然看起来像瘾君子(可能确实也是)但很随和,十分耐心地用手机和孤立的单词与莫关山交流,最后还让莫关山玩他的琴。

但莫关山没有琴,并且警告贺天不准送琴给他;不打工的周三放学他会借用学校的音乐教室自己练习。客观得说他分辨不出莫关山弹得好不好,主观得说莫关山怎么弹都很好听。他记得莫关山拨了一小段后对方的表情是有一些赞许。

长久的沉默让乐手疑惑:“贺?” 他走过去接过那张唱片,把它放回书架最高处,低头笑着说:“要让你失望了,我不是他们的听众。这是我朋友送给我的礼物。” “先吃饭吧。开你带来的酒,怎么样。”

接近零点时天空飘起了雪。

乐手坐在窗前看外面,小声哼起Edelweiss,又哼起Jingle bells,之后忽然笑起来转头看贺天,脸被地暖和酒熏得发红:“我很开心,贺。今天很完美。” 他伸手碰杯:“圣诞快乐。” 又过了一会儿,用额头和鼻尖抵着玻璃:“很晚了,雪很大。” 贺天放下杯子:“嗯,我送你回去。” “你喝了酒。” “没关系。” “太晚了。” 贺天站起来,避开乐手的暗示,居高临下但依然有风度:“没关系。我送你。”

下雪的缘故原本十多分钟的路程翻了倍,等司机把他送回公寓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风雪凛冽,屋顶和地面都被积雪覆盖,只有黑色的河水和天空对望。

他取下那张唱片,凝视良久,第一次珍重地打开它放进CD机里,音乐流淌出来。

他走到地毯上盘腿坐下,把左脸贴在茶几,因为身体过于高大这个姿势近乎佝偻。 他闭上眼睛,手指搭在膝盖。

前奏很长,人声在后半段,吐字模糊得像吟唱。把人拖回那个沉默无言的傍晚。

距离那个傍晚已经过去了五年。

他从来没有淡忘,也从来没有停止思念。 落地窗,厨房,白色的羊毛地毯。每一个行人穿梭的路口,玫瑰色的日落,每一张他提及的唱片,曾一起听的音乐。 都在提醒他拥有过又失去的时间,和旧时间里的男孩。

他真的非常、非常,非常想念莫关山。

-

波城的冬天寒冷且漫长,一半时间在下雪,天空灰暗。他又开始做很多梦。

贺天一直睡不好,梦境光怪陆离,总有很多水。早些年是他从急流里救下的小狗,或者他和贺呈遇险的海面,后来越来越多的出现莫关山。

有时候非常超现实,又充斥着现实的隐喻。

比如他在潜泳,抬眼看到莫关山站在岸边朝他挥手,他上浮着游过去,却发现水面结了厚重的冰。莫关山惊慌失措的跑过来用手砸冰面,冰上渐渐染血,又有大颗眼泪溅落,像成簇的石蒜花。最后冰层终于破裂,可泳池变成深渊,莫关山栽下来和他一起沉入没有尽头的水底。

有时候则是被修饰过的的记忆。

比如他去莫关山打工的后厨找他,外面暴雨如瀑,莫关山在里面吃力地工作,汗水浸湿后背。他敲门上的玻璃,叫他的名字,莫关山充耳不闻。他发了狠、把门撞得震天响,门锁几乎撞坏时莫关山走过来,隔着雨幕一脸烦躁「你他妈喊魂」,下一秒又淡漠「别再来」,最后终于有点无奈「你真的打扰到我了」。

也有温情一点的时候。

就在这个的公寓,他半夜被莫关山叫醒,厨房里有食物煮沸的温柔的声音。梦里莫关山是二十来岁的模样(虽然他并没有见过二十岁的莫关山),微弱的光线让他的脸看起来很柔和,他们在夜色里低语、接吻、做爱,像是共同生活了很久般熟稔自然;之后他们分享土豆牛肉,又腻在一起收拾厨房,情话怎样都讲不够。

