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年年

飞影得知藏马失踪时,他们已有数年未见。飞影在魔界,作为躯最锐利的一把刀剑,被她驱使,经历数次碎掉又重新拼合的过程。而藏马在人界,作为一名商业奇才,在商场上屡战屡胜,积累起本人并不看重的可观财富,又把它拱手相让,过起四处游历的自由生活。

  他们走向了不同的道路,偶有交叉点,也是聚少离多。

  飞影对上次见面剩下的记忆很少。

  只记得那时他把玩着冰泪石,往上抛。月光下,如镜面般光滑的冰泪石,正好折射出,身后藏马安静沉思的脸庞。

  看起来就像,藏马被关在冰泪石里面。飞影再往上抛了一次,这次冰泪石里只是映出了他身后空荡荡的一片。他听到藏马打开冰箱的声音,问他喝不喝酒。

  至少飞影现在可以想起,他们上次见面喝了酒。周围是片寂静而茂密的树林,没有危险的声音。飞影住在躯那里时能听到无止息地咆哮着的风,挑战者的惨叫,乌鸦与蝙蝠在深夜发出的窃窃私语,培养皿发出的声音就像血液的奔流和心脏的鼓动。

  然后他说:“你过的生活太无聊。”

  藏马回应了什么飞影忘记了,有更重要的记忆吃掉了那个晚上的一半。那个晚上之后躯统治的地区发生了发生了叛乱,有一股新的势力雄起,不自量力想要踏平整个魔界。飞影作为躯麾下的一员大将回去参战。他的刀渴饮鲜血,他如鸦羽般漆黑的眼睛变得明亮无比,他漆黑的火焰灼烧向他冲来的士兵的身体。当他砍下敌方大将的头时,他竟也有自己被砍下头的错觉。生死同一,刀尖舔血。飞影渴求的血腥,侵蚀着他和藏马在一起时,那个宁静的夜晚。

  他提起敌方大将的头,把它扔入军中,任士兵凌辱践踏。

  他居高临下地对这只死了的妖怪说:

  “你让我失望。”

  飞影带领的军队所向披靡,敌军节节败退,四处溃散。飞影围剿残敌之际,跟躯汇报:“都是杂鱼。”

  躯提醒他:

  “骄兵易败。”

  流窜的鼠寇躲进了一个弱小妖怪聚居的村落。等飞影单枪匹马杀过去时,他在村落的围栏上看到,一具具被开膛破肚悬挂在上面的尸体,内脏滚出来掉在地上,滴落的血在地上相互连接相互拥抱,结成厚厚的像油漆一样的东西。尸体把村落围了一圈,血也把村子围了一圈。

  飞影俯下身,摸着凝结的血。他把村民们取下来,进行安葬。

  随即他以同样的手法残杀了这些无恶不作的士兵,映入他漆黑的瞳仁里面的只有盛怒地开放着的血之花。他的刀对准最后一个敌军,一个衰朽的老人,也是敌军的统帅,一名巫师,正在嘀嘀咕咕地念着什么。

  巫师挥动法杖,他挥动刀。

  血溅三尺。

  是他的血。

  是召唤而来的凶兽咬住了他的手臂,咬住了他的大腿,咬住了他的脸,飞来的乌鸦戳出他的眼珠,利齿划开他的腹部,吞吃他的脏器。它们被飞影的火焰烧成了白骨,但是牙齿还是在不停地吞吃。

  这个阵法本来就无法逃脱无法反抗。取三十条性命,三十个凶手以三十种不同手法残杀之,挂于围栏之上,罪孽之血滴成第一层法阵。

  再有一人破坏阵法,把凶手尽数杀掉。这时阵法完成,他一人需承担所有的杀孽。

  失去意识前他想到躯,想到她可能会对这时的自己露出嘲讽又悲哀的表情。他又想到藏马,不知道藏马会怎么说?

