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不下雪
一个打火机。
何童微眯眼睛,在他不小心开错的程越林的储物柜里有一个打火机。它应当锁上的,但程越林的锁坏掉了。他昨天倒垃圾,有一个纸包住的烟头,滤嘴被捏扁了。程越林的身上没有过烟味,何童猜测为了维持他外在的好学生形象,他只是偶尔抽上几只。 我不想跟带烟味的人接吻。何童漫无边际地想。他已经用这个句式造过好几个句子。比如当他初次听到程越林的北方口音,这个新印象犹如冬雪盖住大地,掩住了一切。他一刹那就忘记自己以前是怎么思慕这个陌生的人了,说话的腔调和想象的都不一样。他造的句子是:我不想跟说话像骂人的人接吻。 实际上绝非他说得那么夸张,程越林说话没有那种咄咄逼人之感。 他在南方生活的时日,足以把他的口音驯服,同化。他本身并不会因为观测者五花八门的意愿发生改变。他五官深邃,轮廓分明,深陷的眼窝很容易显得冷漠而厌世,而他本人懂得怎样恰当地使用面部表情,去化解长相带来的难以亲近。 但何童就是知道,程越林给他一种挥之不去的违和感。即使他披着一个温和的外皮,这皮缝在他身上了。但何童仍然知道,他暴烈的另一面。像他知道自己第一个钢琴老师是同性恋一样笃定。但他对程越林是不是同性恋这件事摸不准,虽然理性和直觉都对这件事双双联手抗议,但它们都被感性拉根绳子绊倒。 老师给他的补助单,他腼腆而感激地接受。何童看到那一幕了,这张纸的碎片混入垃圾中,就像沉入一个湖里。 程越林晨跑完回宿舍。何童正在阳台上和萱艾通电话,他必须每个周末给萱艾打一次电话,不要挂断萱艾打来的任何电话,这是萱艾定下的不平等条约。 萱艾问他的感情进展时,他说【我喜欢的那个人性格比我问题还大。】 去外地旅游的萱艾高兴地庆祝他掉下水了。萱艾一直在休学,休学,她是何童的那个小妹妹,像是何童游荡外界的另一个灵魂。她发的语音里的声音,干涩,嘶哑,像个变声期的少年。 【你还不如喜欢我。】 【不可能。】 【我也想找到一个我喜欢的人,我拿一把很锋利的刀把我剖开,把我的心切成无数瓣喂他吃下去。】 【那会不好吃的吧。】 【谁管它。】 末了她很轻很轻地对何童说,轻得像一声叹息,像她以前用叹息送走被碾死在马路上的动物,眼神就像在注视自己,有流不出泪的,深切的悲哀。 【他们逼我停药了。】她说。【但我找不到刀。】
萱艾情绪稳定下来时又说,她在观赏完初雪如鹅毛般纷飞时就会回来。她和何童一样喜欢雪,等她碎掉了对雪国的所有幻想之后她就会回来。萱艾的话让何童不由得把程越林与未曾见过的风雪联系起来,希望他的唇是冰冷的。但在热得人要像冰一样化掉的夏天怎么可能,也许一个冰库和程越林的加法可以满足他的遐想。 【一张你心上人的照片,不要小气。】 【好】。 程越林伸手拿他放在储物柜的毛巾,他的储物柜是叠在上面的那个。他的脊背无论何时都是挺直的,令何童想到了路标杆。他仰头,向上伸手时带动了不合身的短袖T恤往上,露出腰腹短短的一截,是受过锻炼的精瘦,白沙的颜色,用脚爱抚也会被粗糙的颗粒磕痛。汗珠自他的脖子往下,绕过他低头时后颈骨头的凸起,钻入何童看不见的衣服下。何童想知道他的汗珠是什么味道。 自从某件事后,自己的感情被他践踏过后,何童就觉得他失了圣洁感。他开了闪光灯,对着程越林拍了三张。他甚至还拍到了程越林轻蔑的,不耐烦的神情。
02
【你有问题吗?】
从小学到现在,何童被用眼神、行为无数次地这么问过,没有人大声地,清晰地发问,可能因为他还在可忍受范围之内。
——相比他两个青梅竹马的朋友。
莫松青毫无怀疑地是个天才,自萱艾和何童认识他以来,他就一直机械地重复着拿奖,跳级这两项活动。堆叠起来的数字给了他一种藐视众人的优越感,叠得越多,优越感就厚成了墙。仅有萱艾和何童不会感到困扰,他们都没精力去关注那些小事。
萱艾对她身上日益突出的第二性征憎恨无比,喉结,胡子,变粗的声音,“蹭蹭”往上拔的身高。青春期时,她动不动就干呕,像个怀孕的妇人。她生来敏感而神经质。家人的不理解还有他人的目光给她造成了极大的精神压力。萱艾每一次闹自杀,他们家就像上演一场年度大戏,传出戏剧性的哭声和骂声。何童深知她眷生恋死,犹如她自己的情人和丈夫,没法彻底地离开其中一个。
何童集两者之长,既不会让人过于困扰,也从来不会因为自己感到抱歉。
【你有问题吗?】
程越林第二次这样问他。
他第一次说这句话时,令何童感到惊讶和悲伤。