正当他准备搂着他好好睡一觉,莫关山却穿上外套推门离开。他惊讶又着急,对方只是重复「我该走了」「还不是时候」。他伸手想拉住他,问他这么晚了去哪里、什么时候才「是时候」,可转眼莫关山已经走远,雪忽然变大,向食人的巨兽,把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吞入腹中。

他忽然惊醒过来。

窗外飘着小雪,落地灯昏暗温柔,和梦里的场景相似,让人分不清虚实。

他怔了一会儿,立刻翻身下床,赤脚走到厨房,厨具安静,很久没动过;他不甘心,大步在整个公寓转了一圈,一路开灯,把每个角落都照亮,一切如常;他又走到落地窗前往外张望,路面积了层薄雪,街道空无一人,但河边像有一串暗色的脚印。

就是他。就是他。

他来不及思考,转身套了衣服出门,一路飞奔,穿过石桥,沿河跑过两个街区,直到一阵刺耳的鸣笛将他彻底惊醒。

贺天这才觉得有点冷,居家裤、拖鞋、没有外套、毛衣反穿。细碎的雪片落满全身,有的飘进他眼睛,凉意钻入心底。他咧嘴笑,大口喘气,冷气灌入鼻腔,刺得头脑僵痛。

他住十九楼,怎么能看到桥上的脚印呢。这是在波城,他们相距一万公里,或许更远,隔着山川和大海,隔着错位的时间。月亮还是同一轮月亮,他们却再不能共享同一束月光。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头顶惨淡的路灯嗡嗡轻震,笑他古怪荒唐。

回到公寓他胡乱洗了个澡,坐在床边翻手机。

3点42分。莫关山在16分钟前发布了一条朋友圈,一个音乐链接,配字是「生长」。

他按播放键,刚要点赞,想了想还是决定白天再点,于是转头去看歌曲信息,轻车熟路地找到官网下单这张专辑。等做完一切又对着莫关山的聊天框来回看。

其实没有什么好看,新换的手机里对话只有两条,是上个月两人互相道「新年快乐」。之前的每一台手机里都只有每年的「新年快乐」,直到四年前,他们最后的对话:

「贺天,你真的打扰到我了。」 「我知道啦。」

于是他再也没有打扰他。

也许莫关山也确实说过「别再找我」,也许这只是他的噩梦。但那年越来越少的话题是事实,越来越多的矛盾是事实。

都是很小的摩擦,他们甚至不大声争吵,彼此都因为分隔两地体谅又隐忍,可感情依然被消耗。

他见过太多无疾而终的故事,于是他不再越界。他甚至有点庆幸他们没有真正在一起过,所以这样也算不得破裂。他们还是朋友,还牵着一根线,可以在每个新年相互问安。

去他妈的相互问安。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再醒来是被剧烈的敲门声吵醒。他昏昏沉沉走去开门,以为自己在做梦:“莫关山?”

乐手站在门外松了口气:“我给你打了两天电话都没人接,以为发生什么事。吓死我了。” 很快发现不对劲:“你怎么了?天呐,贺,你发烧了!”

乐手固执地承担起照顾病人的职责。 同样是家境优异的小孩,论生活技能乐手显然吊打十个贺天。他每天督促贺天按时休息和吃药,下课的间隙赶来做鱼汤;但每次只呆一小会儿,聊聊天就离开,走之前祝贺天快点好起来。

好起来是在一周后。而这时乐手计划为电影配乐的课程采风,地点选定沿海的罗城,并邀请贺天一同前往,理由充分「你也需要一些好天气让自己高兴起来」,难以拒绝「如果你真的要谢我的话」。他这样笑说。

