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去跳海

君乌不知道自己的原本生日,他的生日在两个相距三个月的日子里徘徊,一个是八月十七,一个是十一月十一,他家里人为了让他上学改过生日,到底是改前了还是改后了没人清楚,因为最后它还是对上学影响不大。

他问过梳妆台前的母亲,她正对着镜子修补自己日益衰败的美丽。他问妈妈妈妈,我的生日是几号。因为他的声音分心,她手中的口红滑出血一样的痕迹。她边用餐巾纸小心地擦拭,边说不记得了。君乌以前都觉得自己的母亲很美,像一朵山茶花。现在这朵山茶花整只掉到了地上,花瓣开始从边缘生锈。生病的母亲,很丑。他问道,妈妈,你是不是今晚不在家吃饭?没等到回答,他又说,妈妈,你化妆的样子就像个妖怪。说完之后他就跑出去,他永远地从这段回忆里跑出去了,再没有道歉的机会。 所以他认为自己有两个生日,有一年家里人两个生日都会帮他庆祝,有一年只会庆祝一个生日,接下来的几年一个生日都不庆祝。母亲病逝后,父亲突然跟君乌说,是你克死了你母亲。他说的口气如此笃定,笃定地宣告这个事实。君乌接受了这件事,并把它放在内心深处。君乌跟父亲说,我不过生日了,因为生日是母亲的受难日,我不想再看到她受难了。那时他上小学,过生日时只有一个朋友来庆祝,蛋糕的味道也是,千篇一律的甜腻。但是那个女生还是会来,君乌找到那只梳妆台抽屉里的口红,把口红塞给她,说:给你,这是蛋糕。 学校的同学经常会相互问生日。君乌回答每次都不一样,被同学笑。一开始他手足无措,后来他会跟着一起笑,成为笑得最大声的那个,在笑声里喧宾夺主,气势大大盖过那个领头嘲笑他的人。但那些笑声,好像变成了灰,积在某个地方。那个人感到害怕,跟君乌说:“君乌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是啊,”君乌回答,“我真是个奇怪的人。” 那天在回家路上,他反复咀嚼这句话,直到它失去味道,失去讽刺挖苦,消化成一种苦涩的优越感。 他自言自语道:“我真是个奇怪的人。” 女生走在他后面,跟着复读:“是啊,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没人跟那个女生做朋友,除了君乌。同学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说那个女生脑子有病,因为君乌脑子有病才跟她一起玩。渐渐的他们说腻了。但那个女生也不想结交新的朋友了。 君乌问她:“你生了什么病啊?” 女生耸了耸肩说,“一种让我不再快乐的病。” 君乌没听过这种病,他一直以为是女生编造的。 后来女生和他升上了同一所中学,他们两个经常去公园。因为他父亲工作晋升,时间卖给应酬,房子租给寂静黑夜,无处可去的他与她在公园里听老人拉二胡,坐在隐蔽的角落里,倾听并等待着,日复一日,等待昼夜轮换,等待芒果渐熟,等待老人琴艺精进,等待春夏褪尽华裳,等待秋冬到来。 女生播报并编造在这个公园发生的恐怖新闻,杀人抛尸抢劫偷盗。 女生讲得绘声绘色,详细到垃圾桶里的断指,喷泉周围像是油漆的血痕。她讲的死法会在梦中君乌的身上上演,连续好多天,他平静地等待虚假的噩梦中虚假的痛苦,在那个世界里他如此接近死亡。 他跟女生说杀人魔杀掉他如同做了一件慈善事,因为他没有勇气主动选择自杀,也没有勇气担起社会的批评和指责。如果是他杀的话一切都隐蔽在受害人的身份之下,他很感激。 女生问他,为什么要自杀? 为了赎罪。君乌回答。 女生绞着头发,哼了一声作回应。君乌以为她没听懂自己在说什么,就想让时间的溪流冲走这个话题。 后来女生搬了家,到学校的路程变短,他们两个一起走路回家。女生喜欢看夕阳,还叫君乌拿个本子把她对夕阳的形容抄下来。那天云朵销声匿迹,挡不住的夕阳像潮水一样漫过,一切都浸润在如水的光里,他牵住了女生的手,她的右手,像是小动物一样又小又软,她掌心有薄汗。她问:“君乌,要不要一起去死?” 她停下来,甩开他的手,转了个圈,拦在他面前问他,和平时讲恐怖小说一样轻松的口吻:“服药,然后去跳海吧。” 夕阳色的鱼游进她的眼睛里,她的眼睛变成了畜养光辉的池塘。她讲的话像是魔女的咒语一般带有诱惑的魔力。她拿出一只君乌当初给她的口红,叫君乌帮她涂上去。君乌记住了这个牌子,他扭开盖子的手有点抖。玫瑰红的蜡棒代替君乌的手抚摸嘴唇。少女的睫毛微颤,她说不要手抖。君乌勾勒出她嘴唇的线条,用玫瑰红补齐苍白的粉。她像个女孩们手中的玩偶,安静等待主人给她上妆。他说可以了,然后她睁开眼。 “你的眼睛像个池塘。” “什么?” “像公园里的池塘。” 少女微微一笑,没有继续刚才死亡的邀约。“你真是个奇怪的人。”她放开了君乌的手,哼起了一首很老的歌。 后来少女服药自杀时,化了很精致的妆,掩盖了她青肿的身体,她在炎热的夏天里穿了长袖,掩盖她手臂上道道伤疤,室内还开着空调,空调在呜呜地鸣叫。君乌推开了门,说:“你好————” 他没看到母亲的尸体,他看到之前就已经被火化了,但他现在看到了。君乌选择报警,在警察来之前拿走了口红。一只很贵的口红,他最近想买的设备不够钱,卖了母亲的口红可以凑。但他总嫌当铺开的价格不够高,于是那只口红就留在口袋里。 所幸他后来也交了女朋友,口红就给了女朋友。女朋友起初习惯素颜,拿了口红后倒是开始研究起化妆来。她和君乌第一次约会时化了很精致的妆容,玫瑰红的嘴唇,她说:“你好———-” 君乌也说你好,然后就提了分手,把口红要了回去。 他搭上地铁的末班车,决定去往朋友跟他说跳海服药自杀的站点,也许他要去死吧,他也不太清楚这种事。他突然注意到,旁边坐着的年轻女性正在对着镜子上妆,她手里拿着的口红,是熟悉的品牌。那个女性有一双很美的眼睛,像是帘子中藏起来的月亮。 他着迷地看着那位女性上妆,他想他的朋友在死前也曾对着镜子,一点点修饰着自己的脸部轮廓,就是为了让自己的尸体更好看一点。他化疗的母亲,头发枯槁,面色蜡黄的母亲,用化妆品重拾失去的东西。 那位年轻女性下车时,他才发现自己坐过站了。 下一站就是他的家。

by nobody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