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火光
整整一周,夜神月都高烧不退。他烧得迷迷糊糊时,梦见尼尔静静地看着他,硫克在笑,高田瑟缩在阴暗的一角,海砂站在天桥上,接下来是五发子弹,每一颗都指向一宗罪。他因为疼痛呻吟,水从他紧闭的牙关渗入,他被呛到了,都把它们咳出来。第二次喂水的方式变得温柔,他尝到某人冰凉的唇,温润的水,和带着苦味的药片,附赠一句实在算不上友好的鼓励:不要死了,月君。处理尸体很麻烦。
然而他实在生命力顽强,而且他还很年轻,正是经得住折磨的二十三岁。在一个蝉的聒噪此起彼伏的夜里,他醒来,闻到一股恶臭,看到了在一旁玩填字游戏的阴影。他还以为是死神,不是硫克和雷姆那种人类寿命的小偷,而是命运的,无可避免的死神。月的眼睛聚焦,他辨认出这团阴影是龙崎。月说:你……
龙崎放下手中的字谜,把灯调亮。月说:好久不见,龙崎。龙崎点头,还是那张看不出情绪的脸:好久不见。
月稍微转了个头,牵动身上缝合的伤口,他呲牙咧嘴。他想洗澡,他想这具身体的伤口不要再疼,他也想知道,为什么龙崎还活着,坐在这里,若无其事地玩着填字游戏。这有点像走马灯,每个人在死前都会碰到对他们人生影响最大的人。但此刻的疼痛如此真实,从十七岁拔掉智齿以后,他再没被如此激烈的疼痛折磨过,他也不记得他上次发烧是什么时候,灼烧一般的痛苦和疾病,却让他如此鲜明地体会到活着的感觉。
他发着低烧,没有精力和龙崎绕圈子:你没死?
龙崎还是这么善于聊天:你不也是?
月说:我每年都会组织人员给你扫墓,放上花和蛋糕,扫了四年。龙崎说:我该向你道谢吗?月说:不客气,有止痛药吗?龙崎说:有,但我喜欢看你痛得睡不着,听你整夜惨叫。月说:龙崎,有没有人说你有虐待狂潜质?龙崎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坚持我的原则。
但龙崎没有他嘴上这么残酷无情,月痛得头上冒汗时,他把针管扎进装吗啡的瓶子里,注射进月的上臂。月如溺水的人被救活一样,大口大口地呼吸。窗外有雨飘进来,龙崎去关窗。雨的味道让月想起某些事:那个晚上,你为什么要说“就要分开了,感觉真寂寞”?
龙崎把双手插进口袋,眼睛盯着地板:说来迷惑你的。
是吗?
不然呢?
月看着天花板,听着雨声,缓缓说道:我从没后悔过我做的任何事,至于把你淘汰出局……是我最骄傲的战绩。
看来让你叫一整个晚上才是正确选择。
月笑了:不过在那时,我真的犹豫了。
一秒钟?
比一秒钟稍微久一点。月说,我处决过的名字成千上万,不是所有人都值得一秒钟。
你说这样的话,我毫不吃惊。
你难道不该把它当成赞美收下吗?
这时,有人敲门,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她在用英语在喊着什么。月反应慢了一点,还是听懂了,是“罗莱特医生”。龙崎走下楼去,月慢慢睡着了。
他又昏迷了几天,打了几天营养液,终于可以下地行走了。龙崎很忙,月很少见到他。月把满是污物的床单给换了,在镜子里看到蓬头垢面的自己,头发太长,脸色苍白,胡须太久没剃,眼睛里全是红血丝。他还以为是别人——然而这也许可能真的是别人,他本被硫克毫无怜悯地写进死亡笔记里,现在却翻箱倒柜地寻找剃须刀。临死前那刻江海般翻涌的情绪——愤怒,恐惧,悔恨,悲伤都像一场梦境。他最清晰的记忆居然是教妆裕写一道高等函数的题。龙崎推开门问他:你在找什么?月说:你不用剃须刀吗?
龙崎说:我的胡须长得很慢。你留胡子也许会挺帅的。月君该试试新形象。月说:我不想跟你吵。龙崎说:你难道不该把它当成赞美收下吗?