  他怎么说根本不重要。

  飞影好像陷入了沉睡,他被赐予的死好像不及他原来想得那么冷酷。像是白天滑入黑夜一样,他滑入死神的怀抱。他做了很长的梦,不只是他的梦,无数个梦的碎片,无数人的记忆在他梦中重现,他四处飘荡,走入又走入无数碎片。

  他看到一名女孩与一名男孩的恋情故事,男孩有一颗四处漂泊的心,他最终还是踏上了危险又狂野的另一条路,女孩一直在等他回来;他看到一个女人孤独地从月光下走过,看着培养皿里,不知道会不会再次醒来的下属;他看到一个男人和昔日的同僚把酒望月,谈笑风生,转眼又刀剑相对,剑拔弩张;他看到一位青年在地震中为拯救别人而牺牲;他看到青年的恋人举着伞走过雨中,她流下的泪水凝结成一颗颗晶莹的石头…

  他一定还有什么东西没看到,他一定还有什么人没看到。

  他继续往前走。最终他走到了世界的尽头。世界的尽头飘着白茫茫的,以声音为食的雪。他继续往前走,脚踏一步在雪上,就陷一步在雪上。他继续往前走,眯起眼睛,看到前面立着一块石碑。他想拂掉石碑上的雪,看看石碑上写了什么。

  当飞影碰到梦中冰凉的雪时,他醒了。他从培养皿里睁开眼睛。

  躯从外面望着他,说:

  “你终于回来了。”

  飞影恢复得很快。他仍和原来一样强大,虽然身上多了很多缝合的痕迹。躯说,这些缝合的痕迹过段时间就会消失了。

  飞影残破的身体被传送到各个角落,是有人把它们全都找了回来,躯才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飞影。

  “那个人是谁?”飞影问。

  “一个自称南野秀一的人类。”躯抬起他的手臂,查看缝合的痕迹有没有消失。“你的旧友?”

  他沉默半晌后说,“不认识。”

  百年前他眼看藏马安居人界,游鱼得水,看藏马对于人界与魔界的纠纷保持中立态度,极少干预,看藏马始终披着人类南野秀一的皮,却以为那就是他自己,看藏马离魔界,人界,灵界之间的纠纷越来越远,之前与他一起浴血奋战的妖狐好像成了幻影。飞影宁可藏马没有把他的碎片捡回来,也不想听到他自称南野秀一。

  所以他说:

  “不认识。”

  飞影重新启动邪眼,寻找过往的友人。他看到幽助作为灵界侦探再次复出,虽然已和莹子育有一子,还是毅然卷入追踪神秘杀人魔的案件,消失在异空间,不知所踪。他看到桑原已经在一场地震中安眠于断壁残垣之下,他救出来的孩子,由飞影的妹妹雪莱抚养。

  他还是忍不住,开始寻找藏马。

  他的公司,他的家里,整个人界。

  没有。

  黄泉的住宅。

  没有。

  整个魔界。

  没有。

  第二天他去跟躯请了长假。

  躯放他走了,不过有条件:“你回来时,给我看看你的记忆。”

  “有什么好看的?”

  “会比这里好看。”

  躯指向四周。要么是严寒要么是灼热的空气伤不到他们分毫,只是造出了枯燥的广阔的沙漠景观。天上的星星单调而明亮地闪烁着,发出一种刺眼乏味的美。

  “厌倦了?”

  “没有厌倦可言,”她笑了,“自己选择的东西没有厌倦可言。”

  最后她说:

  “飞影,你想找的东西已经找不回来了。”

  来到人界的第一天,飞影去了藏马公司的总部。这栋抗震能力极强的建筑物,是在几十年前的地震中,唯一没被摧毁的建筑物。街道上裹着冲锋衣,羽绒衣的人步履匆匆,空中虚幻又过于逼真的影像是这家公司投放的广告,广告播完之后是天气预报:“东京将迎来今年第一场大雪......”