罗城背靠太平洋,日照充沛,因为娱乐工业发达十分吸引资本与艺术人,时时可见的街头乐队和涂鸦。

贺天花小部分时间和朋友见面,小部分时间在海滩晒太阳,其余的时候则陪乐手逛遍了城里花树繁密的街巷。

他对这里印象不赖,干燥温暖的空气让他放松舒适,而乐手也是一个有趣活泼的旅伴,像罗城的恰到好处的阳光。很难说是哪一点让他高兴起来,但他的确很久没有再做梦。

这天下午他们造访一家年迈的唱片店。店门隐蔽在一栋公寓楼下,里面空间狭小,转身都费劲;但藏品稀有珍贵,摆满两边墙面;木质楼梯伸向同样拥挤的地下室。

贺天要找一个南非组合的唱片,前天凌晨莫关山在朋友圈提到。但这张唱片九七年发行,销量不佳早已绝版。贺天托了人留意,自己也到各家二手商店碰运气。

他自己都无法解释这种行为。

不去主动联系,但像上瘾一样每天查看莫关山的社交圈。当然莫关山完全没有社交可言,他只发音乐链接或是CD封面,附上简短的评价,有时候一天十几条,有时候两周不发一条,底下只有他一个人点赞。

莫关山也不分享任何事情,于是自己连窥探他生活的机会都没有。他只能从那些只言片语里揣测他的心思、短暂地与他共享一段情绪,然后不遗余力的收集满架的甚至无法送出的唱片。似乎这样他们就依然拥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偶尔自嘲,又乐此不疲。

室内逼仄,长久对着密集的字母让人发昏;乐手兴致颇高也忍受不住,淘了几张后提出去对面买咖啡,顺便透气。

不过他运气不坏,一小时后在总算在靠近楼梯的墙面上翻到了那张唱片,有些年头但保存完好;编号也漂亮,M-099。他满意。

店主是个头发稀疏的老人,一眼看出这并非他真正的爱好,又爽朗的关心拜托他的人是否十分重要,因为「少有人这样专注,如果不是因为音乐,就是因为与之有关的人。」

他闻言升起一种微妙的愉悦,笑意满满,忍不住添油加醋:“是我爱人。” 说完又心虚,转念一想天高水远,有谁知道他心底的秘密呢?陌生的地方他自由无比,想做谁、说什么话都可以,用不着压抑。

可就像诚心不让他舒服,身后忽然响起一个不确定的声音:“贺天?”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展正希。

“真的是你。好久不见。”

两人视线相撞,都有点错愕。他和展关系不深,完全因为见一才有点交集,只知道两人高中确定关系,毕业之后见一去伦敦,展正希留在国内。寒暄间了解他这次来盟校做短期交流,三天后回国,今天得空来找几张唱片。

简直稀奇的偶遇。

“其余的都在屋子的某个角落,需要你花些时间找找。不过,”老店主指一指贺天手中,“只有这个,最后一张刚刚被这位先生买走了。”

展正希一愣:“这么巧?你们…” 皱皱眉收住话头,遗憾道,“那没办法了,不能夺人所爱。我去找找其他的。”

贺天心里一动。

曾经展正希唱生日歌、见一当宝一样录在手机里,他不幸被炫耀,十分折磨。他不记得展正希是个对音乐有兴趣的人。

他走过去帮忙翻找,尽量自然地开口:“你什么时候开始玩儿这些?”

“没有。帮红毛带的。”展正希脱口而出,想到什么他顿了顿,转头看他:“红毛,莫关山。你记得的吧。”

-

贺天之前翻过大半,凭着印象找齐了展正希说的唱片,没有用太久。他留意了一下,确定这些都有同样的被收在自己的书架里。其中一张他费了很大力气弄到,上面有那位故后成名的歌手亲写的赠言:

「Some day our ocaen will find its shore.」

终有一天我们的爱会找到它的答案。

只是莫关山似乎无法看到,而他们的答案也不知道怎样才能被揭晓。

他执意买单,将之前拿到的唱片和其他的叠在一起,让店主包好,又小心地装进牛皮纸袋里。

展正希靠在一边的架子上看他动作,伸手接过来,迟疑道:“可以吗?”

“当作给他的礼物。”贺天微微垂眼,再抬起来时笑意淡了些,“算了,还是不要说到我。” 他又提醒他如果托运千万做好保护,“费这么大劲儿,可别让你白跑一趟。”

展正希当然看出端倪,心里怪异得不得了,但这里实在不是说话地方:“你一会儿——”

“贺!” 话刚出口,乐手托着两杯咖啡走进来,“你找到了吗?我们要迟到了!”