何童有个朋友,是一副人体骨架。既然连萱艾都能成为他的朋友,那一副人体骨架做朋友真的再正常不过了。何童还为他取了名字,叫【无】。比起捉摸不定的人类,何童认为他们皮囊下所藏的东西更为真实,即使它只是个仿制品。他有很多幅无的素描,初中时他画无,高中时他画程越林。
开学一个星期后他把它搬到宿舍。程越林请求他换个地方放,何童拒绝了。下晚三回宿舍,无不见了。程越林轻描淡写地说,他把无搬到宿舍门口的垃圾桶费了不少力气,他上次处理吴海的实验器材还轻松一点。
他没有躲过何童的拳头,可能是他想为自己找个采取暴力的理由。下一秒他就往何童的腹部猛踹。跌坐在地上的何童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在翻涌。程越林踩住他的手,往他的右脸颊来了一击。何童空闲出来的那只手掐住程越林的腕部,还好这个星期他没剪指甲。
【你是不是,很害怕死人?看到无,是不是就会让你想到死去的人?】
程越林享受暴力,冷静中透着兴奋的神情消失了,他表情扭曲了【你说什么?】
方游很吵,他和吴海吃完夜宵回来。他们的谈话声在几米外就能听见了,要不然程越林还得接着揍他。何童感谢方游捎带的饮料,然后把它倒在了程越林的床上。程越林毫无反应,那是个果香四溢的夜晚。
毕竟果汁是倒在程越林床上,而不是何童身上,也就没有浇灭他会安静地持续燃烧的火。他写了好几套杀死程越林的方案,还配有图和文字说明。他只是写来泄愤,没有认真贯彻的打算。而这场热战之后的冷战结束于他把那些纸从本子上撕下来,装在信封里,塞在程越林作业里的那天。
程越林回复得很快。他敲了下何童的桌子,【你画得不错,还有....】
他笑了,虽然这个笑的本意肯定不是出自愉悦之类的正面情感,但它像是除掉了利剑的锈,令它发出让人无法忽视的光芒。
【尽管来。】
何童绝望地发现,他还是想和这个人接吻。
03 【我没有问题,朋友想看你的照片。】 【你是忘了上次的教训?】 【我没有忘。】何童仰头,想学程越林一样挑衅地笑,后来发现他还是习惯面无表情,【你会抽烟。】 【烟头是方游扔的。】 何童想知道这个人说谎时有什么习惯,自己说谎时会用指甲磨一下中指指腹。但程越林没有,他只是简单地陈述事实。【他身上有烟味。】 【我看到打火机了。】 【哦。】程越林从兜里摸出来一盒烟和打火机,【我这还有一个。】仍旧是何童模仿不来的笑容。他点着的那刻何童在遗憾宿舍不够先进,没有装上预防火灾的系统。程越林抽烟,让他感觉很怪异。【你不怕留味道?】 【点个蚊香就万事大吉了。】 【在哪里买的?】 【便利店。你这张脸,应该不行。】 何童看着程越林出了神,他想起自己的老爸,一个鳏夫。他爸夹烟的姿势更老练,每一口呼出来的尼古丁都是疲惫与孤独。他母亲去世后的一个月,家里烟雾缭绕,宛若仙境。烟抽完了,父子俩就一起喝酒,把酒柜的酒喝光了,喝得何童忘了葬礼上他爸把自己嘴角打出血的一掌,喝得他老爸还是什么都忘不了。从此,他爸就再也没有收藏过酒。 程越林不知道,他年轻而狂傲,暂且不会为了这些窝囊的理由抽烟。他凑到何童脸前近得可以接吻的距离,何童知道他本意是想朝他呼一口。何童掐住程越林的下巴,吻他。他伸了舌头,苦且气味难闻。程越林一开始没有闭眼,后来他闭眼了。何童观察到程越林的瞳色很深,近乎黑色,何童勾住他舌头时,他睫毛颤动了下,像是被惊吓到了的蝴蝶,他眼角旁有颗痣,很小很小。何童抱住他,手放在他腰上,摸着因俯下身而凸起的不知道第几节椎骨。 程越林用虎牙磨他舌头时,何童放开了他。何童的初吻对象是萱艾,莫松青也是。萱艾吻何童在她第三次自杀被救回来后,睡美人想给不称职的王子一个奖励,她身上的味道像冻肉,让他近乎窒息。莫松青的更为戏剧性,他安慰被何童揍得流鼻血的萱艾,被她抱着舌吻。 这感觉如此不同。何童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还有血液奔流的声音,犹如潮声,可能是他幻觉。而程越林埋在他颈窝不作声。随机他感到刺痛,程越林咬了他。像是野兽为了使猎物属于自己的一击一样。程越林又舔了舔那里。 他头抬起来时,何童摸了摸颈部,有红色如同按过印泥般使指纹显现。 【你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好过的。】 何童抬起他的手,在手背轻轻一吻。 【我知道。】
04.