  飞影有藏马给他的特权卡,经过一道道自动门时畅通无阻。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到来,一是飞影有意隐蔽了自己的存在,二是他们的工作已经占据了他们全部的精力。

  飞影很快到达了最顶层的办公室。这个办公室为纪念创始人南野秀一仍然留存着。飞影看到,门楣上褪色生锈的,刻着南野秀一的铭牌,不禁“啧”了一声。

  他拿出保存已久的钥匙开门。

  办公室内只有一把办公椅,一张办公桌和一个书架,显得很空荡。藏马跟他提过办公室久坐落下的毛病,飞影当他夸张,只是随便听听。干净的黑木桌反射从窗户透进来的光,桌上的绿萝投下随风晃动的影子。飞影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书页又黄又脆,再用力就会破碎。书页内做满了工整的笔记。飞影小心合上放回去,又拿下另一本又薄,开本又大的书,元人赵孟頫的字帖《洛神赋》。

  他想起藏马钟情于书法,还颇有成就。飞影又把字帖放回去,来到办公桌前,把所有的抽屉拉开。在最下面的抽屉他发现了两张照片。塑封的照片褪色严重,但依稀可以看出有什么。第一张是他们全部人在一起合照,那时不仅桑原,连幻海都活着。

  第二张是他们两个在涩谷街头吃中华料理时,老板帮他们拍的照片。他们一起吃火锅,点的是鸳鸯锅,藏马要的是清汤,飞影要的是红汤。飞影吃大部分人界食物都吃不出味道,麻辣火锅改变了他对人界食物普遍清淡的刻板印象。藏马夹菜时脱了眼镜,用纸巾擦了一遍沾了水雾的镜片。藏马说:“我辞职了。”

  “为什么?”

  藏马双手交叠,放在桌上,正在寻找说法:“它没有发展空间了,我只能延长它的寿命。”

  “说得好像你开遍了全球。”

  “五十年之后它可以,再过五十年它又会走下坡路。”

  “你会预言?”

  “商人的直觉,混合一点,我对生活的感悟。”

  藏马重新戴上眼镜,他看起来不过三十岁上下,却说出了百岁老人的话。偶有年轻女性来向他搭讪,都被他一一礼貌婉拒。“物的盛衰兴败,人的聚散离合都是常理罢了。”

  “依我看,你被中国老头子的书骗得晕头转向。”

  藏马微笑着纠正:“他不叫中国老头子。”

  “脆弱的人类自然会屈服于命运,”飞影提醒他,“但你我都是强大的妖怪。你到底怎么了。”

  藏马放下举起的杯子:“我妈妈,昨天去世了。”

  “抱歉。”

  飞影下意识脱口而出。藏马淡淡的表情看不出一点伤心,但飞影知道藏马是伤心的,他正是为了这种伤心道歉。他不是会跟人道歉的性格,是藏马让他变得不像自己。

  他对这一点感到既恼火又无奈。

  “你有礼貌起来我反倒不习惯了,“藏马说,“平常的样子就好。”

  “这才是你辞职的真正原因。”飞影说。

  “一部分。我想去做些感兴趣的事。”

  藏马举起杯中斟满的酒,喝下去。突然说:“你会活得比我久。”

  “因为你仇家比我多?”

  藏马的眼睛深处滑过一丝悲哀,他说:

  “不。”

  其余的细节飞影还能想起他们两个免单了。因为老板是个书法爱好者,只要能写出他欣赏的字就可以免单。许多人跃跃欲试终是浪费纸张。只有藏马对着白纸挥洒笔墨,让老板得到了一幅他愿意挂在店里欣赏的作品。

  飞影看着连绵不断又颇有章法的字,它们就像画一样漂亮,他问藏马:“你写了什么?”

