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你以为遗忘也漫长

/蛇红

没想到这间废弃的地下仓库成了他最后的藏身之地。

蛇立几乎将这个地方忘记了,这些年的躲藏占据了他大部分的精力,也耗尽了他与旧友们的全部情谊。诚然旧友的态度情有可原:他父亲因经济犯罪被捕,自己则背负过失杀人的罪名,东山再起显然无望。仁至义尽了。

而此时他重新站在这个阴潮的、充满霉菌气味的狭小空间里,熟悉的记忆就迅速潮水般涌来。他点开打火机转了一圈,陈设居然没变,床与柜的折角处爬满蛛网,墙面剥落得更厉害。他仔细辨认和回忆,才想起来壁灯外罩上淅沥的漆色是法蓝,从前做完后他们仰面靠在床头,昏昏欲睡的余光里就是这种绿蓝色:莫关山觉得很杀眼睛,但是他没有闲钱置换,干脆地把脸埋进枕头里;蛇立摸他汗湿的耳垂和后颈,则在心里以为很有一些香艳的遗风。于是留存至今。

这段回忆令他的心情有了细微起伏,对莫关山的期待变得强烈又具体:莫关山会在什么时候来?带着能帮他翻身的、贺天构陷他的证据?

莫关山从不令他失望,只在学生时代有过一次失败的背叛。他承认那时他们之间出现了点嫌隙,才使贺天有可乘之机,可事实表明,只有他可以长久地陪在莫关山身边。当贺天人间蒸发,莫关山的生活又回到原有的轨迹、并更加捉襟见肘的时候,他适时地为他提供这个住处,肮脏逼仄、与蟑螂和蜘蛛做友邻,这是对他短暂背叛的惩罚,兼难以拒绝的施舍。后来他们关系缓和,莫关山也没有搬出去,亦不太情愿去蛇立那里,因此更多时候他们还是在这里共度。现在想来,他对这里是有不浅的感情的。更不要说莫关山。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莫关山并不能时刻知道他的动向、在他四处辗转的这些年。或许莫关山早就收集了足够的证据,却苦于他藏得太隐秘?他为这个猜测感到懊恼,随后是巨大的兴奋——但这里不同,莫关山一定能找到。他将耐心等待他出现,也许明天,也许夏天结束的时候。他应该想办法弄几棵散尾葵放在高出地面的天窗上,像莫关山从前做的那样,即使他偶尔外出,莫关山也能知道他在这里。他一看就能知道。

这间与他自己、与莫关山、与过去都有亲密联结的地下室给了蛇立莫大的信心。他就要完成复仇、结束落魄的日子开始新生活了,他毫不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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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莫关山并没有出现。直到夏天快结束的时候,莫关山也没有出现。

蛇立的失落只持续了一小段时间。他有的是耐心,同时他深知贺天狡猾无比。所幸莫关山仍算得上贺天的意外之一,而他相信莫关山很聪明,他向来都很聪明:既可以在背叛之后的轻易得到自己的宽恕,也可以在贺天重新出现时立刻持有后者的信任。

这种装腔作势的信任一度很令蛇立恼火,贺天以为这样就能再次骗取莫关山同等的信任、插足他们之间的感情?简直痴心妄想!诚然,他与莫关山的爱情有些另类:分分合合、争执不断,但这是他们之间的小把戏,第三者怎么能明白?外人只以为蛇立身败名裂、莫关山移情,只有蛇立知道,他是为了自己才与贺天逢场作戏。

他忽然笑了起来:他怎么会把贺天同自己相提并论?他真是烦心到昏了头。不错,尽管他近来生活平静、安全无虞,他不得不开始为生计发愁,旧友留给他的现金所剩无几。他翻搅售价7元的酱油炒饭,从中挑出一只硕大的绿头苍蝇,再转头去看糊在天窗外表面的广告纸:「私家侦探,请联系」等,心情很是惨淡。

他是很有耐心,但一颗善于等待的心脏得配一副得到满足的胃。他得弄点钱,不用很多,但不能中断,支撑到莫关山到来的那一天。这一天可能来得很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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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入秋。这天睡前他与一只蟑螂对视良久,后者堂而皇之站在一颗苹果新鲜饱满的顶端,触须游移,自天窗斜入的月光将他的影子放大,有一种意外的英武。

该苹果来自他今日的雇主。

蛇立的工作很简单,在停车库截住一青年男人,捆绑妥当、供雇主拳脚泄愤:“操你妈!我他妈卖屁股都比跟你挣得多,捞钱?这几年我就捞着个屁!还敢说老子是小姐?让你老婆出来看看,有他妈几把比你大的小姐?!”如此这般。蛇立确保男人无法反击(雇主明确表示他的脸不能受伤)、且没有任何摄像记录下他们的行为,这比生意就算完成了。

两人出了车库。从蛇立的角度看,雇主用凶狠的余力抹了把脸,然后在一旁的水泥路障上坐下,弓身点烟时全身委顿下来。蛇立没功夫看他抽烟,他收了尾款就该回去睡觉了。雇主眼皮也没抬,挥了挥手机示意,蛇立纠正:“现金。”

对方了然,表示理解:“干你们这行都不能转账是吧?我头一回找人,没经验。”他摸遍全身也没找到钞票:“不是,这年头谁还随身带现金啊。要不这样,我俩走几步去提款机去取点儿?拐角水果店边上就有一个。”说着起身,偏头向蛇立示意,目光相撞的时候他一愣,旋即笑骂起来:“操,你这表情恶心谁?没见过人哭啊?我雇你办事儿懂不懂?眼睛别瞎他妈乱瞄!”