【我疯了。】 程越林刷了三次牙,刷到他自己都搞不懂是为了除去烟味还是某个人的口水。何童的漱口杯紧靠着他的杯子,这个人的牙膏看着令强迫症难受。他刷完牙之后,并不确定自己还想不想和上铺那个性格怪癖的同学发生关系。或许他只是享受恋慕带来的近乎崇拜的感觉。他不能说他对手背上的吻毫无触动,何童收起刺来的柔软令人舒心。 他揪了下自己的头发,扯出几根【我需要一个宣泄口。】程越林想,他间或一个星期或一个月会感到呼吸困难,来自他人期待的目光,犹如坦克的履带碾过早已残缺不齐的自己。【从历史的角度看,我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忘了是那本书上有相似的句式。程女士教导他鉴赏文学。他也的确喜欢阅读,但这没有消融他享受暴力和刺激的一面。程女士叫他去触摸感情的脉络,感受文字脉搏充满激情的跳动。她在生下程越林和程越心后得了产后抑郁症,不再登台演奏,她痊愈后再也没有演奏过。在程女士最后的十四年时光里,她突然和音乐这位老朋友绝交了。她的生命再无璀璨如星辰的音符点缀,而是落入了黑暗里。 【不能有音乐。】这是家里的规则。她每次听到音乐,粗俗的或高雅的,就会捂住耳朵尖叫,像是要从她的喉咙里爬出一个变异的怪物。【不能有音乐。】那栋房子被这个规则死拘了十来年,直到它被卖掉。 程越林同学第一次来程越林家玩时带了个小型音响,于是他们欣赏了足足有五分钟的尖叫。第二天这个同学没来上课,因为他要去镶假牙,七八颗,程先生出钱。他还要给断了的鼻梁整容,程先生出钱。他身上除此之外还有多处骨折,皮外伤,住院一个星期,还是程先生出钱。 周围人也不是从此就开始忌惮他了。程越林正常的时候,从各方面来说都极具欺骗性。他文雅的一面和暴力的一面和谐共生。他习惯用暴力宣泄情绪,解决问题,范围扩展到了校外。曾经在那个城市,程先生影响力很大,除了这个儿子之外他无可指摘。 程女士每次听到他惹了什么麻烦,都会浅浅地一笑。好像在说,他还是个孩子,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后来程越林面对心理医生时,一次又一次地被迫分析自己时想通了:那是个得意的微笑。就像画家对自己的画很满意,作家对自己的书很满意一样,她对程越林也很满意。她引导程越林要释放天性。因为她自己被带上了枷锁,远离音乐她才能维持正常。因为血肉相连,程越林有她的二分之一,有她的外貌,有她二分之一的性情。她试图去掉程越林的道德感,不要遵守规则。她说,不要遵守规则。 家里悄无声息地分成了两个阵营。程越心和程先生一边,程越林和程女士一边。程越心很正常,她充满恐惧地看着兄长的暴行。她有时看着程女士,就像在看一道难解而且没必要写的数学题。 生活和家庭像是裂成了两半,它们摇摇欲坠,终于塌了。程越林有个疑惑停在脑中好几年:程女士怎么这么会挑时间死。程先生把家里的人叫到一起,程女士久久未出现,他们都以为她在楼上休息,叫不醒。程先生破产了,还欠了很多债。程越心凤目圆睁,几乎睁出了杏眼的效果。半小时后有陌生来电,程女士因车祸猝然长逝。她像个娃娃一般地破碎了,找不回一具完整的遗体。每人几乎都忘了她上次走到街道上是什么时候。一笔赔偿金,还有程女士七七八八的保险帮了他们大忙。 他爸也没想过要东山再起,他就一句话:我累了。那个晚上他跟俩兄妹讲了他的恋爱史,像是蒹葭里的男主人公一样地执着,最后拿在手中的还是幻影。他决心南迁,做个小人物庸碌一生。 【你必须跟我去看医生。】他爸这样说,他第一次像个父亲一样,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商量余地下令。程越林到了医院忘记他们检测出来什么,情感障碍还是什么鬼。他休学了半年,在南方的新家自学和接受治疗。程女士不喜欢南方,南方不下雪,冬天湿冷,没有能埋葬万物的青白和死寂。她享受因为暴雪陷入睡眠的城市,一丝噪音也没有。程越林那边只剩他自己一个人和一个幽灵,他有一部分也死掉了。 【我不管她以前教了你什么,现在是我管你。】每当程越林想放弃,逃避的时候,他父亲就鼓励他【你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很优秀的人。】 【不要用暴力解决问题,要会迂回变通。】 【要去理解别人的需求。】 像念经一样,他有时还要抄这些东西。他每想发作,就对上他爸的目光,像在看一个孩童。药不苦,但每次吞咽都很难受,每吃它一次就像对自己说一次【我有问题。】 他上高中后甚至很讨人喜欢。他爸很满意。程越林很惊喜哥哥的变化,也不再避着他了。 程越林不喜欢男的,但他需要一个宣泄口,要不然那个悄悄转移到自己体内的怪物会堵住呼吸道。 夜晚在路灯苍白无力的光下,何童又吻了他一次,他的牙白刷了。 【周末陪我看发条橙。】 程越林忘了他说好还是不好,他根本不需要回答,他只是想说这句话而已。
05.
【你交女朋友了?】 程越林想否认。他否认之后程越心绝不会继续问,她跟自己哥哥相处时如履薄冰,时刻都在寻找安全距离。她很谨慎,在百次试探之后她终于决定越过安全距离一点。 【是。】程越林承认。何童增高了他使用手机的时间,他回复何童:为什么这种小事都要跟我说? 程越林坦诚过,如果何童一天发太多消息,他甚至都不会看。何童回答说没事,他只要发给程越林就很安心了。他满涨的喜欢发酵成了酒,时不时就有气泡冒出来: 今天下雨了,天晴了;我买了个游戏,嗯,我知道下周要考试;你喜欢的电影为什么几乎都在百度云里?这道题怎么写;我不想下作业帮;牙印没有了...... 再补一个。程越林打完这句话又删掉了。我有事,待会再说。程越林知道就算他是待会再说,何童也不会待会再说的。他父亲鼓励他和他妹妹打破多年的隔阂,希望他们多点私下的交流。 【她长得好看吗?】 【还行,皮肤和头发的颜色都很淡。】 【听起来很可爱。】 大概所有和何童初次见面的人都会用可爱这个词去形容他。他比程越林矮上些许,与他充满疏离感的气质相悖的,是他稚气的五官,尤其是那双极其像孩童的眼睛。 【外表是用来骗人的,长相和性格差别很大。】 何童对他的谋杀计划不知道出到了6.0还是7.0,还附上了几乎占了三分之二的动机:答应帮我带早餐,结果买了韭菜馅的饺子;禁止我喝碳酸饮料........ 【怎样?】 【大龄儿童。】 【我感觉......算了没什么。】 程越林没有鼓励她有话直说,他反感别人把推测加在自己身上。