  “初唐诗人刘希夷的《白头吟》。里面有句诗是,”藏马用古音念出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回到现实,飞影把照片翻到背面,看到上面写着老板的赠词:“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似乎藏马就是在母亲去世后,减少了和外界的联系,四处云游,漂泊不定。明明藏马只是借她的身体重塑肉身,但他却无比在意这个人类女性。亲人的去世到底让他想到了什么,这可能需要飞影把他找出来,与他打一架才能问出来。

  照片的左下方写了一个地址,墨水晕染开来,氧化成混杂着暗红的蓝,酷似静脉血的颜色。

  飞影没想到那个地址把他带到一栋正在拆迁的老房子前,机器一铲下去,屋顶就塌了一半,扬起大片大片的粉尘,砖块和作为支架的木头散落在周围,像小孩子拆掉积木一样野蛮,连周围的树的叶子都沾满灰尘。他听到工人们聊天,说这片要重建开发。

  他开始怀疑藏马是不是有意愚弄他。这时有人叫住他:“飞影先生!”

  是他的妹妹雪莱。

  雪莱不知道飞影和她有血缘关系,飞影也不想说。抱着一大束鲜花的她,是这个嘈杂又肮脏的环境里,唯一安静又清洁的一角。

  “好久不见,”雪莱说,“飞影先生,你…”

  她本想问好,但看到飞影脸上缝合的线又噤声了,这使他像一个被撕碎又被拼凑起来的布娃娃。

  “一件小事,”他敷衍过去,“你怎么样?”

  雪莱递给他一枝花,然后说:“我想,我大部分时候是快乐的,但有时也会感到寂寞。”

  他的妹妹雪莱,作为雪女,流下的眼泪会变成美丽又耀眼的石头。这份美丽又华而不实的能力给她招来了灾祸。因为这泪石的珍贵,她遭到了一位富商数年的囚禁虐待。直到幽助桑原直捣富商老巢把她救出来。雪莱从此就留在了人界的桑原家。因为桑原喜欢雪莱,飞影对他意见很大。

  知道桑原在地震中为救一个小孩牺牲后,飞影对他意见更大了。

  雪莱说自己要去看望故友,问飞影愿不愿意跟着一起来。于是拿花的人就从雪莱变成了飞影。他们离开喧闹繁华,车水马龙的城市,往边缘的森林走去,往那些山坡走去。刚才短暂出现的阳光已经消失不见,乌云包住了整个天空。

  天气预报员还在说:“东京将迎来今年第一场大雪.......”

  路上真的下起了雪。

  雪落在城市的霓虹灯上,雪落在高楼大厦的玻璃上,雪落在轰鸣的车辆上,雪落在把自己的脸埋在围巾里的行人身上,雪落在静立的雕像身上,雪落在树木的手里,雪落在草地上,雪落在飞影和雪莱身上,雪落在他们面前静静伫立的墓碑身上,雪同时落在生者和死者身上,同时落在活物和死物身上。

  雪莱静静的声音好像也快要被雪吃掉了一样细微:

  “今年的雪真大。”

  雪莱在墓碑前蹲下身,拂去盖住墓碑的雪,她的手被冻得发紫。飞影用火焰融化了盖住墓碑的雪,雪水悄悄地往周围流,流入它们制造的沟壑中,又往上散发着温热的白气。

  这里躺着所有他们认识的人。

  这里躺着所有曾经和他们一起欢笑过的,一起战斗过的人类。

  这里躺着的是,最终无法战胜死亡的规律的人类。

  这里躺着的是,短暂又精彩的故事。

  飞影闭眼的百年,就是错过了这样短暂又精彩的故事。

  飞影想,他们不该被大雪掩埋。他的火焰开始吞噬新雪。

  但是雪莱阻止了他:“非常感谢,但是这件事我要自己来做。”

  她冻得青紫的手拾起一根枯枝,扫掉坟墓上的雪。

  她继续往前走,边以轻盈的步履踏过死亡边在他们的目前放下一朵花。

  幽助的父母在死后靠得最近;幽助失踪,为了陪伴他的妻子莹子,给他立了个墓碑。不过没有人相信幽助会死掉,说不定他有天会带着莹子的灵魂一起回来;莹子去世前说:我要去找幽助了…

  雪莱走到第一排的最后一座墓碑,放了一朵洁白的洋桔梗。她丢掉树枝,用手拂开了雪,她的手几乎被冻得没有知觉了:“这是桑原,一个笨蛋。”

  飞影以为她会哭,但她没有。她的手温柔地描摹桑原的名字。

  飞影想到桑原救下的那个孩子被雪莱收养了:“那个孩子在哪?”