其实在雇主起身时蛇立就已经回神了。无疑,这是一个很年轻、英俊的男人,说男孩也不为过,与莫关山学会抽烟的年纪相仿,边抽烟边说话时的侧脸也相仿,但仅限于侧脸。他一转头,即便说着相似语气的话,淌着相似流速的眼泪,蛇立也无法再从中看出半点莫关山的影子。他一时觉得很没劲,又觉得很空虚,他太久没见莫关山了,没有他半点音讯。即便他笃定莫关山很有天赋,很懂得什么时候哭、什么时候不听话、什么时候服软,他也很想知道他现在过得怎样。他冷眼旁观了雇主的闹剧、司空见惯的恶俗桥段,此刻生出隐隐的担忧:感情和承诺是不牢靠的,贺天对莫关山的情意未必像自己一样坚固不朽。也许贺天的信任并不足以让莫关山获取那些证据,这才是他迟迟不来的原因。

临别时雇主从一叠钞票中抽出几张给蛇立,又慷慨地买下后者在等他取钱时盯了很久的红玉苹果,算作倾听他吐露心声的额外报酬(尽管蛇立并未在听)。蛇立照单全收,心想通货膨胀的确厉害,苹果显然不是莫关山曾说的那样物美价廉,放在现在可能不会讨他喜欢。

但这几颗果子多少给了他些许安慰,地下室混入隐约的苹果的香气,其新鲜饱满的弧度使他想起另一种新鲜饱满的弧度,在月光下柔软、有温度的,诱发旖旎的幻觉。

当夜他梦见莫关山,内容十分接近他初次给莫关山口的那晚。莫关山裸着下半身坐在白天吃饭写字的桌面上,双腿搭在他两肩,仰着头面色潮红。蛇立当时有心留意,于是在梦里极清楚地还原了他的头发被用力拉扯的刺痛、莫关山的脚跟在自己背上打滑的触感,他抬头,看到他紧绷的喉结和下颌,另一只手因为羞耻挡住半张脸。

也因为在梦中,他同时拥有了全新的视角、盘旋在半空的幽灵般的视角,俯看下方意乱情迷的两人。他忽然发觉莫关山也不是他以为的那么紧张,比如尽管他手脚紧绷,大腿却蚌壳一样极力张开;他反弓脊背,以便挺出胸部,做出一个渴望难耐的姿态;他眉毛皱得很紧,但欢愉的表情多过痛苦,偶尔低头飞快地看一眼蛇立,指缝里漏出来的眼神迷惑热情,近乎放荡——以及,以及蛇立自己,他还以为自己在那一次总是占上风的,这样的误解是因为他无缘看见自己的表情:痴迷、露骨,像要将对方生拆入腹。没等莫关山高潮,他先忍不住射了,瞬间的脱力令喉口抵到龟头,莫关山的指甲深深掐进他后颈。

翌日蛇立醒来,裤子上有让人回味的冰凉湿意。他昏昏沉沉地想了很久:如果真像他担心的那样,如果莫关山最终拿不来证据,那也没有关系。他们可以一起离开这里,去一个小地方,每晚做爱、一起醒来,养好活的植物,买便宜可口的当季水果。贺天从来都是靠不住的,他早就知道,但他与莫关山依然是彼此的退路,山穷水尽也不会改变。

他忽然很想见到莫关山,多过想他能带回的风光无限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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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冬天来得过早,11月中旬空气已经很冷,散尾葵即将被蛇立养死,叶尖发焦;他每天浇两次水,入夜前将它们搬进室内取暖,但还是没能挽回颓败的趋势。而在这个提前降临的干冷的初冬,莫关山终于姗姗来迟。

那是一个阳光还不赖的午后,蛇立蹲在窗边摘除整片枯黄的葵叶,被一道转瞬即逝的光刺到眼睛,他面色不佳地转头,先是看到一只漂亮的手、与手指上反光的金属制品,然后才是莫关山的脸。他沉默地打量:莫关山成熟了一些,依然保留佩戴指环的习惯(而蛇立近年已经将所有配饰典当或遗失殆尽),嘴唇微抿、神情复杂,像有很多话要说——最后他才终于意识到:莫关山回来了。蛇立站起来,轻声说:“好久不见。”

莫关山带来蛇立的父亲于狱中病逝的消息,并询问他明天是否能去和狱方商讨后事。监狱始终无法联系上蛇立,后者最后的音讯是在今年春天,忽然销声匿迹。他们几番辗转找到莫关山,才有了此次造访。

蛇立有点失神。他曾经打算翻案后他们会一起去看看母亲的墓地,现在竟不能实现了。那么他至少应该让两人的墓碑挨在一起,尽管他们生前永远争吵,但彼此之间还是很有爱情。他胡乱地想。

莫关山见他恍惚,试探地问:“明天这个点,我来接你?”