他继续讲,他的确想和一个人好好地聊下何童【他喜欢漫画,自己也会画。】 何童从上个学期暗恋他开始就不停地画程越林的素描,每一幅都标有日期。几个月前何童应该没有仔细观察他的机会,肖像却颇得神韵。有一幅画自己伏台假寐的,画面流淌着暖意和柔和。日期是他们交往一个星期后。 何童最近在完成他原创故事的插图【这是一座城市,在这个世界里有无数个这种城市。因为酷暑和严寒,他们一般和外界隔绝。只有到气候稍微温和一点的年末他们会派出顶尖人才相开交流会。每个城市都有一个领导者,这些领导者来自共同的种族。它们造出来的目的就是服务人类,帮助人类繁衍生息。】 【没有人质疑过它们?】 【当然有。不过他们很有耐心,一直在潜伏,在这个纪年,发生了一次暴乱。故事就从时间轴的这里开始。暴乱之后,很多秩序都瓦解掉了。人们对准确的数据丢失了信心,因为意外时刻都在发生。他们开始信奉赌博和随机。他们做了一个很荒唐的机制,一年一度,它会要求人类做一件事。只要成本小于等于一个人的生命,立即执行,怎么样?】 他揪了揪程越林的头发问他怎么样。 【手不太老实,喜欢揪我头发】 程越心笑了笑,她没有之前这么紧张了【爸他会很高兴。】 程先生对爱很迷信。只有爱能驯服一个人。他如此宣言到。 按理来说,如此生性浪漫的一个人是坐不到如此高位的。程越林想过。而他父亲宣言,是爱情给了他力量。而他的确在除了程女士的事情上都很明智。他甚至为了与程女士沟通看了基本使自己昏睡的书,他自诩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他没有哭,但程越心和程越林都知道他非常难过。 程先生更关照程越林些。因为当他褪出伪装,阴郁的气质便出现在他的周身,他太像那个人,把他丢弃在这个没有人能包容他,没有人能理解他的世界的人。【爱能剔除你身上的....】他宣讲时对程越林说,最后两个字他没说出来。 为什么我们要求正常?为什么我们要求完美?我们乐意这样,就像懒惰者乐意懒惰,疯狂者乐意疯狂,杀人者乐意杀人,自杀者乐意自杀,你知道吗?我可以把刀插进你的喉咙里吗? 程越林那天差点吼出来。他肢体没有任何动作。他不是第一次萌生弑父的冲动。如果到医院检测出自己得了绝症,那么他回到家和学校时应该尸横遍野了。 他会饶过何童。 【鼓励早恋的家长太少见,他一枝独秀。】 谈话到这里结束了。他点开QQ,意料之外的没有何童的消息。仿佛是有感应一样,何童转载了一张照片给他,是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我跑到南半球旅游的朋友拍的。】 【我想亲眼见一次雪。】 程越林能透过文字,想象到何童说话时满含期待的语气。 我带你去看。 【把买游戏和手办的钱省下来,攒到明年寒假。】 【不聊了,我要睡觉。】 他说完这句后,头像真的灰了。何童喜欢在白天睡觉。有次二十分钟的课间,很吵他还是睡着了。他嘴角略往上,看上去在笑。 程越林捏了捏他的脸,力道很轻,又用课本盖在他脸上。 【你梦见了什么?】
06.
【她最近怎样了?】 又是这个问题。何童把五三合上。他读懂了莫松青眼睛里的热切。莫松青在竞赛课排满的周末之所以会抽出时间见他,原因再明显不过了。就像嗑药的人进行交易时,流露出那种很可怜的热切。 何童不只一次地觉得,他们两个人在背后谈萱艾很奇怪,非常奇怪。莫松青老是努力在萱艾面前掩饰他的在意,因为一年前他就被狠狠伤过一次。何童是传话筒,莫松青只能凭借这些模糊不清的信息思念她。 【在澳洲玩得很开心。】 【没了?】 【没了。】 萱艾说过,如果莫松青问起她的事,何童要答得言简意赅。可是想要救公主的骑士在门外踟躇,也不知道会不会敲门,但他在这件事上那么傻,应该不会走开。初三时那场告白太过浪费,以至于到现在何童都记得,并且他发誓过绝对不会这么浪费铺张,他也没钱这么浪费。他送了萱艾一座冷光灯装饰的糖果屋,告白词又酸又冗长。这刻,这个一直在被异样眼光刺痛,蹂躏,踩踏的萱艾,做了一回公主。她的回答简洁明了多了,不愿意,谢谢你。糖果屋被全校人瓜分了,他们饱得一天都不用吃饭。那个晚上萱艾打电话给何童,她说了句不准挂之后开始哭,哭到最后她自己都无法发出声音。 【你为什么喜欢她?】 何童可能是第五次问这个问题,所以他也第五次听到莫松青犹如创作诗歌般的回答。莫松青解释自己没有瞎了眼。他说萱艾像团火,这团火既在剧烈地燃烧,又像下一秒要熄灭。她如此地放肆和尖锐,假装自己单薄的身体里还藏着某种力量,可以和你我抗衡。没有神想看到这样一位美人的香消玉殒,所以她多次死里逃生。莫松青认为她比真正的女性都要更像女性。 【她说你是追着达芙妮的阿波罗,她不想变成月桂树。】 何童看着这位天子骄子停住了滔滔不绝地对萱艾的赞颂,表情黯淡。他很抱歉自己说了实话。他觉得这两人南辕北辙。莫松青寒假时找了许多跨性别者的励志影片和文章。萱艾仔细看完了,她新年许下的心愿是【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坚强的人,请让困难都去找那些坚强的人,不要来找我。】 何童说他瞎了,莫松青反驳难道你眼光就很好,你男朋友甚至都不愿意给你讲题。他为了报复那句话,居高临下地评判何童的感情。【虽然他年级间风评很好,但他有时,给我的感觉和萱艾很像,有一种疯狂的气息。】 何童沉默了很久,久到可以让莫松青留神去听鸟雀的叫声。对,你没说错。他承认。 【你会陷入危险吗?】 【我不知道,没关系。】 这个周末何童在程越林要求下,去琴室弹了几首曲子。他不情不愿地出丑,程越林在认真地聆听。他弹完后甚至都不想问自己弹得怎么样,而程越林还是开口了,他模仿某段时,不可思议地抓到了像鱼群一样的音符,它们几乎不成一个旋律,只起烘托情感的作用。程越林听过这位作曲家的其他作品,他指出他认为弹得不够好的地方。何童问他为什么他不去学音乐,程越林给他讲了那个被寂静包围的故事。程越林知道自己有天赋,但他说一辈子都不想和任何乐器扯上关系。他应该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难过,比黑白键上最低的那个音还要沉。 在程越林默许下,何童握住了他的手。 他亲眼见证过爱情,他的钢琴老师握住病房里那个男人的手。这双手仿佛失去了弹奏的能力,单单为了握住那个人的手而出现。 他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并想了很久。
07.