  雪莱仰头望天,望着缓慢飘下来的雪花:“那个孩子变成了爸爸,爸爸变成爷爷,又变成了天上的星星。”

  “我第一次感觉,妖怪的生命其实有这么长。”

  有雪花融化在她的眼睛里,顺着她仰起的脸流下。她的眼泪没有变成石头。

  雪女是不会怕冷的。

  人类是怕冷的。

  飞影脸色一变:“你变成人类了,谁教你的方法?”

  他握住了雪莱的手,甚至捏疼了对方。雪莱痛得无法挣脱,飞影放松了力道,但仍然钳制住她,质问她:“为什么要变成人类?为什么要变成渺小,脆弱的人类?失去所有妖力,难道你还想被别人抓走欺负吗?”

  雪莱移开目光不说话。

  她默默地流泪。飞影把热量传输到她手上。

  “我现在,很快乐。”半晌之后她说,“虽然我觉得,要是我哥哥知道了,他也会像你一样骂我。”

  “随你便。”飞影甩开她的手,倚着桑原的墓碑看着她,“他怎么想我可不管,是谁教你的?”

  雪莱不愿意讲,但在飞影谴责目光的压力下,她还是说了出来:“是南野秀一先生…”

  飞影返回酷热的魔界,他身上的雪瞬间蒸发。他从躯说出南野秀一这个名字时,内心就有团火在躁动,迟迟找不到藏马让这团火越来越大,雪莱的事无异于火上浇油,又想到藏马不知躲在哪里操纵一切,他的怒火到达了顶峰。

  嗜血的刀铿铿作响。

  他提刀来到了黄泉的辖地。

  黄泉是藏马未成为人类时的同僚。他因被妖狐藏马算计,瞎了双眼,却奇妙地没有报复回去。如果在这里找不到什么线索,飞影也不指望在别处找到了。他没按照一般的接见礼仪,由低级妖怪上报给黄泉,而是——

  ——直接踹开了黄泉居所的门。

  静坐的黄泉劈开了朝他飞来的和室门,格挡住凌空跳起的飞影,从上面挥下的一拳。两个人瞬间交换站位。黄泉堪堪闪过从他后面刺出的一刀,凌厉的剑风带出从手臂流下的血。

  飞影嫌只有他一个人有武器,不够公平。被扔出的刀深深地扎入地里,他挥动拳头。

  几十招过后,室内无一物幸存。

  “你恢复得不错。”黄泉闪过飞影一招后说,有“就到此为止”的意思。

  “你也大有长进。”

  飞影把地上的刀拔出来,在空中耍了个剑花又收回去。疼痛在他体内叫嚣,几乎要撕裂他整个大脑。躯跟他说过,一年之内不准跟别人过招。他果然没有做到。

  “下次找我切磋,可以事先预约。”

  “我来问藏马的事。”

  “从前的还是现在的?”

  “最近。”

  “我们许久未见。”

  闪着寒光的利刃指着黄泉的咽喉。

  “你在说谎。”

  “这倒没有,你不应该比我更了解他的消息吗?”

  “你们有旧仇。”

  “你怀疑我杀了他。”黄泉笑了,“若不是他当初害我,我还不一定有今天的实力。”

  他继续说道:

  “就算我要复仇,复仇的对象也应该是妖狐藏马,而不是人类南野秀一。”

  “妖狐藏马没来见过我,来见我的是名为南野秀一的人类。”

  飞影皱眉,“你们聊了什么?”