贺天差点忘了晚上要陪他参加一个电影人的聚会。

乐手走近了才看清两人:“唔,抱歉,打扰你们。”他用手肘碰贺天的胳膊,“这是你的朋友?”又将其中一份咖啡递给展正希,挑眉笑道,“希望不是你讨厌的风味,贺的朋友。”

贺天恢复了神情,介绍二人;又觉得向乐手解释起来太麻烦,直接表示没有找到唱片。

而展正希看着眼前和贺天举止亲密的红头发的男孩子,终于解开怪异的结,将一切说通。他在心里叹气,淡漠地点头告辞:“那不打扰了,有机会再见。”又向乐手道谢:“很高兴认识你。”

贺天一整个晚上都有点儿心不在焉。回到住处他和乐手在房间外告别,乐手推开门,终于还是没有忍住,扭头叫住他:“你今天不开心?”

他转身,暗笑自己失态:“抱歉。”

“因为下午见到的朋友吗?”

他无意倾诉:“没什么事。很晚了,早点休息吧。”

但乐手一反常态地坚持:“他是你和那个人共同的朋友,对吗?”

他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终于有点惊讶,微微睁大眼睛。

“Mo…” 乐手努力回忆,还是没能发出完整的音节,“你为他收集CD,为他心情糟糕,为他在平安夜拒绝我的那个人。你生病的时候叫了他的名字。” 见贺天没反对,他歪头靠在门沿,笑得勉强:“我们很像?”

贺天这才真正觉得有些抱歉,乐手比他以为的要敏锐的多。他走到他面前,诚恳地摇头:“不。”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很难说。贺天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认真完整地想过莫关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莫关山只是就这样出现在他的生命里,用那些真切的、琐碎的瞬间构筑了一段年少时光,让他觉得生活和从前、完全不一样。 即使他们已经分开五年、极少联系,他仍然这样觉得。

事实上莫关山和乐手的底色非常相似,但他们最终成为两种完全不同的人。

莫关山总是皱着眉,像是有无穷无尽的心事,脾气暴躁,一点就着,生人勿近直白地写在脸上,软硬都吃、拳头和金钱可以要他让步。可真到了暴力面前,他又完全不懂得低头;当他们真的成为朋友之后,他也不再接受任何过度的帮助。 但「示弱」百试不厌,莫关山被骗过一次又一次,下回装病装痛的时候他还是会来,神色不耐,眼里的担忧盖都盖不住。

莫关山也和乐手一样爱音乐,甚至更多。他从来不笑,可他心中星野千里,眼神清冽,光全在眼底。 贺天有时候会想,如果莫关山能幸运一点儿——他不需要有出名的祖父、优越的资源——只要像一个普通男孩一样长大,他或许可以过得轻松一些,可以早早有自己的琴、有更多的自由去做他想做的事。 他依然会有无限的生命力、像一株蓬勃的植物,但他可以不被浪费、被阻碍、被消耗,他或许也会像乐手一样坦荡直接、又天真舒朗。

但无论如何,莫关山就是莫关山。他也从来没有一刻把乐手看作莫关山,小小的比较已经让他心生歉意,更不用说什么弥补与替代。

迟迟没有等到回答,乐手没再追问。他想了想:“但是你们最终没能走在一起,即便你一直记得。”他抿嘴,向前一步,像是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他让你痛苦,贺。你有没有想过,或许、那个人、并不是一个好选择。”

贺天怔住。

有一阵风吹进来。他偏头看去,阳台的门没关,窗帘微动,外面是摇曳的椰林,远处是平静的海面。再远处,没有再远处,视线尽头是东方的海平线,但他好像可以看到更远。

他忽然想到度假的这些天。山谷里的罂粟是莫关山最常用的颜色,街边总有人在演奏罕见的乐器,莫关山会驻足,海和海滩都美妙,沙排冲浪或是出海船潜,他会更偏爱哪一些。 以及过去数不清的时刻、数不清的突如其来的念头。