【你爸找你。】 何童心想,我不想出去,他边想边走出教室,看到那个男人提着几袋东西,叼着烟没有点燃。何童长得最多只和他有两分像,他的脸线条硬朗,眼神凌厉,像是在审视嫌疑人。他暴躁、专横,独断的性格似乎已不满于只盘踞于他的言行中,而是留存在他的脸上,渗入了他的气质里,乍一看有点正邪难分。何童对他的畏惧,曾经深入到了听见他的吼声都要发抖的程度。他妈妈患病时,沉积下来的埋怨和不满生根发芽,葬礼当天几乎长成了亭亭如盖的苍天大树。再后来,愤怒,怨憎被时光的车轮碾死了,它们的尸体在冰里。 他不解释自己带来了什么吃的,只是叫何童都收起来。【陪我下去散步。】他语气坚决地像对待自己的下属。何童习惯于服从,而且他本来就不想上晚自习。 他小学时跟别人说父亲职业时带着点骄傲。他是个法医。他知道老爸上过电视。他不愿意跟何童讲他破过的那些案子,何童也只能把崇敬藏在心中。何童知道他工作压力很大,他熬夜,作息不正常,经常不在家。他和老妈经常吵架,差点动手,警察这个职业加重了他的戾气,而他老妈也是个火爆脾气。何童试着去理解过他,去理解深夜无法入睡的他,去理解为了升职应酬喝酒伤肝的他,去理解从没有说过爱这个字眼的他,他看起来如此强大,从不会被打倒。 七年前老爸年末检查身体,医生说是肺部有阴影。老妈埋怨他抽烟太多,被他骂多嘴多舌。晚上带何童去了寺庙祈祷:请不要让任何事降临到她的男人身上,为此她可以付出任何代价。他们来到市里的医院再检查一遍,老妈被医生说动也做了次检查,最后查出来有问题的不是老爸,是她。 她转到离何童很远的一线城市治疗。老爸太忙,抽不出时间看她。他们都知道老妈的祈祷应验了。何童知道那个城市有很多好玩的地方,最终他只记得医院门口的常青藤和医院。那时他被瞒着什么都不知道,他真的信妈妈只是生了点小病,春节就会回去,春节没回去?没事,端午就会回去,端午没回去?没事,还有那么多节日呢......他看她的脸色蜡黄,棕色的头发几乎变成金色了,她的手,脚因为用药而浮肿。她高声抱怨老爸不来看她,老是发脾气,摔东西。何童感觉自己离她很远。 他撞见父亲印象中极少几次落泪,新的诊断结果出来了,他站在外面,任眼泪安静地流淌。何童想不通为什么他要哭,妈妈不是很快就要回去了吗?难道不是吗? 又能回到哪里。 最后一年妈妈回本市医院治疗了。父亲凭着关系找了最好的病房。母亲尖利刻薄地讽刺他,他装作没听见。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了【我他妈告诉你,你死活干我屁事!是你自己要来替的!】 他摔门而去。何童跟着母亲一起睡,听她的啜泣声听到凌晨三点。她紧紧抱着何童,好像他下一秒也会夺门而逃一样。她边哭边咳。她老是在咳嗽,一口口含着血的痰。护士叫何童不要靠近他妈妈,会传染。何童说不会。 他恨四月份的春天,从此他会一直恨下去。为什么会这么冷?叫人还要穿着毛衣,为什么一场小感冒就可以拉走一个人?她不是还会回来吗?为什么你们一直在骗我?为什么我相信了?为什么我要相信你们? 他第一次听见了父亲的哭声,成年人的哭声真可怕,像头野兽在嘶吼,好像嗓子可以不要了。他过去问他【没人管你抽烟喝酒了,你开心了吧。】这是老爸打他最重的一次,打得何童嘴角渗血。母亲的事成了他们同样的伤疤,父子间的芥蒂。何童恨他老爸为什么就不能温柔点对待母亲,他一直在逃避,逃避似的把自己扔进工作,奶奶去世时他也没回去。他出入生死场多年,做了那么多次勇士,唯独在自己人面前做了逃兵。 何童学校大得足够悠闲地散一圈步。他老爸离开了教学区,终于可以放心地抽烟。何童幼年时落后他一两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被他喝斥:闭嘴。少年时他居然可以轻易超过他,于是他习惯于走前面,他们之间也不需要交流。 【这周星期六是她的忌日,那天你放假。】 何童知道他在暗示什么,老爸从未去祭奠过死者【我不喜欢干这种事,我闻到烧纸钱的味道都难受。】 【我要出差。】 【碰上这个日子你就出差,真是巧。】 老爸把烟扔在地上,踩灭【你什么意思?】 【你不爽就打我啊,骂我啊,你不是最擅长这种事了吗?你连过去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他张嘴就是接连不断的脏话,刀子般割何童的耳朵。何童喊,我他妈是个同性恋你知道吗?我这学期有科科目进步了两百多名你知道吗?你能不能不要再像个死人一样了,我们谁都难过。 他转身就跑,他爸居然没有追上来把他拖回去揍一顿。 那个晚上他问程越林有没有觉得和父母沟通不了的时候,程越林说经常有。他没有问何童发生了什么,只是从他的额头开始向下吻,到鼻梁,再到嘴唇。
08.