最后他们一起出门买剃须刀,还有月的衣服。他们曾经身高一样,但后来月长高了,龙崎的衣服实在不适合他穿。他们现在,似乎是在一个较为落后的小镇上,龙崎家也没有电脑。他们在外面走了一段距离月才看到公交,也没有地铁,路上摆着几辆自行车。蝉声聒噪,夏日漫长。在结账时,有位提着菜篮子的少妇跟龙崎问好:罗莱特医生!龙崎挥了挥手,说:嗨。她困惑地看向月:这位是?
龙崎说:他叫基拉。月伸出手,用英语说:他在开玩笑,请叫我莱特(light)。
她听到基拉这个名字,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这里信息闭塞的程度令月吃惊。他的福音和信仰者遍布世界各地。从超市出来以后,他换成日语跟龙崎说话:她叫你罗莱特(Lawliet)。龙崎说:这是我在这里使用的假名。月挑眉:你的真名到底是什么?龙崎说:海砂小姐没告诉你吗?月说:我以为我们现在不用再互相隐瞒。龙崎说:原来我们是开诚布公的好朋友?
他用硬币买了一份报纸,指给月看上面的日期:1979年6月18日。
他又说:我们现在在一个官方语言是英语的东南亚小国。月愣了一下说:这实在荒谬。
龙崎反问:写上名字就能杀人的笔记就不荒谬了吗?
月说:相对来说,死亡笔记还没有这么荒谬。科技发展到一定程度也可以做到。
龙崎说:你对人类总是有着奇特的信心。
月说:人类可以做到任何事情,只需要一次彻底的清洗和变革。如果不是你总在阻碍我,我将缔造一个无比完美的新世界。
龙崎说:这样的话,还是留给你没出生的信徒吧。
月说:停止这个玩笑吧。
龙崎罕有地笑了,他笑起来像爱丽丝遇到的柴郡猫:月君,接受你的努力全部化为乌有,就这么难吗?
月被龙崎刺中了,他想起他无数个日日夜夜缔造的完美世界,被龙崎的继任者们像推翻纸牌塔一样推倒了。虽然是这样的结果,但他的影响仍会持续下去,他的名字会被记住。但现在,他没有死亡笔记,没有夜神这个显赫的姓氏,他甚至没有出生,他不存在。他明白龙崎为什么要救他了,就是为了收割这迟来的胜利,收割这一刻月的慌乱。如果不是他旧伤未愈,他和龙崎已经打起来了。月说:你能向我证明吗?
龙崎说:你要打国际长途吗?
打给谁?
打回家。
月犹豫了一下,但这的确是有效的证明方式。他记得他家里的座机电话。月推开电话亭的门,他心跳很快。他拨下日本东京的区号,拨动电话转盘。接电话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声:喂。月听出来了,是他的母亲,夜神幸子。他想起在父亲葬礼上痛哭流涕的母亲,那时并没有什么感觉,但现在,他拿着电话的手,却不由自主抖了起来。月说:找夜神先生。我是他的同事。幸子说:请等一下。老公,有人找你——
月啪地一下挂断了电话,他转头跟龙崎说:我相信你了。
龙崎说:不跟你的家人多说几句吗?月没回答,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龙崎说:看来夜神局长有90%的可能在追捕基拉的过程中殉职了,而且,还有90%的可能是他到死都没发现你是基拉。
月说:你能预料到这么多事,怎么还是输给我了呢?
龙崎说:要与恶魔斗争,自身也必须变成恶魔。在灭绝人性这个方面,我远不如月君啊。
月以结结实实的一拳作为回答,龙崎倒在人行道上。许久不揍龙崎,如今再揍,月发现,龙崎还是这么好揍。龙崎用袖子擦掉嘴角流下的血,月俯视着他:我以为我们能好好相处。
龙崎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你的伤口还痛吗?
月如实回答:基本不痛了。
龙崎的踢击太快,月没来得及用手格挡,耳鸣声嗡嗡:那我就不客气了。
月抓住龙崎的脚踝,往后一拉,两个人都失去平衡,滚作一团。人行道水泥地坚硬,月抬头,护住后脑勺。龙崎骑在他身上,一拳接着一拳,打得月眼前红的绿的开了一片,鼻血流到嘴里。龙崎剧烈地喘气,他的汗水流到月的手臂上。他们身边聚集起观看的行人,就像他们大学时的每场网球赛和辩论赛。月抓住龙崎动作的空隙,趁机擒住他,头往上一撞,龙崎极力要挣脱月。月往他腹部打了一拳,打得龙崎整个人弓起来。他们的血还有汗水都混在一起。月的伤口开裂,疼得要死,更不用说龙崎还压在他身上。围观群众越来越多,远处还有穿着制服的人。但龙崎似乎一副要跟他不死不休的样子。月说:我们停战吧。龙崎说:我拒绝。
然后月吻了龙崎,嘴对嘴的那种,还伸进去了一点舌头,对方的眼睛瞪得像探测仪。有人在尖叫。月说:从我身上滚下去,不然再亲你第二次。龙崎爬起来,连敬语都不用了:月,你疯了?
