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德街往事

我有很久没回过波德街了。

  是的,我有很久没回了。在我的孩提时期,总想着摆脱这里,摆脱这个平庸无奇的地方,来场暴风把我刮走吧,随便刮到什么地方,或者来个巫女还是龙什么的把我掳走。总之,在我编的故事里,我总是被迫远走他乡,而且从没想过,也不可能想过安安静静地待在这。

  奇怪,真奇怪。后来我以一种和当初想象的差很远,也一点都不激动人心的方式离开了这里——我考上了离这很远的大学。读完了大学之后出来工作,又有了妻子,还有了孩子。我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所以我也没有回去的必要。

  然后现在我开始想念它了。

  怎么想念呢?首先我要拽把安乐椅过来,躺在上面,晒着暖和的太阳,然后闭上眼睛开始遐思。

  这时我啪嗒啪嗒搞着电子产品的女儿会说,爸,你越来越像个老人家了。

  我说像就像呗。关你什么事,忙你的去。

  少年时期的我在波德街乱逛,它就那点长度,也逛不到多远,我想起什么?哦,对。布莱克书店。

  我与布莱克书店结缘在中学时的集体采购。我们这群孩子,又吵又闹地聚在书店。店主一个个依次看过来,吓得我们都噤声了。他没把我们轰出去,倒是饶有兴味地看着我们。

  偶尔热闹下也不错。他说。不过下次你们再这样我就一个一个扔出去了。

  店主人很好,三十岁上下,而且按照我那些女同学的标准来说,长的很帅气。他没结婚也没有孩子。他不仅卖书,还会搞很多古怪又好玩的东西。只要你是十岁以下,你都能免费拿到那些东西。

  我记得我们在书店内,吃着店老板提供的甜品,和店老板神聊海吹起来。这时我们都叫他布莱克先生。

  布莱克问我们将来想干什么。有人说想像他一样开个书店。

  布莱克先生友善地说,这个理想不错,不过首先你要有钱。

  又有人说,他要成为科学家,最近他有个设想,想造个飞行器,通过磁力生电力电力生动力动力让磁力生电力自给自足竹蜻蜓开始转然后带着他飞上天。

  布莱克先生想了会说,有理想,是好事。为了支持你,要不要我给你个枕头?

  他们的理想都很实际,然后到了我。我说,我想来场冒险。

  什么冒险?布莱克先生问。

  那种有魔法的,有一大堆坏人的刺激冒险。

  周围的孩子都在笑我,说他们早就不相信这些了。

  然后布莱克先生点了点头,说,这个简单。现在就能实现。

  他去搬了一打书过来。那些书的装帧精美绝伦,看到就让人移不开目光。奇幻小说,你会喜欢的。他说。

  我翻了翻。这和冒险有什么关系。

  把主角想成你就好了。

  我头一次放弃了买零食,就是因为买本书,如果我妈知道了,必定要对布莱克先生感激涕零。

  然后我就是布莱克书店的常客了。我能在这待一整天,不吃饭,不睡觉,脑子里只有故事。有一天我发现了一本书,叫做《诗翁彼豆故事集》,它被好几本新书压着喘不过气。它像个老人,有很明显的修补过的痕迹。

  不知为何,这本书使我着迷。我把它拿到前台,跟布莱克先生说,我想买它。

  这绝对是我第一次那么想要这本书。布莱克先生婉拒了我。然后表示我可以在这里看。

  这本书看起来很薄,但我却翻了很久很久,里面的故事像永远讲不完一样长。我浸在里面太久,要沉下去起不来了。每次都是关门时,布莱克先生把我赶走的。

  书里有很多稚气的涂鸦。有个画的很好,很生动,有个画得很奇怪,像是要故意吓人。但我看着不知道为什么很开心,就像还有两个人在和我一起看书一样,我猜他们的年纪都比我小。

  然后你猜当我看到最后一页……当故事要进行完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在泛黄的书页上有支隐形的笔将故事书写,墨汁是带着金粉的深蓝,把昏暗的四周都照亮了。它自动翻页,故事不断进行下去。然后,金光慢慢褪去,它又是一本普通的书了。

  我惊呆了,虔诚地摸着这本书,继续看。那天布莱克先生把我赶走时,我问他,布莱克先生,您相信魔法吗?

  他狡黠地眨了眨眼,我相信三种魔法。

  哪三种?我问。

  第一种,是你们广义所说的魔法,不可思议的神奇力量。

  第二种,是故事的魔法。

  故事也有魔法?

