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与少女
在这头的寂静中或者那头的嘈杂中,329和鸢无言地听了一会彼此周遭的声音,是说话声和风声,能令人联想到一切永不停息的事物与上升着的生命。然后鸢突然开口了,她说死去的灵魂会化成像329所在的旷野那边的风,它们被从肉体中解放,变得轻盈,浮在空中,总感觉失去了什么,不停地寻找原来的躯体,虽然它们要么被火化被土掩埋,但它们还是会不停寻找。329能想象她耸了耸肩,用一种“没什么大不了”的口吻说:这就是死亡。
那时鸢刚醒,自拍照里的她形销骨立,头发如冬天的野草。329边给她点赞边往任务对象那边走,鸢向往废土和赛博朋克风格,329第一次把自己住的公寓拍给他时,她还问过329是不是概念设计师。329不是概念设计师,他连人类都不是,他每次想到这点都特别悲凉,就像下大雨天不带伞,湿淋淋浇了一头。他住的世界没有边界,但除了他的清扫对象以外,应该只有他外加隔壁居然没有倒闭的五金店老板是有思考能力的物种,他也不知道自己打哪来的,可能是周围无机环境寂寞了,无聊了,想造个东西出来讲几句话。他从前只能跟物品讲话,五金店老板勾不起329讲话的兴趣,他莫名讨厌这个老板。直到老板扔了个手机给他,跟他讲这东西没人用了送你吧。通讯录里唯一存着的名字,就是鸢。 他想这可能是一个人类,是一个人类329就要杀掉她。给了通讯工具是为了让329更好地杀掉她。可能是通过定位找出她在哪之类的,329看过的间谍小说就是这样讲的。329喜欢看书,五金店里也进书,都是人类的故事,都是杀与被杀的故事,作者废了那么多个词,都是在围绕着死亡跳舞。它们满满当当地挤占了329的脑子,让他不禁感叹人类真是无聊极了。他对这个物种有一种复杂心态,羡慕,嫉妒,仇恨,不解,它们源头不同,共同汇合成杀意的河流。他到五金店老板那里要情报,然后杀人。他知道人类都居住在一个他碰不到的世界,他们来这个世界是为了躲避什么。他荒诞的生活毫无根据,毫无原因,连他自己都懒得去想为什么。 他第一次跟鸢通话时正式介绍了自己并讲述了自己的一生,329边和她聊天,边根据信号破解她的位置。鸢把他莫名其妙的自述当成一个陌生人的玩笑,可怕的内容当成一本消遣的有声小说。329跟她讲一个善于逃跑,反侦察意识很强的海洋学家的故事。 329追踪到了她的住所,他踹开门时话停顿了,他发现里面诡异地空无一人,甚至这个地方跟自己家如此相似,都是垃圾,荒废的破屋。 这时听众鸢正好掐准时机发问: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主角要不停地杀人? 329的神经如果和他的高仿人皮相连的话,那么他身上应该起鸡皮疙瘩了,他惊恐地发现,如果不是依靠定位,街上所有房子,包括他自己的,都一模一样,内部,表面。他反问那边的声音:你觉得是为什么? 或许你将来会告诉我。鸢笑了,329笑不出来。329一路跑回五金店,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为什么,他不拓展问题,只是把为什么丢下来,他就是想对什么发问。五金店老板——329现在才发现她是个女的,扔给他个药丸叫他吃了。329吃了药后突然感觉为不为什么都无所谓,没有什么是有所谓的,他只需要杀人就够了,把知道的人类杀光,这样子他自己就是最接近人类的存在,也就是说,他可以约等于人类了。五金店老板说鸢现在不在这边,所以你找不到她,她以后可能会来这边。329泄愤似的拆了他的门,而他只是说了句:到那时请给她一个轻松一点的死法。 329把手机收进口袋时想起了往事,这点往事使他的杀性沉睡着,慢悠悠地跟任务对象下了几盘棋。任务对象跟他唠唠叨叨自己不孝敬的子女,自己在养老院中度过的晚年,疾病的痛苦以及对这个赛博世界的不满。329睡了半个小时之后发现他还在讲,这个人已经孤独的可以无视有没有听众了。忍无可忍的329对他举起了枪。他若无其事地继续讲。329毫无意义地问他你不跑吗。这个又老又丑又臭的人类脸上的沟壑变深了,原来他在笑;嘿,临死前叛逆那么一回就不错了,现在跑能跑到哪去? 那刻329觉得他可怜又可鄙,329的手松开了,他把枪丢在棋盘上上,被震起的棋子落在地上的响声清脆,做了那个人永无止境的抱怨的背景音。他说,他在现实中从未永远过这么光滑圆润的棋子,他中风的手也无法举起棋子。 329把叨叨絮絮丢在后头,他想象这里开始刮一场大风,果真雪驾着风向地面冲来。他漫步在雪中,远远地听到一声孤独的,没有回音的,啪的一声枪响。 他告诉了鸢今日杀手故事的更新,她声音微弱,有时只有气音,与其相对的是尖利急促的咳嗽,提醒329,虽然鸢状态不太好,但她的确在听。