蛇立点点头。但很快他意识到莫关山话里的不对劲:为什么他说「明天来接你」,他今天要离开?随后发现更大的问题:他为什么邀请自己去监狱自投罗网?——他忽然瞳孔一缩,难以置信,嘴唇因为狂喜和畏惧发颤,张了两次口才发出声音:“ 我们...可以去监狱吗?我脱罪了...是不是?我脱罪了是不是!”

莫关山瞬间面如死灰。

蛇立猛得站起来,激动地在地下室里走来走去,语调急促得有些扭曲:“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一定会有这一天。所有人都赶我走,怕被我连累,他们都不相信我,但是我相信你,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我最近总是梦到你,我就预感你应该快到了,你果然就来了。即使你今天不出现,我也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来。”

他皱了皱眉毛,蹲到莫关山跟前捧起他的脸:“你不开心?没关系,都过去了,你做得很好,我要谢谢你......哦、我们说过不讲这种话,我差点忘了。那开心一点,我自由了,你也自由了。不要哭...你为什么哭呢——是不是因为贺天?是不是贺天!我就知道是他动的手脚!”

他很不满意莫关山为此流泪,他不可能放过贺天,但他诱哄道:“你放心,我不会对他怎么样。你不要哭了,我不想看到你为他哭。我们想想以后的事,好吗,处理好这些事之后,你想去哪里、做什么?你以前一直想唱歌,我们可以继续唱,以后可以一直唱——”

他被莫关山尖细的呜咽打断。莫关山终于承受不住,他伸手用力抱住蛇立的头,泪水汹涌,声音难听得像破风箱:“蛇立...你没有罪...蛇立...”

他当然没有罪,他们刚才不正在确定这件事吗?蛇立觉得莫关山今日处处古怪,也许他们太久没见,他高兴得过了头,不知道怎么应对这样盛大的重逢。他从未见过莫关山哭得这么失态这么丑。蛇立顺他的后颈安抚他,这个动作他在无数情景下做过无数次,现在做起来依旧熟稔,仿佛时间回流,他们还是那对年轻的恋人,挤在狭小的地下室里相拥。

莫关山哭了很久,期间夹杂着断不成句的乱语,蛇立安静地听,认真拼凑出完整的话:莫关山说你没有罪、也没有罪名,从来都没有;他说他们都说你脑子坏了,可是我不相信;他说和你断了联系,对不起、对不起;最后他说蛇立,我和贺天已经结婚了,今年春天。

蛇立不出声,始终保持拥抱安抚他的姿势,直到日影横斜,莫关山抽噎渐止,终于平静下来。蛇立拍拍他的后脑,抹去他脸上断泪痕,放开了他,说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莫关山谨慎地看他,试探地问:“那,我明天来接你?”

蛇立欣然应允。

“处理好你爸的事,我们去一趟医院吧。”莫关山的语气从未这样缓慢温柔,眼睛里的悲哀凝成水,“蛇立,你生病了,我陪你去看医生,我们治好你。”

蛇立沉吟片刻,亦欣然应允。

莫关山快走出去时蛇立叫住他:“诶,你怎么找来这里?”

莫关山顿了顿,像在思考一个因为太理所当然而难以解答的数学问题,他半回过身,眉梢终于有了点浅淡的笑意:“我觉得你在这里。” 

蛇立跟着笑起来:“明天见。”

“明天见。”

动作间他手指上的金属制品熠熠生辉,这次蛇立看清楚了,漂亮的无名指,那是他的婚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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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关山走后,蛇立休息了一会儿,出发去监狱医院与他父亲的遗体作别,位置偏远,程序繁琐冗长,回程时天色已晚,头顶有清冷的星光。他在街角的便利店前下车,买下一桶酒精,再以闲庭信步的姿态踱回地下室。他细致地将酒精铺满地面、桌面、床面,又投入一枚火苗,看火光蔓延,将他脚下变成流动的海。

他想,那一年真是发生很多事。父亲非法集资的败露,定罪入狱,公司被清算,母亲自尽,莫关山离开——这么多年后,他终于接受了他失去莫关山这件事情。没有莫须有的罪名、也没有不存在的证据,他逃避这么久,等待这么久,终于被现实追上、然后击穿他全部一厢情愿的臆想:早在很多年前,莫关山就已经彻底离开他了。

蛇立觉得呼吸不畅,但他觉得这很美。浓重的烟很美,铺天盖地的火也很美,像他们曾经在这里挥霍的情欲和爱恨。他有点遗憾没能早点见到。

他一直弄错了。这间废弃的地下室并非他爱情的证物、侥幸的居所、暗藏的生机。这是他早在绝望真正降临之前,就未卜先知般、于冥冥中为自己准备的完美结局。

这是他最后的葬身之地。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