程越林知道是何童故意毁了他的床铺。 这是第二次。上次是出于愤怒, 这次出于卑鄙。程越林审视何童这张稚气的,具有欺骗性的脸, 嗅到他掩饰不住的,每一次呼气,呼出肮脏的,情欲的,下流的气味。 【你太不小心了,把它洗了,在 我这歇一晚吧。】 程越林那刻有强暴何童,然后再把视频拍下来发到网上的冲动。 有时性的目的不是出于爱,而是 出于憎恨与征服。他肤色太浅, 留下任何印子都很明显,掐痕, 抓痕,勒痕。程越林想亲吻但害 怕越界的,他的背部。并非洁白 无瑕,但因为瑕疵显得更真实, 可以触摸。 但他选择与他人挤一张狭窄的床,陪他演这场拙劣的戏,迁就 一个古怪的小孩。 何童在他手臂上写对不起,指甲挠疼了他。他的舌头比手指更灵活温柔,一圈一圈的绕着程越林 的耳廓。程越林没有转过身去, 他拉住何童想往前探索的手。他熟悉这只手,手指长而痩,指关节突出,皮肤间的褶皱深。它贪婪,不满足于只在纸上描摹程越 林。 【相信我。你会很舒服的。】 程越林想他怎么会用这种声音说 话,和白天那个睁着眼也迷迷瞪瞪的何童差别太大。操他妈的他 居然放开了何童的手,操他妈的 他为什么会让这个人在自己床上,温柔地入侵自己的领地。 何童触碰顶端时堵住了他一脑子初中时学的脏话。他还摸了摸其他地方,这点让程越林更想把他 一脚端下床去,最好他的床有十 七层楼那么高。他那么紧张,就像有人在用枪顶着他,而不是在 帮他纾解欲望。何童的手指灵巧,紧密地包裹着他却不觉得 疼。他另一只手禁锢住程越林不 让他动,握着他的东西一上一 下。 程越林射在餐纸上。何童假装无事地爬下床把它们扔了,期间收获了方游的叱骂,他感冒很严 重,鼻涕流个不停而且刚要睡着,这床真吵。程越林觉得他更 吵,他平时把方游拖出去打一顿 的欲望就很强烈,此刻更加。 何童回来后把手伸到他嘴里。他 的手被水泡皱了,沐浴露的苦 味,还有很淡的一一 他自己的味道。 他们在黑暗中亲吻,用手,用舌头,替代眼睛,寻找彼此。 程越林从那天晚上起有盯着何童的手看的毛病,屈起来的手像在鞠躬,平滑的手背上有静脉血管 的凹起,左手小指与掌部相连的 关节,有个红色的印记,可能是个很小的胎记。 何童说是烧香的时候被烫出来的。他讨厌死人,更讨厌祭拜死人。他又说星期六是他母亲忌 曰,他不想一个人去。只能对着 墓碑发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 有。 程越林享受他被自己拒绝时失落 的表情。自从那晚的事情过后他 发现欺负何童能让自己有点乐 趣。但这次的情況不太适合。何 童用右手写作业,左手与他十指 相扣。他讲过,他父亲强迫他改 用右手,于是他现在能双手并用。程越林认为,从他字迹是看不出来他是左撇子还是右撇子, 左手右手写的字都一样丑。这双 手能让自己卸下防备,轻易地喘出声。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再沉沦,在 被逼到穷途末路之际,真实的自 己即将被阳光杀死之际,他选择 了何童。 墓园离学校半个小时的车程。何童一直在讲他母亲的事,语气欢 快地像她还活着一样。下车时程 越林发现他哭了,一手拉着自 己,一手拿着装纸钱的袋子,没 有手去擦眼泪。程越林心生微妙 的快意,并安慰他,因为他知道安慰有时能激发出人的更多眼 泪。他舔掉了何童的眼泪。 何童把香插到墓前的土里时,香灰抖了抖,而他的手还留在那, 继续往下用力。程越林盯着他手上的红点,想知道灼热的香灰还 会不会掉落在何童手上,结果是何童及时拿开了手。 何童静默地做完这一切后,逃离似的步履匆匆,程越林落后他两三步。何童左手上很久以前留下来的烫伤宛若一滴血的高度凝结,嵌在皮肤里,此刻它仿佛开始流动,滴在程越林心上。
09.