这个杀手很有绅士风度,她说,像她爱看的电影里面的人。 鸢爱看电影,她突然垮下来的身体把她锁在医院,对着一部部经典作流泪。她说电影拍尽人生百态,毕竟她的空间那么狭小,有点念想总是好的。他们谈论故事,故事跨越病魔与杀戮,真实与虚幻,鸢了解的事物不只是杀与被杀,凭这点329对她肃然起敬。鸢尝试把一部两小时长的电影的精髓传达给他,329鼓励鸢跟自己一起看那些纸页被血浸染的小说,鼓励她一起来到那个剔除了情感,只剩谋杀为框架的纯净世界。 鸢说那不适合她,那太冰冷了。她的精神会逐步枯萎的。她低笑着说。她向往梵高的向日葵,教堂里的彩窗玻璃。她爱电影,也爱童话,鸢给329念了一个故事,一只老鼠乘着蒲公英飞入天空,熔在太阳里。鸢给她拍过自己左手的烧伤,那个狰狞的,宛如一只闭眼的怪物的伤疤,是她亲手去捕捉自己心爱的火的证明。很痛苦,但火焰的温度陷入她的皮肤,沿着她的血管一路下行,烘干了阴湿的忧郁。她念念叨叨自己要拍两部电影,第一部关于火,第二部关于329的杀手先生。不,其实可以合并成一部,杀手先生最后承受不了他的罪孽,走入火堆自焚了也可以。 329想象了一下自己坐在电影院,身旁坐着鸢,他们一起聚精会神地看长相酷似329的男人自焚。329说这着实不错,我一定会去看的。这一定是场盛大而美丽的死亡,他全身作为火种,让它烧得更旺盛,热烈。329幻想起自己的死亡,这绝妙的滋味令自己发抖。他还跟鸢讨论过杀手先生的一百种死法(参考了某日本作家的《自杀自助手册》),工作压力过大就会想一下。 死了之后人会去哪里呢?329问鸢。鸢从手术室出来一个星期后精神比以前好多了,她不假思索地说了有关风的那段话。我会化为风,寻找我的肉身。鸢平静地预示自己的死亡。我最多撑过这个冷得令人生恨的春天。不过嘛,她话锋一转,我妈是相信有死后的世界的,她说她在想办法把我的灵魂留存在那里。她明明是从事软件行业的,却说这种话。蠢啊。 鸢的叹息很轻,像是枯叶滑落在地。他们事先约定好了,这时329必须挂电话,然后就任由鸢在那边对着一个挂了的电话哭嚎。 鸢有超过半个月没联系他,329下五金店拿药(五金店老板的进货源是哪仍然是个谜)。他每天和鸢一样,都必须吃药。因为杀人使他内心生锈,他要把这些锈迹除去。五金店老板从报纸里抬头看了他几眼,这张脸在329看来仍然很难确定性别,也很难在心里留下痕迹。 他问,329,如果鸢来到这里,你会杀了她吗。 329没有回答,他直接伸手去抢药。他一拳捶在老板的太阳穴上。329,你会杀了她吗?329,你会杀了她吗?329,你会杀了她吗?329,你会杀了她吗?329,你会杀了她吗?329扛起一把铁锤。 329,我给你一定限度的自我意识就是为了这一天。没有什么药物能救鸢了,她现在这个身体状况也无法接受冷冻。 329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回答,他可以有很多为什么。但绝不能去寻求回答。他的锤子没有朝自己的开发员——也是五金店老板敲下去,她在为自己的女儿苦苦追寻一线生机。鸢她很可爱,和你很聊得来,你忍心杀了她吗? 329吃了药,向他第一次追踪鸢追踪到的地址走去。鸢窝在沙发里看电影,她比329以前认识的鸢都要漂亮,这是健康状况的鸢。这里比329上次来时舒适很多,空间可以随意地按照意愿改变,看来鸢是一个极会享受生活的人。鸢,或者说鸢的人格备份,跟他说,329,这个地方好冷。我想看太阳 329丢下枪,走啊,鸢,我带你去看这里的日出。他们迎着刺眼的太阳奔跑,在这个没有限制的世界做什么都行。329与高仿人皮之间的黏胶被融掉了,他露出自己的机械身,作为一个非人似人的怪物在太阳下奔跑。他拿那个老问题来折磨自己:329,你存在的意义是什么?那一瞬间他想出了两个答案,第一个是我死不了,第二个是我要清除非法备用人格。鸢停下来,去拥抱他。329,谢谢你。 你不跑吗?329惊诧地问。 我想要成为在这里的风,只有灵魂才能成为风,而不是一堆数据。她抢过329的枪,大喊:我死于太阳底下,而不是寒冷的春天!! 砰! 人类们处置了329的开发员,却没有删改329的记忆。新来的五金店老板脸没变,这次却是个连话都不说的闷葫芦。329开始抽烟了,他每次抽烟都会闭眼,仿佛看见自己被绑在十字架上烧,那场盛大而美丽的死亡好像成了一种理想。他终于明白自己不可能成为人类,他和人类都会想一些自己的职责之外的事,人类可能会被那些事打掉,而他不会,他始终会沿着自己的轨迹,默默地进行下去,还有香烟。
by nobody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