  有啊。故事的魔法你看不见摸不着,但它永远都在。它变着花样,使你开心,使你难过,难道这不是魔法吗?

  好吧。我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第三种,是时间的魔法。它和故事的魔法同样神奇。

  为什么这么说?

  他耸耸肩,等你长大了,你就知道了。

  是的,我想我现在知道了。人总是突然就老去了。

  我从那时才注意到,布莱克先生身边总是会发生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接近黄昏时图书馆里的窃窃私语,还有浮在空中的物品,一群穿着古怪装束的人出现同消失一样突然。他估计是个魔法师。我这样猜测。

  关于布莱克先生我还有一个记忆,就是明信片。他每年都会在圣诞节的时候,收到那些明信片。明信片被精心保存在一个木箱里。如果不是那年圣诞节我千求万求,可能我都看不到它们。

  这是我看过的最美的手绘明信片。干掉的颜料仍散发着有点刺鼻的味道。它用色绚丽,仿佛是在梦中才能见到的奇幻景象。我盯着它,久久移不开眼睛。直到布莱克先生要把它收好时,我才悻悻然地说,这是第二种魔法。

  什么?

  每幅画都藏着一个故事。它令我得不到它吃不下饭,所以这是第二种魔法。

  他又笑了,你这个小鬼,那么想要的话,我送你一张好了,只送一张。

  之后我问过他明信片是谁寄的。

  他说,我当然知道。要不然你以为我这么宝贵它干什么。

  然后,有一年,明信片没寄来。

  第二年,明信片也没寄来。

  然后它就再也没寄来过了。

  布莱克先生没什么反应,他还是一样的快乐,他有很多朋友,尽管我都不认识他们。他从不曾显出落寞的神情,好心情一直伴随着他。

  当我快要离开这的时候,来看看他,感觉还是没有变,一直都那么年轻。

  时间的魔法或许在他身上失效了。

  当我的妻子奥拉听到我要重游出生地的想法很兴奋,纵使现在我们两个手上都有一堆事,纵使我家乡离这的确很远,但有着疯狂想法和冒险精神的她还是立刻收拾好行李,把女儿和衣服一起打包扔到外婆家。

  奥拉是位自由职业者,在和我结婚之前居无定所,她曾宣称没有任何事物可以绊住她。在我们结婚之前,我称她为“亲爱的狼小姐”,结婚之后我叫她,“坐不住女士”。

  我和她的初遇也是巧中之巧,不能再巧。毕竟没有哪个女人,只是瞥了一眼我手上的明信片,就为了它,追了我一条街。

  奥拉对某位画家格外痴迷,我们家里有他的一副真迹。她如愿以偿地拿到了那张明信片,认真地端详了半天,说,虽然风格和笔法都很像了,但不是他的作品。

  我们坐在一家咖啡厅里,这就是我们糟糕的第一次初遇。我问为什么?

  你看,她指了指一处不甚明显的地方,这里有个RAB。那个画家是用KB署名。看起来那么旧,如果真是他的话,会很有收藏价值。

  虽然这是个误会,但也是我们爱情的开始,所以它是个美丽的误会。

  她爱极了那个画家。她说他是一个魔术师。是的,当我看到他的画时,我也不得不承认这句话。他的风格和那张明信片类似,只是技艺更高超。是最美丽的梦境,与最温暖的色彩,它就是像我们在心底珍藏着不想拿出来的回忆,看着让我想起了在波德街的时光,我那些早已失散的朋友,几乎落泪。

  听说他总是把卖画的钱拿去募捐。有时我感觉,她说,他的画是有魔力的。你懂的吧,是个比喻。

  是的,我笑着说,我懂,这是第二种魔法,故事的魔法。

  当我回来时,我感觉我比路边的垃圾桶都要与这座城市格格不入。我发现一切都和我记忆里有偏差,我没有归属感。奥拉安慰我说,人是物非啊。

  我说,人也非了。

  我曾经的朋友都不知所踪,到分离时刻,大家都急匆匆地走了,连联系方式也不舍得留。留了,电话已成空号。

  总有点不变的。她又说,我陪你找找。

  波德街我特意留在最后一个。

  我在街口拦下一个孩子,“这附近有家书店叫布莱克书店吗?”

  “有啊。布莱克爷爷开的对不对?”

  “看,”我对我妻子说,“他们叫他布莱克爷爷?”

  “这怎么了吗?”