  “解决一点冲突,算是叙旧。了结过去的纠葛之后,他便是与妖狐藏马的身份脱了干系,变成了完完全全的人类南野秀一。”

  飞影不赞同的眉头越皱越紧。

  “我在找他,哪里都找过了。”

  在飞影进来之前,黄泉正在独自喝酒。虽然他的屋内一片狼藉,但他手中的酒一滴未洒。他喝下去,说:“你一定有一个地方没找过。”

  “哪里?”

  “你知道,但是你不愿去找。”

  飞影转身,从窗外跳出。

  黄泉把酒杯摔到地上,它跟着他室内的摆设一起,变成了碎片。

  他想起一个地方。

  一个他们两个一起喝酒的地方,一个远离一切,安全又无聊的地方。

  人界仍然大雪纷飞,雪正下得紧,像子弹一样飞舞。航班延误,陷在雪里的车鸣笛不断。他很快越过这些地方,站在疾行的电车上方,挥刀斩霜雪。

  他潜入黑黢黢的山谷,斩断被大雪压断的树枝,在林间艰难地穿行。这里从前有一条小路,如今长满了新生的树木。它们承载着大雪的重量,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飞影记得这里有一座庭院,孤独的主人在这里独居。他越往上爬越开阔,树木抢夺去的,铅灰色的天空也显现出来。他终于从茂密的树林中穿出来,来到一片空地,骤雪几乎让飞影睁不开眼睛,等他终于能看到前方有什么时———

  那本该是一座庭院的地方,孤独地伫立着一座被雪覆盖的石碑。

  飞影伸出手去拂开雪,就像他的妹妹雪莱一样,他忘了用火焰,只是急于知道这石碑上写了什么,像是急于揭开一个他一生中唯一的秘密。

  然后他看到了——

  ——南野秀一之墓

  与黄泉交锋,在雪中疾跑导致他旧伤开裂,但是到了这时,他才迟迟感觉到比之前更强烈的,身体的疼痛,脑中的眩晕让他倒在地上。天空颜色深沉得像是要压到他身上。

  藏马怎么可能会死?

  是有人杀了他,那个人是谁?

  如果事实真的是这样,飞影可以不计前嫌爬起来去为他复仇。但是他最终看到了藏马的本意,让他看到南野秀一坟墓的本意。

  妖狐藏马可以活过千年,或许身为南野秀一的人类不能活这么久。

  从他们第一次相遇开始,又或者在他们相遇之前,藏马已经变成了人类,经历了人类的生老病死,才有静静伫立在这里的墓碑。

  在他闭眼的百年,藏马已经走完了自己人生的全部历程,安然迈向死亡。

  飞影想明白这一点后,对着天空大笑:“这一点都不像你!”他笑得咳出血来,他身边开满了红色的梅花。

  树林窸窸窣窣,有东西过来了。

  估计是附近的野兽。

  飞影闭上眼。巨大野兽的阴影蒙在他眼睛上。

  那只野兽的爪子按在他手臂上,只要稍一用力,飞影的手臂就会脱离身体。

  飞影按住了悬在腰侧的剑,又放下了手。

  那只野兽张口吐出的热气喷到他脸上。

  飞影感觉自己被湿润的舌头舔了一下。奇怪的是,身体的疼痛开始消退了。

  他睁开眼睛。

  雪已经停了,银色的月光从雪上滑过,陷入月下巨兽的毛发中。它像只是雪堆成的巨大狐狸,只是面上的红色纹路像是用血而画。它的眼神古老而悠远,让飞影不禁想起,小时候听过的关于狐狸的传说。

  银月之下,白雪之中,巨大的狐狸。

  “藏马。”

  他呼唤这个名字。狐狸俯下身,让他摸了摸脸上的毛发。飞影感觉自己像是亲手碰到了一个传说。

  白色的狐狸调转身子,往树林里走。

  飞影想要确认一件事情。他靠剑支撑着身体站起来,朝远去的狐狸大喊:

  “南野秀一!”

  狐狸再也没有回头。很快雪地里只剩下它走来时的脚印,再很快,连脚印都不知所踪。

by nobody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