在巡警过来之前,他们就跑了,龙崎居然没忘记拿购物袋。回到家里,月看了一眼龙崎买回来的甜食的手写上去的生产日期,居然真的都是1979年6月18日,这不是龙崎在跟他开玩笑,而是整个世界在跟他开玩笑。他大笑起来,龙崎说:你别笑,把伤口扯开我还得替你缝。
月问他:你有什么对策?
龙崎说:随遇而安。
你就甘心这样?月问他,不去询问原因,不去寻找解决方案,这还是我认识的龙崎吗?
龙崎说:可能我不像你一样,对过去的成就念念不忘。不过关于现在的世界,我有一些理论。
什么理论?
你有没有尝试在笔记上写一些虚构的事?
月皱眉:我试过,这不会发生。
所以,笔记只能用来杀人,除此之外不能创造什么,也不能改变什么。但是,如果有这么一本笔记本,它能复活死去的人。或者说,它不是复活,而是创造了一个世界,把这些人放进盒子里,躲避死神的笔。有人在这样一个笔记本上写下了你我的名字和日期,地点。
这个人有什么目的?
也许是他想看看,我们之间有没有除了相互残杀之外的可能性,以及,月和龙崎,有没有除了成为基拉和l以外的未来。
月沉默了一会,他看向龙崎:你觉得会有吗?龙崎说:如果可以,我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月说:我倒觉得我们的相遇,是一种命运。龙崎说:月君,这套对女性更管用。
但月这次吻他,他没有拒绝。龙崎在他面前展开,像一幅地图,指引他答案的所在。月曾以为他是彻底活在未来的人,在月接手L位置的第三年,他承认自己爱过龙崎。他发现,他们这段扭曲的感情,居然最接近世人定义的爱情。青少年时期的困惑解开 ,爱让他痛苦,爱让他焦灼,爱让他渴望,爱让他想把龙崎重塑,从耀眼的利刃变成自己的一根肋骨。虽然这爱不比一本薄薄的笔记更厚,不比一年更久。
龙崎在死前清空了所有数据,留给月的只有一个代号,一个字母,一个永恒的谜题。他曾经觉得龙崎是鞋子里那根尖刺,是让自尊流血的钉子。然而,在月代替他成为L的岁月里,他却慢慢变成一个可敬的对手,没有人可以比他做得更好,没有人比他更能了解月,也没有人比他更懂得对月残忍了。
然而明白这件事,对他扮演L和当基拉都没什么用,也不造成什么干扰。死亡笔记写满了一页只需要再翻一页,过去也是如此。他从不做梦,更不用提梦到过谁。那些接吻时交换的呼吸和谎言,龙崎头发的质感与气味,50千克的重量和体温,颧骨的淤青和疼痛,指甲的尖利与抓痕,通通消失在黑暗的夜里。想来感觉不可思议,在失去记忆的日子里,他曾陪龙崎淋雨,拥有一颗只存在于一瞬间的,想擦去龙崎眼泪的真诚的心。
每年月都会组织人员给龙崎扫墓,他每次都去,献上花再离去。他喝现磨的咖啡,也喝遥远的高山上采摘的红茶。他看到精致的甜品时总会付款带回去给海砂,后者在控制体重,只能把它分给事务所的员工。那年的雨季来得很晚,窗子里飞进来一只躲雨的乌鸦。
那时他活在彻底的未来里,活在理想与符号中。然而此刻,他在过去里,龙崎的身体里找到此刻,而此刻又击中了他。事后龙崎问月要不要抽烟,火焰在他眼睛里跳动。月曾经尝试过的香烟让位于他要保持的完美形象,如今月重新拾起它。
他们两个吞云吐雾。
月说:我们两个都死了。
龙崎说:是啊。
by nobody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