他有点不冷静。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方游的喋喋不休像夜晚的蚊子,程越林每次想到他,都会把他比喻成不同的动物,有些曾经躺在他过去的家里。程女士缓缓杀死它们的表情庄严,像是全然没有听到它们痛苦的喊叫,她不喜欢用麻醉剂。家里一年一年地增添各种动物的标本,僵硬而又惊恐的标本。而程女士微笑地介绍它们,像对待孩子一样给他们取了名字。她抚摸着蛇标本,低声叫它【越林】 想起这件事让程越林更不冷静。方游夸张又激动地描述程越林初中时的恶行,唯一的听众何童在死命赶英语作业。方游看着程越林的表情犹如看新奇物种,又带着愉悦,把别人的外皮剥下来的那种愉悦。 程越林心中沉寂已久的凶兽在躁动,他朝噪音源扔了一个玻璃杯,炸开的声音清脆又好听。方游及时低头,滚下床。【你想杀了我!你这个虚伪的人,死性不改!】 他想往外面跑,但是门锁了。钥匙在程越林那。程越林快步过去,朝他的膝弯用力一击,踩在他的小腿上,反扣住他的手,摁着他的头,往铁架床上用力一撞【没错,你说的差不多都是真的。我确实拉着一个人的手,把他在地上拖行了十米.....】 何童好像在叫他名字。 【何童!救我!他疯了!!】 【我更喜欢让别人自己趴在玻璃上。】 【我可以让你试试。】 再一次撞击。 【对不起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是我以前的朋友开玩笑的!!】 哭相好难看。何童哭起来比他好看多了。程越林漫无边际地想。捣烂他的牙齿怎么样? 之后会怎样程越林想过太多这类问题已经不愿去想,他活在现在,要不然被点燃,沸腾起来的血就会炸开。 【冷静一下好吗?】 何童抱住他,很容易挣脱的拥抱。他干了程越林最讨厌的一件事,他在以感情为筹码,换回程越林的理智。 程越林放开方游。他脸上因惊恐扭曲的五官还没复原【我要报警!】 【来抓你吗?】何童抓住程越林的手,握得很紧,勒疼了他。 【你他妈的瞎了?!!他差点弄死我!!】 【你偷拿过我几次东西?总额加起来是多少?】 方游表情萎下来【操你妈逼。】 【你偷我东西,越林代替我把你打了一顿,互相道个歉,两清了。】 方游瑟瑟缩缩道歉时,程越林脑子恢复了正常,虽然他还是有把方游像踹狗一样踹开的冲动。他已经隐藏自己的真实性情近乎一年了,可现在真的难以开口。这句道歉可能会把他从失控边缘一脚踹回正常生活去,但他就是开不了口。 直到何童捂住了他的嘴【不想说就不要勉强了。】 他的声音像飘落了一片雪花,悄无声息地融化在手上。
10. 【那个女人是谁?】 程越林没有指望电话里的程先 生说实话,他也不希望程先生说 实话。 【她人挺不错,你不同意?】 我不同意。程越林想,她和程女士截然不同,从打扮上来看经济条件不错,没有程女士的疯 狂,没有她的才华,她温柔贤惠,善解人意。你搞了那么久, 最终还是找了个你需要的人,而 不是你爱的人。 【我今晚不回家了,住校。】 程越林挂断电话,向何童提议 出去开房。 他不在乎对方会不会被自己眼底的疯狂吓到,何童会迁就他的。 即使何童面露难色,程越林还是清楚,他不会被拒绝。 何童找的酒店很偏,在一条风尘巷上。他解释他初三时和父亲吵架时总会有一个人出去住,只有这种不需要出示身份证的酒店 才会接纳满腹怨气的他。而现在刚好就是这种特别时期。何童紧张时话会多起来,特别是程越林问他是否买了套和润滑剂。 程越林对居住环境不抱任何期待,他抽根烟排解沦落到这个地方的抑郁,思念一两年前锦衣玉食的生活。何童想去开窗,程越林伸脚勾住他的腿。【坐到我 面,我帮你弄一回。】 何童很听话。他的发色和程越 林宠爱过的一只猎犬很像,后来那只猎犬也成了程女士的标本。 程越林舔了下自己的上唇,他楸住何童的头发向他怀里扯【把上衣脱了。】 何童猛地一下挣开他【我有种 不好的预感。】他边说边脱了上 衣,绷紧的脊背犹如玉制的弓。 程越林手握住他的阴茎,他 有点小心眼地对比了下自己的。 他缓缓撸动着,亲吻何童的肩, 吮出红印,就像孩子剪卡纸前确定位置一样。他感觉何童快要射 出来时,把未熄灭的烟头摁在那个位置,假装这是一个烟灰缸。 程越林惩罚意味地用没减干净的指甲刮了下他的阴茎,何童不敢叫出声,他一口咬在程越林手 臂上,痛的程越林倒吸一口凉 气。直到他射出来,程越林一共 用烟头在他背上烫了三次。他用 手接下了何童的精液,伸进他嘴里。 【尝尝你自己的味道。】 何童向后的肘击让他几乎认为 自己的肋骨碎了。他一头栽在床 上,何童伏在他身上压制他,右膝顶着他的关键部位。【做这种 事你很高兴吗?】 他哭了。何童的泪水滴在程越林眼角,他的施虐欲与性欲被浇灭了许,生出几分不该有的愧 疚。【既然我施舍给你感情,偶尔配合下我不是你应该做的 吗?】 何童一拳挥在他脸上,打得程越林丢魂般地脑子空白。他像个物品一样被抬起来,撞击床头。血流到他的眼睛里,他眨眼。 他放到宾馆的桌子上,背面朝上,室内开了空调,玻璃特别冷,何童捏了下他的乳头,没有 硬。他的双手被绑上了 ,这是 他原来打算绑何童的绳子,居然被何童找到了。何童脱下程越林 的裤子,用腰带抽了两次程越林的臀部。 他分开程越林的臀肉,左手戴了塑料手套,配上面无表情的脸,可能有点像个检查肠道的医 师。他挤了很多润滑剂,探入那里面。 【我草你奶奶的你个死杂种! !】 程越林完全失去了涵养,把自 己以前听过的脏话,各种方言的通通骂出来。 何童捏了下他的囊袋,粗暴地 撸程越林的阴茎。程越林想这可能是叫自己闭嘴的一种方法。 【这酒店就这样,你再怎么吵, 都不会有人来。】 何童的手指仍有热度,程越林 却感觉像是一个冰冷的物件在 噬他,这个即将享用他的人不是 何童。 何童在啃他的背,像一个性食不分的人。程越林仍在骂人,他挣了下,他因为失血没什么力 气。 何童的手摸碰到了那个点,程 越林全身都软了,他憎恨起何童的长手指。 【再吵我就干死你。】 何童的阴茎带上套挤了进来, 痛得程越林想捏爆他的卵蛋。