片刻后他笑了一下:“这不是一个选择。” 他很轻地开口,“我很喜欢这里,我也喜欢过很多其他地方,每一次我都想,如果他也在这里就更好了。我们确实分开很久,比我们相处的时间还要长,但无论周围的一切怎样改变,我从来没有觉得他从我生活里离开。” 他回过头看着乐手的眼睛,“我无法选择一个更好或者更坏的人,我没有其他选择,一直只有他而已。”

原来他从来都是没有选择的。 他用一年的相遇尝到喜欢,用一年的试探灰了心,又用四年疯长的想念和渴望看清自己。他根本无法放弃莫关山,也根本无法止步于这种似有若无的关系。 无论他们隔了怎样的时间和距离,无论莫关山是否对他抱以同等的心意,也无论他们要经历多少才能重新靠近。

他在此刻终于确定。

贺天站在阳台上抽烟,发现手不能克制地有点颤。燃到一半他掐掉烟头出门,买了最近的航班回波城。 他还不确定莫关山的想法,所以太唐突的行为依然不可以。但他要给莫关山一份礼物,他格外喜欢的珍贵唱片,包括那一张:「Some day our ocean will find its shore.」

他已经有他的答案了,他想要莫关山的回答。

再回到罗城是当天下午,他约了展正希在他学校见面。展正希看着贺天疲惫的脸和发亮的眼睛有点无语:“这是什么意思?”

贺天开门见山:“昨天的男生只是朋友。这些你带给莫关山,告诉他是我送给他的礼物。”

“其实你可以自己去找他。”展正希手上从善如流,声音冷静,“你有事要问我?嗯…这几张盘我没提,你怎么知道他想要。”

“他朋友圈提到的。”贺天随意回答。沉默半晌,才谨慎地开口:“他还好吗?他有没有、提到过我。”

“一般好。从来没有。” 故意停顿几秒,把贺天显然一滞的表情收进眼底,他才终于浮出点促狭的笑意,“不过有一件、有两件事,你可能想知道。”

“第一件事是,大概两年前,他下楼摔了一跤撞到扶手,右耳耳钉折在耳朵里。角度很怪,医生建议轧断了再取,但是红毛没答应。最后他把耳垂从边缘切开,才把耳钉完整地取出来。恢复了很久,留了条疤。现在耳朵上戴着的还是那对。”

“黑色,初三起没换过的。”

贺天神色复杂,说不出话。展正希等了等实在困惑:“所以我真的很奇怪,你们到底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样子?”

“四年前呢?有没有发生什么。”

“高一么…”他皱眉思考,“他妈妈生了一场大病…”他看着贺天古怪起来的脸,诚实地说,“药费应该不低,我就知道这么多。”

贺天终于坐不住。

他不知道莫关山是在什么情况下、以什么样的心情说出「你真的打扰到我了」,有意还是无意,发泄还是借口;而最难熬的时间里,他的「不打扰」究竟让莫关山松了一口气、还是更寒心。但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不能再错过彼此更多的时间。

他起身道谢后就要走。展正希又叫住他:“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些话也不该由我来说。”

贺天回头看他,示意他继续。

“莫关山情况特殊,一直很辛苦,这个你知道。但我不确定你是不是真的明白,”他斟酌了一下用词,“对有的人来说,他是要先成为他自己,然后才能去爱人的。这不不表示他对你不够用心,恰恰相反——”

他没有等展正希说完,他觉得自己一秒都不能再等。他知道下文是什么——他希望和你交换的是一颗绝对完整、足够坚固、不再被轻易束缚和动摇的内核。

但他不想再让他一个人,找到自己和对方的路都这么难,他们理应一起。

他们终究要重新开始,要纠缠要相爱,它也许被拖延,但永远不能被磨灭——年少时的退怯不能,混沌的未来不能,时间不能,分离、误解、错过和缄默都不能。那是树的生长河的流向,是他们终将奔赴的命运。

天色又暗下来,一如他们分离的那个傍晚。他在通往机场的路上,像赴一场迟到五年的约定。

他隐隐觉得遗漏了什么:「你刚刚说有两件事,第二件事是什么?」 展正希隔了一会儿发过来一张截图,是莫关山空白的朋友圈:「我觉得我和红毛的关系,还没恶劣到他要单独屏蔽我的地步。」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