  “那时小孩都叫他布莱克先生,现在他们都叫布莱克爷爷了。时间过去了那么久啊,”我说,“以前,在我心目中,他就像个魔法师,因为他身边总有各种意想不到的事情。”

  “我们也会老去的,”她紧握住我的手,“我会陪你一起老去。”

  书店的一切都没有变化,和我几十年前进来看到的一切都恰好吻合,就像时光的齿轮重新卡上。墙上刷的白漆显出老旧的淡灰,却没有开裂,爬山虎还在锲而不舍地想覆盖它。原木门在我推开它时,打了一个不满的哈欠。

  他坐在那个收银台后,一双锐利的灰色眼睛打量着我。它不混浊,倒俞显明澈。

  他脸不可违背地被刻上了条条皱纹,他的头发白黑交错。但他像以往一样露出狡黠的笑,就像回到很多年前,我刚进这家书店。

  “嗨,布莱克先生。”

  “你有好久没回来了,我可一点也不健忘。”他声音比以前沙哑,语调还是一样的轻快。“你还欠着我一个故事的钱没给。”

  “欠一个故事?”

  “因为你为了躲债跑了几十年,所以利息加倍。”

  奥拉笑着问,“怎么还?”

  “在这多待几天,多看看,多走走。就够了。”

  “这里或许没有我逗留的价值了,”我说,“它改变了太多。”

  “所以,”布莱克先生说,“你要去寻找一些始终不变的东西,连时间的魔法都无法摧毁的东西。”

  我想了一下,回答“那就是你了,布莱克先生。”

  “我?”他指了指自己,夸张地开始大笑,“我该说谢谢夸奖吗?”

  “你是《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一首歌谣描述的威廉老爸。”奥拉插嘴,“他威胁要把他的成年儿子从楼梯上扔下去。”

  “我可从没这么干过,只扔过……”布莱克先生比划一下,“像你丈夫那种小鬼。”

  “把订好的票退了吧,”我对妻子说,“我想在这多留几天。”

  我和妻子不去城市的景点玩,就手挽手,游遍大街小巷。在一个广场的人工湖前,我又看见了布莱克先生。他吹了声悠长的口哨,把面包屑,就有一群鸟飞过来,争抢空中的细屑。

  除了这群毫无风度地争抢食物的鸟,他身边还有另一个老人。我站的离他们不远,我瞥到那个老人的五官和布莱克先生很相似。他的眼睛,是同样的浅灰色,但蒙着一层淡淡的忧郁。

  “我还以为你死了。”布莱克先生看着湖中的天鹅,水鸭。“并这样以为了几十年。”

  “我是死了。雷古勒斯.阿克利亚斯.布莱克是死去了。现在留下来的人不是他。”

  奥拉瞧见那个老人时,表现得十分激动,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什么,我完没听。

  “如果这样可以让你好受点,”布莱克先生说,“我接受你的死亡。”

  “让我活下来的人是你,无论那负罪感就像地狱之火一般将我炙烤。但是,西里斯,”他说,“你的那句话,还有你的脸浮现在脑海,把我伸向死亡的手拽回来。”

  “我觉得我没有救到你,”布莱克先生说。

  “至少你做了一部分,”他说,“之后我找到了我可以真正为之而活的事物,我的赎罪之路,所以,那个曾经的雷古勒斯就死去了。那个罪人死去了,但他的罪永远残留在我心里。”

  “是什么?”

  “我又拿起了我憎恨无比的画笔,虽然我的手不停颤抖,痛苦的回忆像魅影般从脑海里掠过。但是,只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

  “想着那些事,你却画出了温馨的画吗?”

  “正因为对痛苦有深刻的体会,才能对幸福有敏锐的感知。”

  “你宽恕自己了吗?”

  “永不。我现在所做的,不过是微小的弥补,”他说,“我现在仍会在梦中惊醒,一如很多年前。”

  “我认可你的赎罪,但是,为什么你要一直这样受刑似的让自己感到痛苦?我希望你活着,但不希望你这样活着。”

  “可能我是永远做不到了。”他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

  我第一次看到布莱克先生愤怒而悲伤的表情,“那你为什么还要来见我?”

  “我允许自己能受到一点慰藉和温暖,这是我的最大限度了。”

  “你理所应当被允许,”布莱克先生说,“这里的门永远为你而开。”

  他们没有再说话,临别时,布莱克先生拥抱他,并亲吻了这位老人的面颊。

  我跟奥拉说,我知道为什么布莱克先生一直不变了。

  为什么。

  因为他一直在等一个人回家,变化太大,怕那个人认不出来了。

  他等到了吗。

  不知道。

by nobody329