程越林那刻挣脱了桎梏,弓起身, 再次被何童压下去。 一个异物,在他体内抽插, 挤越深。又痛又爽,程越林没顾 得上自己的声音从辱骂变成哀求 【停下,求求你】 他是条脱了水的鱼想要逃跑, 然后又被人类拖回来,进行再一 轮折磨。他被草射了,精液落在 深色杂毛地毯上。 何童过了一段时间后也射了,但 他没抽出来,提起程越林换了个正对他的体位。 【还要继续吗?】 他温柔地笑了,程越林却认为这 是他这辈子遇到的最恐怖的笑容没有之一。 【还要继续吗?】 【不,求求你。】程越林已经 哑了,他的声音很小。 何童把程越林扔到床上。 【你要是个人渣,我能比你更人渣。】 程越林撑起身子看他,发现这个 人又哭了,他慌乱地擦自己的眼泪。他走进浴室锁上门哭。妈的他怎么老是哭。 程越林听着他的抽泣声,拿着自 己的手机一直在想要不要报警。何 童突然开门又出来了,他走到程越 林前面五米就没有再前进了。【你 头上的伤,需要处理一下。】 【送我回家,我家有医疗箱。】 程越林想要站起来,腿上的 疼痛让他又摔回去了。何童扔了盒膏药给他 【你应该是扭伤了。我力气 太大了,但我不会道歉。】 他背对着程越林等他上药。 【你走近点,扶我。】 何童犹豫一下,还是把他架起来,一点多余的肢体动作都没 有。 【不要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样 子,你干我还不是干的很爽。】 程越林试图从何童脸上找 出一丝痛苦,挣扎,但都没有。他冷漠地直视前方。 在出租车上程越林太困 了,想靠在何童肩膀上睡,被他推开了。 他坚持要何童帮他处理伤 口,即使何童说它已经快结痂了。 何童的动作十分轻柔,他看着何童 干燥,破了皮的嘴唇,程越林突然 又想让他帮自己口。 【你说过自己的舌头很灵 巧。】 程越林知道何童装作没听 见,这个人缩进了他的保护壳里 面。于是他拿起书桌上的弹簧刀, 自手背到手臂开始割。 【这样是不是就扯平了?】 何童抢过他的弹簧刀,扔到房间角落。 【帮我口。】 何童麻木平静的双眼看着他, 深处藏有痛苦。他跪下来,拉下程越林的裤子,湿软的舌头围着他的阴茎绕了一圈,慢慢地含进去。何 童没有特意取悦他,但他颓废的神情就能让程越林很兴奋。他自己开始动,在何童嘴里抽插,拔出来, 射在何童脸上。 程越林拿纸巾帮他擦掉,其实他更想舔掉。他脱了鞋,用脚磨着何童的生殖器,感受他的勃起。 【旧情未了。】他笑了。 【你想干什么?】 【继续没有干完的事。】 程越林把他拉到床上,【― 我一次我就放你走】 不等何童说什么,他帮何童 带上套,坐了下去。润滑剂没有洗,但还是会痛。 何童怔住了,程越林和他接 吻,终于在几分钟后,收到了他激 烈的回应。 他们两个终于又滚作一团。 程越林试着计算程先生什么时候回来。 算了,谁管他。
11.
何童没有来。
假期回来的晚自习很安静,大半人都在埋头补作业。作为可有可无的一员,他暂时的缺席不是大事。
窃窃私语的声音,书写的声音,被风拨动的树叶发出下雨一般的声音。
何童没有来。
程越林第三次意识到这件事,他终于从教室出去,给程先生拨了一个电话。
【我要请假。】
【好,为什么?】
程越林突然语塞,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段混乱的关系【我必须向一个人道歉。】
【即使你没有心怀歉意?】
程越林听惯了他的一针见血【对,我的确不认为我做错了。但是他很难过。】
程越林从来都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程先生也不想知道他做了什么。
【我们和阿姨,下个月就要回北方了。她邀请我在她的公司,担任一个重要职务。】
【你以前和她认识。】
【处过一两年,一遇到你妈,就什么都不要了。阿姨她结过一次婚,在异地相遇,也算是缘分。】
【哈。】
【学校那边我帮你联系好了,跟那孩子好好道个别。保持你现在的样子,不要再让我重温以前的噩梦了。】
噩梦。
一种喉咙被扼住的窒息感又出现了,程越林挂断电话,有点想把它从楼上扔下去。
【你脸色很差。】
程越林接过班主任递来的假条。【最近没休息好。】
【何童去哪了?】
程越林没法装作不经意一问,话里的探询和焦虑太明显了。
【他爸生病住院了。】
【市医院?】
老师用疑惑的眼神看他,似乎看不懂他这份不知道从何处而来的关心。【对。】
地铁上程越林发了一条信息:你在哪?过了半小时都没有回复。 程越林在回字形建筑的医院里转了一圈,最终在漆黑一片的停车场找到了他。何童坐在黑暗里看黑暗。程越林从他的后背抱住了他,这通常是何童抱他的方式。他手覆在何童的眼睛上,摸到了水。
【我活该孤身一人。】
【没有。】
【你来了我也不会原谅你。】 但他没有推开程越林,他只是把头埋进膝盖里。但他已经长大了,没法像小时候样缩成一团。
【那天晚上我看着你烫下的疤我在想,我怎么会让你干出这种事?】
【我爸经常打我,但我知道他其实很爱我。我小学跟别人打架,打输了,他没有骂我,而是教我怎么报复回去。我妈脾气也不好,但我伤着一点她就要大呼小叫半天。
【我有这样的父母,有什么资格作践自己?】
眼泪滴在程越林手上,顺着他的掌纹往手腕处流淌。
【对不起。】
【我爸进了手术室,我签了字。他会回来吗?】
【我们到门口等。】
【已经没有人愿意跟我说谎了。死了就是死了,活着就是活着,没有说谎的必要。】
何童任由程越林牵住他的手,拽着他往前走。可能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们约定过要去他的母校玩的,他在北方的警校读书,冬天银装素裹。他欠了这么多的约定。】
程越林想问,如果我说我带你去,你会来吗?他不敢问。
——END
by nobody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